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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捨得就好 -【心素若菊(女尊)】《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09:42 PM     標題: 捨得就好 -【心素若菊(女尊)】《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6-8 11:46 PM 編輯

【書名】:心素若菊(女尊)

【作者】:捨得就好

【內容簡介】:

  他是刑父煞母,沖婦克子,風來鎮上有名的「刑寡夫」;

  她是生在春風裡、長在紅旗下,一不小心就穿了的見習小主播顏息白;

  這只是一個沒有大風大浪、沒有大是大非,溫馨暖人的小故事。

  一對一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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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09:43 PM


  
  被一隻餓急的老鼠啃醒,實在算不得什麼有趣的經歷,顏息白無力地蜷縮在潮濕發黑、散發異味的陳年稻草上,凍得麻木的身體幾乎失去知覺,她睜著眼,就這麼怔怔地望著牆上窄窄小視窗透進來的一點銀色月光發呆。

  封閉狹小的空間、木制的圓柱籠門,黑糊糊的牆上不知道被塗抹了多少層噁心的東西,冷冽的空氣中飄蕩著令人反胃的酸腐熏臭,周圍有幾個女人粗魯響亮的鼾聲和夢中含糊的囈語,一些悉悉索索、鬼鬼祟祟的聲響應該來自數不清的老鼠、蟑螂之類的人類公敵……

  她,顏息白,一名生在春風裡、長在紅旗下,根正苗紅的社會主義建設者,目前正躺在一個未知古大陸的陰暗牢房裡,餓著肚子思考有關宇宙的起源、生命的意義、自我的價值……好吧,其實,她想的根本沒那麼高深。一個熱乎乎、白胖胖、鬆軟軟、能讓她止住腹中如雷饑聲的——饅頭,就是她現在所能想像的所有。

  來到這個古怪世界,進入此陌生身體已經過了三天,一切震驚、茫然、恐懼、慌亂、擔憂、沮喪……最終歸於平靜。命運像個任性的惡作劇小孩,誰也別想抓住它蹦跳的腳步。你能對一個扮著無辜鬼臉的小屁孩認真計較什麼?所以,一切只能摸摸鼻子自認倒楣。也幸好我們的年輕主播向來隨遇而安,電波里常用來開導受傷男女聽眾的一套說辭也挺能自我安慰。在初時的渾渾噩噩、裝聾作啞後,她用心觀察各位獄友和牢頭們的衣著服飾、言談舉止,儘量小心翼翼地試探打聽,倒也簡單琢磨出一些境況。

  在所有已知的史書裡,這是個不存在任何記錄的時空,女尊男卑,一妻多夫,生產力相當於中國歷史上的宋朝,其思想也如宋朝般漸趨保守,男子地位極為低下,需依附女子才能生存,妻死改嫁被認為不貞,是遭鄉鄰鄙視的行為。她現在所在的地方叫風來鎮,舊稱鳳來鎮,據說百年前出了位前朝鳳後,為了避當朝的諱,才改諧音為“風來鎮”。風來鎮距京都千里之遙,但地理條件不錯,與周圍多條商道驛站相連,過往客商多在此歇腳留宿、稍事修整,因此經濟倒也發達,雖是個面積不大的小鎮,其欣欣向榮之景倒隱有超過一般縣城的勢頭。她這具身體本名鄒衍,原是街頭一地痞混混,綽號“癩鄒兒”,吃喝嫖賭,偷雞摸狗,為禍四鄰。前幾日在賭場和人起了衝突,被人一悶棍打在後腦勺,腫起了好大一個包,懵懵懂懂之際被趕到的官差鎖進了縣衙,死狗般丟在爛稻草上無人問津。也虧得“癩鄒兒”長得壯實,身體底子不錯,歇了兩日便緩過勁來,頭上的包也漸漸消腫了,只是內裡的魂卻不知為啥換成了可憐的顏息白。

  “哐啷哐啷”的鐵鍊聲拉回了顏息白散亂的思緒,原來不知不覺間天已濛濛亮起,獄卒大姐打著哈欠,罵罵咧咧地打開了牢門:“……爺個球,連個安穩覺都不讓人睡!娘的,癩鄒兒,快點滾出來,你那個二手貨又在衙外接你來了。”說著,她“呸”得吐了口唾沫,摸了摸暗袋裡那幾個剛塞來的銅板。唔,人雖髒,但錢嘛,總是可愛的。

  顏息白步履不穩、搖搖晃晃地扶著牆站起來,其他的牢犯已經為大清早被擾的清夢而吵嚷咒駡起來了,她不覺得若再慢一些自己會有好果子吃,不說別的,光獄卒因等得不耐煩而上前踹來的那腳就夠她受的。

  她一瘸一拐地走過監獄裡昏暗的通道,如豆的油燈垂死掙扎著散發最後一點餘熱,星點跳躍的光線將她的身影拉得老長,奇形怪狀猙獰的一如鬼怪。

  身體乏力、僵硬、疼痛,顏息白走得很慢,腦中充斥著鬧哄哄的混亂念頭和些微面對未知的膽怯。牢頭口中不屑的二手貨,是她的“夫郎”——鄒刑氏,風來鎮有名的“刑寡夫”,姓如其命,刑父煞母,沖婦克子。本是出身書香世家,生父難產他時去世,十六歲嫁予商賈之女,十九歲新寡,留下一個年幼的兒子,一年後,母親大病一場,隨即撒手人寰。不久,他的兒子也沒能逃脫厄運,小小年紀便慘澹夭折,三個月後,他改嫁給了鎮上窮困潦倒、好吃懶做的混混癩鄒兒,飽受世人的嫌惡與唾棄。據說,若不是當初癩鄒兒欠了人家一大筆錢,急等著“刑寡夫”的陪嫁救命,不然絕不會娶一個天煞孤星進家門。鄒衍家中的人丁甚為單薄,除了年老體弱的父親和這個進門不過半年的丈夫,再無其他親友,老鄒氏對“刑寡夫”的醜名和未能延續香火一直耿耿於懷,平日裡苛責和刁難是絕少不了的……

  嘖,若是聽故事,顏息白很可能會為主人公的淒慘遭遇唏噓感歎一番,但如今,她卻實在沒有餘裕替素未謀面的老公傷懷,對她來說,與鄒衍越是親近的人越是危險,在他們面前,太容易露出馬腳,需得慎之又慎地對待。因此若非必要,或許對他很抱歉,她決定儘量減少與他相對的機會和時間。

  ——可惜,世事往往如此,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顏息白是否能如她所願般躲得遠遠的?

  命運之神高坐雲端,拈花輕笑,神情莫測而意味深長……

  



  監牢裡陰冷無比,顏息白身上劣質的粗布麻衣根本抵禦不了寒冷,慢騰騰地挪出縣衙,深秋早晨的瑟瑟寒風凍得她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冷戰,天色尚早,太陽還在厚厚雲層的哪個角落偷偷地貓著,清冷的街道上幾乎人跡全無。但,也只是幾乎而已。顏息白搜尋一周,視力所及處有個挽髻的年輕男子垂首靜靜地等候。

  瘦弱、安靜……

  霧濛濛的灰色天空下,那個暗色衣衫的單薄人影默默站在街邊一角,幾乎與周圍青磚灰瓦的背景溶到了一起。

  秋風肆虐,男子零落的髮絲和空蕩的衣擺隨風舞動,宛若晨曦中輕顫搖曳的路邊雛菊,孤寂平和、淡漠蕭瑟。見她出來,他抬步走了過來,仍是低垂著腦袋,面目無法看清,閉著嘴一言不發。

  顏息白暗暗皺眉。若是個潑辣聒噪嘮叨的主兒,也許不用她開口,就會自動貢獻出諸多情報,可眼前這顯然是個“悶葫蘆”,指望他主動開口估計很難,可她這個冒牌貨是多說多錯……唉,沒轍了,她撇撇嘴,看了眼離她幾步之遙的男人,簡短地道:“回去吧!”

  男子輕輕退到一邊,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一徑地發揚他沉默是金的光榮風範,但恭順的姿勢怎麼也不像是無聲抗議或發洩不滿。

  顏息白一愣,什麼意思?眨眨眼,隨即有些醒悟,這裡是女尊世界,可能男人不能走在女人前面吧。可是……他這麼一聲不吭的,唔,沒聽說“刑寡夫”是個啞巴呀?而且,唉,天可憐見,她哪認得路?

  揣測著鄒衍可能有的腔調語氣,顏息白故作冷淡又不容置疑地開口:“你走我前面。”

  那人聞言,第一次詫異地抬頭看了她一眼,隨即又低下去,迅速掩去了眸中一閃而逝地瑟縮,乖順地當先領路。

  顏息白滿意地走在他身後,暫時忘記周身不適,略帶好奇地左右打量著街邊古色古香的建築和店鋪。一項新發現令她委頓的精神大振,這個大陸的文字居然和中國古代文字相仿,雖然書寫有些困難,但閱讀倒是不成問題。

  旭日初升,街面上賣早點的攤位陸續開張,熱騰騰香噴噴的食物勾引得顏息白空空肚腹裡的饞蟲翻江倒海地折騰,也把她剛為自己脫離“文盲”隊伍而聚起的一點熱情徹底澆熄,這個時候,再多的精神文明都比不了填飽肚子來得實際。

  她將目光投向自己的“衣食父母”,這才發現他只顧悶著頭,目不斜視地穿街走巷,對各類美味的吃食從不投注一分注意。唔,照理說,他這麼早來接她,肯定沒吃早飯,現在這副對食物無動於衷的模樣,只有一種可能:沒錢。好吧,看他那身補丁綴補丁的空垮衣裳,顏息白歎氣,對於外賣早餐,她是“寡婦死了兒子——沒指望了”。

  繼續盯著眼前的男人,顏息白黝黑的眸中逐漸帶上一抹思索與評估。鄒刑氏,她抖了抖,實在不太適應以這種稱呼來叫一個男人,嗯……刑某人,從背後看,他的步幅偏小,姿態雅致,身形瘦高單薄、雙肩略削,尖凸的肩胛骨將薄薄的衣服撐出一個嶙峋的角度,脊背倒是挺得筆直,低垂的脖頸彎成一個優美的姿勢,仿若曲著長頸探入羽翅之下的高貴天鵝。看來,出身良好的傳言應該不假。那麼,既不是為生計所迫,兼且在思想如此保守的時代裡,刑某人又為何不顧世人辱駡白眼,甚至倒貼錢也要改嫁給這麼個各方面都可以說渣到極致的爛人?費解啊……

  左拐右繞,不知何時,他們已經來到一處僻靜潦倒之地。滿地雜亂骯髒的垃圾,黑汙的排水溝,低矮傾斜的爛草房,空氣中浮動的不是家家戶戶早飯的香味,而是一種混雜著多種油污、腥臭、腐爛的奇怪味道,間或還有幾個衣衫襤褸、髒得看不清臉的無家可歸者在避風處或坐或臥——典型的貧民窟,與剛剛經過的寬敞街道有雲泥之別。顏息白壓抑著嫌惡和逃離的衝動,跟著刑某人來到一間破敗的茅屋門口,懊惱地猜測恐怕這就是“她”的家了。

  果然,不待她鼓起勇氣,做好心理建設,茅屋門“吱嘎”一聲迅速拉開,一位看起來年過半百、鬢髮斑白的中年男子跌跌撞撞地迎了出來。

  “衍兒,衍兒,你可回來了!擔心死爹了,怎麼樣?有沒有挨打,有沒有受餓,凍著沒?我可憐的孩子……”撲上來攥住顏息白的袖子,中年男子滿面憂慮關懷而又無限欣慰地發出了一疊聲地關懷之後,突然話鋒一轉,異常尖刻憤怒地話語如毒箭般射向站在一旁沉默的年輕男子,“殺千刀的災星,哼!若不是你這掃把星,衍兒怎麼會受這牢獄之苦。唔,瞧瞧,這幾天瘦的……該死的,你還跟木頭樣杵在這做什麼?快去燒熱水啊!!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真是沒用!不但下不了蛋,還讓我們鄒家一家跟著黴運罩鼎,衍兒,爹這次做了主了,娶誰也不能娶這麼個東西,趕緊休了他!不然,總有一天,我們爺倆會給他克死……”

  “爹……”顏息白實在聽不下去了,抬手止住中年男子喋喋不休的惡語,剛想開口說些什麼,身後“砰”一聲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響,她皺著眉回頭,發現剛捧起柴火走出兩步就聽到“休夫”字眼的年輕男子臉色發白,手足無措地望著失手滾落的木頭,見兩人看過來,隨即倉皇地低下頭撇開臉,緊咬著下唇慌亂地撿起掉落的柴火。

  “……去燒熱水吧。”顏息白吞下了溢到嘴邊的歎息,低聲支開他。若她沒有看錯,剛剛驚鴻一瞥下,那雙幽深的黑眸裡盛滿地是最深切的驚惶和祈求,挾帶著濃重的絕望與認命地暗影,如此強烈的痛楚實在讓她無法再視而不見。

  她內心震撼,面上卻不動分毫,假裝不甚在意地朝鄒衍的爹搖搖頭,“爹,暫時先留著他吧。我得好好洗去這一身晦氣。還有,我餓了。”

  鄒衍的爹五官很是平凡,貧苦勞作的臉上佈滿歲月的風霜,但看向寶貝女兒的眼神卻極是溫暖慈愛,不得不說,鄒衍會成長為今天這樣一無是處、人厭鬼棄的無能混混,她爹無條件地溺愛得付最大的責任。但這對於顏息白來說,卻是件極大的好事,太強烈的感情會蒙蔽雙眼,即使今後她有什麼異常表現,鄒衍的爹即使有懷疑卻也永遠不會傷害自己的女兒。相較於這個幾乎朝夕相處的老公,老爹的問題反而容易很多。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09:44 PM



  趁著家裡兩個男人在屋旁臨時搭建的小廚房裡燒水的燒水,做飯的做飯,顏息白趁機將整個屋子大概看了一遍。嗯,勉強能擋風遮雨,卻是典型的家徒四壁,小小的一間屋子用舊篾席和破布格出兩個單獨的房間,堂屋很窄,窗戶紙是漏風的,一張靠牆放的瘸腿矮木桌,幾隻缺口的粗瓷茶碗,兩張低矮的小方凳,那搖搖晃晃的樣怕是也用不了幾天就要散架的,牆壁上掛了一些蔑竹編的物件,手工倒是精細,但看來值不了幾個錢。進門左手的小格間小得可憐,一張吱吱嘎嘎的單人床幾乎佔據了全部空間,上面的被褥單薄,且質地很差,進門右手就是鄒衍他們夫妻住得地方了,顏息白掀簾邁入,第一眼就看見家裡唯一稍微貴重的傢俱:一張半成新的雙人木床,上面大紅的床單被罩十分醒目,料子摸起來也比外門房裡的好了些。房間一角擱著只快要掉漆的木櫃,打開後看得她直翻白眼,這些少得可憐的破爛衣物實在是……唉……

  左翻右倒,除了在枕頭下摸出幾枚用手帕包得層層疊疊整整齊齊的銅板外,幾乎一無所獲!

  天!這日子——沒法過了!!!

  坐在床頭自怨自艾的時光並沒有持續多久,自家夫郎吃力地拎著一桶熱水進來,那搖搖晃晃、東倒西歪的模樣把顏息白嚇了一跳,要知道那可是剛燒開的滾水,別說翻了灑了,就算濺出些水花也夠他受的。

  匆匆起身,在刑某人訝異疑惑地注視下接過水桶,沒有多想就自己提了過來。

  “出去吧。”她沒有看他,嘴裡鎮定地打發他出去,心裡卻暗自咂舌,知道自己又幹了件平時鄒衍絕不會幹得蠢事,可是,她能怎麼樣,看著身處困境的人,身體先於腦子行動了。

  拖出床底地舊木盆,顏息白無奈地歎口氣:所謂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可愛的浴缸、熱水器、蓮蓬頭、沐浴液……我對你們,思之成狂……

  簡單洗了個澡,身體的僵冷和酸痛狀況改善了許多。顏息白趁機首次端詳了一下自己這具軀殼,膚色、身材都很一般,手臂小腿有幾道淡色疤痕分佈其上,唯一值得一說的是,這個世界的女人肌肉貌似都比較發達,軀體線條比較優美緊實。她擦乾身體,隨便拿了件舊衣披上,這才發現,這些衣服舊歸舊,但是漿洗的非常乾淨,所有破陋處也用針線碎布細細縫補了,針腳細密整齊,看得出做活之人實是手巧,令縫個扣子都是七扭八歪的顏息白慚愧萬分。

  收拾妥當,顏息白走出房間。老鄒氏獨自在飯桌邊張羅著碗筷,見女兒出來,立刻招呼她快過去用早點。她理著衣襟,掃視窄小的屋子,除了便宜爹外,確實沒有見到那個沉默的便宜老公。剛才見到只有兩張凳子時,就隱隱覺得不對勁了,果然是這樣嗎?不知他現在在哪,有沒有吃東西?

  顏息白一邊想著,一邊邁步坐到另一張凳上,認命地喝起那碗數得清米粒的稀粥,不太確定與牢房裡硬得像石頭的黑饃饃相比,她到底喜歡哪個更多一些。

  “衍兒,趁熱吃。”鄒老爹殷勤地將唯一一塊地瓜餅放在顏息白麵前,早生的皺紋裡夾著滿滿的慈愛心疼。

  顏息白咽下一口稀粥,抬眼看著面前熱騰騰香噴噴的面餅,心裡頭微微有些酸澀,沉默了會兒,放下碗,伸手將餅一分為二,一半自己留下,另一半又丟回盤裡還了回去:“爹,我在裡面吃過了。”

  兩人推來阻去,最終還是鄒老爹一臉老懷大慰地接受了孝順女兒的心意。

  可能確實有些餓得狠了,三兩下扒拉完稀飯,顏息白的目光投向了黃色地瓜餅,雖然很想罔顧良心就這麼吃下去,可是那個似乎風吹就倒的瘦弱人影一直盤旋腦海揮之不去,她認命地放下碗筷,剛剛還大唱“空城計”的肚子就這麼失去了胃口。

  “我吃飽了,您慢吃。”

  老鄒氏夾鹹菜的手頓住,抬頭看向突然變得禮貌的女兒,臉上的表情既詫異又疑惑。

  顏息白在心裡給了自己一嘴巴,多年的教養習慣不是這麼容易就改的。她起身,對上她爹驚疑不定的眼神:“爹,我在牢裡這幾天,已經想得很清楚了,這麼些年我也玩膩了,以後我會好好過日子的。”

  說完,也不等男人反應,徑直拿了放餅的碗轉身出門。

  ——噢,老天!她是播音員,不是演員,越說越假,再待下去遲早露餡。

  



  踏出門檻,顏息白打量著這方破舊的小院子,垣牆周庭,泥濘坑窪,舊時欄楯,破敗蕭索。損口陶制水缸廢置在簡易茅草棚的小塊陰影下,髒兮兮兮滿是灰塵。

  她撇撇嘴歎了口氣,將腦海中一些不受歡迎的消極想法甩去,探頭看向充作廚房的草棚內。

  刑某人果然在這裡,背對著門縮坐在灶邊,雙臂端起,似乎在吃些什麼。

  也是,再怎麼樣也不會不讓他吃東西的。老鄒氏為人雖有些刻薄,但並不惡毒。聽說年輕時性子還很有幾分純良,可惜被艱苦辛勞的生活磨去了幾乎所有的光彩和柔軟。

  顏息白掛著的心放了下來,手裡抓著的半塊餅一時也變得可有可無起來。她沉吟了一會兒,考慮到自己難得同情心大作,還是端著碗走了過去。

  儘管她並沒有刻意放輕腳步,但直到站在他面前,男人才像突然受到驚嚇般回過神來。

  他飛快地倉皇起身,手忙腳亂中下意識地將手中的碗往背後藏去。

  ——已經晚了。

  那小半碗泡在水裡的黑黃粗劣糠麩刺痛了顏息白的眼,她緊抿著唇,眉頭狠狠擰起,堆在眉心處聳起一個小小的“川”字。有那麼一會兒,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最終,隨著一聲長長地歎息,她靠近他,抬起手,想繞到他身後拿過那碗豬食,可男人顯然誤會了,第一反應卻是慌張地抱住了頭,碗裡的粗食“嗒”一聲翻到地上,他的身體反射性地微微一顫,抱著頭的手指因為緊張而用力到發白,準備迎接更大的洶湧怒火與狂風暴雨。

  顏息白無言地看著他那雙皺皮開裂長滿青紫凍瘡的手,那麼緊地抱著自己,似乎唯有這樣才能略帶來些安全感……心中的無力感更甚,她再歎一聲,忽然間覺得一切索然無味起來。

  “吃了吧。”放下手中的地瓜餅,她退後,隔著兩步之遙淡淡說道。

  她防他,他怕她。

  她會與他保持距離,就像一開始想好的那樣。

  或許,對兩個人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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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續失眠幾天,就是再正宗的“夜貓子”也吃不消,主持深夜檔節目的顏小主播現下精神極倦,躺床上想睡個回籠覺,可翻來覆去,居然毫無睡意。被褥輕薄,環境陌生,打小就有些“認床”的癖好在以前是無傷大雅,但到了這就是不識時務地講究。

  但怪癖之所以成為怪癖並不是幾句自嘲就能解決的問題,她挫敗地翻身而起,到床邊汲著鞋就著冷水簡單洗漱一番。

  便宜老爹上街兜售自家編制的竹篾件,刑某人出城上山筏竹撿柴火,屋裡就剩她這麼條懶蟲。可就是這樣,鄒家老爹貌似還很高興,而另一位也是一副儘量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的樣子,仿佛她能安安分分地待在家裡就是僥天之幸,看得顏小主播怪鬱悶一把的,真想知道她的前任平日裡到底是個什麼德行。

  在低矮的窄屋裡繞了三圈,沒找到什麼活是她能幹且又不太打眼的。家裡兩個男人都挺勤快,不多的幾樣物件舊歸舊、破歸破,卻拾輟得挺乾淨,就是不知道為何院子裡似乎沒怎麼收拾過,顯得破落髒亂。

  她拿起掃帚,想了想,還是放下了。今天“鄒衍”的反常已經夠多了,不需要刻意再添幾筆,而且,說不得這裡頭還有什麼她不知道的緣由,免得好心辦了壞事。不過,你讓她就這麼枯坐著面對空空四壁,也確實有些強人所難。

  唉,這該死的人生地不熟的古代女尊社會!要放平時,她早就拎著自己可愛的小挎包上哪逍遙快活去了,可現在出了門能不能再找回來還得兩說……

  顏息白咂巴著嘴琢磨半響,最終還是東風壓倒西風,好奇心佔據了上風,乾脆心一橫,腳一跺,轉身掀簾入內,從枕頭底下摸出幾枚銅錢,看了看,又忍痛放回去兩枚,將少得可憐的錢貼身放好,還確認般又是摸又是拍的,等她意識到自己這麼快就進入了標準守財奴的角色,不由得滿頭黑線!-_-|||

  天可憐見,真不是她想這麼小家子氣,實在是老鄒家……唉,見過窮的,沒見過這麼窮的!!

  出門,落鎖。

  左拐、直走、右拐……此路不通……向後轉,沿著來路左拐、左拐、斜道……前有路障……回頭轉到另一條岔路,沒走幾步……很好很強大,顏同學苦惱地對著眼前的一面黃褐色土牆再次犯起了難……

  一件證據確鑿的事實華麗麗地擺在了她大小姐面前:出門不足十分鐘,她便在這片以髒亂差聞名的貧民聚集地華麗麗滴——迷路了。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09:44 PM



  “喲呵,我道是誰呢,這不是我們的大英雄癩鄒兒嘛!”一把流裡流氣的嗓音好巧不巧地從斜後方傳來,伴著其他幾人毫不掩飾輕蔑的幸災樂禍的嗤笑聲,聽起來挺不順耳,“怎麼,出來啦?幹嘛跟個木樁子似得杵在這?就不怕再有人對著你那傻不啦嘰的腦袋來一棍子?”

  顏息白鬱卒地朝著坑坑窪窪的骯髒土牆狠狠地翻了個白眼。

  呿!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人要是倒楣,連喝水都能塞牙。原以為迷路已經夠慘了,沒想到在這麼個犄角旮旯也能招來這麼一批不知底細的“老熟人”。

  她悄聲長出一口氣,轉身面對她們。

  衣衫襤褸,神情油滑,幾個年紀不大的女人吊兒郎當地站沒站相。當先的女人身材高大壯實,略顯緊巴的衣物將她發達的肌肉線條勾勒得異常顯眼,她眉目粗獷,暗含煞氣,口裡咬著半截草根,歪斜著眼睛,正拿下巴看她。

  瞧這不太友好的架勢,說是原鄒衍的朋友實在勉強。可再仔細打量一圈人等,除了鄙視蔑視輕視同情附加看好戲外,也沒太大的火藥味。顏息白有些摸不准她們的來路,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怎麼?!癩鄒兒你還真被打傻了?”一個看起來就頗有些狐假虎威味道的女人上前開口,聽聲音剛剛的怪腔怪調正是她發出的。走至近前,她抬手就是一揮,看這手掌去勢,瞄準的正是我們顏小主播脆弱的後腦勺,“就這麼被虎幫的那幫雜種料理了,丟得可是我們伏虎幫老大的臉面,你小子……”

  “嗯,嗯,是我大意了!”顏息白從善如流地唯唯諾諾,低頭彎腰認錯,順勢躲過了一記無妄之災。

  女人低頭看了看落空的手掌,“嘁”了一聲,無趣地收回手,再提起腳,準備對著顏小主播微撅的屁屁踹那麼一下瀉瀉心頭斜火,卻不料某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狀似激憤地“噌噌”邁進幾步:“不過,要不是虎幫那群小人暗地裡出陰招,就憑她們,哼,又怎麼可能真得了手去?!下次再撞到我手裡……”

  “行了行了!別下次了!癩鄒兒,老娘我今兒算是把話給你撂下了,再讓我瞧見你這麼孬……呸!”領頭的女人眼中凶光閃過,面容扭曲,粗魯地將嘴裡的草根含著唾液用力吐掉,“嗒”一聲落在顏息白身前半步處,“不打得你哭爹喊娘連祖宗也不認識,我‘雷伏虎’就他媽跟你姓!”

  顏息白眨眨眼,機靈地打蛇隨棍上,立即指天誓日,自此與虎幫人等勢如水火、勢不兩立,要把她們扒皮抽筋、飲血食肉,以雪今日之恥、以消心頭之恨。

  此事就此揭過。

  一行幾人浩浩蕩蕩地往不知名處繼續前進,只是中間夾裹著我們心不甘情不願的顏小主播。

  “嘶——大姐,能不能麻煩您把胳膊移開一下,剛好勒著我傷口了。”顏息白艱難扭頭,愁眉苦臉地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請求某位熱情過頭、將手臂環在她腦後的同伴手下留情。話音未歇,卻收到一個類似看“怪物”的詭異眼神和周圍幾人仿佛聽到“本世紀最搞笑笑話”的瘋狂大笑聲。

  好吧,很明顯,文明人的溝通方式對她們起不了作用。顏息白在心裡上聳了個肩,決心遷就她們的表達方式。她清清嗓子,振作精神,一把揮開身上的重壓,皺著眉破口大駡道:“聽不懂人話嗎?你他娘的把爪子挪開!”

  罵聲完畢,眾人除了笑得愈發放肆外,神色間沒有任何異樣,仿佛天經地義、本該如此。

  身邊那位吊著眉梢、頭髮稀少的仁姐被她推開後,也不見生氣,反倒笑得東倒西歪,連連嗤聲道:“哈哈哈哈,癩鄒兒,你個王八也就這副死德行!我還以為你挨了一棍子就不記得自己姓誰名甚了,跟老娘裝什麼經!什麼‘大姐’,‘麻煩你……’的!扯你娘的蛋!啊?哈哈哈哈哈~”

  “就是就是,哈哈……哎呦,笑得肚子疼!”

  “癩鄒兒,你那豬鼻就是插上大蔥,也成不了大象的!是吧?啊?哈哈哈……”

  ……

  四下哄笑,狀若癲狂,譏言諷語不絕於耳,顏息白摸摸後腦,傻傻陪笑幾聲,卻如清風過耳,莫盈予懷。

  



  大夥吵吵嚷嚷、笑笑鬧鬧地走在巷間弄裡。顏息白眨巴著眼睛,言談間總算整明白了她們的目的地——賭坊。

  她下意識地低頭瞥了眼胸口放錢的地方,決定立刻想個合適的托詞閃人。

  “哎,瞧,又一個!”旁邊有人刻意壓低嗓門的說話聲。

  顏息白聞聲抬頭,看見身邊一幫女人神神秘秘地互相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目光,口中竊竊私語道:

  “這是今年第幾個了?”

  “哎呀,富貴人家就是好啊!”

  “嘖,造孽!唉……”

  “噓!閉嘴,長籲短歎的,不想活啦!被馮家人聽到可不得了!”

  “算了算了,不關我們的事,走吧走吧。”

  “……”

  顏息白一邊聽著她們的話,一邊順著她們賊兮兮的曖昧視線望過去:不遠處一戶高牆大院的小偏門敞開著,兩個壯碩的女人橫抬著一卷長條草席狀的物件走出來。她們身材魁梧,面目兇惡,神情很不耐煩,嘴裡還不停罵罵咧咧些什麼。

  幾句模糊不清地“賤貨”“真他娘的晦氣”“騷蹄子”“死了還不讓人清淨……”等污言穢語隱約傳來,讓顏息白蹙眉的同時,不禁狐疑地盯著那卷草席。

  “看什麼看!再看把你那倆眼珠子挖出來!”

  “滾滾滾,一邊去!馮爺的閒事你們也敢管?!”

  也許是顏息白沒來得及掩飾的注視太過礙眼,兩人抬著東西走至近前時,兇狠又倨傲地啐了幾人一口,然後大踏步走過。

  顏息白回望著那卷草草掩蓋的席片,簡直難掩心中的震驚,若她沒有看錯,那縫隙裡露出的一截是一隻人的小臂,上面佈滿青紫傷痕,再聯繫到剛剛所有人的反應,和以前在牢裡聽來的有關馮家家主有淩虐小侍的惡癖那不是秘密的秘密……

  心中翻滾起不知是憤怒還是噁心的感覺,讓顏息白一瞬間眯起眼睛沉下臉來……

  “我說,癩鄒兒,你盯得那麼緊,莫不是又想發那損陰德的黑心財吧?”原名雷小寶的老大“雷伏虎”拐了走神的顏息白一肘子,口氣很不滿,卻也有些無奈,“我知道你小子最近手頭緊,可那事兒太骯髒陰損!你可別把晦氣帶到幫裡來了!”

  “沒事兒,老大!我保證待會挖個坑把他給埋了!”捂著肚子的顏息白沒來得及開口,剛剛那位吊眉梢的脫髮大姐已經興沖沖地介面道,“再說,這錢就算我們不賺,也不定便宜誰去了!是吧,癩鄒兒?你倒是說句話啊!”

  身體上的疼痛及時提醒顏息白認識到現在的處境,她咬牙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老大……”

  “好吧好吧!就你們兩個沒出息的東西!連死人都不放過!”雷小寶顯然很不贊同,但仍不耐地揮了揮手,將她眼中那兩個早晚有一天會死在錢眼裡的手下打發走了。

  顏息白混混噩噩地被脫髮大姐拖拽著往鎮外走去,近午的陽光燦爛耀眼,可她只覺得手腳發涼、遍體生寒,最初的難以置信和熱血沖頭已經被壓到了心底最深處,而此時湧上來的卻是深切的悲哀與無奈。

  人命如草芥的年代,莫要說尊嚴榮辱,甚至連最基本的性命也可任人踩踏輕賤,渺小無力得一如螻蟻,輕易便有滅頂之災。

  她有些跌撞地任人拉著,心中卻恍惚地一遍遍自問:我為什麼要去?我為什麼要去?為什麼?有什麼理由?不,不對,事實上,我應該離得遠遠地……

  逐漸冷靜下來的頭腦得出了理智的結論,但是,她虛浮的雙腿卻似有自己的意識般繼續前行……

  這個世界的冰冷與殘酷,黑暗與絕望,就讓她用這雙眼睛,好好看個清楚!

  尾隨著不甚避諱的馮府下人越走越偏僻,出了小鎮,野外的樹木逐漸增多,荒草蔓生,小徑崎嶇。遠遠地,顏息白看到她們將抬著的草席隨意地拋于亂石林立的山崗之上,隨後毫不在意地揚長而去。

  秋風蕭瑟,卷落枝頭片片枯葉,顏息白走近一看,才知那嶙峋的怪石原是座座荒涼散佈的墳塋,有的甚至只有一個淺淺的突起小包,無名無姓,無親無故,孤寂地長眠於大地。

  那卷長長的破舊草席就這樣被毫不留情地丟擲在雜草叢生的亂墳崗,就像一隻腐爛的蘋果,一件褪色的舊裳,一瓶過期的傷藥,一件……無用的垃圾。

  身邊的同行者早已按捺不住地走過去,一把掀開掩人耳目的遮蔽物——

  並不意外地,那是個渾身赤裸的男子,或者,稱為男孩兒更為合適,十五六歲的年紀,單薄瘦削的身形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青澀,卻滿布慘不忍睹的傷痕……

  “嘖嘖嘖!馮爺下手可真夠狠的!”“脫髮大姐”李保元晃著腦袋繞到他身後,蹲下來伸出一隻手,神情猥褻嫌惡地道,“瞧瞧,噫……這裡可被孌爛了!”她說著,閉著氣微撇開頭,將雞爪般的骯髒手指伸入少年撕裂腫脹的下身……

  “你在做什麼!!!”顏息白震驚地瞪大眼睛,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她大喝一聲,一個箭步上前猛得推開蹲著的李保元……身下的男孩突然發出一聲低不可聞地悶哼……

  “啊——”李保元被這聲大喝和突如其來強勁力道嚇了一大跳,臀部重重地磕在了碎石上,痛得她像殺豬似得大嚷起來,“哎呦……癩鄒兒!!!你他媽瘋啦!!!哎呦呦……痛死我了!……”

  她的手指間夾著剛從少年的身體裡取出來的一個圓咕隆咚、鮮血淋漓的東西,即使另一隻手捂著屁股不停地扭動,也不忘緊緊地抓在手裡。

  “嘶……該死的!老娘又不是說要一個人獨吞,你他娘的怎麼像條瘋狗呀!”李保元的吊梢眉簡直要豎到頭髮裡去了,整個人面容扭曲,疼得齜牙咧嘴,“操!王八蛋!蠢驢!混球!哎呦……我的屁股……”

  李保元太專注於哀悼她受傷的屁股和咒駡鄒衍的魯莽,那聲微弱地呻吟並沒有落入她的耳中,倒是半跪在男孩身邊,差點撲倒在他嘴邊的顏息白聽了個正著。

  她也不去管擺出一副潑婦駡街狀的李保元,急忙彎腰小心地檢查起男孩的身體:除了各種原因的皮外傷外,右大腿膝蓋處和左腳踝嚴重骨折,左胸有嚴重地燒灼痕跡,由滴落乾涸的蠟油痕跡可以判斷,是由點燃的燭火造成的燒傷,真正讓她絕望地是胸腹部嚴重的內出血,他的小腹已經明顯的下陷,口鼻處不時有鮮血溢出,雖然量還不是很大,但她試著稍微移動了他一下,出血量立刻猛增……這樣的他是撐不到看大夫的,而且,即使看了大夫,憑現在的醫療技術……唉……

  “……個死人你都要翻來弄去的,莫不是你家二手貨沒辦法滿足你,怪不得我聽說你去秦老爹那買了春藥,敢情……”李保元見無論自己怎麼跳腳詛咒,癩鄒兒都不給一絲該有的反應,不由得越罵越難聽,卻在顏息白驀然抬頭冷冷地看向她時不禁住了嘴。印象中的癩鄒兒是個十足的潑皮無賴,雖有幾分血氣方剛的戾氣,但什麼時候見過她這種冰寒徹骨、但又危險地仿佛下一瞬就要撲上來把人寸寸撕碎的眼神?

  她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但不過眨眼之間,癩鄒兒又變成了她所熟悉的樣子,油滑的嘴臉,討好的笑容,除了眉宇間還有一絲未來得及隱去的陰霾外,剛剛那個陌生到讓她害怕的癩鄒兒仿佛就是她的錯覺。

  “真對不起,李姐,我太心急了!你沒事吧?”她的表情誠懇歉意,讓本來就不敢再罵下去的李保元迅速找到了一個可以下臺的階梯,“這樣吧,這裡我一個人來埋就行了,算我給姐姐賠個不是!李姐你先去和老大她們一起贏幾把好了。”

  她三言兩語打發走了兀自驚疑不定的李保元,然後幾腳踢開身下的砂子石粒,脫下外袍蓋在了氣息奄奄的男孩身上,口中小聲道:“別喊了……”

  顏息白脫力地席地而坐,黝黑的眼眸痛苦地凝視著那個睫毛微顫、嘴裡不斷以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輕喃著“救我……救我……”聲的男孩,喉間溢出一聲苦澀又自嘲地深深歎息:

  “我救不了你!……”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09:46 PM



  荒煙蔓草、人跡罕至的亂墳崗上,一聲輕歎低徊憂傷,不待細聽,便已消逝在風中……

  暮秋寂寥,華葉早衰,午後的太陽從天際最高處一點一點地往下爬。顏息白孤單地坐在草勢已枯去了大半的墳堆中,身邊躺著的是不知何時又再度陷入昏迷的少年。她知道,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幾隻寒鴉飛過來,盤旋在頭頂,偶爾發出幾聲粗嘎的叫喊。她抬起一隻手,遮住細碎的陽光仰頭看,那些代表著不吉的鳥兒化為一個個小黑點,在清秋晴朗的高空中肆意縱橫。

  安靜地坐了很久後,顏小主播開始說話。

  她說:“死去萬事成空,紅顏枯骨,再多的苦難或者繁華都是一句笑話。”

  她說:“你我也算有緣,非親非故,從未相識,沒想到你將是我在這世上親手埋葬的第一人。

  她說:“我做了一個特別荒唐的夢,一覺醒來,‘我’便不是‘我’了。”

  她說:“舊日如塵,往事如煙,既是煙塵,便終有消散的一天。”

  她說:“我餓了,也有點冷。”

  她說:“我不知來處,沒有歸所。說不得哪日就該來和你作伴了。”

  她說:“孤零零一個人躺在這裡等死的滋味大概不好受,我反正也沒什麼事兒,就暫時陪陪你好了。”

  她說:“我知道,這個夢不會醒了。”

  她說:“怎麼辦?天晚了,我不認識路,回不了家了……”

  她顛三倒四、語無倫次,說得口乾舌燥,嗓子眼裡火辣辣地澀疼,於是終於閉上嘴,再一次沉默下來……

  秋天的白晝總是那麼短暫,似乎還來不及享受暖日灑照,漆黑的夜幕便迫不及待地降臨。

  日頭沉入地平線的時候,一直安靜得像死去了的少年驀然呼吸急促起來,手腳微微掙動,全身幾不可見地顫抖、喉間還發出一種“咕嚕咕嚕”的怪異聲響,空洞洞的,在這種陰森森的恐怖環境下,顯得猶為詭異。

  顏息白低下頭,將耳朵湊到他嘴邊,從那一聲聲異響中聽到一個字:“……姐……”

  她退開一點,用袖子細細地替他擦了擦又從唇角溢出來的鮮血,小心地避開他的傷處——這實在不太容易,要從這滿身傷痕裡找出一塊完好的皮膚——輕輕地拍撫著道:“姐在,乖,好好睡……”

  男孩的鼻腔裡開始流出大量的紅色液體,他張著嘴痛苦地急喘著,身體開始痙攣,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用盡了全身最後一點力量,喉間的“咕嚕”聲被拉長垃細、變得尖銳淒厲,他猛然張開眼睛,細薄的眼皮被緊緊地頂在了眼球上部,黑洞洞的瞳孔十分嚇人。

  他說:“……姐,姐……你真的,來找我了!”他的聲音變得十分溫柔,充滿了小心翼翼地喜悅與無窮無盡的滿足,這是種與他臉上暴凸的眼球和額角畢現的青筋截然相反的溫柔,讓他瀕死的扭曲臉龐一下子變得平和溫暖,沉靜地像是夏夜荷塘裡靜靜綻放的美麗睡蓮,在月華下散發出清雅的幽香……

  “……姐,我很想你……”

  少年的手指依戀地摩挲著顏息白替他擦拭的衣袖,他的嘴角悄悄爬上一絲淺笑,慘白的、虛弱的、明明應該夾帶著濃重的死亡暗影,卻意外地充滿了對生命的禮贊與喜悅。

  就在此時,衣袖上的重量一空,這個絕美的笑容被永遠地定格在了那張年輕稚氣的臉上。

  “晚安!”顏息白最後一次拍了拍身邊沉睡的孩子,閉上眼輕聲說道。

  光明將滅未滅之際,夜空又多了一顆星星。

  “……你怎麼來了?”片刻後,她直起腰,低聲問道,沒有回頭,也沒有睜開眼睛,略微沙啞的話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聲。

  身後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便站在那裡的男人靜悄悄不發一語,一彎弦月將他瘦削單薄的身影拉得老長……

  



  夜涼如水,清冷寂靜,黯淡的月色下,黑影幢幢的墳地裡仿佛潛藏著無數食人的妖魔鬼怪,陰風習習,令人毛骨悚然。

  在這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一男一女兩個人影正借著微弱的月光,安靜地彎腰忙碌著。

  顏息白眼瞼半垂,面無表情,手裡握著不知哪戶人家送葬時遺留下來的廢舊鐵鍁,努力挖開腳下的泥土。在她身旁的,是那一貫沉默的男人,低著頭,蹲在地上,認真地與一堆經年糾結的枯藤作鬥爭。

  深秋的夜晚,寒意沁人,冰冷的感覺從身體四肢百骸每個細胞中絲絲滲入,幾乎連血液都要凍結,顏息白僵硬地直起背,在這種近乎麻木的鈍痛中漸漸靜下心來,她哈出一口白氣,幽暗深沉的目光落於身邊之人。

  夜已深,城門早閉,他的到來顯然出乎自己的意料,但無論如何,此情此景下,知道自己不是孤單一人,總是件令人心生安慰的事。

  這個沉寂的、靜澀的男人,眸色絕望,眉間憂蹙,而背脊卻永遠挺拔如修竹。他是女尊世界裡的弱者,對艱苦的生活逆來順受,對兇狠的暴力畏縮恐懼,可此時,身形纖瘦單薄的他,卻安之若素地待在深夜陰森恐怖的墳地裡,神情平靜,動作沉穩,視一切魑魅魍魎、風霜嚴寒於無物……

  冷冷地審視的眸光一點點柔軟下來,顏息白淡漠的嘴角微揚起一點,簡直無法掩飾對這男人的欣賞,風骨卓然、堅強內韌,她得承認,他成功挑起了她的興趣。白日裡剛下得有關遠離他的決心,此番已搖搖欲墜,讓她不由得感慨一句:世事無常,人心不可度也。

  顏息白甩開手中的工具,蹲下身按住男人手裡牽扯的藤蔓的另一頭,隨後體力消耗殆盡地癱坐在地上,低聲道:“歇會兒……”她的聲音暗啞虛弱,身體又冷又餓,連日來的疲倦已經累積到了一個頂點。

  只愣了愣,男人依言放開了枯藤。他悄悄抬眼打量了下顏息白萎頓的側臉,想了想,低頭在自己懷裡摸索了會兒,小心地掏出一個圓形紙包,又猶豫地握了會兒後,終於展開紙包將東西送到了她的眼前。

  一塊黑乎乎的糙米餅,不用吃就知道粗劣難咽。

  但顏息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了它半晌,直看得男人緊張局促地想往後退去,才驀然闔上眼,用力咬住下唇……不一會兒,她再次睜開明亮水潤的雙眼,抬頭對上他不安慌亂的視線,突然露齒淺淺一笑,如月華下熠熠生輝的珍珠,溫潤滌蕩,光滑內蘊,美麗得幾乎令人屏息。

  再不多言,她伸手接過男人的好意,照例,一分為二,將另一半又給他遞了回去。日落時分便出來尋她,想必他也一定沒吃晚飯。

  他尚來不及從她前所未有不含惡意的笑顏中醒過神來,又被她分享的舉動給弄懵了,直到顏息白舉得不耐地晃動起手腕,他才受驚般急忙垂下眼瞼,慌慌張張後退著連連搖頭。

  “不要?……那好,扔了吧。”淡淡的話音剛落,一小團黑影從她手裡飛了出去,在空中劃過一道拋物線後,“啪”一聲落到地上,隱沒在草叢裡。

  “哎!……”從喉嚨深處傳來極短促細微地一聲輕呼,包含著驚詫意外與濃濃遺憾,男人不可置信地迅速抬起頭,只來得及看到隱約搖動的草莖。

  “是不是挺可惜的?”顏息白看著身形微動了動,又因顧忌到她而硬生生止住的男人,挑挑眉攤開右手,露出好好待在她掌心的半塊乾糧,“……拿去。”

  他避開她似笑非笑的戲謔眼眸,耳邊聽著她不含厭惡與命令口吻的輕言細語,只覺得今天的一切都透著萬分詭異,讓他如墜夢中般乖乖走上前來,聽話地伸手接過,驚疑不定地坐到一旁秀氣地啃著。

  殘月如弓,撒下一地清輝,顏息白裹著瑟瑟單衣聽風聲過耳,嚼粗嘎吃食,心境卻像溪水洗過一樣清明。

  異世居,居不易,無論哪個社會,處在金字塔底層的人們要生存下去,總要付出比他人多數倍、數十倍、數百倍……的艱辛和努力,特別是在此等級森嚴、特權林立的殘酷世界,上天留給弱者的道路從來就不多:要麼彎腰伏身,卑微地低進塵埃,忍耐著,承受著……苦苦祈求老天垂憐,能得一個善終;要麼蟄伏等待,臥薪嚐膽,發奮圖強,然後沒准有一天,換他直起腰杆站在高處,手裡握著欺辱他虧欠他的那些人的生死富貴,要殺要赦,全憑一時心意……

  但是對於顏息白來說,前世今生兩輩子,她所有的宏圖大志也不過“衣食無憂,平安喜樂”八個大字。無論是朝不保夕、委曲求全的日子,還是不擇手段、踩低爬高的生活,哪樣皆非她所願。再世為人,她只看明白一件事:世事無常,命途莫測,凡人如她,能做的,終歸只是把握當下。

  ——誰說血淋淋的殘酷俗世裡,渺小如螻蟻便不能順心而活?

  顏息白,不,如今的鄒衍,雖衣衫髮髻淩亂不整,一身憔悴骯髒狼狽萬分,卻以從未有過地莊重姿態從容起身,輕拍塵土沙礫,細捋衣襟腰帶,染著泥的細長手指沿著條條褶皺一點一點撫過……待整理了個大概,她自懷裡掏出一文銅錢置於少年交握于胸口的雙手之中。

  金銀富貴、玉石珠寶非君所求,惟願天地方圓,黃泉碧落,魂有所歸。而我們這些活著,自會好好活著,別抱怨,不違心,知努力,莫強求,只盼於終焉降臨之時能坦然一笑,安心閉目。

  如此——

  足矣!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09:47 PM



  第二天一早,城門開啟,在三兩路人詫異地注視下,二人一身狼狽地入了城。

  老遠,便看到鄒老爹站在門口,伸長脖子不停張望,滿臉遮都遮不住地擔憂。

  “爹。”鄒衍加快步伐走過去,這一聲“爹”喊得前所未有地真誠。

  鄒老爹見她回返,本來已經鬆了口氣,待看清她的模樣,臉上又露出緊張的神情。

  鄒衍一邊耐心回答著他一系列諸如“是不是被人欺負了?有沒有受傷?衣服哪去了?昨天去哪幹什麼了?身上為什麼這麼髒?冷不冷餓不餓?”等等問題,一邊任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個遍,直到發覺再不制止下去,問話很可能又要引到某位飽受池魚之災的某人身上,便明智地接管話題:“爹,您昨兒個沒睡呢?瞧臉色難看的,快進屋歇歇。”

  她這倒也不算瞎說,鄒老爹兩眼血絲,氣色疲乏,怎麼看都不像有好好休息過的樣子。

  “沒事兒,我昨天答應了城東頭黃大丫家今天給她送個簸箕過去,你快洗洗補個覺吧。”

  “這怎麼行?要不……”我去送,這三個字被堵在了嗓子眼裡,黃大丫家?天知道她現在連城東在哪邊都不知道。

  再瞥了眼正拖著沉重步子往廚房走去的男人,沾著秋霜露水的薄衣裹在身上,顯得越發荏弱憔悴……

  “……好吧,那您自己注意些,要實在累著了就算了吧。”

  “行了行了,爹心裡有數。”鄒老爹為女兒難得地關懷之語笑開了顏。看來她昨天說得“會好好過日子”的話倒不像是胡說,人說吃一塹長一智,女兒的這次牢獄之災,說不定還是有好處的。他一把年紀了,還能再活幾天,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麼個女兒,要是衍兒真能好好的,他還有什麼可求的?

  想到這裡,老鄒氏的臉上生出些光彩來,一夜未睡的疲倦幾乎一掃而空。他急急地出了門,想趕在擺攤之前把簸箕給人送去。

  鄒衍打了盆水,簡單梳洗後換了身乾淨的衣服。

  廚房的煙囪裡冒出些白色的炊煙,鄒衍走進去的時候正看到一片白茫中,刑某人手忙腳亂地往灶膛裡添柴火,沾了霧水的木柴不易點燃,燒著了後還煙薰火燎嗆人得狠。男人一邊劇烈地咳嗽,一邊繼續手裡的動作,連有人進來都沒有發現。

  “行了,去洗一下,把衣服換了。”

  鄒衍的口氣絕對算不上兇惡,但刑某人還是受到驚嚇般立刻站了起來,還來不及奇怪向來“遠庖廚”的大女人為何近來幾次三番進了廚房,便被她皺著眉頭貌似不耐的表情嚇得貼著牆根挪了出去。

  鄒衍無奈地摸了摸臉,擦了下被熏出的眼淚,天可憐見,她可真什麼都沒做,這男人啥時候才能見到她不是一副老鼠見貓的畏縮樣呢?剛剛居然還小心翼翼地沿著牆壁悄悄竄出去,他以為自己真是老鼠嗎?

  唉——

  ************************************************************

  也不管心裡如何糾結莫名,鄒衍強忍著鼻涕眼淚一把飛的衝動,從櫥櫃裡翻出些薑頭,切切剁剁,加點紅糖,用熱水沖了兩碗姜湯。

  雖然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用,但聊勝於無,吹一夜冷風可不是誰都能扛得住的。

  蹲在廚房門口吹著熱氣小口小口地灌完了一碗,男人還是磨磨蹭蹭地沒有出來,鄒衍揉揉酸澀困頓的眼皮,回頭看一眼倍受冷落的另一隻陶碗——蒸騰的白氣明顯減少了——不由得感覺自己額角緊繃到極限的神經開始一跳一跳的。

  “換好了沒?”她單手扶著門框站起身,端著空碗沖屋裡喊了這麼一嗓子。幾天沒睡好覺,加上昨晚又累又凍了一夜,再好的脾氣也磨出了三分火性。

  也就是眨眼功夫,修長的身影出現在她模糊的視野裡,洗得泛白的藍色長衫,依舊單薄得像根竹竿。

  “嗯,精神些了。”鄒衍眨巴了兩下眼睛,撐起快闔上的眼皮,點點頭,迅速轉身回廚房盛了碗稀飯。

  男人有些惶恐地跟進來,見到她自己動手盛飯,惶恐又變成了震驚,一時間伸手也不是縮手也不是,無意義地擺動了兩下胳膊後,雙手克制地下垂,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驚訝的無措來。

  “喏,把那個喝了。”鄒衍用餘光掃了眼呆愣的男人,抽出筷子以最快的速度扒拉起稀飯,微抬胳膊肘指了指案板邊的姜湯,“吃完早飯就回房吧,我有事情找你。”

  此時廚房裡的煙霧尚未完全散去,隔著幾步路,鄒衍很難看清男人臉上的表情,再加上困倦不已的女人也實在沒有多餘的精力再分辨男人細微的情緒變化……

  所以,直到女人“西裡呼嚕”地安撫住空癟許久的胃袋,一邊抹嘴往外走一邊丟了句“記得吃完飯再過來!”之後,一心渴望撲向床鋪的她怎麼也沒想到,身後的男人低垂下眼瞼,身體僵硬如石,只壓在身側握得死緊的雙拳幾不可見地輕顫,洩露出主人無以名狀地恐懼與令人窒息般地痛楚恥辱。

  



  鄒衍以為自己困成這樣,怎麼著也得沾床即倒吧,事實上,她確實已經無限趨近於睡眠狀態了,只是腦子裡扯著得最後一根弦依然危危險險地吊著。

  直到身邊傳來若有似無的腳步聲和衣裳悉索的聲響,一個黑影晃動著猶疑地在床邊站定,好一會兒沒有半點動靜。

  “……唔?”她掙扎著想睜眼看看是誰,但重逾千斤的眼皮卻怎麼也不肯合作。直到幾聲壓抑不住地暗啞輕咳傳來,她混沌不堪的腦子裡似迴光返照般現出最後一絲清明,“哼唧”著下意識地往裡挪一挪,出讓些被子,口裡含糊不清地嘟囔幾句:“脫衣……上床……睡覺,別,唔……別在我醒前起床……”

  隱約感覺到身旁的被褥往下陷了陷,鄒衍腦中那根繃緊的神經線“啪”一聲斷裂,終於,穿越至今沒睡過一晚好覺的女人可喜可賀地蒙周公恩召去了!~

  *********************************************

  醒來的時候,周圍一片漆黑。

  鄒衍躺在床上呆睜了會兒雙眼,花了點功夫才徹底清醒過來。

  她似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有許多張人臉交替出現,認識的不認識的,熟悉的不熟悉的,他們有的叫她“顏息白”,有的喊她“癩鄒兒”……

  印象中比較深刻的是一位早生華髮的中年男子,拉著她的衣袖“嗚嗚”得哭,嘴裡不停地喊著“衍兒,衍兒……”她被他哭得心煩意亂,剛想讓他別哭了,就看到另外一個傷痕累累的男人淒慘地跪倒在她面前,嗆咳著縮著一團,哆哆嗦嗦地求道:“咳咳咳咳咳……請饒了我……咳咳咳……這次,妻……主,咳咳……以後我再也……咳咳咳咳咳……不敢……咳……開口說話……”她的心莫名地有些揪緊,想問他為什麼再也不肯說話,也想讓他別再多說,免得咳得更厲害。兩下掙扎裡,男人們突然又都不見了,只剩下一個面貌平庸、乖戾怨毒的瘦高女子指著她破口大駡,說她是小偷是強盜,奪了別人的身體,搶了別人的親人,占了別人的夫郎……做下這一切惡果,死後一定會下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云云。

  她初始還分了一兩分心思無可無不可地聽著,畢竟傾聽他人的情緒垃圾是以前本職工作中的一部分,等到後來聽到那女人惡毒地祝賀她“撿了自己不要的廢物破鞋”等等一堆屁話,便決定再也沒有必要勉強自己可憐的耳朵繼續飽受摧殘。

  於是,她很淡定地走過去,踱步停在正防備瞪著她的女人面前,微微卷起唇角笑了笑,趁她錯愕之際迅速抬起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瞄準目標豬頭面部,使出吃奶的力氣一個巴掌狠狠扇過去……

  ——很好!整個世界清靜了……

  ——然後,她也就醒了。

  醒過來的鄒衍很明顯地感覺得出腦子裡多了些原本不屬於顏息白的記憶,都是些零零散散的陌生片段,雜亂無序的畫面,毫無章法的排列,根本不成系統。她靜靜地思考了一會兒,嘗試著把它們組合起來,卻發現這種努力從始至終都是徒勞無功……

  “算了。”鄒衍聳肩放棄,暗自歎息一聲,偏頭對身旁從她清醒起便緊繃得像拉滿的弓弦似的男人說道,“既然醒了,就別裝睡了。陪我說會兒話吧?”

  男人細微的氣息錯漏了一拍,等了一會兒,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連呼吸聲都似乎停了。

  鄒衍慢慢轉回頭,將一隻手臂塞到腦後,頭枕著手掌看向黑漆漆的房頂,輕輕開口:“……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麼,不過這並是不一個惡劣的玩笑或者試探。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以前發生的事我已經忘了,你也……最好忘記,一年忘不掉兩年,兩年忘不掉十年……總有能淡忘的一天……但你,真能一輩子不開口說話?”

  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語調一直都是淡淡的,似隔了段遠遠的距離,關心卻不貼近,疏離而又寬慰,就像前世無數次在電波中開導陌生的聽眾,她站在他們的世界之外,花幾分鐘傾聽他們的煩惱痛苦,再以旁觀者的角度不痛不癢地隨意評點勸慰兩句……可是,這樣流於表面的話語又如何能夠打動人心呢?鄒衍把話說完了,才覺得有些洩氣。

  “你……咳咕咕咕……咳咕……咳咳咳……”黑暗中,男人深深吸了口氣,剛吐出一個字來,便被突如其來的一陣咳意打斷了未竟的話語,起初幾聲還是悶悶地壓在胸腔裡,到後來實在克制不住了,只好用手努力捂著嘴巴,企圖把聲音堵在喉嚨裡。

  鄒衍拿開手臂,側身半坐起,擔憂地問道:“沒事吧?你感冒……感染上風寒了?”

  男人咳了一會兒漸漸止住,聽到問話,下意識地搖了搖頭,然後才想起這烏漆抹黑的,就算搖了頭女人也看不到……

  ——難道真能一輩子不開口說話?

  不期然記起女人剛剛的問話,他閉了閉眼吞咽了一下,只覺得滿心滿嘴都是澀然:但有一分希望,誰會願意自己有口難言?

  將方才幾乎衝口而出的“你是誰?”咽下,再睜眼,他已平復了呼吸:“謝妻主垂問,奴並未染上風寒。”暗啞的音色,恭謹的語氣,轉承起折間帶著幾分彆扭與拗口,顯然是長久不開口,說話已頗不自然。

  鄒衍聽他出聲,先是一喜,再察覺出他話語裡的黯然,心裡也不禁有些惻然,記憶裡男人的聲音就如他的人一般,清雅溫文,是摻雜著苦意的溫潤泉水,而現在嘶啞、低澀、砂磨著耳膜,每一句都如凝噎的枯井,了無生機。

  “往後就我們倆的時候,別自稱‘奴’了,我不喜歡。”鄒衍重新躺回去,皺著眉頭,語氣有些生硬,似乎在生誰的氣,但是聽在男人的耳中,卻是發怒的前兆。

  他輕輕打了個冷戰,剛落下一點的心又提了起來。

  鄒衍顯然也意識到了問題所在,隨即補充道:“你有什麼乳名嗎?或者你願意稱‘我’?”一個大男人口口聲聲對她自稱為“奴”,請恕她實在無法接受此種審美。印象中,一些受寵的公子會起乳名,出嫁前提到自己時通常便會以乳名代替,只是這類情況在出嫁後比較少見,一般都稱自己為“侍”啊“奴”的。

  “……心素。刑心素。”

  良久沉默,直到鄒衍差不多以為男人沒有乳名或者不肯說出來的時候,低低的話音傳來,帶著幾不可辨的顫意。

  ——心素若簡,人淡如菊!

  鄒衍眼睛一亮,“好名字!”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09:47 PM

番外一 心素視角(1)

  心素。

  這個名字我已多年不曾再記起。

  十六出嫁,十九新寡,二十一歲被迫改嫁,兜兜轉轉這麼些年,刑心素這個名字早已在記憶的箱底蒙塵結網,陌生得讓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有機會提起。

  心素如簡,人淡如菊。

  這是我娘形容我那從未謀面的爹親的話語。聽說生養我的那個男子雅致、淡泊,婷婷翠翠如一杆修竹。他是娘此生最愛的男人,而我,是他以命相換生下來的孩子。

  所以,娘愛我,也……恨我。

  她給我起乳名,好似每一位倍受憐寵的公子,但卻很少喊我,而偶爾一聲低沉的“心素”,也未見親近,反透出一股子沉鬱與悲涼。

  她給我住漂亮華美的屋子,佈置精巧,擺設齊全,卻不許我進爹親生前住過的房間,即便那院落與我住得地方僅一牆之隔。

  她給我請最好的夫子,琴棋書畫、詩詞曲賦,不遺餘力地教導我,卻在我一次次努力學習想博她一笑時,低低地歎息:“比你爹爹當年差得遠了些……”

  ……

  ——後來,我終於明白,許多事不是你努力便會有結果的。

  譬如娘親,抗拒了那麼久,終於還是在爹親去世的第五年裡,再次迎娶了一位門當戶對的主夫。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爹只留下我一個兒子,娘需要有人替她生一個能繼承家業的女兒。

  於是,我更加安靜地待在自己的屋子裡,看書、畫畫、彈琴……有時候,也和喜叔學學針線活。院子挺寬敞,靜悄悄地沒什麼聲音,我、喜叔,再加打掃的莫媽,來來去去就這麼幾個人,於是,我便習慣了發呆。大段大段的時間,平靜地坐在一處,腦子卻是一片空白,心緒沉澱裡,沒什麼悲喜,只微帶點薄醺的茫然……

  十六歲及笄不久,我便嫁給了第一位妻主盧元哲。出身商賈之家的妻主那年剛滿十八,得其母教導,見人三分笑,處事向來圓滑,任誰也不會相信,其實私底下,她的性子很有幾分乖戾霸道。我察言觀色,儘量順著她,除了每次晚上,她要我伺候時都折騰得我很疼、甚至有幾次都下不了床外,倒也算相安無事地過了幾天相對安生的日子。

  滿月歸寧的時候,二爹和弟弟妹妹陪著我坐了會兒便告辭了,這麼些年沒什麼接觸,也難為他必須在娘面前擺出一副慈父樣了。

  娘親繼續沉默良久,終於歎了口氣,問:“……我兒,過得好嗎?她對你好不好?”

  “嗯。”一瞬間,我的鼻子突然酸澀難當,悶悶應了聲後,低下頭以掩飾驟然發紅的眼眶。那聲輕輕的“我兒”,和話語裡飽含的關切之意一下子擊打在我內心的柔軟之處,令懂事以後從來不哭的我想就這樣大哭一場。

  但我終究什麼也沒做。

  告別家門嫁為人夫,我早已失去了隨意哭泣的權利。若是在歸甯時嚎啕大哭,傳回妻主家裡,還不知被埋怨編排成什麼樣了。

  收拾好情緒,我繼續謹小慎微地做回我的乖順夫君,唯一企盼地便是上天能賜給我一個孩子。不是為了什麼更好地維護正夫的位子,不是為了什麼更長久地栓住妻主的心,而是為了,為了——孩子,我的孩子,與我血脈相連,休戚與共的存在,或許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能讓我盡情去愛卻不必擔心會被拒絕的家人。

  幸運地是,我並沒有等很久。

  麟兒的到來讓我又驚又喜、情難自禁,我激動地輕撫著尚未凸起的小腹,想像我的孩子正在裡面生根發芽逐漸成長……那一刻,我已心滿意足、再無所求!

  晚上行房時,我第一次拒絕了妻主的索歡,似她那般不知輕重的弄法,莽撞間定會傷了孩子。

  對於我的違逆與抗拒,妻主甚為不悅,儘管我已一再婉轉地說明理由,也沒讓她的臉色好看半分。無奈之下,我只好去找公爹,商量著為妻主納了兩房夫侍。

  她從此對我冷淡下來,夜夜留宿在新納的夫婿那裡,偶爾過來陪我吃頓飯,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問問我孩子是否一切安好。

  安好?自然是安好的!于我而言,我的孩子是比我性命更重要的存在,我怎麼可能允許他有一點不好?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麟兒的男兒身份讓公婆妻主的臉色暗沉下來,而我看著那團皺巴巴的小東西,卻只覺內心一片喜樂安寧……

  之後的生活也沒什麼可說的,誕下男嬰又失了妻主的眷寵,再加上不得公婆喜愛,儘管占著正夫的位子,我的日子也不算好過。及至後來兩位侍夫都很爭氣地先後產下女兒,我和麟兒更是乏人問津,無人記起了。

  不過這樣的日子倒也好,清清靜靜的,很合我心意。

  我的麟兒開始一天天長大,從蹣跚學步,至依依呀呀地會喊我“爹”,到後來老遠見著我便撲過來,扭動著小小的身體奶聲奶氣地撒著嬌要我抱……

  看著兒子可愛的笑臉,我卻有些煩惱起來:為了麟兒的將來,我是不是該想盡辦法重新獲得妻主的寵愛?

  這樣的念頭偶爾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閃過腦海。孩子是很敏銳的,那些僕人的閒言碎語雖影響不到我,卻會在他小小的心靈裡留下陰影。

  思前想後,那天我煮了碗醒酒湯端給晚上出去應酬的妻主,她臉色潮紅,腳步踉蹌,嘴裡含糊地嚷嚷著“舌頭麻”“頭疼”,一碗醒酒湯下去,倒被嘔出來大半,等到發現她不是因為醉酒而言語不清,全身無力時,已經晚了,當天晚上,甚至沒等請來大夫,她便很快去了。

  我被中年喪女的公爹瘋狂地毒打了一頓,一個人關在柴房裡苦捱了幾日。模糊不清的意識裡,除了惦記著麟兒外,怎麼也想不通為何一個好好的人就這麼去了?

  直到自己感覺快撐不下去的時候,柴門被人一腳踹開,一紙休書砸到臉上。我被娘派來的人接了回去,和我一起走的還有被罵成“小掃把星”的麟兒。

  我的麟兒委屈地依偎到我懷裡,一直哭一直哭,卻不忘掛著淚珠扁著嘴心疼地問我:“爹,紅紅,這麼多,疼嗎?”

  紅紅,是說流血的傷痕,我的兒子這麼小就會關心自己的爹親了呢!

  “乖,不疼!”我欣慰而乏力地閉上眼睛,忍著痛摸了摸他的頭頂。

  喪妻、被休、遭受毒打、幾天幾夜粒米未進……這些和我的寶貝仍好好地待在懷裡相比,根本算不得什麼。

  唯一讓我掛心地卻是妻主的死因,那碗醒酒湯是我親手熬煮,絕不可能有任何問題。而我最後被休離而不是被扭送官府,也證明了此點。

  盧家小姐一夜暴斃,盧刑氏因克妻被休的消息在小小的風來鎮裡流傳了一段時間,而我在昏迷數天后,終於醒過來,從喜叔嘴裡得知了真相。

  原來那日妻主,不,盧元哲與人飲酒應酬,同席之人談到自己從他國帶來一條碩大肥美的鮮魚,定要讓她們嘗鮮。盧元哲性喜食魚,便多吃了兩口,卻不知這魚裡內含劇毒,同吃的幾個人都或多或少地中了些毒,只有盧元哲因毒性過量,一命嗚呼。

  此事說來與我無半點關係,但公爹惱我命格強硬,一口咬定便是那醒酒之物加劇了毒性,於是一紙休書將我掃地出門。

  弄清事情原委,我沉默半晌,終也只能低歎一聲,帶著麟兒暫時在娘這裡住了下來。

  

番外二 心素視角(2)

  不但被妻家休棄,還擔著刑父克妻之名,可見我到底有多讓母親顏面無光。

  我原來的屋子由弟弟住了,如今被二爹安排在了一處靠後門的偏僻院落裡。院子裡雜草叢生,看得出已多年未有人住過。

  娘沒有見過我和麟兒,卻也不曾短了我們的衣食。當然,也只是未短了而已,踩低爬高是人的本性,我不知道二爹當初是如何吩咐的,反正到手的東西也只夠我和麟兒不餓死、凍死而已。

  麟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不想委屈了他,便央著喜叔接些縫補刺繡的活計,補貼些家用。偶爾聽到前邊院子裡傳來得一些絲竹聲響和歡聲笑語,突然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爹爹~”麟兒跑過來,爬上我的膝頭撒嬌。

  我從怔忪間回過神來,連忙把針線放到一邊。

  那些繁華似錦都是虛的假的,與我無半分瓜葛,只有眼前這張肉呼呼的小臉和軟綿綿的身子才是實的、真的、熱的、暖的,我擁住我的麟兒,在他額上印下一吻。只求這樣的日子能更長久一些。

  可惜天不遂人願,母親的病重讓我明白,平穩的日子怕是要到頭了。

  她臨去前,我被允許去見了她最後一面。

  近四年不見,母親已不復我印象中的高大強健,頭髮白了大半,兩頰凹陷,面色蠟黃,只凸出的顴骨處有不正常的嫣紅。

  我牽著麟兒的手讓他喊:“祖母。”

  這恐怕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生養自己父親的母親的樣子。

  娘睜著無神渾濁的眼睛看了我很久,然後顫抖地向我伸出手。

  我遲疑了一下,便走上前輕輕握住。

  嶙峋的指骨,乾枯的皮膚,病入膏肓的人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緊緊抓住我的手掌……那麼久以來,我希望能和自己的娘親更加親近,如今卻在這種狀況下成真。

  她慘白的雙唇無力地翕動了幾下,喉間發出含糊地聲音,卻在這一室死寂裡顯得異常清晰。

  她說:“離兒,離兒,你來見我了!對不起……離兒,對不起……”

  離兒,那是我爹的名字。

  我鬆開她的手,無意中瞥見二爹的眼中飛快滑過一絲嫉恨與仇怨。十幾年相扶相持、知冷知暖,卻比不上一個早已作古二十年的死人。

  ——呵呵,這世道,古怪得緊!

  我突兀地低笑了一聲,帶著麟兒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娘的房間。

  時間倒退回幾年前,或許我會滿足于和娘的親近,即使只是作為一個替身也好,但現在,我有自己需要保護的東西!

  娘親自有在地下的爹爹去陪伴,我只要考慮怎樣好好地把麟兒撫養成人便可。

  ——可是,我的麟兒卻病了。

  就在辦完母親喪禮的一個多月後。一天夜裡,他突然上吐下瀉,高燒不止,整個人都被燒迷糊了。

  喜叔陪著我抱著麟兒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惶急奔走,半夜三更裡四處敲門求醫。

  終於有個好心的大夫肯在大半夜裡施醫用藥,診費和藥費卻貴得驚人。

  “形勢危急,我只能盡力一試。按說你如此命硬,刑父煞母,沖婦克子,怎麼還敢把孩子帶在身邊?”她皺著眉頭,一邊替麟兒施針,一邊如此喝斥我。

  宛若晴天霹靂,當頭驚雷,我只覺一股刺骨寒意從腳底竄至頭頂,剎那間如身處終年冰封的雪山之巔,周身入骨寒冰再無解凍的一日。

  父親、妻主、母親……現在該輪到我的麟兒嗎?

  ——呵呵呵呵,我果真是劫孤同辰,註定孤獨終老!

  我失魂落魄、如行屍走肉般回到刑府,跪在二爹面前,求他救救我的孩子,無論付出何種代價,我都心甘情願。

  他仔細地看著我半晌,問:“果真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他的眼裡有惡意的算計、痛快的報復還是別得什麼,我根本沒去在意,這個世界所有我在意的東西不是已經消失便是正在消失。

  我的麟兒,我的麟兒快死了,而我,卻不敢待在他身邊。

  那麼,還有什麼好在意的呢?

  ——算了吧,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就這樣,我再披嫁衣,嫁給了一個世人口中的窮鬼混球。

  ——“刑寡夫”配“癩鄒兒”?呵呵,很好,挺般配!

  二爹爹的女兒,也就是我同母異父的妹妹,特意在我耳邊嚼了會兒舌根,大意好像是:若沒有他爹爹宅心仁厚,出了大筆嫁妝,根本不會有人肯娶我這二手貨云云……

  ——是這樣吧?

  誰知道呢,大把時間我都在發呆,根本沒聽她在說什麼。

  等一切禮儀完畢,鄒衍,不,妻主……呵呵,瞧,男人就是如此可笑,今天還對著一個女人親親熱熱,轉頭,便得對著另外一個女人曲意奉承。

  新妻主醉得東倒西歪地把我壓倒在床上,呼出得帶著濃烈酒臭味的灼熱氣息噴灑在我的臉部脖頸,我只覺得空虛的胃部陣陣抽搐,等到她胡亂地扒開我的衣服,一雙汗濕黏膩,指縫裡藏汙納垢的陌生雙手在我赤/裸的身體上急色地胡亂摸索……

  “嘔——”一聲,我再也忍不住地趴在床邊劇烈地嘔吐起來……

  她的酒醒了一半,臉色立刻青了下來。

  她邊打我,邊騎在我身上,沖我獰笑大罵。

  ——還以為自己是什麼貞潔烈夫,只不過是只別人不要的破鞋而已!

  ——瞧你僵的像根木板似的,不知道動動嗎?啊?窯子裡的妓子千嬌百媚,可比你強了百倍!

  ——你××的掃把星嫌我噁心,我還嫌你髒呢!真不知有沒有病,別我今天CAO了你,明天就倒楣地得了病!

  ——你他媽是塊石頭啊?叫兩聲我來聽聽……不是連叫/床都不會吧?啊?叫啊你,叫不叫?!我他媽讓你叫,聽到沒……

  我木然地忍受著她加諸在身上的辱駡責打,只覺得麟兒不在這兒倒是挺好,起碼他不用小大人般皺著淡淡的細眉,憂心地對著我的傷口心疼地“呼呼”吹氣。

  此後的每一次,妻主她越發變本加厲,後來甚至從窯子裡搞來些劣質春/藥,偏要看我欲/火焚身,無法自控的樣子。

  我倔強地不想開口哀求,不願連最後一絲自尊都被人踩踏腳下,便一直盡最大的努力忍著,即便將下唇咬爛,也休想我會吭一聲。

  那次,她終於失去了耐心,拽著我的頭髮,一直將我拖到廚房,找了根趁手的棍子,便對著我沒頭沒腦地往死裡打。細長的竹棍夾帶著尖利的呼嘯聲,如疾風驟雨般抽打在身上,每一下都是鑽心得疼。

  打了一會兒,她似乎打累了,喘著粗氣叉著腰,朝我吐了兩口唾沫。突然,她眼前一亮,甩開打得開裂的竹棍,一手抓起我剛做好的辣椒油,一手彎腰捏住我的下巴,往我嘴裡死命地倒灌下去。

  辛辣無比的液體順著我的喉管食道沖進胃裡,還有大部分嗆進鼻腔氣管,瞬間逼出了我的眼淚鼻涕和撕心裂肺地嗆咳,整個喉嚨和胃裡感覺有團灼熱的烈火在炙烤。

  “啊——”隨著她踩碾著我的胸口的動作,我終於忍不住地慘叫出聲,隱約中聽到她的聲音得意興奮無比:“哈哈哈,瞧,你還不是叫了?啊?唔,叫得真好聽!!!不過,可惜啊,老娘我已經膩了。跟你耗了這麼久,真他媽沒勁!”

  她蹲下來,輕柔地拍拍我不停震動咳嗽的頭頂,森冷邪獰的話語卻像從幽黑的地底深處傳來:“嘖,嘖,你不是不願出聲嗎?也好!反正我聽了你的聲音就上火。從今天起,我若是聽見你開口說一個字……哼!我會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奇爽無比地叫到不想再叫為止!嗯?聽見了嗎?”

  ——……聽見了,怎麼會聽不見?

  儘管我咳得驚天動地,也不妨礙這幾句惡毒的言語如跗骨之蛆般鑽進我的耳朵。它緊緊地束縛著我,讓我活生生地成了一個啞巴,一個有口卻難言的啞巴。

  我的眼淚不斷地肆意流淌,卻不知是被辣得還是別得什麼。

  後來,我連續做了幾次噩夢,每一回都是我開口說話,而她用各種可怕的手段嚴厲地懲罰我。

  我逐漸對她心生畏懼,每日隨時的拳打腳踢,棍棒加身,讓我見了她就不自主地驚駭莫名,全身僵硬顫慄。

  我早已不是那個寵辱不驚、安之若素的刑家公子,不知麟兒見到現在的我還認不認得出那個曾對他溫柔淺笑、神情安寧的爹爹。

  我覺得再過不久我可能就可以去見父親和母親了,但是喜叔年紀那麼大了,哪天他也去了的話,我的麟兒怎麼辦?他還那麼小……

  於是便這麼胡思亂想著,縣衙的偏門打開,我那個又闖了禍進了大牢的妻主大人從裡面走出來,裹著單薄的棉衣,身體瑟縮得像只冬眠的鳥兒。

  她縮著腦袋,雙目四掃,注意到了站在牆角的我。

  她靜靜地看著我,目光澄澈,眉宇間戾氣盡去,嘴角微勾,輕道:“回去吧。”

  ——回去吧。

  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此乃——緣起。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09:49 PM

十一

  黑暗中,四下靜寂,彼此見不到面目,無須拿捏表情,也不必扣上面具,是脆弱,卻也給人一種虛假的安心。

  鄒衍隨意地和刑心素簡單聊了幾句,當然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在說,而他借著夜色的掩護,似乎也稍微放鬆了些,偶爾會低低應個聲。

  這一次的談話,鄒衍沒有再故意拿腔拿調、拙劣地模仿以前那位的言談,也沒有刻意回避對刑心素的善意。這男人看似瑟縮乖順,其實敏銳地很,她不相信他對自己突然之間地諸多變化會一無所覺,不過在這男子需依附女子生存的女尊世界,他和她是一條繩上的蚱蜢,鄒衍有把握,即便他發現了什麼,也絕對會守口如瓶,甚至於還會想方設法地替她遮掩。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若想在此站穩腳跟,必要地瞭解是少不了的。她雖莫名地得了些這個身體本身的記憶,可對這異世卻還是停留在一知半解的狀態。

  ——那麼,從明天起吧,從明天起好好思考,她該做什麼,能做什麼,到底怎麼做,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至於現在嘛……

  鄒衍慢慢合上眼睛,思緒沉澱中再一次補眠去了。

  ****************************************

  一覺醒來已是天亮。

  這一回鄒衍睡得極為踏實,無夢無擾,無驚無惱,醒來時容光煥發、神清氣爽,只覺連日來得疲乏酸痛幾乎一掃而光。

  身邊的男人早已起床,鄒衍打著哈欠伸著懶腰,慢騰騰地從房間裡走出來。

  堂屋裡沒人,鄒衍狐疑地走到外面,隱約聽到廚房裡有壓抑過地叱責聲。

  她故意放慢腳步偷聽了會兒,無非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鄒老爹先是責怪刑心素昨天非但沒幹活,還偷懶大睡了一天,再是今天起早做飯多放了一把米,還有堂屋的角落都結蜘蛛網了,也不知道掃一掃塵……blablablabla……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反觀被罵得狗血淋頭的男人,則是一如既往地沉默是金,連吭都不吭一聲,更不用說辯解或是反駁了。

  鄒衍嘴角抽搐,心中無奈,這男人咋就這麼……這麼讓她無法置之不理呢?

  披散著長髮,鄒衍施施然走進廚房:“爹。”

  “哎呀!你怎麼進來了,衍兒,快出去快出去,這裡哪是你來的地方。”鄒老爹停住訓斥,驚訝地看著自己從不進廚房的寶貝女兒神色坦然地走了進來。

  “做得什麼?”鄒衍湊近鍋臺,伸鼻嗅了嗅,“唔……真香!”

  “呵呵,餓了吧?烙得玉米麵餅,很快就能吃了……”鄒老爹的注意力果然立刻轉移,瞧著自個女兒那副饞貓樣,繃著的臉上樂開了。

  “嗯,好。”鄒衍答應著,回頭掃了眼面色平淡,正準備蹲下身燒火的男人,“打點水回房,我要洗漱。”

  刑心素抬頭看了她一眼,站起身聽話地端著臉盆走了出去。

  “爹,您哪,別跟他生氣了,氣壞了身子可不值當。”鄒衍站到一邊,免得礙著鄒老爹利索的動作,“昨天是我留他的。我不好好努力,您怎麼抱外孫哪,是吧?”

  她故作曖昧的一笑,惹得鄒老爹還真以為昨天小夫妻兩個光天化日地做了些什麼,想了想,他面色和緩下來,口中卻啐道:“呸呸,什麼外孫,是金貴寶貝的外孫女。”

  “是,自然是外孫女。不過,爹,您瞧他瘦得那麻杆樣兒,能生也生不了的。我看哪,以後就讓他跟我們一起吃吧,養好了身體才能給我們鄒家傳遞香火不是?”

  鄒老爹這次沒有立刻回應,他停下動作,側頭仔細地打量著鄒衍,那認真的模樣看得她心裡直犯虛,才開口道:“兒啊,你真不想休了他?前幾天你不還抱怨說他伺候不了你,想找個更可心的嗎?唉,都怪咱們家窮,若不然,哪還真能要了那麼個掃把星……”他越說,臉上的表情越發黯淡,眼瞅著眼眶又要紅起來了……

  “爹,爹啊。”鄒衍的聲音裡有一絲慌亂,“快翻身,餅快焦了。”

  “呀!”鄒老爹連忙回神,手忙腳亂地翻動著鍋裡的吃食,剛剛地那點傷感瞬間拋到腦後。

  “那……您忙著,我先去洗個臉。”鄒衍說著,幾步退出門口,只是瞧那背影怎麼著也有幾分狼狽。

  ——鎮定,顏息白,不,鄒衍,雖然一個男人動不動就哭哭啼啼很不符合你的審美,但是你要牢牢記住:這裡是女尊社會,這裡是女尊,這裡是女尊……

  鄒衍一路自我催眠著回了房,刑心素正站在裡面,垂著眼眸抿著唇,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唔,這男人,倒是……長身玉立、清清爽爽。

  鄒衍一瞥之下也不去管他,反正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他發呆了,便半挽袖子逕自走到放臉盆的地方。

  ……沒有毛巾。

  ——好吧,也許是他忘了。算了,也算不上什麼事。

  鄒衍撩了些水潑在臉上,隨便抹了把臉。

  “我……我去拿毛巾。”淅瀝嘩啦的水聲似乎驚動了沉思中的人,刑心素局促地往門外走去。

  “不用了。”鄒衍甩了甩臉上的水,在袖子上蹭了兩下,說道,“過來幫我梳個頭吧。”

  這長長的三千煩惱絲還真不是她能搞得定的。

  鄒衍將梳子塞到男人手裡,忽略他下意識地一記顫抖,自己則乖乖地側身坐在床沿邊,兩隻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同樣的,解凍也一樣,既然他以後註定要和自己一起生活,故意避開恐非良策,她只有裝作很平常地對待他,希望天長日久,能讓他刻骨的恐懼逐漸減輕。

  “妻主想……咳……想梳個什麼髮式?”伴著輕咳的暗啞嗓音在身後響起。

  鄒衍知道刑心素的嗓子曾受過嚴重刺激,氣溫溫差過大或者心緒激動些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咳嗽。

  那他現在咳嗽是為了哪般?

  一時想不出個所以然,她簡短地回道:“你看著辦吧。”

  刑心素想了想,從箱子裡拿來一方藍色的頭巾。

  房間裡安靜下來,惟有梳子劃過髮絲帶來的細微“沙沙”聲響。兩人的身體站得很近,卻第一次沒有出現那種緊繃防備與一碰即碎的虛假平和。

  “……你今日要上山?”鄒衍的聲音放得很低,帶著仿佛擔心驚醒什麼的小心翼翼。

  刑心素為她的話語停頓了一下,倒不是真的受到了驚嚇,而是突然升出一種不真切的虛幻感,讓他不禁懷疑剛剛女人到底有沒有出聲。

  “心素?”得不到回應的女人半扭頭,仰頭看他。

  刑心素一手抓著她的頭髮,一手舉著木梳,想繼續梳下去,卻得不到主人的配合,只好低低地應了聲:“嗯。”

  “如此,我與你同去。”鄒衍語氣淡淡,滿意地收回視線,重新擺正腦袋。

  ——與他同去,為何?

  刑心素心下一驚,手一抖,束到一半的發就這麼亂了。

  

十二

  其實鄒衍的想法很簡單,她需要瞭解這個社會,瞭解自己的生活,那麼有什麼比從身邊人著手更為快捷便利的?況且,有一群,不,兩群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傢伙們存在——無論是虎幫還是伏虎幫,請恕她敬謝不敏——在完全沒有搞清楚狀況前,上山避禍似乎是不錯的主意。

  用過早膳,一家人出門。

  鄒衍幫鄒老爹將竹編物運到擺攤的地方,甩甩手剛想走人,便發現自家老爹眼中一閃而過的憂心,她稍稍汗顏了下,猜測老爹是不是以為她又要去哪鬼混了?

  不過也容易理解,以前那位就是這樣,最多做到這一步,便拍拍屁股,和著一群狐朋狗黨,欺淩弱小、偷雞摸狗、換點小錢尋歡作樂去了。

  三言兩語安撫住自個兒老爹,她並沒有說出今日的打算。人一下子轉變過大,即便鄒老爹不會對自己的女兒不利,也難免不起疑心。

  跟著刑心素往他一貫劈竹伐木的山頭走去,瞧這方向似乎與前日那個亂墳崗相去甚遠。鄒衍邊留心著周圍店鋪,琢磨著若要找份活的話能做什麼,邊保持距離,不遠不近地跟在男人身後。

  風來鎮的格局佈置說來比較混亂。百年前的“鳳來鎮”雖地理位置不錯,但因三面環山,交通頗不便利。前朝皇帝為討鳳後歡心,下令開鑿通路,疏通河道,歷經百年,才終於有了今日的繁榮,又因流動人口眾多,人員魚龍混雜,所以並沒有形成特別固定的貧富區域。

  不過,這裡有兩個地方,可謂眾所周知。一個是位於城南角落的“貧民窟”,一個是坐落在城西的“銷金窟”。他們現在便是往西城門走去。

  銷金窟,顧名思義,多半是那些聲色場所和紙醉金迷、一擲千金的賭場。鄒衍無語地看著前方店鋪招幌上挑著的大大“賭”字,開始疑惑該來的是不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

  她穿越的原因便是由於在賭場裡被人打悶棍……

  出門第一天便被人劫著去賭場未遂……

  如今她想正正經經幹點活,目的地還未到呢,又見“賭”字……

  ——唉,陰魂不散的賭場!

  鄒衍搖著頭收回視線,提起十二分的小心,幾乎是目不斜視的,儘量將自己的存在感稀釋到最低。

  誰知道那群以窯子賭場為基地的人會從哪個角落冒出來?注意些總是沒錯的。

  咦?前面那人是……瞧那身形、那長相……“雷伏虎”雷小寶?!

  ——咳,這算不算怕什麼來什麼?

  鄒衍暗自蹙眉,尋思著待會兒脫身的方法。

  結果,出人意料的,人雷小寶連瞄都沒瞄她一眼,便徑直從她身旁走了過去。不過,整個人恍恍惚惚,明顯不在狀態,連健碩的身形都萎靡下來,微彎的背影給人一種失魂落魄的感覺。

  ——難不成是輸光了錢?

  這是鄒衍的第一念頭,但看樣子,事情應該不會這麼簡單。

  鄒衍尋思著,快走幾步,趕上前邊帶路的刑心素,催促道:“我們走快些吧。”離開這些個是非地。無論雷小寶或是所謂的“伏虎幫”發生什麼,都不是她能夠插手、或者說也不樂意插手的事。

  ***************************************************

  西城外是一座座綿延的丘陵。

  所謂靠山吃山,稍微有點本錢的人便會向官府或者那些富戶繳納些銀錢,去那些有主的大山頭打獵、伐木、挖藥材、種植山果……

  只有像他們這種連最低廉的稅金也繳不起的人,才會來這些無主的小山包,撿拾些柴火度日。

  刑心素找到的小山頭,山腰處有一小片野生竹林,地勢陡峭,不好攀爬,平日往來的人也稀少。鄒衍皺了皺眉,這意味著萬一男人一不小心,失足滑倒或者跌下山頭,就算呼救也是徒勞的。

  深秋季節,山裡到處是光禿禿的樹杈和枯黃衰敗的落葉,這一小叢翠綠的竹林顯得尤為生機盎然,刑心素小心地走在其間,仰頭挑選合適的竹料,那修長的身影和挺直的背脊讓鄒衍不禁感歎:這世間真有竹樣的男子,淩霜傲雪,堅韌不拔。

  看他已選中了一杆,似乎正打算砍伐,鄒衍走過去,接過工具,道:“還是我來吧,你去撿些柴火過來。”男人身子單,力氣小,伐竹這種重體力活她當仁不讓地接手了。

  刑心素面無表情,或者說已經驚訝過頭地愣愣地看著她搶過了自己手裡的活。不過,那動作……慘不忍睹——好吧,給妻主留點面子——有很大的提升空間。

  他見鄒衍一副心意已絕、沒得商量的樣子,估摸著再把工具拿回來不太現實,便站在一旁稍微指點了幾句。

  鄒衍倒也沒嫌他多嘴,微紅著臉(?)乾笑著揮舞了幾下,一會兒後,倒也似模似樣起來。

  刑心素見狀,稍微放下心來,依言離開竹林,去撿些枯枝敗葉回來。

  鄒衍見他離開,停下動作撐著旁邊的竹竿,抹了把額上的汗滴,暗噓了口氣道:原來這砍竹子不單是項體力活,還是項技術活!⊙﹏⊙b

  搖搖頭,將“百無一用是書生”的感慨丟開,提醒自己現在頂多算是個“半文盲”,鄒衍挽起袖子再接再厲,誓要挽回點剛剛已經丟光了的面子。

  過了一段時間,刑心素還沒有回來。忽聽得遠處“彭”一聲悶響,其間似乎還夾雜著男人短促地驚呼,鄒衍心頭一緊,甩下手頭笨重的工具,便往發聲地奔去。

  要知道刑心素向來自持,若非發生些什麼過於出乎意料的事情,絕不會輕易驚叫。

  ——莫不是他真的摔倒了滾下山頭?

  鄒衍想到這裡,腳下的步伐更快了。

  “心素?!”支楞交叉的樹幹枝葉遮住了她的視線,遠遠地,鄒衍似乎聽到有女人的聲音。

  穿過數棵大樹,繞過交錯牽絆的樹藤木樁,鄒衍眼前的視野稍微開闊了些。

  刑心素有些發愣地看著氣喘吁吁,似乎就這麼一路奔跑過來的鄒衍,口中喃喃地叫了聲:“……妻、主?”語氣裡滿是驚詫和不可思議。

  鄒衍的臉上還殘存著焦急與擔憂,她草草打量了眼安安穩穩站著、似乎沒跌沒摔連皮也沒有蹭破的刑心素,鬆了口氣的同時問了句:“沒事吧?”

  “沒……”刑心素的表情還有些恍惚,但已用最快的速度把那些震驚和難以置信很好地收拾了起來。

  “那就好。”鄒衍滿意地點了點頭,將注意力放在那個從剛才起便扶著腰半坐在地上,“哎呦哎呦”不停叫喚的陌生女人身上。

  “請問你是誰?又為何驚擾了我家夫郎?”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09:49 PM

十三

  刑心素退後幾步站到鄒衍身後。

  地上的女人齜牙咧嘴地撐起身體,捂著腰部行了個怪模怪樣的禮:“……這位夫人請了,小生廖文君,昨夜迷路於山中,恐有獸蟲襲身,故爬上此樹稍事歇息。”說到這裡,她苦笑地指了指頭上的粗壯樹枝,“方才不小心於睡夢中翻身跌落,故驚嚇到貴夫郎,實乃無心之過,還望原諒則個。”說罷,她又行了一禮,姿態比方才更為誠懇。

  鄒衍瞧她雖一身狼狽髒汙,酸儒氣息濃厚,但氣度從容,講話有條有理,且認錯態度良好,猜測事情應該確實如她所言,但還是回頭問詢似地瞅了眼刑心素。

  男人先是微微一愣,繼而恍然般輕點了個頭。

  “呵呵,區區小事,無需行此大禮。”鄒衍這才掛上客套的笑容,彎身回以一禮。

  “夫人雅量!”廖文君直起身,鬆了口氣的臉上現出些許笑意,“敢問夫人,這裡可是風來鎮左近?”

  “正是。”

  “哦?”廖文君眉峰上揚,眼珠發亮,露出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樣,略顯急切地問道,“不知夫人可曾聽說過風來鎮馮姓家族?”

  ——馮?

  鄒衍眼眸一暗,腦中飛掠過那個被虐致死的少年的慘狀,嘴角的笑容開始凝固:“您是指……?”

  “小生的友人曾提起過,馮姓在整個黎郡也算得上名門望族,風來鎮姓馮的人家應當僅只一戶,未知夫人可曾聽人提起過?”

  ——果然!

  鄒衍心中冷笑,語氣卻越發誠懇:“若說是馮爺,風來鎮自然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

  “那……那夫人最近可曾聽說過馮家有何傳言?”廖文君看起來更加興奮,但問出口的話語裡卻帶著掩飾不住地忐忑與緊張。若鄒衍沒有看錯,還有暗含地一絲期待。

  ——期待?這個書生樣的女人和馮家到底什麼關係,她希望從自己嘴裡聽到些什麼?

  但無論如何,這與她鄒衍無關,馮家的話題到此為止!

  鄒衍擺擺手,狀似遺憾道:“可惜,這我並不清楚。廖小姐,我們夫妻倆還有事在身,就此告辭了!”

  廖文君的表情才是真正的遺憾,但她很快恢復過來,拱手施禮道:“啊,很抱歉佔用二位時間,是小生的不是,二位請——”

  鄒衍也不再跟她廢話,捧起刑心素方才因為驚嚇而掉在地上的乾柴,心裡開始後悔自己剛剛怎麼那麼容易就原諒了她!

  她對廖文君本人倒沒有太大的惡感,或者說雖覺她身上帶著點古代讀書人慣有的酸儒氣息,但從她說話行事有禮有節,甚至對著兩個衣著打扮寒酸到極點的布衣依然禮貌謙恭的態度來看,此人倒不失為一個可交之人。

  但她提到了馮家,而且言談語氣頗為親近著緊……那就莫怪她避之如蛇蠍了,她現在是螻蟻、是蚍蜉,那家大業大的馮家碾死她比碾死一隻跳蚤還容易,惹不起她還躲不起?

  帶著刑心素,鄒衍舉步便走。

  不料沒走幾步,又被廖文君給喊住了:“二位……二位請留步。麻煩夫人,能否告知小生該如何走出這片山林?又該怎樣去馮府?”

  鄒衍終於忍不住皺了皺眉,不僅為她再一次提到了自己所厭惡的“馮府”,更因為她居然稱這個方圓不過數百米的小山包為山林……還語氣如此真誠……她不會是認真的吧?

  鄒衍回頭掃了她一眼,果然見廖文君面上一派誠懇,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

  ——難不成她是路癡?

  鄒衍這下可真樂了。自己前世也擔著“路癡”之名,但其實根本沒那麼誇張,基本上很少有女人能分清東南西北,而她比她們的方向感更差些而已,但幸好記性不算差,一條路多走兩遍便也熟了。

  但看廖文君的樣子:髮髻淩亂、臉上髒汙、長袍被樹枝等銳物刮花了好幾道,膝蓋處磨爛了外褲,露出裡面的棉花,鞋子上的泥汙更甭提了……她說“昨夜”在山中迷路,估計也算保守講法了,搞不好她已經在此待了兩天以上……

  本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高尚情操,鄒同學耐心地為廖同學講解了下山的方法及去馮府的路途,就差拿出紙筆詳細畫一張“風來鎮交通旅遊地圖冊”。

  廖文君感激萬分地拜別而去。

  鄒衍扛起大斧,揮斧砍竹,頓覺意氣風發,自己真是個胸襟廣闊、以德報怨的好人!

  “妻主……”刑心素躊躇半晌,終於忍不住開口。

  “嗯?”

  ——嘿咻,嘿咻,我砍砍砍……

  “您為那人指的路……”

  “怎麼了?”

  ——嘿咻,嘿咻,我劈劈劈……

  “果然深諳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之道……”

  ——嘿咻,嘿咻,我……嗯?

  “什麼意思?”

  “照那種走法,廖小姐下個月的今日應該就可以到達馮府了。”

  ——嘿……

  “啊???”一聲震驚地大吼突然出現在鳥無人煙的無名山包裡,幾隻寒鴉驚嚇地拍打著翅膀直上雲霄。

  遠處的廖文君聽著烏鴉略顯淒厲的嘎叫,撓撓腦袋加快了步伐,人說烏鴉不吉,她還是趕緊下山,別在這轉悠了。畢竟近三天來都吃些或酸澀或熟過頭的野果,任誰都受不了。

  鄒衍心中默念:祝你好運吧,可憐的路癡小姐!

  ——天可憐見,她這次可是真心想幫忙!

  

十四

  體驗了一把伐木工人的生活,鄒衍這下更為欽佩刑心素了。他小子在幹完這麼高強度的重體力活後,還要劈柴、燒水、做飯、洗碗、刷鍋、漿洗衣物、打掃衛生、伺候她大爺的鄒衍洗漱……有時甚至還得和鄒老爹一起做竹編……

  ——神、人!

  這世間居然真有這種“吃得比豬少,幹得比牛多,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的楷模人物,請允許她先狗腿地膜拜一個!

  但是,這同時也意味著……

  鄒衍眯眼看向那空垮衣衫覆蓋下幾乎風吹就倒的瘦弱身形,表情凝重下來:

  ——死得比誰都早!

  廖文君是誰她並不清楚,但她臨走前留下的話讓鄒衍不得不重視起來。

  “夫人引路之恩,小生無以為報。但觀尊夫氣色,似乎有恙在身,小生略通岐黃之術,不知夫人可願讓小生為貴夫郎診療一番?”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神色坦坦蕩蕩,話語裡飽含著一個大夫對其病患恰如其分的關懷,再加上鄒衍本非此世中人,因此即便提出的有些突兀,鄒衍他們倒也沒覺得受到冒犯。

  可是考慮到廖文君與馮家的關係,再加上怎麼說也只是個剛剛認識的陌生人,所以鄒衍遲疑著沒有立刻回應。

  倒是刑心素見妻主沒有開口,立在一邊神情語氣頗為淡淡:“不必了,奴沒病沒痛,謝廖小姐好意。”

  廖文君聞言掃他一眼,無奈地低歎一聲,也不便強求,只好諾諾地說了些“不可勞累過度、憂思鬱結”等等泛泛之言。

  刑心素微福了個身,告退著走到那堆再次被拋下的柴火前,蹲身整理。

  廖文君趁機湊到鄒衍面前,低聲道:“也許夫人會責怪小生太過唐突,但有幾句話小生不吐不快。尊夫形銷骨瘦、體虛色黯,當是長期膳食不佳、過度操勞所致,若單是如此,倒也不足為懼,但小生察其形容言談,發現尊夫眉心鬱濁,眸光無神,說話中氣未足,可見憂思過重、鬱結於胸,長此以往氣血不暢,元神損耗甚巨,若再不加注意,恐于元壽有損。小生言盡于此,望夫人慎之慎之……”

  ——慎之慎之?哼哼,光她在意頂個屁事,關鍵是人家早已看淡生死,莫縈於懷了!

  廚房外,鄒衍洩憤般劈著手底的木頭,腦子裡轉悠地卻是這伐竹、開篾、編制竹器的營生該儘早結束了。高風險、高投入卻只能獲得極其低廉的回報,老爹年事已高,而刑心素又是那副身板,最為重要的原因則是她自己對這一行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若從頭學起的話,不知能不能在把自己餓成一顆菜瓜前學會編一隻菜籃?-_-|||

  樹挪死人挪活,哪能明知是條死路還一條道走到黑的。

  鄒衍站起身,將劈完的木材丟到碼成一堆的牆角,拍拍灰塵,捶捶小腰。

  ——得嘞,她也甭吃閒飯了,明兒個下海求職去吧!

  *****************************************

  四天后,我們的鄒小童鞋滿腹悲催地蹲坐在街旁某僻靜夾道裡,貼著牆根,抱著膝蓋,後腦抵著牆壁,下巴仰起呈45°角望天,那明媚而憂傷的小模樣怎麼瞧怎麼失意。

  說起來,她這幾天的求職經歷還真是“一把辛酸淚,滿目荒唐劇”,滑稽得讓人哭笑不得。

  第一天,鄒衍自知惡名在外,更兼沒什麼手藝傍身,便尋思著先謀個洗碗擇菜之類不算重要、又沒什麼技術含量的差事。經過一番對比考察,綜合考量到低檔食攤請不起人、高檔酒樓不會請她,鄒衍終於選定了一家中檔餐館,滿懷壯志地走到了人家廚房後門口……

  “這位大……”

  “啊!!!——癩鄒兒,你這兔崽子今天又偷了什麼?!王八蛋,居然還敢滾到老娘面前來……不許跑!站住!你他娘的給我站住!有種就別跑!看老娘今天不打斷你的狗腿!!!”

  ——唉,大嬸,別逗了,您都操起擀麵杖叫囂要打斷我的腿了,我能不跑嗎?

  雞飛狗跳地被人追著跑了小半條街,鄒衍氣還沒喘勻呢,就好巧不巧地被雷小寶她們逮了個正著。

  那女人精神恍惚的毛病顯然沒治好,連帶著手下們去收“保護費”都顯得沒精打采。

  鄒衍看著身邊惡形惡狀的伏虎幫人眾,再看了眼輕易便屈服在她們人多勢眾下,乖乖奉上血汗錢的小本經營者們,心中的無奈與感慨不是一點點。

  ——強者欺淩弱小,弱者們則抱成團去欺負更為弱小的人嗎?這世道……

  鄒衍撓撓頭,無語地看著眼前這個捧著幾個銅板,顫巍巍遞給她的賣鴨梨的大叔,斑駁的兩鬢,過早衰老的容顏……她剛想偷偷示意老人家快把錢收起來,似乎已經有人看過來了。

  “哎,賣梨的!別說我占你便宜。‘保護費’歸‘保護費’,這錢嘛,是我買你的梨。”鄒衍故意大聲說著,裝作剛取出錢的樣子,手裡順過來兩個鴨梨。

  收穫季節,水果賣不出價錢,這幾個銅板也許就是大叔一上午的收益。

  等到眾人聚到一起坐地分贓的時候,鄒衍連一個子兒也沒能掏出來。

  “癩鄒兒,你他媽把錢都收哪了?”

  “啊?老大……我放這兒了。”鄒衍那兩根光禿禿的手指穿過口袋裡的破洞,一副欲哭無淚的倒楣樣。

  “他媽的!”雷小寶一蹦三丈高,想也不想便一腳踹出,感覺踢實了,又見鄒衍甚至在地上滾了一圈,便也出了氣,再次滿意地坐下來。

  鄒衍小心地從地上爬起來,摸摸懷裡揣著的鴨梨,唉,雖然借著滾勢,力道已被卸去了大半,但可惜,梨還是被踢破了。

  不過,冰糖燉梨似乎對喉嚨挺好,老爹最近有些咳嗽,而心素的嗓子更該好好養養。好吧,決定了,今晚加餐,夜宵甜點——冰糖燉梨。

  於是,找工作的第一天,胸口有些小淤青的鄒衍收穫爛梨兩隻,工作——未果。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09:50 PM

十五

  第二日,出師不利的鄒衍總結經驗,吸取教訓。

  她翻箱倒櫃地找了件沒破沒補、勉強還能見人的衣裳,仔細梳頭洗臉,收拾得人模人樣,光明正大地站到了風來鎮最大酒樓——“如意樓”的大門口。

  “誒,這位客倌,裡邊請。”店小二習慣性地招呼完,定睛一瞧,才發現剛剛進去得居然是潑皮癩鄒兒,笑得元寶似的臉立即拉得老長。

  鄒衍趕在小二回神阻攔她前,幾步走到櫃檯處,謙恭規矩地拱手一禮,道:“掌櫃的有禮,敢問貴店可還招工?”

  撐著肘耷拉著眼皮、閑閑撥弄算盤的掌櫃的懶洋洋地撩了下眼皮,伸指朝左右彈了兩彈。

  鄒衍尚來不及反應,便被兩個人高馬大的婦人一左一右架著胳膊,像拎小雞一樣提溜了起來。

  “做什……”鄒衍掙脫不開,便索性不再掙扎,只筆直地注視著櫃檯後重新垂下眼皮的女人:“掌櫃的,您這是何意?”

  櫃檯處的小小騷動吸引了大堂裡的眾多食客,眼看著就要被丟出去的鄒衍,突然提高音量喊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這偌大的如意樓便不能給回頭向善之人一個機會?”

  眾人一愣,接著便一片譁然,估計誰也沒料到這無賴地痞居然也有講出這麼一番話的時候。

  但正所謂薑還是老的辣,就聽如意樓的掌櫃不緊不慢地開了口:“癩鄒兒,莫要以為你今兒披了張人皮,老婦便認不得你,想進這如意樓的門?可以。將你五年前吃‘霸王餐’的錢留下,否則……”危險地眯起眼睛,揮了揮手,道,“扔出去!免得礙了客人們的眼!”

  “嘭”一聲,鄒衍無師自通,一招“平沙落雁”式耍得極是漂亮,只那可憐的屁股裂成了幾瓣兒。

  “嘶——”真疼!這招孤注一擲、置之死地而後生果然沒什麼效果嗎?

  鄒衍撫著屁股,齜牙咧嘴地正準備起身,手背不期然碰到一樣扁扁的圓巧硬物。

  她反手將其抄入掌心,一瘸一拐地走至沒人的地方,攤開手心一看,興奮之色立減:居然不是銅板!

  一枚小巧玲瓏的碧綠圓環,只有錢幣大小,質地非銅非玉,環上刻著一個小小的“十”字。

  鄒衍皺了皺眉,抬頭左右看看,見確實四下無人,便隨手將燙手的山芋拋擲角落。

  如意樓的顧客非富即貴,這碧環很可能就是裡面某位‘“貴人”遺失的,若歸還失物時失主是副“撿到爺的東西是你的造化”之類的欠扁嘴臉還好,最擔心地便是她說不準反咬你一口,冤枉你是偷東西的賊,憑鄒衍的名聲,那還真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鄒衍無精打采地從角落裡出來,走至拐角處時迎面急匆匆走來一名男子。與時下男子不同的是,他的身形修長矯健,步履輕快有力,從她身旁擦肩疾過時,鄒衍懷疑自己聞到了一絲很淡的血腥味。

  ——咦?

  她立刻詫異地回頭,發現剛剛還在自己身後兩三步遠的男人,居然已經無聲無息地消失無蹤……

  ——鬼魅?!還是……所謂的輕功?

  鄒衍震驚地瞪大眼,恍惚中來到一家小麵館,想試試運氣。

  “啊呀,大姐啊,你們昨兒個不是剛收過小人的‘孝敬’嗎?”攤主見她進來,整個人急了,而她家正在一旁擦桌子的夫郎眼圈兒立刻紅了。

  “不,我……”我不是來收“保護費”的。

  “給條活路我們吧,癩大姐,你看咱家小本生意,根本賺不到幾個錢,癩大姐啊,小人上有老下有小……”攤主不等鄒衍開口說明來意,立刻苦著臉哭訴起來,而柔弱的夫郎早則已在一旁“嚶嚶”哭泣起來……

  “不,我……”鄒衍嘴角抽搐,欲哭無淚:我不姓癩……

  “……小丫,你哪來的錢買糖葫蘆?”攤主突然其來的大吼再一次打斷鄒衍未竟的話語,“你個死妮子,居然學會偷錢去買零嘴,看我不揍死你!”

  鄒衍聞聲望過去,卻見一個七八歲年紀的小女孩正拿著一串糖葫蘆,怯生生地站在門口。

  小姑娘生得唇紅齒白,紮著兩個小辮,穿著一身小巧的花布襖,手裡舉著一串紅彤彤的糖葫蘆,挺像年畫裡的喜氣娃娃。

  鄒衍不由多看了兩眼。

  攤主一拍腦門,幾步跨過去劈手奪過女兒手裡的糖葫蘆,用力塞進鄒衍手裡,嘴裡連聲道:“小小意思,您收著吧,收著吧,我們家是真沒有餘錢了……”

  鄒衍無語地看了眼手裡的糖葫蘆,再無語地看了眼因為糖葫蘆被搶扁著嘴快要哭出來的小姑娘,最後看了眼若是她不肯收便真要急哭了的攤主……突然覺得,她也想哭了……

  於是,找工作的第二天,屁股幾瓣的鄒衍收穫糖葫蘆一串,工作依然——未果!

  ***************************************************************

  第三日,鄒衍總算知道了八卦流言的傳播速度與力量。

  短短一天一夜,“癩鄒兒”自不量力地跑到如意樓撒潑耍賴,被劉掌櫃大快人心地丟出如意樓的消息傳遍了整個風來鎮。

  倒也不是癩鄒兒本身是個人物或者名聲如何響亮,實在是以前沒有哪個混混無賴會跑到這麼個“貴人雲集”的地方,當眾叫囂什麼“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還口口聲聲暗指如意樓是個“氣度狹窄、不能容人”之地。

  鄒衍知道自己走得是步險棋,被人套個麻袋堵在巷子裡揍一頓這是輕的,弄不好被人打死了也是自己活該。而且,她這麼一說,幾乎把全城的地痞混混都得罪光了,肯定會有更多人看自己不順眼……

  她承認,自己是腦子發熱、操之過急了,頂著這麼一副潑皮無賴的嘴臉,往日順風順水、一呼百諾的小主播開始焦躁了,更讓她著急得是,若她不能儘快找到活幹,刑心素的身體到底還吃不吃得消……她可沒忘廖文君的叮囑,也不以為那女人是在危言聳聽。

  ——但是,現在的情況貌似更為糟糕。

  她一路偷偷摸摸地躲著那些流氓,一路尋找能夠得到工作的機會。布店、鐵匠鋪、成衣鋪、醫館、糕餅店、車馬行……

  好一些的店主會直接告訴她“她們不需要人手,要找也不會找她。”

  差一點的也會或戲謔或譏諷地說“她們廟小,供不起她這座大佛,更沒辦法給棄惡從善的流氓留一席之地。”

  最差的則會直接動手,將她用掃帚或棍棒掃地出門。

  ……

  於是,找工作的第三天,滿腹怨氣的鄒衍收穫白眼無數、“青紅糕條”數道,工作再次——無果!

  

十六

  如今這是第四日,鄒衍一大早出門便被虎幫人眾發現,呼呼喝喝追出了兩條街,無奈之下躲到了這個陌生的犄角旮旯。

  嘁——還真是陷入僵局!

  鄒衍攢著眉頭,踢了踢腳邊的石子,心情難免沮喪。

  “喝!……再喝!”遠遠地便聽到有醉鬼胡亂嚷嚷著什麼,踉踉蹌蹌地走近,鄒衍聽著不是虎幫人的聲音,便仍舊坐著沒動。

  “……唔……唔……嘔——” 那醉婦跌跌撞撞地停在鄒衍藏身的岔道口,搖晃著扶住牆角,低頭劇烈地作嘔起來。

  頓時一股摻雜著酸腐胃液的濃烈酒臭味在小巷子裡彌漫開來……

  鄒衍嘴角抽搐,一手捂著鼻子起身,才知道人若是倒楣起來,連喝水都能塞牙這話一點不假。

  “咦?……咯兒……小然,你來找我?”那喝醉的老婦人吐完了,砸吧砸吧嘴抬起頭,也不知醉眼昏花將鄒衍看成了誰,對著她露出帶著點遲鈍傻氣的笑容,邊說著還邊打著嗝朝她這邊撲騰。

  “喂,喂,你認錯人……喂!站好了,喂!別朝我身上蹭呀!!”夾道窄小,老婦人又堵在出口,鄒衍一個躲閃不及,便被她撲了個正著。

  “唔……小然,你好像長矮了……”老婦人的個頭比鄒衍還高些,如今將頭屈棲在比自己矮的肩頭上,十分不舒服地扭來扭去。

  鄒衍實在很想就這麼用力把她扒開,隨便丟到地上,再順便踩上兩腳,以報胸前衣物被蹭髒之仇,但見她頭髮花白,眼尾皺紋橫生,怎麼看也是個已經六十多歲的老太婆……

  也就是一瞬間的心軟遲疑,老婦人突然停住掙扎,迅速捂住嘴巴:“唔……我不行……嘔……”

  ——鄒衍怒了!

  任哪個精神正常的人,平白無故被人吐了一身熏臭的酒漬穢物,也不會不憤怒吧?

  她三兩下掰開醉婦拽著她衣領的手,一把推開老人,脫下骯髒的外衫,覺得今天真是倒楣到了極點!

  老婦人縮成一團蹲在一邊繼續吐著。她早已吐不出什麼,只不斷乾嘔出些胃液唾沫。

  鄒衍舉步想走,卻發覺自己的衣服下擺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攥到手裡,低頭一看,老人可憐巴巴地仰頭朝她看:“……小然……”

  ——天!別用這種黑溜溜水汪汪慘兮兮的目光看她行不行,您是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不是六歲的小女孩,更不是被她狠心丟棄的小狗……

  鄒衍腹誹不已,但扯了半天愣是沒扯動自己的袍角半分。

  兩相對峙許久,鄒衍頭痛地撫額,忍耐地一字一字道:“鬆、手!你到底想怎麼樣?”

  那老婦人混沌的眼神驀然一亮,抓著鄒衍的衣襟穩住身形,攀爬著站起身:“……小然,我頭痛……”

  ——住手,住手!把你的爪子給我拿開!

  鄒衍手忙腳亂地抵擋著重新又像八爪魚一樣粘上來的老人,覺得自己的忍耐力再一次受到了嚴峻地考驗。

  一個使勁撲一個拼命擋,就在這一團混亂時,老婦人歪了歪腦袋,忽然停下動作,疑惑地看向岔道口:“小……然?”

  鄒衍聞聲望過去,只見一個身穿青衫短褂,高大健碩的女人如一堵牆般立在那裡,兩腳齊肩,雙手環胸,威嚴的國字臉上一雙眼睛明亮銳利。

  “這裡有個小然……那兒也有個小然……怎麼有一個……兩個……嗯……不對,是四個……唔……眼好花……”老婦人捧著腦袋,邊嚷嚷著“頭疼”,邊繼續往鄒衍懷裡鑽。

  “都說了,我不是!”鄒衍兩手撐著老人的肩膀,確保她再不能近自己的身,扭頭對依然一動不動站在那裡的女人道,“你到底認不認識這個人?”

  那女人終於動了。

  她幾步跨過來,一言不發地準備接過老人。

  “等一下。”鄒衍見她面無表情地架起老人,手底的勁道一點都算不上溫柔,便抬手阻攔道,“你真的認識她?

  “這與你何干?”女人的聲音低沉醇厚,很自然地帶上了一種威壓感。

  鄒衍暗自皺眉,雖然從衣著打扮上看不出來,但她不會無意中惹上了什麼不該惹得人吧?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的。

  “自然是與我沒有半分干係,但也不一定與你有關。她已年過半百,年老體弱,你若果真是來尋她的,為何動作如此莽撞粗魯?”

  “一夜未歸,宿醉街頭,還……”女人打量了一眼僅著一襲中衣、凍得瑟瑟的鄒衍,目中的銳利收斂了一點,“惹來一堆麻煩。難道不該受點教訓?”

  鄒衍深表贊同地點了點頭,接著追問了一句:“那你的名字?”

  “李然。”對方倒也沒為難,爽快地報出姓名,從懷裡掏出一串錢來,“這是賠給你的衣服錢,我代她向你道歉。”

  “李然……小然……嗯,那就沒錯了。”鄒衍也不跟她客氣,撒開扶住老人的手,接過錢數出五枚銅錢揣進自己懷裡,剩下地則重新塞回李然手裡,“衣服洗洗還能穿,用不了這麼多。”

  “也好。”李然淡淡說著,將錢收回,便扶著七歪八扭的老人往外走。

  走到一半的時候,她回頭瞥了眼重新沉寂下來,再一次開始犯愁的鄒衍,問:“你是癩鄒兒?”

  鄒衍愣了愣,搖頭道:“我是鄒衍。”

  李然瞭解地點了點頭,道:“那鄒衍你找到活幹了嗎?”

  鄒衍苦笑了一下,是不是全鎮的人都知道癩鄒兒找不到工作?

  不過,反正這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她誠實地搖了搖頭。

  “這樣吧,若是你不怕辛苦肯出力的話,可以來碼頭幹上兩天,今天下午有批貨要到,你要想來的話就過來吧。不過,我李然醜話說在前頭,你若是中途喊苦喊累,就莫怪我對你不客氣!”丟下這麼句話,李然扭頭便走。

  鄒衍張著嘴巴,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這,這……這是不是意味著她找到工作了?

  噢!老天爺!果然天無絕人之路!

  只穿著中衣的鄒衍興奮地在大街上奔跑起來,她現在要立刻回家換衣服,然後——去碼頭!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09:50 PM

十七

  搬運的工作比鄒衍想像中更為辛苦,100斤一袋的貨物,壓到肩上,就有些勉強,再加一袋,差點連腰也直不起來。

  一旁左右兩肩各扛了兩袋貨的李然,臉不紅氣不喘地對著給她壓貨的人交代道:“她新來的,先練練,別把人小命折騰去一半。”說罷,健步如飛地走了。

  鄒衍萬分崇拜地看著她穩如鐵塔似的背影,心中無限感慨:同樣是女人,差別怎麼就那麼大呢?

  揮汗如雨地咬牙撐到收工,鄒衍握著剛到手的十幾個銅板,略顯蹣跚地準備回家。

  “鄒衍。”身後傳來李然渾厚的聲音。

  鄒衍應聲回頭,卻見一個小瓶迎面飛過來。

  她略顯狼狽地接住,疑惑地等著李然解釋。

  “跌打藥酒,肩上的淤青紅腫擦擦會好很多。”李然隨意說著,問,“如何?明日可還來?”

  鄒衍晃了晃手裡的瓶子,對她露出笑容:“自然。”

  歷來雪中送炭少,錦上添花多,在她如此困窘的時候,李然向她伸出了援手,不管她出於什麼動機,鄒衍對她都只有感激。

  告別李然,鄒衍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回了家。

  雖然癩鄒兒在碼頭扛活的事很快就會被人知道,但在事情未暴露前,她不想老爹太過擔心。這種重體力活開頭幾天肯定比較難熬,等最困難的日子過去,事後老爹即使知道了,也不會太過心疼。不過,心素那裡,恐怕是瞞不過去的。不說兩人同床共枕,單就抹藥酒這事,可能都得麻煩他。

  飯桌上,鄒衍心不在焉地聽著鄒老爹嘮叨最新聽來得爆炸性好消息,說是半月後,馮家長子要公開拋繡球招親,凡是年齡相仿、未娶夫郎的女人,無論貧富地位均可參與。老爹話裡話外都是讓她好好考慮、莫要錯過機會的意思。

  鄒衍既沒有贊同,也沒有反駁,只是適時給說得口沫橫飛的老爹夾幾筷子菜,眼角餘光中瞥見身旁一貫默不吭聲的男人將臉埋入碗中,似乎比往日更加沉默……

  “爹,我有些累了,先回房。”鄒衍看吃得差不多了,便擱下碗站起身,對刑心素道,“心素,過來幫我捶會兒肩。”

  這是她第一次當著其他人的面這樣喊他,刑心素捧著碗的手微微一抖,不由得抬頭去看她。

  一燈如豆,鄒衍的面目並不清晰,男人卻無端覺得那人的目光該是暖的,充滿著理解與撫慰之意。

  “衍兒……”吃驚的並不止刑心素一人,鄒老爹喃喃開口,他從未聽過自己的女兒對誰用如此溫和的口吻說過話,更何況,雖說衍兒從頭到尾沒有反對過一句去參加“拋繡球招親”,但就是剛才,他怎麼覺得衍兒已經隱約表明了拒絕的態度?

  ——難道……自己的女兒真在不知不覺中長大了?

  鄒老爹凝眉思索,也沒去管先行回房的兩人。

  ******************************************************

  房間裡,刑心素點上油燈,走向已半褪衣物的鄒衍。

  “妻主……?”他疑惑地低喊一聲,不明白捶個肩膀而已,為什麼要脫衣服?

  “呵呵,過來。”鄒衍見他一副驚疑不定的樣子,慌亂的眼神就像一隻受驚的可愛倉鼠,不由輕笑出聲,道,“你想哪去了。這個給你,替我擦一下。”

  她將瓶子遞給他,鬆手時無意中碰到了他的指尖。

  他很細微地顫了顫,但立刻鎮定下來,穩穩地接過後,問道:“是什麼?”

  “藥酒。記得替我跟爹保密。”鄒衍腫得高高的青紫肩膀露出來,在昏暗油燈地映照下,泛出一種透亮的光澤。

  “天!這是……”刑心素輕輕地倒吸一口冷氣,怎麼看都不像是打架留下的傷痕。

  “沒什麼。有個朋友介紹我去碼頭搬幾天貨,可能剛開始還不太習慣。心素,能替我揉散淤痕嗎?”

  “……好。”刑心素頓了頓,拔開瓶塞,倒出藥酒,湊上前仔細地揉了起來。

  昏黃的油燈給這間小小的臥室鍍上了一層柔暗的光線,鄒衍忍著痛,面容扭曲地看兩人倒映在牆壁上貼得很近的影子。

  藥力一點點滲透化開,刑心素的鼻尖開始滲出點點晶瑩汗珠……

  “其實,馮家的事我今天下午就聽碼頭的人說過了。”當疼痛趨緩時,鄒衍低聲道。

  刑心素的手停了一瞬,沒有說話,只更用力地擦下去。

  “可以了。”鄒衍握住他的手背拿下他的手,然後很自然地放開,轉身面向他,“我知道,若我現在跟你說我只想和你、爹三個人好好生活下去,你一定不肯信。那麼,沒關係,你該知道我對馮家殊無好感,又如何會去娶什麼馮家長子。更何況,你是我明媒正娶回來的夫郎,即是說,我早就是有家室的人了,連去參與招親的資格也沒有,所以你就更不用擔心了!”

  “妻主,心素並非,並非……”刑心素有些慌亂地無力辯解著。

  “是,你沒有擔心。只是快把我肩膀上的一層皮搓下來而已。”鄒衍調侃地笑了笑,眼看著刑心素雙頰上染上片片淺淡的羞窘暈紅,嘴角上揚,眉眼彎彎,笑意卻沒有到達眼底。

  ——她不要他成天擔憂著會不會被休,卻希望他會有擔心自己的妻主會不會被別人覬覦或者搶奪的一天。

  前者求的是能保護自己的名分,後者在乎的則是她這個人。

  ——糟糕!對於他,她似乎開始有些貪心了……

  懷著點未知的忐忑與隱秘的喜悅,鄒衍淡淡道:“至於爹的話,心素,你不必放在心上。你是我的夫郎,這一點不會有變。”

  刑心素眉梢一跳,下意識地垂下的眼眸咬住薄唇,燈火閃爍跳躍裡,表情越發地模糊不清。

  

十八

  碼頭,不僅是人流貨物的集散地,也是各路消息的集散地。

  鄒衍幹了兩天,充分見識到廣大勞動人民群眾對於八卦事業的強烈熱愛與支持。從周家的傻女兒居然能娶到豆腐鋪的俊小子,到鄰城的王員外一夜之間被人砍掉頭顱死狀淒慘……自然,議論地最熱烈的還是馮家長子下月初五招親一事。

  聽說那馮家公子從小體弱多病,其父擔心他早夭,在男孩很小的時候便送到另一處別莊專心靜養,一眨眼,十多年過去了,馮家公子除了在主夫仙逝時回來過一次外,竟再沒有一人得見其真容。如今突然放出風聲,說要繡球招親,而且門檻放得如此之低,讓人不得不猜測那馮家公子是否醜如無鹽,否則又怎會用這種方法招納妻主。

  不過馮家家底豐厚,想必陪嫁物品一定相當可觀,即便那馮家公子果真醜得無法見人,許多人還是紛紛表示自己並不介意。

  就在這群情高漲、多數人摩拳擦掌靜待初五日子來臨的情況下,有兩個人的平靜便顯得異常顯眼。

  “怎麼,對馮家的大公子沒興趣?”李然仰頭喝了一大口水,用袖子抹了下嘴角。

  “你忘了,我早已娶夫?”鄒衍甩著衣袖扇鳳,頭上的汗滴不住地滾下來,“倒是你,聽說你還是孤家寡人,怎麼就一點不動心?”

  李然搖搖頭,一時沉寂下來,剛毅的側臉居然透出幾分落寞之意。

  ——情之一字,最為傷人。看來,就連灑脫磊落如李然也是避不了的。

  鄒衍便也不再開口,心思轉到今晚收工後定要記得去藥鋪一趟,心素手上的凍瘡已經紅腫開裂,難為他整天還能跟沒事兒人一樣做這做那。

  “對了,鄒衍。”李然從沉思中醒過神來,又是一副沉穩如山、不動聲色的樣子,那短暫的脆弱仿佛是人的錯覺。

  “嗯?”

  “秦姨說要請你吃頓便飯賠罪。”

  “秦姨?賠罪?什麼意思?”

  “你不認識秦姨?”

  鄒衍搖頭。

  “秦羅貴在雲夢茶樓說了三十幾年的書,沒想到風來鎮還有不認識她的。”李然似乎覺得有些好笑,又似乎有些詫異,向來沒什麼表情的臉上愉快地挑了挑眉,“就是那天吐了你一身的婦人,她覺得很過意不去。”

  “這就不用了,你上次已經賠了我的衣服錢。”

  “就我個人來說,還是建議你去一趟。這不單是因為我答應秦姨會把你帶去,另一方面,鄒衍,你夠努力也肯吃苦,但卻不適合搬運這份差事。”李然中肯地評價。鄒衍身體的靈活性和柔韌性值得一誇,但體力和負重力就……這是先天身體素質的局限,不是靠意志和努力便能克服的。她如何看不出鄒衍這幾天是在咬著強撐,好幾次都差點被壓趴下,長此以往,肯定是行不通的。

  “……”鄒衍皺起眉,心裡知道李然是對的。肩膀處本來還鑽心的疼痛已經感覺不到了,半邊身子麻木,現在連舉個手都非常困難,臉上的疲態和身體的勞累遮都遮不住,鄒老爹已經好幾次要揪著她去看大夫,“那與我去不去吃飯有什麼關聯?”

  “你真的不明白?”李然瞥她一眼,不喜歡鄒衍和她兜圈子。

  “抱歉。”鄒衍低頭,苦笑著道,“我只是不想給人添麻煩而已。”那些混混們並沒有放過她,只是碼頭上運貨的人大多身強力壯,加上李然又是比較吃得開的人,投鼠忌器,因此她們才沒沖上來找麻煩,若是換了別的工作,鄒衍還真不保證,會不會給好心雇傭自己的人惹來一堆麻煩事。

  “放心吧,船到橋頭自然直。秦姨在茶樓裡還是說得上話的。”李然爽快地拍了拍鄒衍的肩,惹得鄒某人齜牙咧嘴地沒好氣地推開她的爪子,“況且,多認識一個人,多條路子。你既不想走回老路,就多找找吧,總有適合自己的。”

  鄒衍沉默了一會兒,抬頭看向正起身拍拍屁股準備開工的李然,嘴角噙著抹笑意,眼神卻分外認真:“哎,李然。”

  李然應聲回頭,垂眼看她。

  “幹嘛對我這麼好?從開始便是。”

  “……因為有人相信,這世上沒有無可救藥之人。”沉聲扔下這麼句話,女人大踏步離開。

  鄒衍覺得,這時候的李然,背影依然偉岸高大,卻莫名地透著些許孤寂與悲涼。

  那個教會她包容與接納之人,該是她心頭的朱砂痣,擦不掉,碰不得,輕易便能讓她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

  從秦羅貴家裡出來,鄒衍一路小跑著去了藥房,店裡的夥計正在打烊,被她急驚風似得樣子嚇了一跳。

  滿意地捧著兩盒防裂的面油和一管治療凍瘡的藥膏,鄒衍心裡轉悠著的是個令人振奮的念頭。

  回到家裡,鄒衍匆匆扒完飯,便拉著刑心素進了房。剩下鄒老爹一人坐在桌前,捧著一盒面油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女兒比以往孝順了和比以往更急色了是該喜還是該憂。

  “心素,我講故事給你聽吧。”一進房門,鄒衍便滿眼閃亮地看著刑心素。

  “妻主?”

  “好不好?你聽聽看。我記得你家學淵源,替我點評一番。”

  “……好吧。”刑心素勉強應下,雖然已經逐漸習慣妻主最近時不時地天外飛來一筆,但像這樣奇怪的要求,他還是第一次聽到。

  鄒衍整理了一下思路,說得是“伐東吳曹操出兵、用奇謀孔明借箭、 獻密計黃蓋受刑、鎖戰船火燒赤壁”,說得人是逸興遄飛、眉飛色舞,聽得人是目現異彩、拍案叫絕。

  故事講完了,刑心素激動地站起身,說道:“妻主,如此精彩絕倫、逸趣橫生的故事,心素聞所未聞,不知是哪位高人所作?”

  ——高人自是高人,不過說了你也是認不得的。

  “先不忙說這個,心素,你覺得若我去說書如何?”

  刑心素沉吟半晌,終是在鄒衍期待的目光下輕輕搖頭:“故事自是極好的。不過,妻主,昔年御用說書大師曾做一首《西江月》詞遺世,說‘世間生意甚多,惟有說書難習。評敘說表非容易,千言萬語須記。一要聲音洪亮,二要頓挫遲疾。裝文裝武我自己,好似一台大戲。’這說得便是說書之難,說書人的功底絕非一朝一夕便能練就,妻主還是莫要看得太過容易。另外,當今聖上之父明賢太君的本姓為曹,你說得故事中這位曹孟德雖為梟雄,但終歸鎩羽慘敗,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告你個影射皇室之罪算是輕的;還有,前朝諸葛瑜將軍乃是赫赫有名的大將,于今朝誇舊年的英雄,即便只是同姓或同名……”

  鄒衍初始聽了還有幾分不服氣,想她一介小主播怎麼說口才功底還是在的,但越聽越覺得自己還是把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了,到後來竟是心平氣和看著男人難得地侃侃而談,覺得如此自信亮眼的心素還是第一次見到……

  “妻……妻主……”刑心素聽完故事,正是心情激蕩之時,鄒衍又非常誠懇地徵求他的意見,不知不覺就嘰裡呱啦說了一大堆,等到把話說完了,才發現自己竟是引經據典地好好把女人批了一通……冷汗頓時就下來了。

  “怎麼了?說完了?”鄒衍好笑地看著剛剛還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之人,轉眼便委靡成了一隻訕訕的小蝦米,眼睛裡是遮掩不住的溫柔寵溺,“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這件事我會再好好考慮的。”

  刑心素飛快地抬頭掃她一眼,發現她確實沒有生氣的樣子,也不由鬆了口氣。

  “不過,你把我批成這樣……看來是不喜歡我講得故事了……”鄒衍狀似遺憾地搖頭晃腦,“唉,可惜了,肚子裡還有一堆故事,現在該說給誰聽呢?”

  “妻、妻主……心素沒有……不是……這……咳咳……”

  ——得,把人逗過頭了吧?

  鄒衍摸摸鼻子,走過去替刑心素順氣,當手接觸到他的背部時,他僵硬了一瞬,待察覺出女人的意圖,便勉強命令自己儘量放鬆。

  “……別著急,我知道得所有故事,我保證,你會是第一個聽眾。”

  咳得嗡鳴的耳邊似乎聽到這麼句話,並不清晰,卻奇跡般地讓他繃緊的肩背肌肉驀然放鬆下來……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09:51 PM

十九

  秦羅貴近些日子有點苦悶,她說了快半輩子書,再多的才子佳人、英雄紅顏、金戈鐵馬、傳奇人物、趣聞軼事……都已經說得差不多了,這些年來,為了保住“雲夢茶樓第一活招牌”的美譽,她雖絞盡腦汁、勉力支撐,卻已漸感力不從心。

  沒有新鮮的故事,日漸枯竭的靈感……對一名說書人來說便如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可謂是毀滅性地打擊。

  那天她於爛醉中遇上鄒衍,發生了什麼事已經記不得了,但惟有那種即便無奈不耐,卻仍舊掩不住淡淡關懷的感覺依然留存心中。她原以為那人是小然,後來才知道忍受她糾纏地居然是聲名狼藉的混混“癩鄒兒”……彼時,心中頗感不可思議。

  過後幾日,偶爾聽小然沒什麼語調起伏地提及鄒衍的努力,再聯想起她素日的風評,頓時來了些興趣,直覺她該是個有故事的人。

  是什麼讓一個人在短時期內發生如此大的變化?抑或者她本性不壞,只不過是突然良心發現、改過自新?

  於是,秦羅貴便讓李然請了人過來。那鄒衍相貌平平,雙頰下凹,身形略顯瘦小,膚色是營養不良得暗黃,只一雙眼睛明亮清澈,靈動有神,怎麼看都不像一個偷雞摸狗、吃喝嫖賭地無賴。

  三人分賓主落座,酒過三巡,秦羅貴還待讓她多飲些,才好打探問話,鄒衍卻以手掩杯,淺笑道:“小酌怡情,大醉就免了吧。秦姨也多加注意才好,烈酒摧肝腸,保重身體方為要務。”她這話說得情之切切、言之鑿鑿,李然在一旁翹起嘴角,舉筷夾菜,估計這話她平時沒少勸秦姨,如今來了同盟者,不由心生歡悅。

  鄒衍又道:“秦姨有話不妨直說,我知道的自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勿需如此賣力地灌醉我。”

  “噗……哈哈……”李然終是繃不住臉地笑了開來,笑聲中頗有幾分爽朗之意。

  秦羅貴先是一呆,而後差點老臉撐不住地泛紅,再見認識半年多來從未展顏的李然哈哈大笑,更是驚訝不已:“你怎知我有話要問你?”

  “秦姨,哪有人請客吃飯只一個勁地勸酒?我到現在可連筷子邊都沒摸著。”鄒衍好笑地看著一臉難耐的秦羅貴,第一次見她時,喝醉的她賴皮耍寶,第二次見她時,兩鬢斑白的她孩子似的急切,這老人還真是……可愛,讓她禁不住懷疑“雲夢茶樓的鎮樓三寶之一”便是這樣的?

  “秦姨,是你太著急了!”李然止住笑聲,舉杯飲盡,道:“鄒衍,秦姨浸淫說書之藝三十幾年,每有好的素材,便雀躍狂喜不已,現在你人在這裡,卻不好直接貿貿然詢問,可不是抓耳撓心地難受?”

  “噢?我也是好素材?”鄒衍詫異地問,她看得出來秦羅貴今日請客的目的不單純,倒不成想自己也有成為故事主角的可能性。

  李然提壺倒酒,並不言語,只示意鄒衍看向秦羅貴。

  秦羅貴面色略帶尷尬地呵呵一笑,拍拍腦袋放下酒盞正色道:“小輩人如此爽快,若我老人家再扭捏下去,反倒是枉做了那小男兒狀。既如此,小衍,人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以老賣老,托大被你稱一句‘秦姨’,你可願告訴秦姨,為何你的所言所語、所作所為轉變如此之巨?”

  “……”

  “唉,是我問得冒昧了,小衍你不必理會,來來,吃菜吃菜……”

  “秦姨,你誤會了,我只是在思考該怎樣將我的心境轉變描述出來……這裡……”鄒衍撫向後腦勺,“曾被人打得腫起一個雞蛋大得腫包,我被官差鎖在不見天日的大牢裡幾天幾夜,死狗般無人問津,又冷又餓,意識昏沉,生死徘徊於一線,後來我想到了,若我就這麼死去,除了爹會痛心自己白髮人送黑髮人外,恐怕這世上再不會有一人為我感到傷心難過……我不敢說自己大徹大悟,但終也明白是我自己整日戲耍人生,於是人生便也戲耍了我。秦姨,我只是……後悔而已……”

  就是這樣吧,鄒衍說完了,人也輕鬆下來,不是什麼穿越時空,沒有什麼靈魂附體,單純只是因為癩鄒兒于生死之際醍醐灌頂,往後再有一千一萬個人問她,也便是這個理由了。顏息白的一生,那是個過於真實的夢境,現在活生生腳踩大地的,是鄒衍,是那個浪子回頭的癩鄒兒。

  鄒衍再飲一杯,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朝秦羅貴和李然告辭:“今日拜訪得突然,家中老父和夫郎定還等我吃飯。很抱歉秦姨,我的事肯定無趣到沒什麼參考價值……”

  秦羅貴方才見她說得動情,心頭已有幾分感動,再見她甚至還擔心著自己的事對秦羅貴有沒有幫助,好感頓時大增,聽她談吐流暢、條理清晰、聲情並茂……再想到李然跟她提過,鄒衍不適合搬運這一工作,便起了相助的念頭。

  秦羅貴擺擺手,打斷鄒衍的話,問一句:“小衍對說書這一行當有什麼看法?”

  普通人聽秦羅貴這麼講,肯定已猜到幾分她是動了收徒的念頭,但鄒衍撓撓頭,說一句:“這個……說來慚愧,我沒怎麼聽過人說書。”說到這裡,她忽而想到什麼般,眼前一亮,頓了頓,續道,“不過,也許我知道一些故事可能會有一聽的價值。”

  秦羅貴聽她說得自信,便也來了興致,剛想讓她說來聽聽,卻聽她又道:“不過今天太晚了,我趕著去藥鋪,改日再請秦姨評鑒。”說完,她朝秦羅貴和一旁的李然拱一拱手,告退離席,動作流暢迅速、毫不拖泥帶水。

  秦羅貴略有些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行雲流水地離開,一顆心被她勾得不上不下,甚是癢癢,向一旁自斟自酌自得其樂的李然問道:“她到底有何火燒屁股的事,連口菜都沒來得及吃?”

  “天知道。不過下午我好像聽她嘀咕說要買凍瘡膏給夫郎。”

  秦羅貴窘了:難不成惡名在外、聲名狼藉的癩鄒兒還是位寵溺夫郎的好妻主?

  ——這丫頭,有點意思!

  

二十

  兩日後,鄒衍果然守諾地來說故事給秦羅貴聽,卻也是來和她談生意來了。

  兩文錢一個小故事,說不完地則三文錢一天,每日酉時過半便離開,絕不多做停留,即便秦羅貴說價格可以翻倍,鄒衍小祖宗也只是笑笑,道:“秦姨,我賺錢是為了自己和家人能過更好的生活,但若他們的幸福生活裡沒有我,豈不也是缺憾?今日時辰已到,我該回家吃飯了。”

  其實鄒衍這樣做並不是所謂拿喬,而她說出的理由也只是一半,另一半則是每日晚上她將第二天要說給秦羅貴聽得故事先講一遍給刑心素,待他潤色修改,確定沒什麼觸忌犯禁或者其他不妥之處,再講給秦羅貴聽。

  儘管心素看起來興致勃勃,但免得他累著,鄒衍一般會故意控制講故事的速度。所以,儘管秦羅貴火急火燎地想知道故事後續,也只好捺住性子,期待地等著鄒衍得每日一講。

  當然,秦羅貴也曾懷疑過,為什麼鄒衍會知道這麼多別人聽都沒聽過的絕妙故事,但她答應過鄒衍,一不問她故事來源,二不告訴別人這些故事都是她說的,至於第三……那鬼頭鬼腦的孩子先向她預支了二兩銀子工錢。二兩,不多,卻也不算少,夠一戶三口之家過上兩三個月的樣子。

  捧著錢的鄒衍轉頭便進了“如意樓”,恭敬卻也沒顯多少謙卑地問掌櫃的,前日裡說她還清欠債便可在如意樓幹活的承諾,可還算數?

  掌櫃的睜開總習慣性耷拉著的眯縫雙眼,狐疑地打量她一眼,道:“算數如何,不算數又如何?難不成你還真湊夠了一兩二錢?”眾所周知,這癩鄒兒身上是絕不會放過夜錢的,那點微薄的家底又早被她敗得一乾二淨,怎麼可能在這麼短時間內湊足錢?她是看在鄒衍死去的娘份上,才沒有同這無賴認真計較“霸王餐”的事,卻也不意味著會一再容她的胡攪蠻纏。

  “是。”

  “哦?”掌櫃的這下可奇了,“那若我說不算數,你是不是就不準備還錢了?”

  “自然不會。”鄒衍從懷中掏出銀子放在櫃檯上,不卑不亢道,“欠債還錢乃天經地義,鄒衍既在如意樓門口叫囂著要掌櫃的給改過之人一次機會,便也要拿出相應的誠意,證明自己值得您給予這種機會。”

  說到這裡,她彎身朝掌櫃的一禮:“我為五年前的錯事向如意樓賠禮道歉,望請原諒!”

  “癩鄒兒,你以為以言語擠兌住我,老婦便會任你稱心如意?”

  “掌櫃的誤會了。還錢歸還錢,求職歸求職,這點事我還是分得清的。只是我想鄒衍如今既已還清欠債,便該和大家一樣有個同等的機會不是?”

  “機會嘛……”那掌櫃瞟著她不明意義地笑了笑,站起身道,“我如意樓劉掌櫃說得話自然是算話的,就不知你癩鄒兒能不能把握了。”

  她揮手招來跑堂的店小二,低頭耳語幾句。

  那小二進內室捧了一本名錄出來,裡面記載地不單是如意樓各種招牌酒菜的名字、價格,還包括各種酒釀的產地、度數、口感、可與什麼菜共品……菜的話則是屬於哪種菜系、運用哪些做法、用料如何、口感如何、吃法有什麼講究、有何寓意……厚厚的一本,差可比擬前世半部詞典。

  “癩鄒兒,老婦我今日把話說在這裡。如意樓正缺一個跑堂的小二,嘴皮子要利索、腿腳要勤快、最主要的是要給我放機靈些,這裡的客人非富即貴,哪一個都不是你這樣的人招惹的起的,所以你自己最好想清楚了。至於這個……便是我給你的機會。”劉掌櫃將名錄丟到她身前的櫃檯上,“一要保密,二則是明日日落前把這些都給我背會了。”

  鄒衍將那“半部詞典”拿在手上,隨意地翻了幾頁,一手的簪花小楷,字又小又密,再加上大夥皆知癩鄒兒只是小時候被逼著上了幾天私塾,只能說粗通文字,比目不識丁者好上半分而已——很明顯這是刁難!

  但鄒衍恭恭敬敬地朝著重新坐回去、一副懶骨頭樣的劉掌櫃行了個大禮。

  非如此,即便鄒衍被錄用了,也只會受共事者排擠鄙視而已。有些時候,人必須得拿出些貨真價實的東西,才能立得定腳跟,經得住風雨。

  此乃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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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隱星稀,夜風瑟瑟。

  青燈素衣,夜伴讀書。

  刑心素于蕭索靜謐處恬淡安坐,垂眸補衣,不時挑一挑漸暗的燈火,添一些燃盡的燈油。

  鄒衍埋頭苦讀,心無旁騖,偶有不認識的生僻字,便招來“活字典”心素先生,請他答疑解難,不吝賜教。

  一室寧雅溫馨中,刑心素忽然“嘶……”一聲發出極細微地抽氣聲,一顆血珠迅速凝聚在被紮的紅腫手指上,他呆呆地看了一會兒,放下手裡的活計,抬頭望向窗外搖晃的樹影。

  落盡葉子的樹枝光禿禿地支楞著,在寒風地肆虐下,身不由己地隨風擺動。

  刑心素心下茫然,剛剛那陣沒來由地心慌讓他有些不安。

  ——莫不是,莫不是麟兒發生了什麼事?

  不過就算發生了什麼,他這個做爹爹的又能為自己的孩子做什麼?半年多未見,不知兒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半夜驚覺、有沒有長高一些、有沒有啟蒙識字、有沒有……有沒有忘了他這個爹爹……

  刑家大門他怕是再也不能踏入了。當年二爹為了怕鄒家不滿“拖油瓶”的存在,便謊稱麟兒暴斃,生生讓他們父子倆骨肉分離……到如今他連麟兒的一點消息也得不到。

  他相信從小撫養自己長大的喜叔會像對待親孫般照顧麟兒,但是麟兒啊,他的孩子,該是在怎樣一種無父無母、倍受欺淩的環境下成長?他小小的心靈裡會不會充滿了對這個離開自己的父親的怨恨與憤怒?

  他不敢想、不願想,也不能想……想多了,他怕自己不是先瘋了,便是心碎而死。他得比喜叔活得長久些,即便什麼也做不了,他還是不想讓別人譏嘲麟兒是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可憐蟲,他活著,是因為他愛著自己的兒子,他若真死了,才是真正地拋棄……

  “……心素,心素……”鄒衍頭也沒抬地喊了兩聲,見沒人應,才發現刑心素正一臉絕然哀傷地發呆。

  她放下菜單,走近他,在他身邊坐下,發現男人指尖有令人刺目的鮮紅。

  鄒衍掏出帕子,握住他的手,細細地擦拭起來。

  “……妻主?”刑心素這才回過神來,微掙了掙手沒有掙開,被鄒衍握帕地手輕輕按住。

  “別動。”她的聲音也是輕柔的,透著令刑心素幾乎著迷的暖意,“心素,你有心事可以說給我聽嗎?”

  男人長長的睫毛扇了一下,眼神閃了閃,終是抿起嘴唇輕搖了搖頭。

  “呵呵,不急。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好了。”鄒衍看著他那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逃避模樣,心中居然是憐惜大過懊喪。

  ——無法讓他產生足夠的信任感和安全感,這是她的問題。

  她將放在一旁的膏藥拿來,擠出一些來,小心翼翼地塗抹在男人腫起的手背、手指……

  “妻主。”遲疑不定的聲音。

  “嗯?”

  “明日可否允許心素去萬安寺一趟?”

  “……去吧。”鄒衍將最後一點褐黃的藥膏抹完,抬頭朝他笑了笑,“替我和爹爹向菩薩上柱香。”

  ——若是求神拜佛能讓你心安,那麼……就去吧。

  不過,這只是暫時的。

  鄒衍自信一笑:終有一天,能讓你心安的會是——我。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09:52 PM

二十一

  晚間收工前,鄒衍跟頭兒請了一個時辰假,蹲在一旁角落裡將如意樓的酒菜名錄再次翻了一遍,確認自己牢記心中。

  “嘿!鄒衍。”李然如那天拋擲藥酒般扔來一個蘋果。

  鄒衍接住,一口咬下,向她挑了挑眉,四目相視,莫逆於心。

  如意樓的考驗鄒衍果然平安通過,劉掌櫃眯起的眼睛睜開又合上,而其他幾個看熱鬧的夥計則俱是一副大為吃驚的樣子。

  鄒衍從容笑笑,將名錄雙手奉還,道:“敢問掌櫃的,鄒衍是否有幸能一覽真的如意樓酒菜名冊?”

  這一下,向來八面不動的劉掌櫃終於動容,她雙目霍然睜開,劍一般的目光如電般射向四周人眾。

  大夥連連搖頭擺手,看向鄒衍的眼神越發震驚!

  “掌櫃的,還請莫要心疑。”鄒衍的語氣神情依舊恭謹,“一行有一行的規矩,一行有一行的忌諱,這些東西雖簡單,可也說是如意樓多年經營的血汗總結,鄒衍並不認為以劉掌櫃的謹慎,會輕易讓我這樣的人接觸到真正的實質性東西。……當然,說到底,這也只是我的推測而已,如今觀各位的反應,鄒衍這該是……猜對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沉寂了一會兒,劉掌櫃突然撫掌爆出一串大笑,她揚手揮退眾人,第一次正眼打量了番鄒衍,眼神裡滿是意外與興味:“癩鄒兒啊癩鄒兒,沒想到我老婦活了這把年紀,見過的人千千萬萬,也有看走眼的一日,原以為你也就是街邊一小混混,倒沒看出你也是個人物啊!”

  鄒衍又笑了一記,非是得意,反露出一絲無奈:“掌櫃的著實過獎了!我也就這點小聰明。若非絞盡腦汁、削尖了腦袋地想進如意樓……要琢磨出掌櫃的用意,那著實是困難。”

  “哦?這我倒好奇起來,你為什麼如此想進如意樓?”

  “唉,實在是……背靠大樹好乘涼!”鄒衍搖頭晃腦地躬身一禮,誠實得讓劉掌櫃直打跌。

  ——忒,這崽子!怎麼以前沒看出來,居然是只披著羊皮的狐狸不成?

  *********************************************************

  搞定了如意樓的差事,鄒衍興奮地買了些菜蔬肉類回家,連著多少天未沾葷腥,她現在瞧著集市上的雞都跟黃鼠狼似得眼冒綠光。

  她今日回來地有些早,鄒老爹剛剛收攤回家,見到她手裡提著的菜忙讓她放下放下,說這不是女人該幹的活。

  鄒衍屋內屋外地轉了一圈,沒看見刑心素的人,才想起昨天他說過去萬安寺了。

  這萬安寺在整個黎郡也算有名,始建於前朝年間,相傳那位一飛沖天的平民鳳後便是在此初識了高坐廟堂的九五至尊,彼時香火鼎盛一時,到如今,輾轉經年,雖然已漸趨沒落,但其靈驗程度在當地人心目中還是有些分量的。

  “衍兒,那災星今日去了哪,怎的到現在還不見人影?”爹一邊擇菜一邊問著。

  鄒衍為著“災星”二字微皺了皺眉,這些天來忙著找工作,忘了該和爹好好說說心素的事情:“爹,他上萬安寺為爹和我祈福去了。”

  嘴裡這麼說著,鄒衍暗地裡尋思著該怎麼跟鄒老爹開口。

  “要我說,你這幾天也太由著他的性子了!這男人哪,就不能寵!”鄒老爹略有些憤憤地將枯黃的葉片丟下,這口吻,完全忘了自己也是個男的。

  鄒衍微覺好笑,蹲到老爹身邊,幫忙揀起菜來,學著他的口吻道:“這男人哪,可不就是寵的。”

  鄒老爹眼一瞪,臉拉長,又要開始趕人。

  鄒衍幾下躲過老爹來搶她手底菜的“魔掌”,低頭隨意道:“對了,爹,我今日在如意樓裡謀了個職位。”

  “如意樓?”鄒老爹先是一愣,繼而忍不住驚訝。女兒這幾日確實乖了不少,每日必回家吃晚飯,也不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跡在一起,但突然跟他說在鎮裡最大的酒樓裡謀了份差事。……天!那如意樓可是多少人使盡了手段也進不去的地方。

  “嗯。”鄒衍不在意地應著,這不是她說話的重點,“心素常勸我要學好,要上進,我這次能進如意樓他功不可沒,所以,爹,以後別再喊他什麼……”

  “衍兒!”鄒老爹突然起身,氣勢十足地大喝一聲,驚得鄒衍未說完的話便這麼堵在了嗓子眼兒裡,“你都買了些什麼菜?夠不夠?今日爹要替你好好慶祝慶祝!快快快,別在這添亂,去打些酒回來,我記得你最愛喝了。那小賤蹄子怎麼還不回來,餓著你可怎麼辦……”

  ——爹啊!您把人家要說得話聽完好不好?

  鄒衍哭笑不得。

  她覺得,今天這番談話的效果與其預期的可謂南轅北轍、相去甚遠矣!

  ******************************************************

  除了秦姨請客那次,一頓自鄒衍醒來最為豐盛的晚餐在鄒老爹高漲的情緒主導下火熱地進行了下來。

  刑心素秉持著一貫背景的作風,從頭至尾努力扒飯。

  鄒衍滿意地看著臉色比起她剛來時已經好上幾分的刑心素,再看一眼精神煥發、仿佛一下子年輕十歲的鄒老爹,心中暗自點頭。

  夾一筷子紅燒肉給老爹,夾一筷子炒土豆給老爹,夾一筷子燴扁豆給老爹……算計著差不多夾了五筷子了,趁老爹不是很注意的時候,快速往刑心素碗裡丟一筷子菜……

  觀察他吃得表情和速度,推測哪些是他愛吃的,哪些是不太受歡迎的……下次夾得時候心裡便有了些數……

  ——嘖,那忙乎的樣子讓人看了都替她覺得累。

  可人鄒衍手一揮,滿不在乎道:“我這不是為了家庭的長治久安嘛!現代社會還有那麼多婆媳不和呢,更不用說老爹一直以來對心素存有偏見……咱溫水煮青蛙、潤物細無聲,一點點慢慢來。”

  ——好吧,算她說得有理。

  待到二人回房,鄒衍仍是捧著本菜單加以研讀——自然,這次是千真萬確、不外傳的名錄。像如意樓這種能在歲月變遷、朝代更迭中屹立不倒的百年老店,確實有其過人之處。

  刑心素卻早沒了前些日子地恬靜平和,雖拿著針線,托著衣物,可那神情一則以喜一則以憂,竟是坐立難安地動搖,甚至縫了半天連個扣子也沒釘上。

  “心素,今日去廟裡,可是遇上什麼事了?”鄒衍伸了伸懶腰,忍不住開口詢問。

  他渾身一僵,下意識地便要搖頭,晃到一半卻又停了下來。

  定定神,刑心素抬眼筆直地望向她:“妻主,心素今日去廟裡碰上了一位善心的老居士。心素與他一見如故、相談甚歡,甚至相約日後若有機會,還要相見……”

  “這是好事啊,有什麼問題嗎?”鄒衍奇怪于刑心素挺直的脊背裡表現出來得佯裝的堅強,以及那副隨時準備好接受拒絕的認命與覺悟。

  走過去,她將他握緊在側,攥得骨節發白的手指一一掰開,低頭細心地查看……

  ——得,果然又崩裂了!

  這幾日剛剛有些收口的凍裂傷口如今又是一片血紅,她有些著惱地抬頭瞪他,卻撞上他那副絲毫覺不出疼痛,只用一雙包含著一絲希冀與期待的目光直瞅她,仿佛在確認她方才話中真意的樣子,那種生怕美夢在瞬間破碎的小心翼翼看了真讓人心揪。

  鄒衍的心頓時軟了下來,胸腔裡有一種酸澀的疼痛在蔓延,不尖銳,卻纏綿……

  “心素,我從未想過要限制你什麼。”鄒衍低頭替男人處理手上的傷口,“一切能讓你快樂的事情,能做到的我一定盡力支持。所以,想做什麼就去做好了,爹那邊我來跟他說。”

  呆愣片刻,刑心素一直繃得筆挺的身軀驀然放鬆下來,他猛得閉上眼睛咬住唇瓣,從鼻間泄出一口長長的吐息……

  就像一個被重負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挑夫瞬間放下了千斤重擔,一絲淺淡地輕鬆笑意再也無法遏制地爬上他抿緊的唇畔,他用另一隻手遮住自己的眼睛,良久,吐出一句低不可聞地:

  “……謝謝……”

  

二十二

  心素那天晚上的異狀絕不是一句“遇見一位相談甚歡的老居士”那麼簡單,但看見他那麼滿足喜悅的樣子,鄒衍沉吟許久地詢問話語又吞了回去。

  ——反正要知道真相的手段又不止逼問一種,而且,心素表面看來好像很順從,實則倔強得很,若問得緊了,引起了他的警覺,說不定反而增加接近事實的難度。

  於是,鄒衍灑脫一笑,難得糊塗地接受了這種“老居士”的說法,暫時隨他去了。

  跟掌櫃的約好三天后上工,勤勞的鄒童鞋這幾天還是去了碼頭。

  臨近初五吉日,人心浮動,各種流言蜚語、小道消息在鎮裡傳遞地異常迅速。

  鄒衍滿頭大汗地扛著一箱貨往前走,耳邊聽到有人正在路邊和另一人興致勃勃地聊起馮家少爺小時得高人點化,必定要在十八歲時繡球招親,才能覓得有緣之人……

  ——好吧,高人點化版,這是近日來聽過得最著調的版本了。

  鄒衍抹了把汗,托了托肩上沉重的貨物,正準備繼續邁步,發現左前方居然有個眼熟的身影。

  ……應該是她吧?

  那個酸腐書生樣的廖文君。多日不見,她衣著服飾未變,只是頭臉收拾齊整了幾分,看起來少了些當日的落魄狼狽。

  她身邊跟著一位年輕的黃衫少年,面容姣好,活潑跳脫,正扯著她一臉興奮地問這問那。

  鄒衍想到上次自己給她指了條錯路,也不知她現在到底有沒有找著馮家,搖搖頭,甩開心頭的一點歉疚,大步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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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說緣分這回事,還真是奇妙,有些人你走到哪都能碰見。

  初五那日,為避開擁擠的人潮,鄒衍故意繞開大路,揀小路去如意樓上工,穿過幾條小巷,居然發現前天下午在碼頭見到的人如今正急得一臉熱鍋上螞蟻,身邊那個黃衫少年不住地出聲勸慰。

  她想裝作沒看見,她真的很想掉頭轉身就走……

  可是後面的廖文君已經如見到救命稻草般幾步追上來:“請留步!這位大姐請留步!能否告訴小生怎樣去馮府?”

  ——為什麼每次廖文君見到她都在問路?

  鄒衍糾結了,更為糾結的是她這麼問,不會意味著這半個多月來那女人真沒找到過馮家吧?

  那點曾被拋在腦後的小小罪惡感又冒了出來……再加上怎麼說,廖文君也好心地提醒過她注意心素的身體狀況……

  鄒衍歎氣,轉身,問:“我告訴你怎麼走,你便能找到了?”

  “啊,原來是那位善心的夫人!”廖文君驚喜道,“能再見到真是令人愉快。小生有急事要去馮府,想懇請夫人指一下路……”

  “我廖姐姐可是要去馮府提親的,你要知道的話,就快點告訴我們。”一旁性急嘴快的少年出聲打斷廖文君的話,聲音清脆爽利,表情卻不怎麼友好。

  鄒衍的目光掃向那個看似天真無知、咋咋呼呼的男孩,暗暗皺了皺眉,要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此時馮府長子正是人人搶奪的香餑餑,對手少一人都是好事,到底會有多少人無私地為廖文君指路,這暫且不說,光那少年那副盛氣淩人、倨傲鄙人的態度便已惹得多少人心生不悅,再加上廖文君乃不折不扣的超級大路癡……難怪從前天下午到今早都沒能順利找著馮家府邸。

  “夫人!”廖文君神色憔悴,眼下有淡淡青影,憂心焦慮的眉眼再不復那日的從容鎮定,她拱手為禮,深深地彎腰,語氣誠懇至極,“夫人救我!小生必須在招親開始前趕到馮府,倘若去晚一步,小生必會抱恨終生,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求夫人……”

  “行了。”鄒衍仰頭看了看天,日頭高升,時辰已是不早,她今天第一次上工,本來就是先熟悉熟悉情況,所以出門挺晚,現在的話,說不準那繡球招親快開始了……

  “跟我走,我送你過去。”說罷當先引路。

  廖文君大喜過望,也知道現在不是講究那些繁文縟節的時候,鄭重地點了點頭,幾步跟上鄒衍的腳步。

  那黃衫少男滿面不甘與怨氣地跺了跺腳,也急忙追了上去。

  **************************************************

  趕到馮府搭建的樓臺前,拋繡球招親還沒有開始。

  已經有好多一大早就來占位置的女人鼓噪起來,紛紛叫嚷著快點開始。

  鄒衍久聞大名,今日才得一見的馮家家主高座上方,錦袍高髻,金飾玉扳,貴氣凜然……哼,果然道貌岸然的很。

  “鄒衍妹子,這……這如何能過得去?”廖文君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人山人海,層層環繞將馮府門前的樓臺圍了個水泄不通。

  鄒衍回頭白了她一眼,雖然總算不用聽她左一聲“大姐”右一聲“夫人”地彆扭,可這“妹子”二字也沒好到哪去,便沒好氣地道:“過去?除非你能插翅而飛,不然,就別妄想了。”

  “呼……呼……廖姐姐……總算追到你們了!”黃衫少年氣喘噓噓地追上疾走的二人。

  “樓公子,男女授受不親!請莫再跟著小生了……”廖文君踮起腳著急地張望著,一手不在意地拂開少年搭在她胳膊上的手,“鄒衍妹子,小生不會輕功,就不知還有沒有其他辦法?”

  鄒衍無語了,這呆書生根本沒把她話裡的諷刺意味聽出來:“那你會什麼?”

  “小生粗通醫道。”

  “有道是醫毒不分家。你可會制什麼迷藥、麻藥之類的,乾脆把她們都迷暈不就行了。”她就不信了,這呆子難道真那麼一根筋?

  “好主意!”廖文君眼睛一亮,可隨即黯淡下來,“可這麼大的量,再加上上手頭又沒有草藥……根本來不及。”

  ——好吧,她徹底服了!這就是枚天然呆呀!

  鄒衍嘴角抽搐,無力地抬起手:“……爬樹,你總會吧?”原本打算送到目的地便立刻告辭的,可現在……她不保證,若她將“同志,您好自為之”幾個字說出口,這六神無主的女人會不會立刻哭給她看。

  廖文君二話不說,將袍子往腰裡一塞,“蹭蹭”爬了上去,不得不說,這速度和姿勢……怕不是練過千萬遍了吧?

  “然後呢?”呆書生趴在樹上低下頭,兩眼閃亮、一臉信任地望著她。

  “爬上屋頂,開始脫衣服。”鄒衍撫額,抬頭看她。

  “好,……啊?”

  “怎麼了?”

  “脫……脫衣服?”結結巴巴的聲音,仿佛被嚇著了。

  “你還要不要你的馮大公子了?”

  “這是自然!”

  “那就行了,脫!”

  “……好!”咬牙!最講究禮義廉恥的廖大書生開始一臉決絕地在光天化日下脫衣服。

  黃衣的少年起先還呆呆地仰頭看,等到廖文君真的開始解腰帶了,連忙低下頭垂下眼,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握在身側的手緊緊成拳。

  ……腰帶。

  ……外衣。

  ……襖子。

  ……外褲。

  ……棉褲。

  ……中衣。

  ……

  鄒衍這一刻“癩鄒兒”附體,等到廖文君脫得只剩裡衣時,立刻雙手環上嘴唇,憋足了氣大吼道:“屋頂上有人裸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這一聲雖然沒能夠鎮住全場吵吵嚷嚷地叫囂,但已把她身周十米內的人嚇了一大跳,待她手舞足蹈地引著眾人看向高高屋頂上一臉震驚、羞憤欲死的廖大書生……大面積的騷動逐漸成型……

  下麵的事便就順理成章了。

  姍姍遲出的馮家公子,一襲紅衣似火,豔若驕陽,他遙遙看著屋頂上正一臉癡迷、從他出現起目光便不曾移開過的廖文君,白玉般得臉頰上飛起兩抹薄紅,眼波似嗔非嗔,嘴角卻彎起了優美的弧度。

  繡球帶著勁道筆直地投入廖文君的懷中,在一片譁然中,馮家公子飛身而起,烏髮如雲,彩綢流袖,輕盈飛舞,飄飄宛如空中謫仙……乳燕投林般撲進廖書生張開的懷中。

  看了眼相依相偎、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鄒衍合上因為親見傳說中的輕功而震驚得大張的嘴巴,搖搖頭,微微一笑,收回視線拍了拍身旁少年的頭頂,十四五歲的年紀,還是個孩子呀。

  “明白了吧?是你的怎麼也逃不掉,不是你的強求也無用。男孩子有點小心機、耍點小手段,這無可厚非,但如果太過了,可會令人生厭哦!”

  少年用力揮開撫著自己頭頂的手,倔強地咬著唇,落下一滴淚來。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09:52 PM

二十三

  這廂郎情妾意、濃情蜜蜜,高樓那邊的馮家家豬怒髮衝冠、跳腳咆哮。

  因為隔得比較遠,再加上人多嘴雜,鄒衍聽不見她在說什麼,不過看神情動作,大概也就是“孽障!”“你給我滾回來……”“馮家的臉都給你丟盡了……”之類的。

  馮家公子恍若未覺,旁若無人地幫著廖文君穿好衣物,整理妥當,這才回身冷冷面向高臺上一張老臉早已氣得通紅的婦人。

  “馮遠意。”他出口便是母親名諱,神情語氣無不漠然至極,聲音裡自有一股子清冷,且大概是運上了內功,即便並未高聲叫喊,周圍十丈內的人無不聽得清清楚楚,“我已按照爹爹去世前的吩咐,將妻主帶到了你面前。從今日起,我與馮家斷絕關係,這世上再無馮清雲,只有廖清雲!”

  廖文君微微上前,與男子並肩而立,伸手包裹住他袖子裡攥緊的拳頭。

  廖清雲冰冷的面孔稍微柔和了些,並沒有側頭看她,只是悄悄鬆開拳頭,與女子十指相扣:“你害了爹的一生,害了眾多男子的性命,惡行罪孽,人所共憤!但我曾在爹面前發過誓,今生絕不傷你分毫……不過,馮遠意,人在做天在看,善惡到頭終有報,我會睜大眼睛看著你的下場!”

  說罷,他再也不看一眼那邊已經氣血攻心、一時撅了過去的馮家家豬,以及亂成一團的馮家諸人,摟著廖文君的腰從屋頂翩然落下。

  廖文君終於得償所願,一臉喜不自禁地拉著新鮮出爐的自家夫郎來到鄒衍身邊,正要開口拜謝。

  一個頭紮雙髻,手抱長劍的侍童氣喘吁吁地匆匆跑來:“哎呀!我的公子啊!嚇死我了!你怎麼能就這麼飛了起來!小心你的身子啊!”

  “仗劍,怎麼了?這麼急急忙忙的?什麼身子?”廖文君見來人是跟在清雲身邊的小侍童,奇怪地問道,“清雲,是你的身體出什麼問題了嗎?”

  她不等廖清雲閃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緊張地號起脈來。

  廖清雲一掃剛剛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樣,掙了幾掙沒能掙脫,便也任她去了,只飛紅了一張俏臉,眼中波光流轉,欲語還休。

  廖文君號了會兒,臉上表情變幻,撓撓頭,又不敢置信地換了另一隻手診著,終於忍不住結結巴巴地叫道:“清,清……清雲!這……這是喜喜……”脈之一字被男人一個淩厲的眼刀給迅速切斷。

  廖清雲漲紅著臉瞪她,危險地壓低聲音:“幹什麼?你想叫得人盡皆知呢?”

  “天!那……這是真的!我要做……”“嘭”一聲,連日奔波趕路、缺衣少食、經歷過情緒大起大落的廖書生被突如其來的、更為巨大的喜悅給迎面砸了個正著,終於光榮地“犧牲”了!

  “呀——”仗劍被嚇得驚叫出聲,引來了更多人地注目。

  “廖姐姐!”黃衣少年也顧不得再哀悼剛剛逝去的單戀,含著淚幾步跨過去蹲下身查看。

  鄒衍看到正主廖清雲原本欲動的身形在少年那聲響亮的“廖姐姐”下滯了一瞬,原本盈滿關切的眼睛驀然眯起。

  他面無表情地彎身拎起蹲在廖文君身邊的少年,四下一掃,瞥見正瞪大眼睛、嘴角抽搐的鄒衍,隨手將他甩進鄒童鞋懷裡,抱起昏倒在地的廖大書生,對仗劍道:“去請大夫,等會兒來如意樓匯合。”

  ——如意樓?!

  鄒衍下巴落地,連忙扶正被丟得暈乎乎的少年,撒開手幾步追了上去。

  ***************************************************************

  事實證明,廖大書生除了疲勞過度外,沒一點毛病,一覺醒來,又會是個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的主。

  鄒衍給他們送了一次水,廖清雲正拿著毛巾替廖書生擦臉,聽到敲門聲回過頭來看,見來人是鄒衍,先是微微一愣,再見她肩上搭著白毛巾,一副店小二打扮,想了想問道:“你是如意樓夥計?”

  “回客倌,小的今日上工,若有招呼不周的地方,還請千萬見諒。”鄒衍一臉職業笑容,笑得那叫一個歡暢。

  廖清雲攏了攏眉:“難看死了!”

  鄒衍臉上的笑容僵硬。

  ——該死的!居然敢說她集訓了一晚上加一大早的完美“小二式”笑容難看!

  “是你教我家妻主爬屋頂脫衣服的?”廖清雲放下毛巾,讓仗劍去一旁搓洗,自己在廖文君床邊坐下來,拿一雙漂亮的眼睛斜睨著她,嘴角勾起一縷似笑非笑的弧度。

  鄒衍臉上笑容不變,既沒有承認亦沒有否認:“客倌何出此言。”

  “我家妻主至誠至性,且恪守禮儀,斷不會自己做出於大庭廣眾下寬衣解帶之事。”廖清雲接過仗劍遞過的毛巾,繼續為書生擦拭,嘴裡言道,“你對我夫妻二人原有相助之恩,我該感謝你。可你不該……”

  他回頭,一掌輕拂床頭木板,看似軟綿綿沒有力道,撤開手後赫然一個清晰的掌印:“……不該戲耍我廖清雲的妻主。”男人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冷意,射向鄒衍的目光中有著赤裸裸地威脅。

  鄒衍一直想不明白,像廖文君這種超級路癡天然呆是怎樣完好無損地活到這麼大的?現在整明白了,這護花使者如此強悍,她即便再呆上百倍,也不愁會被人吃得連骨頭渣子也不剩。

  “客倌言重了。小的怎麼敢……”

  “最後說一遍,別再給我露出那副蠢樣子!”廖清雲手裡的毛巾砸過來,落到地上,居然發出類似重物墜地地悶響。

  ——天!這廖文君到底娶了怎樣一隻公老虎!

  鄒衍嚇得退後半步,無語地看著眼前大發雄威的美麗男子,臉上的職業表情果然收了起來:“這位公子,您到底想怎麼樣?”她實在看不出廖清雲是為自己誘導廖文君脫衣服的事在生氣,或許有一點,但更多的則是歡喜與感動,也許還有些隱秘的男子的優越感與虛榮心得到滿足地得意。但哪一樣都不值得他如此大動乾坤地來威脅她這個小人物吧?

  廖清雲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右手無意識地撫上小腹,輕歎了口氣,收回視線,只說了一句話,便意興闌珊地揮手讓鄒衍出去。

  他說:“算了,我只是警告你,若不是真心與妻主相交,便離她遠一些!”

  鄒衍砸吧著嘴往樓下走去,心裡一直琢磨著這句似是而非、模淩兩可的話語。

  ——若不是真心,便離遠些;若是真心,便可以繼續接近?

  ——為什麼她會覺得那個側身而坐,手掌覆在腹部的強勢男子在那一瞬流露出了一絲脆弱的意味?

  ——唉,說到底,他的意思到底是讓她結交廖文君,還是不讓她結交啊?

  撓破了頭皮的鄒衍,竟然沒有發現,那個自己今天早上還避之唯恐不及的呆書生廖文君,不知不覺中已經赫然登錄為“可以結交”的好友名單之上……

  

二十四

  撇開與所處時代的違和感,就個人來說,鄒衍其實挺欣賞廖清雲這種強勢的男人,足夠強大、理智、護短、清楚知道自己要什麼,就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女王,有足夠睥睨世人的能力,卻甘心為所愛之人斂翼蟄伏。他是她至今所見男人中最接近前世印象的一個人,卻比他們更為感性、柔軟。

  不過這種帶刺的怒放玫瑰還是留著給廖文君那個呆書生享用就好,她呀,還是中意家中那朵帶著甘澀苦意的雛菊,清新素雅,幽香淡淡,卻比誰都頑強堅韌,百折不撓。

  “妻主,要先用膳嗎?”刑心素困擾地抬起頭,看向一直緊瞅著他的鄒衍。那種專注而熱烈的灼灼視線……簡直刺得他坐立不安。

  “不用了,等爹回來就好。”鄒衍單手托腮,饒有興致地坐在一邊看心素編斗笠,男人手上的瘡口依舊紅腫發紫,但上下穿梭的手指卻意外地靈巧迅速。

  她今天原沒打算早退,劉掌櫃偷偷把她喊到一邊:“呵,小崽子,幹得不錯!第一天就知道給店裡招攬生意,還給我找來一名大金主,有前途!今兒你頭天上工,老婦也不是那麼不近人情之人,就先到這裡好了,明天一早給我過來好好幹!以後有你好的!”

  ——好吧,開工第一天就受到領導如此高地評價,說不得意那是假的,但一想到得到讚賞的理由,鄒童鞋又忍不住有些惶恐。

  那個不死心跟在他們後面的黃衣少年,化悲憤為財力,紅著眼睛沖進如意樓,先瞪一眼鄒衍,再瞪一眼櫃檯前半抱著廖書生、正在登記的廖清雲,從懷裡掏出一塊獸形雲紋的玉佩,“啪”一聲往櫃檯上一拍:“給本少爺開間天字一號上房!”

  鄒衍敢以一個星期的晚飯發誓,劉掌櫃那雙眯縫的小眼睛在看到那塊一看就知是名貴貨的玉佩時,兩眼迅速劃過一道精光。

  後來,從為少年送了趟午飯便被打賞了一兩銀子的陳四嘴裡,鄒衍才知道,那塊玉佩珍貴的不僅僅是其本身,最重要的是它所代表的含義:三省八郡的首富慕容一族,產業遍佈大江南北,見佩便可在所有慕容家族開設的錢莊內支取一萬兩限額以內的銀子,至於酒樓飯館布莊……那更是完全免費。

  雖然如意樓不是慕容家的產業,但能有這樣一位財大氣粗、揮金如土的金主駕到,自然是當尊小菩薩似的那樣小心翼翼地供著。以至於原本那些對鄒衍的加入還頗有微詞的人,見她居然能把慕容家的人引來入住,也都各自閉嘴,讓鄒衍的日子比預期的好過了不少。

  作為新人的鄒衍自然是沒有權利去招呼天字號房的貴客的,鄒衍也樂得躲開,每次想到那位小祖宗惡狠狠瞪來的那一眼,她就忍不住想吐槽:你說,辜負你一腔情意的是廖文君,把你當物件隨便甩的是她夫郎廖清雲,關她什麼事兒呀,憑啥那小子一進來不是先瞅他們倆,而是掃射她這個無辜的路人甲?

  ——冤!真冤!男人無理取鬧起來比她前世裡那些女人們還要缺乏邏輯性。

  嗯……所以說,還是她家心素最好!

  細腰長腿、骨架勻稱、姿態挺拔,就是瘦了些……咳,不是,她想說的是聽話懂事、溫柔順從、可骨子裡卻是硬的,錚錚傲骨……對了,不是有句話叫絲綢裡包裹的鋼鐵嗎?

  ——她喜歡。

  喜歡這句話,也……喜歡這個人。

  從最初的敬佩、同情到如今的愛慕、憐惜……時間尚不足一個月,但,喜歡了,便是喜歡了。她被他吸引、為他心動、對他的痛苦感同身受,甚至恨不得以身代替,她希望他能快樂,渴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讓他重展那晚的笑顏……現如今,她覺得他的身材很令人著迷……想離他近一些更近一些……如果這都不是喜歡,那什麼才是喜歡?

  “妻……主?”耳畔傳來刑心素略帶遲疑地疑惑低喊。

  鄒衍回過神,非常自然地對他柔軟一笑,似摻了溫柔的蜜意,纏綿得令人心醉,刑心素一見之下,怔愣片刻後突然臉紅耳熱起來,立刻低下頭撇開臉,有些慌張地捋著手裡的篾條。

  ——誒?瞧心素這樣子,應該不是毫無感覺……這麼說來,她還是很有機會的?

  鄒衍興奮了!

  她貓著腰,拖著凳子,幾步挪到刑心素身旁:“我也來做些什麼吧?”反正老爹去幫人送東西,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她若不懂把握時機培養感情,簡直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

  “……啊?”刑心素吃驚地看著鄒衍蹂躪著手底的竹片,吶吶問道,“那……妻主想做什麼?”

  “要不,心素,你就教我做這個吧?”鄒衍指指刑心素手底的半成品斗笠,滿臉地虛心求教。

  “……好吧。”刑心素看了她一眼,點頭答應道,若忽略掉聲音裡的那種勉為其難,這會是一師一徒的良好開端。

  人常說: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鄒衍覺得自己已經有了一半成功了,但那另外一半卻遲遲不肯出現。

  “不是往這邊折,該是這樣……這樣……那樣……”

  “不對,你忘記剛剛已經把這根穿過去了,現在就不需要再穿一次了……”

  “可以再緊一些嗎?現在太鬆了……”

  “妻主,你再看我做一遍……”

  “也不是這樣插,是這樣的……”

  ……

  “妻主,要不,您先休息會兒?”好小心地試探語氣,生怕刺激到某百敗百戰之人。

  鄒衍沉默……

  雖然早知道自己對手工藝品之類的沒什麼天賦,但,居然廢柴成這樣……實在有損她的顏面和小小自尊……特別還是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

  唉……

  鄒衍沮喪地蹲到一旁歎氣,擺擺手示意有些擔心地看過來的心素自己沒事。

  ——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穫,起碼剛剛豆腐就吃了不少……呵呵……

  ——嗯……?對了,說起來,方才數次碰到心素的手,甚至有幾次肩膀相貼,沒發現心素有特別緊張的跡象哎,這是不是意味著,意味著……

  鄒衍眼神發亮,嘴角越翹越高,埋下頭,又忍不住搗鼓起來。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09:54 PM

二十五

  若說鄒衍為了夫唱婦隨、挽回面子整出了啥成果——一隻做工粗糙的竹蜻蜓。

  凹凸不平的“翅膀”、粗細不一的“竹柄”,這種前世被稱為“中國螺旋”的古老玩具,是鄒衍今天回家路上剛看見一個小孩玩,這才想起來製作的。

  儘管手工很不怎麼樣,但鄒衍的竹蜻蜓還是歪歪斜斜地飛上了天,那個小玩意兒隨空氣漩渦上升,旋轉了一會兒才落下來。

  鄒衍摸著下巴仰面樂呵:這算是……成功了?

  她回頭看向刑心素,卻發現男人的目光正落在剛剛墜地的竹蜻蜓上,又似乎透過它在看某些更為久遠的東西,眼神有些空茫,淡淡地失落裡竟然還夾雜著一絲豔羨……

  “試試?”鄒衍撿起竹蜻蜓蹲到心素身前,對著好像恍然回神的男人做出邀請。

  心素有些局促地收回視線,剛想搖頭,卻聽見自家妻主說道:“雖然是小孩子的玩具,卻意外地很神奇,一根棍子兩片斜面,便能飛上天空,有人就從此受到啟發,實現了飛天的夢想……”

  刑心素微張著嘴巴看她,一副吃驚懷疑的樣子。

  “……怎麼?不相信?”鄒衍將竹蜻蜓塞進男人手中,“你嘗試一下就知道了。”

  看著刑心素笨拙地學著她用兩隻手掌搓轉中間的竹棍,卻不太會掌握鬆手的時機,鄒衍微微笑笑,站到男人側後方,彎腰覆在他的手背上:“數一、二、三,就撒手。”

  刑心素手上的動作頓了一頓,貼著鄒衍肩脊處的肌肉卻沒有僵硬緊繃起來,日日同床共枕、加上女人經常有意無意地善意靠近、碰觸、觸摸……他已不會像當初那樣輕易便一驚一乍、草木皆兵。

  ……而且,她很溫暖。

  皮膚的觸感、溫熱的氣息、熨帖的體溫……如此接近……幾乎呼吸可聞……刑心素的耳尖處開始發熱,一點輕紅慢慢浮現……

  他立即收斂心神,勉強自己將所有注意力放在她的口號和手中的竹蜻蜓上。

  “一、二、三,放!”

  青黃色的竹蜻蜓再一次晃晃悠悠地飛上了天空,很短暫的時間,由於動力不足,很快又栽倒在地。

  刑心素卻彎起了嘴角,眼神裡有一種難以掩飾地雀躍。

  鄒衍開懷一笑,誇讚道:“不錯不錯,多練習幾次,心素,你很快就能很厲害了!”

  男人聞聲回頭,睜大眼睛、仰頭向上看的姿勢讓他看起來比平時多了幾分天真與不設防,那一刻,他像極了一個得到渴望以久地稱讚的可愛孩子,眼眸閃閃、熠熠生輝,表情喜悅且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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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刑心素握著鄒衍隨口說送給他的竹蜻蜓,臉色甚是明朗,那副嘴角忍不住上翹的喜孜孜模樣灼痛了鄒衍的眼睛,然後,女人突然發覺,相處至今,她好像真沒有送過男人哪怕一件東西。

  睡覺前的那段時間裡,鄒衍就在琢磨該買些什麼才好。直到兩人都寬衣躺到床上,她仍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心裡惦記著事情,鄒衍過了很久都沒有睡著,睜開眼睛翻了個身,心素的呼吸聲很有規律,應該是熟睡了。

  鄒衍借著照進窗戶的清冷月色仔細打量男人晦暗不明的臉龐,五官清秀,線條疏朗,淡淡的眉尖輕顰,俊挺的鼻樑在一側打下暗影,將隱忍抿緊的唇線凸顯出來,一隻手擱在下巴前一點的地方,無意識地輕輕捏成拳,整個身體盡力往裡縮,幾乎全部貼在冰冷的牆壁上……那麼個身形頎長的成年男子,睡覺的時候居然只占整張床的五分之一……

  鄒衍小心地摸了摸他的手,涼的,有著秋夜沁人的寒意。

  她悄悄歎息一聲,半起身伸過手去替他掖了掖後背的被子,心素不安地動了動,人往鄒衍這邊稍微過來了些。

  鄒衍重新躺下,將他的手握在掌心溫溫地捂著。

  ——算了,別東想西想了。實在一點,天氣越來越冷,替爹和心素扯些布做兩件新棉襖,順便把被褥墊子之類的也加厚一些,再看看情況,等下月月錢發了,還可以加個爐子生火取暖……

  鄒衍想著想著,便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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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鄒衍剛到如意樓,便被陳四諂笑著拉到角落裡,用三天代她值夜的條件交換到了給二樓最裡面一間房間送水送飯的活。那間房正是廖文君夫妻的屋子,鄒衍樂得清閒,又能賣個人情給陳四這個老手,沒多想便爽快地應了下來。

  陳四打的啥主意,鄒衍大概猜得出來,廖清雲不是啥好糊弄的主,即便長得確實不錯,但懷抱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覺悟的人在這個世上畢竟不多,既然不是為色,那便是為財,現在這個如意樓最有財又和那對夫妻扯上關係的只有一個人——黃衣少年。

  ——難道那孩子還是不準備放棄?

  鄒衍咂舌,邊擦桌子,邊在心裡算著啥時能排到她輪休,可以陪心素去買布做衣服。

  看著陳四跑出跑進跑上跑下地端湯送水買藥煎藥,鄒衍估計那廖呆子該是醒來了,看來昨天她家夫郎懷著孕還飛上飛下的把她嚇得夠嗆,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調養安胎。

  ——不知那呆子的醫術到底怎麼樣,如果可以的話倒是想請她替心素看看。去醫館的話她曾跟男人提過一次,但那時候心素煞白了一張臉、手指抑制不住地顫抖……實在嚇了她一跳!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可她總是不放心,男人太瘦了,長期受到虐打加上嚴重營養不良,體質又是偏寒,到了冬天會越發難熬……

  “小二!”有人踏階就喊,聲音頗為熟悉。

  鄒衍眉開眼笑地走到門口,仍是那副招牌職業笑臉,只是眼中多了一絲戲謔:“喲!客倌,裡邊請裡邊請,您是吃飯呢還是打尖?”她打恭作揖著把人往裡引。

  “鏗”一聲,鄒衍的前額與酒葫蘆的底部做了次親密接觸,李然挑眉,淡淡笑駡:“少給我做出這副怪樣!找你喝酒,什麼時候下工?”

  “那秦姨那兒……”鄒衍捂著額頭笑。

  “幫你說好了,下次補給她。”

  “嘿!夠朋友!”鄒衍放下手捶了李然一記臂膀,“啊,不過我要回家去說一聲。”

  李然以“你可真夠麻煩”的眼神瞥了她一眼:“早讓人去說了。得,一句話,喝不喝?”

  “你都先斬後奏了,我還能說‘喝’以外的答案嗎?”鄒衍搖頭失笑,“等我一會兒,快好了。”

  李然點頭,拍拍鄒衍的肩膀自去找了個角落坐下。

  等到鄒衍忙完了回來,發現兩個怎麼都沒想到的人坐到一處。

  ——李然和廖文君?

  她們兩個怎麼湊到了一起,而且看起來相談甚歡?

  

二十六

  “想不到你們倆居然是舊識。”鄒衍半躺在高高的屋頂上,右腿隨意地支在左腿上,面朝明月,拎起葫蘆飲了一口,嘖啊——入口醇綿,回味悠長,不愧是李然特意帶來的好酒。

  “可不是,真沒想到能在這兒再次遇到李將軍。”廖文君接住鄒衍拋過來的葫蘆,小心地淺淺抿了一口,咂咂嘴,再吐了吐舌頭,表情有點像瞞著大人偷酒喝的孩子。

  李然的眼眸黯了一瞬,輕輕拿過酒葫,往嘴裡倒了一口:“李將軍什麼的還是不要再提了。廖神醫平日甚少飲酒,還是少喝一點吧,免得我又要被你那位師弟,啊,不對,現在已經是夫郎了,被您家那位給狠狠責駡一頓了。”

  “那也請別叫小生神醫什麼的,小生于醫道只是略窺門徑,還遠遠達不到‘神’的地步……”

  “那怎麼行,若不是當年神醫妙手回春,想必李某早已不在人世。況且,當今世上,論醫術一道,除了您師傅‘大聖手’老前輩,若您稱第二,誰還敢稱第一……怎麼了,突然臉色難看起來?”

  “……師傅她老人家已經仙逝了……”

  ……

  皓月當空,周圍漂浮著如霧般淺淡雲朵,鄒衍翹著二郎腿,悠哉悠哉地在一旁飲酒、賞月、聽二人講些舊事佐著從如意樓廚房順來的下酒菜……

  ——哦……原來李然本名李慕然,以前竟是駐守邊疆、統帥千軍的將領……難怪平時說話行事俐落簡明之餘,還帶給人一種自然而然的壓迫感。

  ——誒?廖書呆居然是什麼名聞天下的“大聖手”的首席弟子?呃……人不可貌相……

  ——好吧,兩年前在北方,廖文君曾救了染上疫病的李然……所以,兩人才認識的……

  ——嗯,嗯,原來廖書呆和廖清雲早就在他們師傅“大聖手”臨死前,以天為媒、以地為證地拜過天地了?難怪會珠胎暗結……咳,孕育愛情結晶。她還疑惑了很久,怎麼這次廖呆子居然將聖人的禮義廉恥丟在一旁,下手這麼快?可他們昨天在拋繡球現場那一出又是怎麼回事?

  “李姐……”

  “妹子……”

  ……

  聽聽,兩個後勁上頭的人開始酒意上湧,相互搭著肩膀稱姐道妹起來。

  “小衍,過來。”李然揚聲道,橫過來的目光中頗有一種“你不過來我便‘請’你過來”的氣勢。

  鄒衍掃了一眼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再一想剛剛李然不費吹灰之力便拎了她和廖文君兩人飛上屋頂……實力相差太過懸殊,她還是莫跟醉鬼計較了。

  “恩人,坐這……咯兒……邊。”廖文君酡紅著一張臉,興奮地朝她揮手,連舌頭都有些大了。

  ——坐這邊可以,不過能不能改改你所謂“恩人”的叫法?

  在李然沉重的胳膊壓上肩頭時,鄒衍無奈地輕輕搖頭,仰頭喝一口廖文君遞過來的美酒,低頭看見三人並肩而坐親密無間的影子。

  ……其實這也是某種緣分吧。

  鄒衍彎起嘴角無聲微笑:她們三人,李然幫過自己,廖文君救了李然一命,自己也算曾助廖書呆一臂之力……到底誰對誰有恩,又是誰欠誰比較多?

  皓月當空,月明星稀,美酒當前,知己在側,在不知主人名姓的廢棄屋頂,三人暢談舊事、擊節高歌、飲酒論詩、酩酊大醉。

  **************************************************

  宿醉覺醒,只覺頭痛欲裂,鄒衍趁著酒性未退、耍賴般半抱半依著靠在床邊的刑心素。

  “妻……妻主……”心素漲紅著臉,為難地看著一個勁往他懷裡拱的女人,雙手無措地扶著她的肩膀,推也不是抱也不是。

  “心素。”鄒衍一把將他拉著坐在床邊,頭枕到他的大腿上,撒嬌著嚷道:“頭疼。

  刑心素無奈,拂開鄒衍臉上的散發,伸出手指替她按摩起太陽穴來。

  外面院子裡似乎有誰來過,一會兒之後,鄒老爹送走來人,在外間刻意地咳嗽一聲。

  刑心素連忙扶鄒衍重新躺好,自己則急急起身走了出去。

  片刻後,他重又進來,手上多了一枚封蠟的藥丸和一杯清水。

  “妻主,這醒酒丸是一位住在如意樓的姓廖的客人托人送來的,說是對清宿醉很有效果,你看這……”

  鄒衍按著額角坐起身,睜眼掃了一下藥丸,再看一眼拿著藥丸的男人,伸手接過服下,一邊喝水沖淡口中的藥味,一邊似不經意地問道:“昨天我不在,沒睡好嗎?”

  “嗯。”刑心素正等在一旁準備接過杯子,也沒太在意她的問題,等誠實地應聲後,才發現自己無意識中說了什麼,慌忙補救道:“唔……還,還好。”

  “呵呵……”鄒衍輕笑,見好就收,也不再糾纏這個問題,“昨天是誰送我回來的?”她醉得不省人事前,宵禁時間就早過了,她還以為要躺在深秋屋頂上過夜了,不料醒來卻仍在自己的臥房裡。

  “她自稱姓李名然,是妻主的大姐。”

  “大姐?”鄒衍驚訝地挑眉,然後,服了藥後,身體狀況已經好很多的大腦重新開始運作。

  依稀……仿佛……好像……貌似……昨天不知怎麼說著說著講到了“桃園三結義”,然後三個醉鬼……不,應該是兩個真醉的女人加一個裝醉的李慕然,三人對月遙拜,相約結為異姓姐妹……

  ——呃?這不是醉言醉語、酒後發癲的一時笑話嗎?

  她們一個是前邊疆大將、一個是現神醫傳人,而她只是小小跑堂小二一名,天天為生計奔波流汗……

  ——“大姐”啊?可……能嗎?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09:54 PM

二十七

  抹了把臉,鄒衍匆匆趕往如意樓,一上午忙得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午餐時分,廖家夫妻和小侍童仗劍偕同出現在一樓大堂。

  鄒衍笑著迎上去,正要招呼,卻發現那廖書呆居然一本正經地繞過自己,對一旁的陳四微一行禮道:“麻煩小二姐上幾個清淡爽口的家常小菜,再加三碗米飯。”

  鄒衍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這書呆是怎麼了?昨天還親親熱熱地把酒言歡,今天居然擺出一副“我不認識你”“我們倆不熟”的臉孔。

  廖清雲從她身旁經過,偏著頭極認真地看了她一眼,然後眸光流轉,突然朝她懶懶勾了勾唇,那副意味深長的樣子看得鄒衍一頭霧水。

  下午的時候,鄒衍便看到他們三人帶著行李下樓退房。廖文君對站在門口的鄒衍視而不見,別說告別,連個眼神都沒有施捨。

  等到一日的工作結束,莫名情緒低落的鄒衍趕去秦姨家說故事。

  剛進門,便聽見秦姨開懷的笑聲,鄒衍示意性地敲了敲門後,一腳踏入屋內。

  “看看,這不是來了?”秦姨一面對身邊的人這樣說著,一面招呼鄒衍過來坐。

  堂屋裡坐了一屋子熟人,秦姨、李然、廖文君、廖清雲和仗劍。

  鄒衍嘴角抽搐,這是個什麼情況?

  “三妹!”廖文君急忙迎上前來,深深施了一禮,滿臉歉意道,“小生為今日之事向你道歉。”

  “……”

  “好了,小衍,先過來坐下。子君,你也過來吧,跟小衍解釋一下,她會明白的。”李然以她一貫沉穩的態度開口道。

  鄒衍疑惑地走近人堆,揀了張凳子坐下:“子君?”

  “啊,這是小生的字。”跟過來的廖文君連忙解釋道。

  “那今日到底……”

  “是小生的不是!”廖文君又要站起來賠罪,旁邊的廖清雲輕按住她,柔聲道:“妻主還是先把原因跟三妹說一下吧。”“三妹”二字他說得頗為玩味,仿佛看穿鄒衍對她們的結義仍存有很大的不信任感。

  廖文君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清雲所言甚是。”說罷,她重新正視鄒衍道,“三妹,這兩日小生言行處事思慮不周,許是會給你帶來麻煩。清雲於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下痛斥馮家家主,並與馮家劃清界限斷絕關係,馮家若有什麼怨恨怒火也自該沖著我們夫妻來,但那日小生意外暈倒,清雲無奈之下只好選擇了連馮家都不敢輕易撒野的如意樓,如此一來,與我們有所往來的人便很可能受到遷怒與殃及。小生故意對三妹表現地冷淡一些,也是不希望你受到波及。”

  鄒衍表示理解地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柔和了些,又問:“那大夥兒聚到這裡是為什麼?”若說是單純拜訪李然的長輩,廖清雲就沒必要一起過來,更別說連侍童也跟來了。

  此話一出,氣氛頓時有些凝重。

  廖文君皺起眉頭,臉色有些難看,廖清雲的眼中更是迅速閃過一絲澎湃的怒意,連周身的溫度都下降了幾分。

  “啊哈哈,是這樣的,小君他們會在我這裡住幾天,陪陪我這個老太婆。”秦姨乾笑著打圓場。

  李然“啪”一掌擊在桌上,怒道:“哼!小小年紀,心腸如此狠毒!”

  鄒衍沒聽明白,蹙起眉頭等著他們說清楚。

  廖文君深吐了一口氣,安撫地握了握清雲的手掌:“三妹可還記得那日與小生同行的黃衫少年?”

  那位慕容家的小財神?鄒衍點頭。

  “他那日在山中迷路,還被一條毒蛇咬中小腿。小生秉著醫者仁心,自是不能見死不救……”她說著,忽然停了一瞬——鄒衍分明看到兩人交握的手底,廖清雲狠狠掐了廖書呆的手心一下——然後書呆一臉若無其事地繼續道,“他告訴小生自己姓樓,無父無母,漂泊無依。此後便一直跟著小生,任小生如何勸說,都不肯離去,說是救命之恩一日未報,便一日不能離開。就是這個口口聲聲說要報恩的男子……”她說到這裡,終是難掩憤憤,頰邊的肌肉狠狠跳了一下,“將清雲吃的酸棗糕換成了山楂糕,還在裡面下了不少紅花粉末。這兩種糕點酸味接近,若不是小生及時發現,清雲他……”

  “你怎麼知道那是他做的?”鄒衍也皺起眉頭,若真是如此,便不是簡單一句“小玩笑”或者“小手段”能說得過去的,弄不好甚至是一屍兩命!那個少年,這次做得實在是太過了!

  “這叫失心粉。”廖文君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子,“製作很是不易,卻能讓人的大腦麻痹一段時間,在此期間,會誠實回答提問者的任何問題。小生給那個陳四用了一些,讓她說出了主使者。”

  “那你今日還讓陳四為你準備飯食?”鄒衍失色地站起身,疑惑地觀察著廖家三人。

  廖文君見鄒衍一臉關懷,面色終於緩和下來,只微笑著沒有再說什麼。

  廖清雲也收斂了煞氣,淺淺一笑:“三妹說笑了,有我家妻主在,既已知道了他有所圖謀,又怎可能再次中招?”他說這話時,眉微揚,銳利的唇線翹起,五分傲然三分信任還有兩分與有榮焉,恁得光彩照人。

  那傻傻的廖呆子居然又看得癡了過去。

  李然也恍惚地看著廖清雲,但目光悠遠,不知道透過他又想起了誰。

  鄒衍翻了個白眼,對一旁秦姨道:“所以,他們便要住下來?”

  “小雲的孩子雖然沒事,但脈象不是很穩定,需要調養一段時間。”

  “這樣啊……可是秦姨,這不是李然攬來得事兒嗎?怎麼要住在你家?”

  “你以為就小然那豬窩能住人嗎?”秦姨嗤之以鼻。

  “倒也是……”鄒衍無奈,“不過,萬一馮家追究起來,秦姨你不是很危險?”

  “這點可以放心,所有人都看見廖家夫婦今日已經出城去了。”李然回過神來,加入談話,“還有,小衍,要叫大姐。”

  “金蟬脫殼?你安排的,大、姐?”鄒衍咬牙,被蒙在鼓裡的感覺真糟糕,虧她們還一口一個“三妹”。

  李然回給她一個鄙視憐憫的眼神:“也不知昨晚是誰從頭至尾醉得人事不知。”

  “可她不也是……”鄒衍指著剛剛還一臉呆相的廖文君,此時的廖大書生正看著她,一副好抱歉的心虛樣子。

  “都說了是一起喝酒,子君自會備上足夠的解酒丸。”李然簡單明瞭地打破了鄒衍想多一人下水地指望。

  “那……那為何不給我醒酒?”鄒衍欲哭無淚,原來由始至終只有她一個人昨晚大醉而回,實在太……太不公平了!

  “三妹……昨晚你醉了後,一口一個甜甜地大姐、二姐的,實在是……呃……可愛得緊……大姐說,你若是清醒過來,肯定沒這麼乖……唔……所以……呵呵……”廖書呆抓頭乾笑。

  李然則給了她個“瞧,我說得沒錯吧”的眼神。

  ——可惡!該死的!兩個混蛋!

  

二十八

  被她們攪了這一出,鄒衍早上的那種不現實感倒是淡了不少。

  慕容家是不好惹,可她剛認得兩個義姐也不是乖乖伸長脖子等人欺辱上門的膿包,更何況還有個彪悍的二姐夫,她才不相信那個男人會坐視別人對自己的孩子心懷不軌。

  不過既然大姐二姐什麼都沒說,那她就當做兩人有志一同不讓她這個沒權沒勢的小跑堂捲進來,心領了好意,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繼續當她的平凡小人物一名。

  “心素,明日晚膳後可有時間?我介紹新認義姐的夫郎給你認識。”

  刑心素正在打磨前幾日鄒衍送給他的竹蜻蜓,聞言愣了一愣,斂眸低頭沒有出聲,耳邊聽到鄒衍低聲勸慰:“放心吧,我義姐和姐夫都是不錯的人……”

  男人點點頭,輕“嗯”了一聲。他想到上次送鄒衍回來的健壯女人,眼神銳利,動作沉穩,雖然整個人看起來魄力十足,但看向他的目光居然只帶著審視與評估,並沒有那些他早已習慣了的輕蔑鄙夷。

  ——她的義姐姐夫們,都該是好人吧……

  沒來由的,刑心素便有這種篤定。

  *********************************************

  第二日,鄒衍帶著刑心素去拜訪住在秦姨家的廖文君夫妻,既然二姐現在無所事事,那未免資源浪費,替小妹的夫郎把把脈看看診自也應當。

  刑心素看到鄒衍的二姐居然是那日山上所見從樹上跌落的書生已是吃驚,再聞那位美得豔光逼人的二姐夫居然是近來鎮內傳得沸沸揚揚的馮家公子,更是睜大了眼睛,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鄒衍算准了心素絕不會輕易在他人面前拂了自己的面子,便趁他驚訝過度之機,請廖文君替他診療一番。

  “氣血兩虧,損耗甚巨,若不善加調養,稍上了些年紀,想必會甚為辛苦。”廖文君皺著眉頭,和鄒衍、秦姨一起坐在堂屋,留兩個男人在里間說話。

  忍了忍,廖文君還是沒忍住,苦口婆心、語重心長地勸導起來:“三妹,我知你對這門親事不甚滿意,可既然娶了他,自該善待於他,照你以前那般待他……”她說到這裡,不自覺看了眼秦姨,不知道鄒衍願不願意秦姨再聽下去。

  鄒衍眉間憂蹙,苦笑道:“二姐訓誡的是!有話不妨直說,小妹只有感激。”

  “唉,見你也有悔意,那小生便有話直說了。照你以前那般待他,莫說讓其得享天年,只怕連不惑之年也很難熬過,至於子息問題……小生發覺他體內似有劣等催情之物的殘餘,致使他閉葵已久,若不趁他尚算年輕時好好調理,那也是極為困難的。小生言盡于此,萬望三妹謹記!”

  “那二姐,不知道具體我該怎麼做?”

  “待會小生替你開個方子,你去藥房抓藥,每日煎服,不可中斷,一個月後,若他葵水按時到來,那便是沒什麼大礙了,日後再照我第二張方子調理身體,搭配均衡的膳食睡眠,切勿操勞憂心,自能將那些損毀一點一點補回來。雖不可能像沒出事前那般健康無擾,但活至花甲古稀該也沒有太大問題。”

  鄒衍大喜,起身向廖文君行了一個恭恭敬敬的大禮:“多謝二姐!”

  “好了,三妹。我們姐妹倆便不必如此多禮了。”廖文君臉色緩下來,站起來攙扶鄒衍直起身,“小生見你對那鄒刑氏也頗為著緊,便多一句嘴。他心中憂思鬱結,眼中卻比初見那日多了幾分神采,該是你開導勸慰之功,日後也耐心勸導著些吧,總有一日,他會完全對你敞開心扉的。”

  “是,二姐的金玉之言,小妹必會銘記於心、遵照實施!”直到此刻,廖文君才真正成為鄒衍心目中的二姐,和李然一樣,是朋友、知己、也是姐妹、親人!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

  她鄒衍何德何能,在隔了空間、回轉千年的陌世裡,可以遇見這麼兩個女人,肝膽相照、榮辱與共!

  *********************************************

  回去的路上,刑心素顯得有些沉默。鄒衍見他不像是受了廖清雲什麼氣,反是一副恬淡安詳、隱隱還有些欣悅的表情,便也任他發呆。

  近冬時節,天黑得特別快,雖然還不到宵禁的時辰,但街道上已很少看見商販、行人的身影,路旁一些人家的門戶、窗紙上印出些燈火的暈黃,偶爾淺淺搖曳跳動,帶出些家人團聚的溫馨氣息。

  淡淡月色下,鄒衍緩緩停住腳步,等落後她半步的心素走上前來,鬼使神差般輕輕握住他的手,牽著他一同走在這深藍色的天幕下。

  刑心素先是一驚,接著便掙扎起來,雖不劇烈,卻也讓鄒衍可以想像得到他的羞窘。

  “陪我走一會兒,好嗎?”鄒衍側頭看他,目光灼灼,黑色的眼珠在黑暗中亮得嚇人,手底的動作卻溫柔,溫柔而堅決。

  黑暗賦予了人無限勇氣,長長的衣袖蓋住了兩人交握的雙手……刑心素輕歎一聲,放鬆勁道隨她去了。

  ——情之一字,縱有千般精彩萬般風流,我也只要身旁這個在大街上與我執手並行之人。

  只願此生——長伴!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09:55 PM

二十九

  捂住鼻子,看看這一地狼籍,再看看伏在床上躲在被子裡哭泣顫抖的老少年。

  鄒衍無奈了。

  她終於知道,二姐二姐夫的報復是什麼了。

  這世間的男人最在意的是什麼?

  是青春,是容顏,是靈動鮮活的年華。

  而如今這位自稱樓公子,實則與慕容家有莫大關係的黃衣少年不但一日老似一日,而且全身散發出一股惡臭,即使洗了再多遍澡,抹了多少香料,都無法掩蓋那股子從身體內部散發出的熏人臭氣。

  於是少年擔憂、張惶、憤怒、焦慮、驚恐、暴躁、怨恨……直至現在傷心欲絕、幾近癲狂。

  好吧,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鄒衍雖然略有同情,卻也絕不會開口讓二姐他們就這麼算了。十五歲的少年,還有很大可塑性,說不定經過這次小懲大誡,能讓他“吃一塹,長一智”,可是,可是……嗚……上天別降這麼個大任給她行不行,要照顧這麼個渾身散發惡臭、精神狀況異常、情緒很不穩定的“祖宗”……天!直接殺了她來得痛快些!

  鄒衍欲哭無淚地打量著床上腫起的“包子山”,心裡有八分肯定,這該是二姐夫一箭雙雕地報復!

  ——將沒人願意伺候的小祖宗、沒人願意幹得活推給她這個新來的,二姐可能想不到這些,可是二姐夫,您確定不是還在記恨前幾天我讓二姐當眾脫衣的事嗎?

  鄒衍撇撇嘴翻了個白眼:“哎,我說,客倌,您哭夠了嗎?從昨天起到現在,粒米未進,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小的給您端些飯菜上來?”

  “滾!滾出去!我不想看見你們!”“包子山”激動地動了動,從蒙著的被子裡傳出幾聲悶悶地吼叫。

  見男孩還能吼得這麼中氣十足,鄒衍聳聳肩,回身出去,還體貼地替他帶上房門。

  “滾吧!滾吧!你們都給少爺我滾!本少爺才不稀罕……”“砰——”一聲巨響,不知又有什麼物件成了“小祖宗”盛怒下的犧牲品。

  鄒衍搖搖頭,自去樓下廚房端了些如意樓招牌小菜放在少年房門口。

  午餐時分,不管他吃是不吃,端不端是她的事,吃不吃則是少年自己的事了。

  第二日是這樣……

  第三日也是這樣……

  第四日還是這樣……

  鄒衍按時給少年送水送飯,有時候盤子裡的飯菜絲毫未動,有時候也會動幾筷子……鄒衍想想這孩子無親無故,孤身在外還得了如此怪病(?),不但不敢出門,連大夫也不敢看,生怕丟了慕容世家的臉面,就一個人這麼扛著,也當真倔強,便動了些惻隱之心,偶爾記些他的飲食喜好,讓廚房備些合其心意的菜式。

  如此,過了六日。

  到了第七日晚間,鄒衍已經和心素一起歇下,不料如意樓值夜的夥計跑來敲她家的大門,說是天字一號房的客人忽然呻吟大作、腹痛如絞,卻怎麼也不准她們請來的大夫入內看診。到後來,疼得有些迷糊的客人居然說要找一直伺候他的那個夥計,說若是她的話才許進去。十萬火急,劉掌櫃讓鄒衍趕緊過去。

  鄒衍匆忙套好衣物,拍了拍心素的肩膀,簡單安撫幾句同樣被吵醒的鄒老爹,便跟著夥計一路朝如意樓奔去。

  到了樓裡,鄒衍看到一堆人圍在少年的房門口,其中有如意樓的夥計,也有一些被騷亂吵醒的房客,一位五十多歲上下的老婦人夾著藥箱,正和劉掌櫃站在房門前拍門勸說。

  “鄒衍還沒來嗎?”劉掌櫃焦急地回身掃視,一見到剛剛抵達的鄒衍便立刻露出憂慮中帶著微鬆了口氣的表情,“你們讓開,讓開,小衍還不過來勸勸這位客倌。”

  鄒衍走至房門前,聽到房裡確有壓抑過得呻吟聲,輕拍門問道:“客倌,小的來了,敢問可有什麼吩咐?”

  “……讓、讓其他……人走開。你,進來。”少年的聲音都有些發顫。

  鄒衍皺著眉頭問大夫:“怎麼樣?聽起來是不是很嚴重?”

  “小公子的聲音聽起來虛軟無力,但勝在年輕底子好,暫時該沒什麼大危險,但若再不讓老婦問診,那可就難說了。”

  鄒衍想了想,眉宇鬆開,忽然對四周人笑了笑:“大家折騰了半宿,想必是餓了,掌櫃的,不知對面街角的臭豆腐鋪裡可還做買賣?不如您老做個東,請大夥吃個宵夜如何?”

  “小財神”的病症雖然在如意樓內部是不是秘密的秘密,但對外人來說,卻是絕密消息,劉掌櫃下了死命令,讓她們都把嘴巴閉緊點,有損慕容家公子的名譽和慕容世家的臉面……這可不是她一個小小的掌櫃承擔得起的罪名。

  因此,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鄒衍吃錯藥,居然敢這麼跟掌櫃的說話……而且,這大半夜的,賣臭豆腐的大娘早就歇了,又怎麼會有臭豆腐賣……等等腹誹中,劉掌櫃小眼睛一眯,突然拍著腦門笑道:“哎呀呀!瞧我,忙得暈頭轉向,居然連這也忘了。今日辛苦大家,劉某定要請諸位好好嘗嘗這風來鎮有名的‘不臭不香’的臭豆腐。阿久啊,快去把大嫂子請來,我出三倍的價錢,叮囑她務必儘快替我送足夠的臭豆腐過來,多多益善,就在我這如意樓炸好了。快去快去!”說完,她朝鄒衍使了個眼色後,招呼著大夥往大堂走去。

  鄒衍會意地點頭,等人散得差不多時,屏息推開少年剛剛掙扎著拉開門拴的房門。

  屋子裡比以前更為淩亂,頭髮斑白的少年歪倒在離門不遠的地板上,蒼老的面上臉色發白,滿頭汗水眉頭緊蹙,已經疼得有些意識不清了。

  鄒衍也顧不得避嫌,關上房門,半扶半抱著將他放到床上,放下床幔,將所有窗戶打開透氣。

  很快,臭豆腐買回來了,鄒衍在眾人的打趣聲中訕笑著夾帶了六七盒上樓。她知道自己這是欲蓋彌彰,可一時之間又該如何解釋一位年輕公子的房內臭氣熏天?反正,藉口她是隨便找好了,信的人自會相信,不信的人就由慕容家和掌櫃的擺平,她這個跑堂小二,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上得樓來,少年疼痛稍緩,意識漸漸恢復,鄒衍放下臭豆腐,隔著床幔輕問道:“客倌,一直疼下去也不是辦法,還是請大夫上來看看,您看如何?”

  “……不……”

  “客倌。等您身體好了,這裡有滋味妙絕的臭豆腐,等著您一品呢。”

  “……唔,隨便。”

  ——隨便?嘁,真是不乖的小孩,死要面子活受罪!

  跑堂小二姓鄒名衍之人,於是領命,隨隨便便去請了那位在樓下已經等候很久的可憐大夫。

  

三十

  自那次半夜看診事件後,鄒衍明顯感覺某任性小孩合作了不少,雖然脾氣還是一樣臭,但該吃就吃,該喝就喝,雖然諸多挑剔,要求龜毛的要死,但誰讓人有錢呢,拿著他打賞的銀子,鄒衍笑眯眯地任他差遣,辦得到的就辦,做不了的就直接拒絕,小屁孩一般砸會兒東西發陣脾氣後也就過去了。

  這一日終於輪到鄒衍輪休,她昨夜探過老爹的口風,老人家似乎對她的“浪費”行為不怎麼贊同,連說自己的襖子還能穿,墊子也夠厚了……鄒衍知道自己爹是窮怕了,便也不再勉強,反正若真是買來了,她就不信老爹捨得丟掉。

  耍賴般霸佔下刑心素一天時間,說是讓他參考給爹添置些東西,鄒衍帶著刑心素不緊不慢地在街上溜達。

  “妻主……”刑心素左右看看,表情有幾分局促和不自然,囁喏著道,“不是該去替爹購置物品嗎?

  鄒衍眼中笑意流轉:“嗯,這些天都沒時間好好陪你,先和你四處逛逛。……不好嗎?”她嘴角翹起,聲音裡隱藏著逗弄的意味。

  “不是。可……”刑心素再次試探著打量四周,果然,有許多人在看,甚至有人對著他倆指指點點、交頭接耳。

  他無奈地看了眼一臉坦然、似乎毫無所覺般走在自己身邊的妻主。

  ——太、太近了!

  有哪家女人會允許夫郎與自己並肩而行的?可他屢次想退後些走,都被她似笑非笑地斜睨一眼,既不出聲催促也不開口命令,就那麼安安靜靜地停住腳步,側身耐心地等著,等到他實在沒辦法了,只好舉步上前,與她站到同一線上,她再滿意笑笑,轉身繼續邁步。

  糕餅屋、配飾鋪、香粉店……一路走來,幾乎一個店鋪都不落下,鄒衍饒有興致地進行著穿越以來第一次純粹悠閒地逛街活動。刑心素本有些拘謹,後見女人言笑晏晏、完全沒有受他人異樣眼光和言行的影響,便也逐漸放鬆下來……

  ——早該想到的。

  男人無奈搖頭,羽睫輕垂,薄唇微抿,淡淡唇線彎出一道優美的弧度:他這個妻主膽大妄為,敢在大街上光明正大地牽他的手,何況只是和他走在一起……

  “心素,過來看看。”鄒衍招呼男人,“這裡有沒有中意的衣裳?”

  “妻主……?”不是讓他來挑爹的衣料嗎?

  鄒衍回頭,對他暖暖一笑,好似看穿了男人的吃驚與疑惑,解釋道:“爹的衣物自然要買,而你的也早該換換了。好了,快點過來,這件淡青色的如何?還是……誒,夥計大姐,能麻煩把上面那匹湛藍色的布料拿下來看看嗎?”

  “這位客人,您不是說笑吧?若是衣服布匹被這種不潔之人碰過了,我們霓衣坊還要不要開門做生意了?”布坊夥計一臉嫌惡地看著刑心素,狗眼看人低的德行讓人心生惱意。

  鄒衍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心素,還是那副平靜無波的神情,但眼底迅速劃過的一抹黯然卻無法自欺,更欺瞞不了關心他的人。

  “妻主,奴的衣裳已經足夠,請不用多費心……”

  看到好不容易放開一點的他再次縮回去,鄒衍黑色的眸子不自覺地微微眯起,臉上的笑容卻更大了些:“大姐此言差矣。開門做生意,迎四方客,聚八方財,和氣才能生、財不是?”說著,她從懷中掏出一兩銀燦燦的錠子,托在手掌心,輕輕放在櫃檯上。

  就像變臉似的,剛剛還趾高氣昂的夥計立刻滿臉堆笑,殷勤道:“客人您說得是!請隨意看,您剛剛要看那匹對嗎,小的立刻替您拿……”

  鄒衍拉著心素好一通挑挑揀揀,一會兒嫌這個花色不正,一會兒嫌那個款式老舊,布店夥計被支使得團團轉,卻咬牙看看櫃上的銀子,敢怒不敢言。

  見把人耍得差不多了,鄒某人終於大發好心,推著心素去試試剛挑中的成衣。

  幾個塗紅抹綠、毀害鎮容的主夫們從里間掀簾出來,你一言我一語,呱啦呱啦吵得人頭痛不已。

  鄒衍撫額退避三舍,受不了地站到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哎,哎,剛剛進去的不是刑寡夫嗎?他怎麼有錢來買衣裁布?”某三叔問。

  “你不知道嗎?他家妻主,就是以前那個流氓癩鄒兒,現在學好了,還在如意樓做工呢!”另一六公答。

  “真的啊?那刑寡夫不是個盡人皆知的掃把星嗎?何以他的妻主會有如此長進?”

  “呸!那算什麼妻主,他也就是個人盡可婦的賤貨而已,要說他的妻主可是早在地下長眠了,虧他還有臉在外面亂晃!”嚴重不齒中。

  “可不是嘛,有道是一馬不配二鞍,他這樣做簡直太丟我們男人臉了!”口氣極是憤憤然。

  “是啊是啊……”附和聲一片。

  ……

  “各位馬先生好!”鄒衍走出陰影之地,上前幾步,站到三叔六公們面前。

  男人們面面相覷,既不知這女人是誰,更不知她為何稱呼他們為馬先生,紛紛擺出疏遠防備的態度。

  “敝姓鄒,啊,就是各位方才提起的‘癩鄒兒’。”

  男人們臉上的表情頓時精彩起來,防備之餘多了些訕訕與尷尬。

  鄒衍不以為意,嘴角勾起,好禮貌地微笑著回頭指了指剛才自己所站的地方:“剛剛在那個角落……癩鄒兒我居然聽聞幾句獸語,實是驚奇不已!嗯,嗯,基本上各位以禽獸自比,我是覺得挺貼切啦,反正各位都挺有馬相的……”

  話說到這裡,再不明白鄒衍是在罵他們,那些三叔六公們都可以去找個井口自己跳下去了。

  鄒衍掏掏耳朵,斜眼瞟了瞟眼前一個個氣得七竅生煙、青面獠牙、開足火力、唾沫橫飛跟她理論的主夫們。

  ——唔,老天!她真是幸運!她家心素簡直就是這個世界裡最寶貴的奇跡,奇葩中的奇葩!

  正想著呢,奇葩刑心素面帶幾分憂急地從里間走出。

  他在裡面聽到吵鬧聲,開始還沒有在意,後來聽那些主夫們炮轟的物件居然是自家妻主,便急忙地扣上布鈕,掀簾步出。

  “妻主!”

  眾人因為他的突然出聲靜了一瞬,鄒衍應聲回頭,這次是真的笑了。

  “很適合你。”女人眼中透出溫暖與欣賞,眨了下眼,趁那些聒噪的男人們還沒有繼續群起而攻,對刑心素伸出一隻手,“過來。”

  刑心素微有些臉紅,猶豫了一下,仍是堅定地舉步走近。

  “鄒刑氏,啊,就是這位——我家親親夫郎。”鄒衍穩穩地握住男人畏寒的手掌,“他是我鄒衍要捧在手心呵護疼寵一生的男人,與各位種屬不同,以後還是請諸位莫要高攀了。……哎呀!抱歉抱歉!瞧我,忘了禽獸可能根本就不懂人言!嘖,浪費口水!”言罷,不等他們反應,又扭頭對一旁吃驚地張大嘴巴的夥計道:“大姐,煩請將我們夫婦方才挑選的衣物布料送到我家,定金在櫃上。”最後,朝那群尚沒有回神的大叔們挑挑眉,齜牙一樂,偕著自家夫郎,舉步,走人!

  ……

  片刻後,布坊夥計恍悟般低頭收錢,欲哭無淚地發現櫃上那閃閃銀錠不知何時早已失蹤,只剩下一串灰撲撲銅錢……

  ——嗚,果然是……定金。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09:56 PM

番外三 心素視角

  “他是我鄒衍要捧在手心呵護疼寵一生的男人。”

  夜已深沉,我躺在妻主身邊睜著眼睛,了無睡意。白日裡發生的事情如“走馬燈”般不停地在腦子裡重播,最後則總是停駐在女人的這句話上,音量不高,清晰流暢,沒有絲毫遲疑與猶豫,認真坦率的眼神卻讓我很快便意識到,這不是一種宣告,而只是一種陳述,陳述的內容就是她以為的事實,仿佛天經地義般的存在,沒有任何其他的意外與可能。

  那一刻,我無法控制地回視著她,突然想起娘在娶二爹的前一晚,她將我叫到自己房裡。

  “我這輩子想娶的人,只有你爹一個,我想呵護憐寵一生的人,也從來只有他一個。”母親黝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緊盯著我,一字一句說得極為認真。

  當時年幼的我根本不明白話中之意,只覺大半身子藏在陰影裡,眼神陰鬱幽暗的母親顯得格外陌生和可怕。而直到現在,我也無法確定,當年那些話,娘到底是說給誰聽的。

  那麼今日呢,妻主的這句話,是說給我聽得?抑或……僅是為了應付那些主夫們的說辭?

  輾轉反側,越是告誡自己不要多想,越是焦躁無法成眠。

  我輕輕抽出被她握在掌心的手,溫熱的瘡口暖得發癢,剛想撓兩下,卻憶起前兩日剛被她輕聲訓斥:“別動!這麼大的人了,都不會好好照顧自己,若是再抓爛了怎麼辦?”

  那時的她端著一小碗熬成糊狀的鮮薑汁,一邊輕輕地替我塗抹在凍瘡患處,一邊佯怒般對著我吹鬍子瞪眼,黑色的眸子裡蘊藉著關心與暖意……

  我知道,我一直被她護著,明裡暗裡,無數次。

  剛開始是不可思議和無法確信。眉還是那眉,眼還是那眼,但出獄後的妻主總有種讓人說不出的違和,神情姿態、言談舉止似是而非,眉宇間卻戾氣盡去,整個人平和沖淡了許多,特別是她總用那種帶著探究與審視的目光暗中觀察我,仿佛從未見過的陌生人,隔著距離,不帶絲毫慣常地惡意與厭惡……我原以為這一切只是自己的錯覺,現在看來,的確有什麼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不同了,最起碼以前的“癩鄒兒”絕不會在天寒地凍的三更半夜替個陌生人挖坑築墳,尤其那人還是世人眼中的下賤男寵……

  越和她相處,越無法將以前的她與現在的她重疊。

  她將最後半塊糧食讓給我,裝出一副早就吃飽的樣子;她故意在公爹面前抱怨說睡不好,然後光明正大地拉住我,不讓我早起;她會嚷嚷著要沐浴,接著把大半熱水偷偷倒進我洗衣的盆裡;她不顧我惶恐地拒絕,將自己一件半新的棉衣披到我身上,然後對著我耍賴似的笑:“怎麼樣?現在就不是女人的衣服了吧?你也不用擔心什麼晦不晦氣的。”

  ……她花了十二分的心力,只是想讓我過得好些。

  這一認知,自那次站在廚房外不小心聽到她故作曖昧地勸爹讓我一起上桌吃飯起萌生,到現在幾乎毫不懷疑地確信……

  我自知非輕信之人,卻在這麼短時間裡交付信任,可以想像妻主到底付出了多少。

  她就如同自己所說的,將我如珠似寶地捧在手心中,做一切能讓我舒心暢樂之事。

  心素。

  就連記憶中摻雜著求而不得苦意的乳名,在她口中念出,也是親切的、歡喜的、充滿鮮活的生機與悱惻的溫柔。

  漸漸地,我開始迷失在女人編織的溫柔裡……趁著仍有部分理智尚存,我不安地捫心自省,意料之外而又意料之中地發現,自己的心正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迅速淪陷……

  多麼理所應當!一個在黑暗中摸爬滾打、跌了無數次跤卻總也學不乖的男人,在即將被絕望滅頂之際,眼前突然出現一片刺目的光明,即便有一天這光會衰退、會消失……甚至可能連這光本身都是虛假的,但誰又能真的克制住自己,可以不像飛蛾撲火般,義無反顧地一頭紮進?

  我做不到。

  我開始期待每日傍晚的降臨,因為不管有多忙,她總會按時回家吃飯;我喜歡早晨替她束髮穿衣,環繞在她身周的靜謐與安寧令我心緒放鬆;我還是不時會惹公爹生氣謾駡,以前難免沮喪,現在卻竊喜於她會一次次出面替我解圍;第一次雙手被她捂在懷裡,整個身體半偎著她醒來,我簡直震驚地無以復加,恰巧那時她也眨眨眼皮清醒過來,在極近的距離對我微微一笑,我不爭氣地愣了一會兒,回過神來時居然心跳激烈如擂鼓……

  不過,我到底早已過了懷春的年紀。癡迷有之,但要像十幾歲的少年般不管不顧、轟轟烈烈,卻也是做不到的。

  畢竟,若我真的不顧一切,那麟兒呢,我的兒子該怎麼辦?

  在萬安寺與喜叔和麟兒重逢是一場意外之喜。

  誰也沒有料到,我再嫁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二爹便尋了個由頭將喜叔和麟兒掃地出門。喜叔自小被家人賣掉,陪伴爹爹一起長大,後來又隨他陪嫁至刑家,四十多年來再無其他親朋,如今孤身被趕,還帶著個年幼的麟兒,雖然二爹沒有把事做絕,喜叔身邊還略有薄蓄,但孤兒寡父,無依無靠,便輾轉來到萬安寺,寄宿佛堂,每日灑掃添油,勉強換得個安身之所。

  我是喜叔一手帶大的,後來更得他多方扶持照應,甚至於連麟兒都要託付於他,這一生,我欠喜叔的情誼,怕是怎麼也還不清了。

  我只能答應麟兒,有時間儘量來看他。

  小小年紀的他,拼命忍住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逼自己鬆開拽著我衣袖的手指:“爹,麟兒……麟兒長大了,喜爺爺對麟兒很好,麟兒會很好很好的……”他帶著濃重的鼻音,糯軟的童音一連說了幾個“很好”“很好”。

  喜叔背過臉去擦眼淚。

  我紅著眼眶抱住他小小的身體,滿懷愛憐地親了親他的額頭。

  ——即便神魔不允,我也絕不會就這麼棄我的寶貝于不顧!

  我在心中設想了無數種說法與妻主可能的反應,卻在她問起時,講了最易引起懷疑、卻也是最接近真實的一種。

  “心素,我從未想過要限制你什麼。一切能讓你快樂的事情,能做到的我一定盡力支持。所以,想做什麼就去做好了……”女人那雙洞悉世事的黑褐色眸子充滿包容與溫暖地看著我,我想,她一定不知道,自己剛才說出了多麼動人的話語。

  無端地,我突然想起那日從亂葬崗回來,她親手沖調得那碗溫熱的薑糖水。黑褐色的液體,很像從前“癩鄒兒”從下等窯子裡搞來的劣質淫藥,曾是我痛苦與恥辱的源頭之一,那種被欲望擺佈而生不如死的回憶令我覺得骯髒不堪、污穢萬分……我決絕般端起碗,閉著眼睛一飲而盡——

  甜的。

  很甜。

  甜味沖得我的眼睛酸澀不已。

  我捂住眼瞼,不想讓她看到自己這麼沒出息。

  “……謝謝。”

  我向她道謝,盡力控制住顫抖的氣息,想作出平靜鎮定的樣子,卻發現自己居然是嗚咽出聲……

  沒等我羞慚後悔,她輕輕摟住我:“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到。”

  有什麼如大雨滂沱,有什麼沾濕了她的肩膀……

  我不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

  

三十一

  從布坊裡出來,鄒衍狠狠皺了下眉。

  一直以來都知道心素遭人排斥、被人輕視,卻從未想過情況會是如此嚴重。若非身旁的男人心性堅韌,很少為外物所擾,她幾乎無法想像一個女尊世界裡的男人,每日生活在這種鄙夷白眼、流言蜚語中,該是怎樣一種絕望與煎熬。

  是她自己太過天真,以為時間能將一切沖淡。但即便真的可以,她也絕不允許自己放在心頭、捨不得丁點傷害的男人繼續遭到這種對待。

  ——風來鎮,恐怕不是長居之所。

  第一次,鄒衍開始認真考慮起遷移的事情。

  ——在一個全新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

  這個念頭很是誘人,以至於她迫不及待地思考起計畫的可行性。

  本朝立國尚不足三十年,朝廷對百姓監管嚴密,官員績考中最重要的幾項便是所轄區域的賦稅收入、戶籍人口、治安狀況……普通百姓離開家鄉探親訪友都要由地方開具路引,過關蓋印,所以說,舉家搬遷並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從現實情況來看,她除了剛認得兩位姐姐,一無人脈,二無財力,嘖,想來,這件事……還得從長計議才是……

  冷靜下微微發熱的頭腦,鄒衍苦笑搖頭,暗嗤自己,好像只要碰到心素的事情,就很容易情緒波動。

  遠遠地,便看到家門口有個人影在徘徊。

  鄒衍凝神細看,面色漸有些複雜起來。

  想了想,鄒衍側頭低聲讓心素先進去,自己則幾步走向那個看起來似乎鬆了口氣、又似乎更加緊張的女人。

  “年杉,你怎麼來了?”來人名叫年杉,外號“結巴杉”,是以前伏虎幫中的一員,與鄒衍曾見過幾面,講話結結巴巴,平日為人膽小,甚少在幫裡說得上話。鄒衍也是那次收保護費時替賣水果的大叔掩飾,眼角餘光不小心瞥到年杉那時正站在離自己不遠處,將自己方才的小動作看了個一清二楚……鄒衍原是擔心女人會把事情說出來,但看到她見到自己看過去,露出一副比自己還驚慌的表情,並且立刻掉轉視線撇開頭,便也大著膽子把謊話繼續說了下去。果然,“結巴杉”從頭至尾就沒有多說一個字,惹得鄒衍多看了她兩眼,還尋了個機會悄悄向她簡單說了聲謝。兩人的交集到此為止。

  自認識了李然,進了如意樓後,無論是伏虎幫還是虎幫的人,都很少會刻意找她麻煩,那……年杉她今日孤身到此,是為了什麼?

  站在大門口,“結巴杉”磕磕絆絆地說明了來意。

  原來年杉的母親前段時間感染風寒,窮家窮業,便也沒有放在心上,不料過了幾日病情突然加重,眼看著高燒不退,昏迷不醒,家中爹爹和一幫弟妹哭腫了眼睛,卻是六神無主,湊不出足夠的錢去醫館看病。年杉想到鄒衍近來在如意樓幹活,可能會有點錢,便戰戰兢兢地跑來想借些錢救急。

  “雷小寶呢?她怎麼說?”思考了一會兒,鄒衍直截了當地問道。好歹也算是個小流氓集團的頭頭,而且雷小寶雖然說話做事兇狠粗暴,但看起來倒還有幾分江湖義氣的架勢,應該不會坐視不理才對。

  “幫主她……近來經常魂……魂不守舍,連聚會……都很少參……參加。我聽別的人……說說,她們總……總看見幫主在‘軒綺……閣’附近走……走動,可能是……不不知被哪只……野狐狸給勾……勾去了魂……”年杉見鄒衍沒有一口回絕,便升起了一絲希望,連忙把自己所知道的情況都說出來。

  “你沒找到她?”

  “不是,幫主她剛……剛輸光……光了錢。幫……幫不了我。”

  “那其他人呢?”

  年杉的眼睛黯然了一瞬,低下頭沒有吭聲,只用鞋底不安地蹭著地。

  鄒衍明白了,不說本來這群烏合之眾都是窮得叮噹作響的窮光蛋,即便她們手頭有餘錢,真正能雪中送炭的人又有多少?

  “那你為何來找我?你該知道我已經不想和伏虎幫的人混在一起了。”鄒衍的語氣淡淡的,眼神裡透出一分銳利和一些平日裡掩下去的漠然。說實話,她對什麼幫什麼派沒一點好感,連帶著對眼前這個表露出幾分畏縮的女人也沒什麼太大的耐心。

  年杉的臉色一白,頭垂得更低了。

  “求求你……求求你……”她囁喏著,聲音小的堪比蟲鳴,看起來有幾分可憐兮兮的味道。

  鄒衍撫額歎氣,這樣子,倒像是她成了欺負人的惡人了:“年杉,你到底為什麼認為我定會借錢給你?”若不然,以她的性格,早在自己拒絕的當兒,灰溜溜垂頭喪氣地走了,又怎麼會在這裡堅持不懈地哀聲苦求,“你要是不說,我就要回家了。”丟下一句最後加碼的話語,鄒衍作勢要走。

  “請等……等一下。”年杉急得追過來一步,堵著鄒衍的道,焦急地想要解釋,卻越急越無法把話說清楚。

  鄒衍看著她一副快要急哭的表情,越發覺得自己像個無良的惡棍,只好無奈道:“好了,別著急,你慢慢說。”

  年杉深呼吸了一下,緩緩氣低聲道:“你……你對我道……道謝。”

  鄒衍奇怪地蹙起眉:“因為我曾經跟你道謝,所以你覺得能夠借到錢?難不成你是要用上次的事情威脅我?”這個理由其實說不通,別說鄒衍早和伏虎幫斷絕了來往,即便仍在幫裡,這也最多就是一頓辱駡加拳腳就能了結的事,此種說法太過牽強,鄒衍故意說出來,也只是想儘快逼出年杉的真話。

  “不不……不是的。”年杉果然又緊張起來,努力想說清楚自己的想法,“因為……沒有有……人跟我道……道過謝,你,你是好人,還……還有,你不收那位大……大叔的錢。你……我我……”你你我我了半天,年杉眼中的淚水再也憋不住了,唰得流下來,在臉上劃出一道濕痕。她似乎愣了愣,然後立刻彎腰低頭,草草朝鄒衍半鞠了個躬,一聲帶著哭腔地“對不起”出口,轉身便要逃走。

  “等等。”被女人突如其來的眼淚也弄了個措手不及的鄒衍反射性地開口喊她,卻沒想到年杉居然似乎毫無所覺,繼續低頭往前沖。

  “站住!”出口一聲大喝,鄒衍看向下意識停住步伐,一臉受驚般迷茫回身的年杉,嘴角抽搐問,“你跑什麼?”

  “娘說,女……女人哭……會被被……人討、討厭。”淚眼婆娑的女人又開始蹭地皮,嘴裡含糊地諾諾道,“我……我不想被被……你討、厭。”

  ……

  ——唉,老天,為什麼她認識地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

  鄒衍垮下肩膀,長聲歎氣:“我可以借你錢,但最多一兩,多了我也沒有,而且不會白借。在還清欠債以前,你得拿做活來抵。這樣也可以?”

  “……”被突來地大逆轉驚呆地某人。

  “喂?”

  “可以!可……可以的!”興奮地難以自持的聲音。

  “那你會做什麼?”

  “我……我什麼都、都會做……砍砍柴,挑水,做……做豆腐……”好吧,好像聽說她娘是做豆腐的。

  “行了,會砍柴挑水就好了。你知道我爹在賣竹器吧,那可以替我家伐些竹條之類的回來嗎?至於其他的,你看著辦就好。”

  “嗯!嗯!”如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

  此事就此底定!

  於是,鄒衍滿意了:瞧!一位送上門的苦力長工!

  於是,年杉也滿意了:呵!我能幹活替母親治病了!

  所謂皆大歡喜,莫過於此!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09:56 PM

三十二

  打發了年杉,鄒衍撓撓頭,準備好進屋被爹好好念一頓。

  果然,鄒老爹對他們今日先斬後奏去採買的行為本就有些生氣,再聽說鄒衍相當於又雇了個人,家裡則放個閒人不用,立刻氣不打一處來,“砰”一聲放下碗,開始指著心素的鼻子罵起來,說他好吃懶做,好逸惡勞,故意挑唆自己的女兒鋪張花錢,還要專門請個人回來伺候他云云。

  鄒衍在一旁聽得又好氣又好笑,說刑心素好吃懶做?這是本年度最荒謬的笑話嗎?再聽老爹越說越離譜,馬上又要拐到人身攻擊上了,便立刻出聲打斷道:“爹,我這不也是看您太辛苦了,每天一個人辛辛苦苦擺攤,連口熱飯都吃不上,現在心素得空些了,就可以替您多分勞嘛!”

  “不用了!若讓這個‘掃把星’跟著我去賣東西,哼!我怕來買的人都怕沾染晦氣,變得再也不肯來買了!”鄒老爹心火正旺,虎著臉起身回房。

  鄒衍撇撇嘴巴聳聳肩,好吧,生氣的人最大,反正現在多說多錯,她就不在老爹氣頭上的時候火上澆油了。

  提起筷子,另一手則鬆開從剛才起便在桌子底下偷偷抓住的心素的手,悄聲道:“吃飯吧。對不起啊心素,我做的事,卻害你挨駡。”

  刑心素感覺到那只充滿關心與撫慰意味的手掌離開,手背殘留的溫度讓他很自然地柔和了面部線條,閉了下眼輕輕搖頭。

  “那快吃吧。”鄒衍微笑著往男人碗裡夾了些他愛吃的菜,眼中的溫柔如一波蕩漾的澄澈湖水。

  吃完飯,鄒衍給爹留了些飯菜捂在鍋裡,然後專心看顧起小爐子上熬煮的湯藥,半個多月下來,心素的臉色好了許多,二姐的“神醫”之名果然不是吹的。

  刑心素洗碗回來,便看到鄒衍一臉認真地對著爐上的火苗扇個不停。他抿抿唇,抑住上彎的嘴角:他這個妻主,有時候看起來很精明,可笨得時候還真是拙得可以。

  放下碗筷,伸手接過鄒衍的工作,刑心素體貼地對自家妻主毫無章法地亂扇一氣不做一句評論,只輕聲讓她去看看爹爹。

  鄒衍想想,也是,老爹都賭氣快小半個時辰了,可別氣出個好歹來。

  掀開鍋蓋,端出飯菜,鄒衍施施然走進鄒老爹的房裡。

  “爹。”

  “……哼。”烏漆抹黑的屋子裡,傳來鄒老爹一聲氣哼。

  鄒衍失笑,聽爹這動靜,氣該是消了不少,就是面子上還不一定抹得下來。

  摸索著放下手裡的東西,點上燈油,鄒衍走向側身向裡躺在床上的爹爹。

  “爹,我們父女倆很久沒有好好說說話了,有些話,女兒不知道當講不當講。”鄒衍在鄒老爹的床邊側身而坐。

  “又沒人攔著你,有什麼不當講的。”鄒老爹畢竟捨不得女兒,雖然口氣依然不好,卻翻身過來,聽聽鄒衍說什麼。

  “爹,你還記不記得,前段時間我說自己玩夠了,想正經過日子?”鄒衍表情恬淡,語氣舒緩,“我現在還是這麼想的。咱小家小戶,掙錢自是不容易,從前我不懂事,不知道爹賺錢支撐這個家有多辛苦。可是現在我總算明白了些事理,自然是想讓爹的生活過得比以前好。您放心,花出去的每一文錢我心裡都有數。至於心素,爹,以前是我想岔了,他挺好,既不是‘掃把星’也不是‘災星’……”

  看到鄒老爹動了動嘴似乎想反駁,鄒衍輕按住他的臂膀繼續道:“先聽我說完好嗎,爹?我前些日子就想跟您說,他每日勸我學好上進,我那時候一門心思吃喝玩樂,因此很不愛聽,才常常對他拳打腳踢,如今幡然醒悟,自是知道他那時也是為我著想,我今日能在如意樓踏踏實實的上工,也有他的一份勸導之功在內,況且,我娶了他半年多來,既沒病也沒災,身體康健,家宅安寧,可見那些勞什子的汙名也是子虛烏有。日子是自己在過,舒不舒坦我們自個兒心裡明白就好,又何必太過計較別人的眼光和那些三叔六公的蜚短流長?”

  “……”

  “爹,我說這些話,絕沒有責備您的意思,您為這個家操碎了心,我對您只有感激。家和萬事興,您是我親爹,他是我明媒正娶的夫郎,若我們一家人能開開心心、和和美美地一起生活,不是挺好?爹,您……能不能為了我,稍微放下一些對他的成見,讓我跟他一起好好孝順您?”

  “……”良久,都沒有人再說話。

  昏暗光線裡,鄒老爹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的寶貝女兒。不是他的錯覺,那個從小小糯糯一團長成如今人高馬大的鄒家獨苗,真的是長大了!作為爹親來說,真是百味陳雜,甜酸參半。

  “哼,還真是沒有說錯,有了夫侍忘了爹!”鄒老爹終於開口打破沉默的空氣,沒好氣地道,“衍兒,你是不是想餓壞爹爹?”

  “怎麼會!”鄒衍醒過神來,她剛剛還在絞盡腦汁想怎麼繼續勸說老爹,卻把自己端來的晚餐忘得乾淨,“您不生氣啦,爹!”

  她欣喜地幾步跨到擱飯菜的桌幾處,將冷了的食物往外端,口中道:“菜都涼了,我去熱一熱再給您端來。”

  鄒老爹看著鄒衍走出去,聽到她剛出房門,刑心素便輕聲喊住她,說鍋裡還熱著點吃的東西,可以讓爹先墊墊肚子。

  鄒衍奇怪了,問他怎麼猜到,爹會還沒有吃飯?

  刑心素低聲道:“我只是猜測……妻主在爹那裡待得久了……”

  ——唔……?他這個女婿,是不是也不是一無是處?

  房間裡,鄒老爹摸著空空的肚子,心中暗忖。

  ***********************************************

  使出渾身解數,終於把老爹哄得重新開懷,鄒衍哀叫著一頭紮倒在床上,抱著枕頭翻來滾去,滾去翻來。

  刑心素坐在燈下,看著一瞬間似孩子般撒嬌的妻主,無奈地搖頭輕笑,仰頭飲下碗中苦藥,放下碗,一罐蜜餞出現在眼前,他抬眼看她,輕問:“累了?”

  “是累了。”鄒衍撿了兩顆塞到男人嘴巴裡,扯著他的頭髮在手中把玩,“要知道,一個爹比十個客人還難纏。”

  男人兩頰鼓鼓,唇瓣微微翕動,圓巧的喉結隨著吞咽上下滑動,看起來意外地可愛誘人。鄒衍玩心大起,彎腰伸出一指,戳了戳男人臉上鼓起的包包,惹來他不滿地瞪視,躲開頭含糊地抗議:“希(妻)主……”

  “呵呵……”鄒衍眯眼笑開,收回手,揉揉他的發頂,走向採買回的大堆東西處,“好了,不逗你了。看看,喜不喜歡?”她小心翼翼地翻出兩卷精美的宣紙。

  “這是……”刑心素霍然站起,快步走近查看,“希(妻)主,介(這)是福(傅)郡的‘雲繁(肪)雪雲’!”

  鄒衍好笑地看著男人雙眸裡透出一種難得地璀璨神采,在燈火地映襯下,顧盼流轉簡直燦若星辰。她臉上戲謔的笑容漸漸收起,嘴角淺勾,目光寵溺,表情很是溫柔。

  “……很貴的……”心素歡喜地輕輕摩挲,欣賞了一會兒後突然回過神來。

  “可不是。本來打算買文房四寶的,哪知光是紙張就把我的預算花完了。”鄒衍皺皺鼻子,伸指推開男人不自覺蹙起的眉頭,“不過,你喜歡就好。”逛書畫店的時候,男人的眼光總忍不住飄向那裡,不懂得把握機會,送些他喜歡的東西,她就是個真正的傻子。

  “可是……”沒有筆墨硯,似乎也用不著不是?

  鄒衍看出了他的疑惑,挑挑眉,賊賊一笑:“反正二姐過些日子也要走了,她那兒的筆墨硯臺我就預先接收了。”

  刑心素無語,他怎麼沒有發現,自己的妻主不當混混,難不成有當強盜的潛質?

  

三十三

  回到如意樓上工,那位慕容家的小祖宗好一通發洩,將所有目力所及能拿得起的物件統統砸了個稀巴爛,鄒衍聽他鬼吼了一陣“滾!”“是不是你也嫌棄本少爺了!”“也不照照鏡子,瞧瞧自己什麼德行!”“本公子讓你伺候是你祖上燒了八輩子高香”“別不識抬舉,給臉不要臉”“誰允許你擅自休息!”之類無意義無營養的話,扯了扯因為躲避飛物略顯淩亂的衣擺,微躬身施了一禮,準備退出房門。

  “站住!豎起你的狗耳朵給本公子聽好了!你明日去萬安寺給公子我求個平安符回來!”紗幕內,任性的公子惡聲惡氣地無禮命令道。空氣中的惡臭倒是消失了,但他現在還是成日躲著人,可見臉還是沒有恢復,“若是辦得好,自有獎賞,如不然,本公子一定要這風來鎮再不見‘如意樓’三個字!”

  鄒衍眼角抽搐,開始有點後悔問二姐要了一部分解惡臭的解藥,不是她同情心發作,而是誰也不想成日聞著臭氣熏天的味道,連帶衣服上也有股臭烘烘的氣味,回家熏自家的寶貝夫婿吧?

  平安符?哼哼,求醫問藥不成,現在改求神拜佛了?她倒要看看,哪個佛祖會保佑這種不知天高地厚、心腸歹毒的富家公子?

  下得樓來,平時和鄒衍關係還不錯的夥計嚴明一臉苦相地湊過來對鄒衍倒苦水:“小衍你可算回來了,這財神哪是誰都能供得起的,他昨天聽說你休息,見是我給他送飯,差點把我腦門給砸出一窟窿!你瞧瞧,還有印子呢!……怎麼著,我聽見剛剛動靜好像又不小,你沒吃虧吧?”

  “險哪!就差一點,擦著我大腿飛過一把切水果的刀子,幸虧我閃得快,否則這條腿可就廢了!”鄒衍擺出一副比她更淒慘的小模樣,就差落下兩滴女人淚。

  “你也不容易啊!”嚴明一臉同情與暗自慶倖的表情交織,安慰地拍了拍鄒衍的肩膀,走開繼續做事,內心深處獲得了極大平衡。

  “哼!你這崽子!又騙老實人!乖乖給老婦交待,又拿了人多少賞錢?”冷不丁劉掌櫃的聲音陰惻惻在耳邊響起,鄒衍嚇一跳,立刻回頭對老成精的狐狸噓道,“掌櫃的,地字號房的桌椅擺設枕席鋪蓋也可以換新的了,您是不是要聲音再大些?”

  “嘿嘿!哪能啊!”晚娘臉上立即堆滿笑紋,乍一看就像朵盛放的菊花,其變臉速度實在令鄒衍瞠目結舌,“小衍哪,怎麼著,財神爺他今日又毀得徹底了?”

  “是!”鄒衍狀似恭敬地點頭,“掌櫃的,您看是把地字三號房還是四號房的用具搬過去?”

  “得了,別裝了,這點小事你還拿不了主意。剛剛老婦的話你還沒答呢,怎麼樣,又拿了人家多少?”

  鄒衍笑,特禮貌特謙虛的那種,伸出五指比了下。

  “五兩?”這下子連劉掌櫃也有些驚訝了。

  “五十兩……”鄒衍故意停頓,欣賞了會兒劉掌櫃稍有些變色的老臉,吐氣,續道,“……香油錢。掌櫃的,客人命小的明日上萬安寺求個平安符回來,怕是得請上半天假,您看……”

  “你個兔崽子!”劉掌櫃微眯的小眼霍然睜開,眼中異彩大勝,“簡直是空手套白狼!比老婦當年可強了不只一倍!行了行了,既是走個過場,那就快去快回。所謂見者有份,記得給老婦帶上二十年陳釀和剛出爐的杏仁酥,那老婦就不揭發你貪墨的香油錢啊!”

  “是!小的定會記得好好給您捎些孝敬的禮物,以答謝掌櫃的封口之恩。”

  兩隻大小狐狸相視一眼,片刻後,皆是暢笑出聲。

  *******************************************

  鄒衍這次上萬安寺,其實是有私心的,一嘛,自是為了錢,二則是為了刑心素。

  她還記得心素第一次來過萬安寺後變得有些魂不守舍,後來,好像又來過兩三次,卻一次比一次更加開懷,不但發呆的次數增多了,偶爾看著路邊玩耍的孩童或者去看過二姐夫後還忍不住嘴角噙笑,神情語氣很是安詳柔和。

  鄒衍不知道男人的這些變化與萬安寺有沒有關係,也不知道她這次山上能不能發現什麼,但平日裡酒樓裡的事情實在很多,再加上收工後還要去秦姨家說故事,她現在的聽眾已經增加到四個,秦姨、廖文君和廖清雲是三個,廖清雲肚子裡那個是半個,再加上神龍見首不見尾、偶爾過來客串一下大姐角色的李然,她也只能算是半個,不多不少,正好四個,搞得鄒衍根本沒有時間和機會深究心素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鄒衍鬱悶了,她的男人為什麼開心為什麼微笑,她居然不知道理由!這實在有違自己一貫的“寵夫”方針!所以,說到底,即便沒有任性小屁孩的差遣,這趟萬安寺之行也是必然,只不過時間早晚而已。

  萬安寺是男人出家的寺廟,所以前來參拜的也大多是求子求福、求姻緣求平安的男人,幸好有一些得寵的夫侍有妻主陪在身側,不然,鄒衍混在一大群男性香客中間,簡直要多顯眼有多顯眼。

  她花了十文錢買了個一文錢不值的平安符,又象徵性的捐了五文錢,想到一下子貪污別人五十兩,就這麼點意思貌似有些說不過去,便又花了一串錢買了條佛珠,順便再求僧人送了兩個平安符。

  後堂她是進不去的,前院、大殿、偏廳……她來來回回晃了很多遍,也沒發覺有任何異常,連心素上次提過得老居士的影子也沒見著。

  眼看著再待下去也是浪費時間,鄒衍略有些喪氣地準備打道回府。

  萬安寺上山的路和下山的路不是同一條,此時離正午時分還早,正是香客們陸續上山的時候,所以下山小徑上倒顯出幾分幽靜。

  走了沒多久,路遇一個小樹林,鄒衍突然聽到林子裡面傳來“嗵”一聲物體落地的聲響,還伴隨著“哎呦”地叫痛聲。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和二姐相遇時正是這種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方式,一時倍感親切,再加上聽出聲音似乎是一稚童呼痛,且身旁既沒有大人慰哄,又沒有哭聲,一時有些關心和好奇,便拐了個彎,舉步朝發聲處走去。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09:57 PM

三十四

  樹林裡,一個小小的身影屈膝蜷成一團,聽到腳步聲,小人兒連忙抬頭看過來,大大的眼睛裡蓄滿淚水,此刻又添了些見到陌生人的驚慌與無措,頭上紮了個鼓鼓的包子頭,膚色玉雪瑩潤,眼睛紅紅,鼻子紅紅,小嘴紅紅,整個看起來就像只受驚的紅眼小兔子。

  鄒衍一下子就樂了:“怎麼了?摔跤了?你家裡的大人呢?”她邊問邊朝男孩走過去,卻發現那孩子水汽迷蒙的眼中漸漸升起防備,而且隨著她的接近越來越濃……看起來大有下一秒便拔腿就跑的趨勢。

  她立刻站住,臉上的笑容更深,雙手攤開神情坦蕩,放柔聲音輕哄道:“我沒有惡意,只是聽到有人呼痛,就過來看看。……你受傷了?膝蓋嗎?”最後一句出口,小男孩捂著膝蓋的手掌不安地動了動,咬住唇,眼睛看著地上,算是默認了。

  “我幫你看看好嗎?”她蹲下身,隔著幾步遠看他,半舊的小棉褲上沾了不少塵土,還有些劃破的痕跡,想來應該傷得不算輕。

  “奶公就在附近,他很快就會來找麟兒的。”男孩兒蹙著秀氣的眉毛,低下頭奶聲奶氣地搖頭拒絕,想了想,又鼓起勇氣抬頭看了鄒衍一眼,乖巧地輕道,“不過,謝謝您,夫人。”他說著,就想站起來,受傷的腿使不上力,疼得小人兒眼眶裡的淚珠兒一直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來。

  ——麟兒嗎?呵呵,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呢,懂得搬出大人來阻絕陌生人的接近。

  不忍心看他那麼辛苦,鄒衍微眯雙眼,笑得越發和藹可親:“我保證,只是幫你處理一下傷口,不然,走路會痛痛,對嗎?”

  四歲大的孩子小大人般凝眉思索了一會兒,又看了眼笑容可掬的鄒衍,終於輕輕點了點頭。

  鄒衍滿意一笑,站起身幾步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在男孩身前重新蹲了下來,對他安撫地溫柔笑笑,便低下頭卷起他的褲腿查看,白蓮藕般的小腿上,一大塊觸目的淤青盤踞,膝蓋處更是紅腫破皮,滲出點點鮮紅血絲。

  幸好初冬季節,衣服穿得夠多,要不然怕不只是這麼點小傷了事。手頭沒有傷藥,鄒衍只能用手帕先簡單清理包紮一下,處理完畢,拉下褲管,她仰頭抬眸,鼓勵地拍了拍一直抽氣忍痛的小勇士:“真勇敢!麟兒是嗎?好乖!~”忍不住親昵地輕捏小孩滑嫩的小臉,手感好得簡直不可思議。

  麟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低聲道謝,黑色星眸裡的防備之色減了不少。

  “好啦!快去找你奶公爹娘他們吧,估計他們該著急了。”鄒衍小心地替他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儘量不碰到他傷處,“你是和家人一起來上香的嗎?要不要我陪你去找他們?”說實話,這麼個唇紅齒白、粉妝玉琢的孩子,還真挺容易被人拐帶走的。

  “不用了,夫人。麟兒就住在山上禪院,今日玩得時間久了,奶公會擔心……啊……”小麟兒撲扇著長長的睫毛,煞有介事、條理清晰地回答,又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一瞬間張圓了粉嫩的小嘴,眼睛不自覺地往上看去。

  “怎麼了?”鄒衍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竹蜻蜓……”他略帶沮喪地喃喃道。

  “竹蜻蜓?”鄒衍疑惑地仔細看了看,果然,一人多高的枝椏上掛著一隻小小的竹蜻蜓。

  她踮高腳,伸長手臂夠著了那只惹禍的小傢伙,收回手,低頭正迎上男孩喜悅與感激的目光:“謝謝你,夫人!”

  “夫人?”對這疏遠老氣的稱呼有所不滿,鄒衍拈著竹棍,有些調皮地一笑,“叫我姐姐就把東西還你。”

  “姐姐?可是……”小麟兒微嘟起嘴巴遲疑起來,晶亮的眸子裡劃過一絲不解與懇求,“麟兒稱呼您為姨娘好不好?爹爹說過,梳了已婚髮髻的夫人就不能叫姐姐的……”

  鄒衍汗顏,感覺自己被個四五歲的小娃娃教育了:“好啊,麟兒想叫什麼都行。”

  “那……姨娘。”麟兒抿抿唇,輕叫了一聲,黑黑的大眼睛充滿期待地看著鄒衍。

  鄒衍微微一笑,將東西遞了過去,手伸到一半,卻忽然發現這竹蜻蜓居然甚是眼熟,似乎就是前不久自己的遊戲之作,連凹凸不平的地方也幾乎完全一致,只不過與當時相比,現在的竹片表面更加光滑……

  她心念轉動,想起以前好像見過心素細心打磨過這玩意兒,當時沒有多想,以為單純是男人珍惜自己送的東西,那現在……

  “咦?麟兒,這竹蜻蜓好像不是街面上買的,是誰送給你的嗎?”

  “嗯,是我……”

  “……麟兒……麟兒……”就在此時,遠處傳來幾聲男人焦急地呼喊,打斷男孩未竟的話語,麟兒的臉上露出混合著高興和歉疚的神色,放聲回應道:“奶公,奶公,我在這裡……”

  沒過多久,一位年紀不過四十多,兩鬢卻已斑白的男人面帶憂色地出現在兩人面前,一見到麟兒,他立刻鬆了口氣,放下洗衣盆,快步走到二人面前,輕施一禮道:“這位夫人有禮,不知可是我家小公子衝撞于您?”他一身僧院素衣,眉目莊重,舉止落落大方,雖已年華逝去,卻自有一股從容出塵的氣度。

  “居士過慮了,小公子玉雪可愛、乖巧懂事,鄒某也只是聽到有人跌倒,才過來一看究竟。”

  男人的瞳孔細微地收縮了一下,抬起頭直視鄒衍,不動聲色地問道:“夫人姓鄒?”

  “正是。”鄒衍見方才這麼擔心孩子的一個人,不去關心麟兒的傷勢,反是先向自己求證名姓,狐疑道,“難道居士認識鄒某?”

  “夫人說笑了。在下于此修行,與夫人僅有一面之緣,是稱不上‘認識’的。”

  他若是直截了當說不認識,那鄒衍便有理由相信他在撒謊,但見他坦誠見過自己,便來了些興趣:“不知居士在何處見過鄒某,鄒某自問對居士似乎沒有什麼印象。”

  “夫人是貴人,自然事務繁雜,不記得在下,也是該當。”他語氣恭謹,言談禮儀裡更是挑不出一點毛病,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鄒衍就是無端感到自己好像被眼前這個從未見過的男人深深厭惡著。

  又在“癩鄒兒”以前殘缺的記憶裡細細搜索一番,確認沒有見過這個有點奇怪的老居士,鄒衍決心將此不著邊際的問題先放到一邊,轉而重新將注意力投注到手中的竹蜻蜓上:“啊,這是小公子的玩具吧。”她將竹蜻蜓遞還給麟兒,狀似無意道,“鄒某見這小玩意倒還別致,不知居士在何處覓得?”

  “實不相瞞,這是一位經常上山祈福的香客所贈,他與我家小公子一見投緣,便送了此物。”

  “與我家小公子一見投緣”,聽到這話,鄒衍不覺心中一動,很自然地看向站在一旁的麟兒。她剛剛就覺得這孩子有些眼熟,特別是咬著唇倔強隱忍的樣子很有幾分似曾相識,如今再看他安安靜靜地待在一邊不吵不鬧,耐心地等著大人把話說完,小小年紀,那副恬淡安寧的神情,活脫脫就是心素平日裡仔細傾聽的模樣……

  難道……某個念頭如電閃般劃過腦海,快得連鄒衍自己都來不及捕捉。

  轉而,她忽然想起自己剛來時,在大牢裡就聽人說,心素曾有個孩子,未及成長便不幸夭折。為人父母,這是任誰都無法輕易撫平的傷痛,鄒衍以前從不敢在心素面前提孩子的事情,理由也正是在此。莫非……心素見到這個孩子,便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孩兒,所以對他格外親切嗎?想想他說過得老居士,再想想他不願說出這個孩子的掙扎,因為麟兒存在的本身,一方面是心素內心的慰藉,但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對自己曾經的失去一次一次地提醒,以及一次一次地挖開傷口?

  似乎一切謎題都有了答案,鄒衍的心開始隱隱作痛……

  但是她似乎忘了,她的一切猜測與假設,都是建立在“心素的孩子已經死亡”的前提下。有了先入為主的錯誤觀念,素衣居士——喜叔,沒說一句假話,便輕易將鄒衍引入了錯誤的道路。

  ——唔,所以說,做人,還是別太主觀臆測的好!



三十五 ...

  下了山,鄒衍原本打算立刻回如意樓覆命,但滿心滿腦充斥得都是那個受盡了苦楚與委屈的男人,摸摸懷中多出的兩個平安符,想了想,還是先回了趟家。

  這個時辰,心素大概會在廚房準備午飯,然後再去送飯給擺攤的老爹。

  鄒衍往廚房裡探了探腦袋,男人居然不在,她有些奇怪地走進屋裡,堂屋裡也沒有,掀簾入內間,一個人影裹在被子裡輕微呻吟著縮成一團……

  ——心素!!!

  鄒衍大驚之下幾步跨到床前,關切地問道:“心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男人滿頭虛汗臉色慘白,眉頭緊蹙氣息不穩,唇瓣上血跡斑斑……鄒衍急了,掀開被子就想查看,到底是哪傷了。
  
  “我……沒事。妻主,你……怎麼回來了?”刑心素攥緊被角,睜開略顯濕潤迷蒙的眼睛,長睫無力地扇動一下,“現在,什麼時辰?”
  
  “別管什麼時辰,你怎麼了?到底哪裡痛?聽話,讓我看看。”鄒衍對心素如此固執地捂著被子奇怪又著急,想用力拉開,又怕傷了男人,皺著眉頭慢慢哄著。
  
  “我真的,沒事。”刑心素蒼白的臉上忽然浮現淡淡的窘意,尷尬地轉移話題道,“我得……趕緊去做飯,爹該等急了。”他儘量表現地若無其事,但緊蹙的眉峰和聲音裡的虛弱暴露了他的身體狀況,“妻主,您也請離遠些……免得,沾染晦氣……”
  
  “晦氣?”鄒衍的眉頭皺得更緊,語氣有些不解,見男人臉上尷尬的紅暈慢慢蔓延……突然靈光閃過,大悟道,“你那個……心素,是不是男兒家那個……唔……來了?”

  她問得含糊,刑心素卻是懂的,羞臊地半撇開頭,將一小片紅色耳朵露在鄒衍眼前,潦草地輕點了個頭,於是鄒衍也便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但更多的卻是滿滿的喜悅和濃濃的心疼……

  二姐說過,只要葵水來了,那心素的身體便沒有大礙了,但是,前世做女人時,小腹墜漲、腹痛如絞的痛經滋味兒她也是嘗過的,更何況以刑心素現在的身體狀況,情況必定比她那時難捱百倍,否則以他的忍耐與堅強,又怎麼會疼到受不了地躺在床上。

  “行了,你好好休息。”鄒衍將掙扎著半坐起的他輕輕按倒,撩開他額前鬢角的潮濕亂髮,替他掖好被角,親昵地點著男人的鼻子道,“晦氣這話以後不許再提,我不愛聽,也根本不覺得這是晦氣!照我來說,這該是大大的喜訊!記住沒?此其一。其二,午飯我來做,然後送給爹。嘿,嘿,不許反駁,‘女子遠庖廚’那是人大家大戶的規矩,咱小門小戶,哪有這許多講究!不過,你要記得替我跟爹保密,免得他老人家又嘮叨.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09:58 PM

三十六 ...

  很快,鄒衍便知道慕容亭和她嘮嗑那點時間,她的手下都去準備什麼了。

  一株千年靈芝、一隻雪山靈蛤、一盆古月蒼蘭和一卷失傳醫經,隨便拿出一樣都是價值萬金、世上難尋之物。
  
  現在都由慕容家少主攜著面覆厚紗、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慕容樓,一臉誠懇地堆到秦姨家桌上,說是給神醫賢伉儷賠罪的禮物。
  
  鄒衍自不會去管他們和二姐二姐夫談了什麼,只是第二日恢復原貌的慕容樓等待退房時,惡狠狠剜了眼在一邊抹桌子的她,眸中的惱意及怨恨簡直快化為實質的毒箭,一枝不漏地朝她射來。

  鄒衍摸摸鼻子,轉身只作不見。她再一次覺得自己甚是無辜,但拿人手短,他姐姐極其大方的給了百兩黃金,那弟弟愛瞪,她也就勉為其難,讓他瞪個夠好了。

  送走兼顧財神和瘟神角色的慕容樓姐弟,鄒衍點了一大桌子好菜,請如意樓的人送到秦姨家,給廖文君夫妻踐行。

  鄒老爹說什麼也不肯和女兒一起赴宴,嘴裡振振有詞說什麼女人家應酬,男人去算怎麼回事?還拖著心素不許他去。
  
  鄒衍好說歹說,直道是自己的二姐夫想向心素請教孕夫應該注意什麼,這才終於把心素弄出了家門。
  
  席上高朋滿座,秦姨、大姐、二姐、二姐夫、還有心素,若爹能來得話,那鄒衍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圓就算是圓滿了。
  
  誰能想到,兩個月前她初入異世,還是一頭霧水、兩眼迷茫,兩個月後,卻已是親情、友情、愛情滿懷?人生至此,婦複何求?
  
  一屋子人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氣氛甚是熱鬧。
  
  直到鄒衍借著酒性,拍著桌子問廖清雲:“姐夫,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慕容樓身邊跟著人?你是不是早就盤算好讓我去伺候那個臭烘烘的任性小屁孩?你是不是還在記恨上次我讓二姐脫衣呢?”
  
  廖清雲舀了一勺雞湯優雅喝下,用廖文君“狗腿”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嘴巴,抬頭揚眉,眼尾微挑,嘴角勾起一縷輕諷,似笑非笑道:“既然三妹如此聰慧,那清雲承不承認又有何意義?”

  “嗚……不要啊!二姐夫!小妹知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呀呀呀呀呀!!!”鄒衍舉手哀嚎,雙腳跺地,以額觸桌作自戕狀,眾人哈哈大樂!
  
  等到三姐妹互相勾肩搭背上了房頂,時辰已是大晚。
  
   心素今日留宿秦姨家,和廖清雲抵足而眠,兩個性格迥異、為人處世完全不同的男人,卻意外地很是合拍,鄒衍見心素難得能交到談得來的朋友,自是樂見其成、大力支持。
  
  酒到酣處,三個女人反倒沉寂下來。雖是相識不久,但意趣相投,情誼深厚,早已莫逆於心,如 今有一人將要遠行,再見不知何時,心境自是感傷難言。

  “大姐、三妹。”廖文君大著舌頭,雙眼迷蒙,“小生、小生這一輩子……嗝兒……從未如此暢快!有夫有子,還有你們兩個好姐妹!來!再……陪小生幹一杯!”

  “二姐,你可別咕嚕咕嚕滾……滾下去了。到時……唔……二姐夫還不提……提把劍追殺我和大姐啊!”鄒衍的神志已是不很清晰,卻仍惦記著某彪悍的“護花使者”,連忙伸手去拽她。
  
  李然雙目有神、面龐柔和地啜飲杯中物,看著兩個義妹東倒西歪地相擁在一起,嘴角露出難得的笑意。

  ——此去經年,雖是水遠山長,路途遙遠,但姐妹相交,至誠至性,擊節而贊,當浮一大白!

  *******************************************

  偷偷將廖文君夫婦送出城,鄒衍看著馬車絕塵而去的方向,臉上流露出幾分落寞與不舍,與她並肩而立的李然默然半晌,重重地歎了口氣後,將視線收回道:“回去吧。”

  “嗯。”鄒衍應聲,低頭看了眼手中的入門醫書,裡面一筆一劃都是二姐親手書寫。

  “二妹……確實是用心了!”似乎知道鄒衍心中所想,李然拍了拍她的肩膀,歎息中飽含感情。

  鄒衍點頭贊同,轉而想起廖清雲的話,又不由搖頭失笑。

  “你們兩個女人,大姐,您莫說小弟對你不敬,膽兒大心卻不夠細,做事粗手大腳,至於你,三妹,鬼主意比誰都多,卻是個心性跳脫、不思進取的主。妻主的醫書到了你們手裡,實在暴殄天物。”他將書塞進鄒衍手裡,瞪她一眼道,“所以,此事我便做主了。妻主,你看把這書給了心素可好?”

  鄒衍嘴角抽搐,您都做主了,二姐她還有說話的餘地嗎?

  果然,廖文君一臉地深以為然:“清雲說的是。大姐,三妹,小生此去,請多加保重身體!此書冊裡記載的僅是些常見疾病傷痛的症狀與治療方法,小生絕不敢藐視天下醫師,只是臨別在即,想不出有何種禮物可以表達小生對二位的感激與難舍之意。此去關州,是替家師守孝,三年內若無意外,怕是很難相見了。鴻雁傳書,廖寄衷腸,萬望山水有相逢,你我姐妹終能早日重逢。”

  只是她萬萬沒有料到,他日姐妹再次相逢,竟會面臨如斯險境,一人重傷在身,另一人則命在旦夕……



三十七 ...

  入冬來的第一場小雪,輕飄飄飛入大地。
  
  鄒衍笑盈盈遞了把油傘給最近越來越有長工樣的年杉,順便將今日多買的一小塊豬肉塞入她的手中,天冷路滑,早點讓她回家,免得人家家裡人擔心。

  吃完晚飯,鎖好院門,坐在堂屋裡陪爹說了會兒話,雖燃起了剛買的火盆,老人家坐了一會兒,還是受不住冷地先回了房。年久失修的屋子,四處有些漏風,屋頂上漏雨的地方雖然已經被鄒衍臨時性的修補了一下,但估計也撐不了太久。移居他鄉的事情雖可以暫緩,但是重新找間暖和的屋子過冬,已是迫在眉睫。慕容亭的一百兩黃金來得太過容易,也太過突然,鄒衍目前還沒弄清楚是福是禍,便暫時不打算動用。反正五十兩銀子租一間房,再稍微添置些東西是綽綽有餘,至於那些來歷蹊蹺的意外橫財,說實話,她總覺得不踏實,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鄒衍從未有一刻或忘自己渺小的理想——“衣食無憂,平安喜樂”,說她沒用也好,膽小也罷,超過這些的所得讓她不安,高於這個目標的付出則是絕無可能……
  
  刑心素推門進屋,看到的便是自家妻主難得地盯著跳躍的火苗發呆,神情怔忪,眼神嚴肅,似是認真思考什麼。
  
  他拿布巾吸乾手上的水漬,也不去吵她,自回房裡端出硯臺,鋪好紙張,凝神思索了會兒,便提筆端正地寫些什麼,時而妙筆生花,運轉流暢,時而駐筆細思,顰眉參詳。等到暫告一個段落,他將毛筆擱下,眉宇間輕鬆之意微現,這才發現,已經有人盯了自己半晌……
  
  “妻主。”他微訝之下低喊了一句,這一聲“妻主”既輕且柔,略帶薄嗔,若是放在兩個月前,那是絕難想像的,即便放在四年前與前位正當新婚,也只見溫順,未見親近。
  
  “嗯?”鄒衍一直托著腮專注地看他,嘴角掛著一縷柔軟的微笑,如今見他抬眼看過來,黑瞳如星,暈染雙頰,當真是人如玉,目含情,在暈黃的燈光下,更添一分柔和與暖意,她的心不爭氣地跳漏了一拍,故意掩飾般站起身,轉到男人背後彎腰看他寫的東西,“寫完了?”
  
  一筆清俊灑然的字體躍然紙上,暗藏風骨,卓然挺拔,真是字如其人。鄒衍唇邊的笑意更深,很有一種與有榮焉的驕傲。再細看內容,正是昨天講給他聽的、後世耳熟能詳的故事《倩女幽魂》顛倒版,俊秀癡情的鬼魂,正直良善的書生,詭異破敗的廟宇、伴著血腥味的浪漫相遇、似乎是上天註定的一段殊途情緣……心素文采斐然,將原本空有骨架的故事娓娓訴來,纏綿悱惻,動人心魄。
  
  鄒衍的目光停在最後一句,“壽盡,寧含笑瞑目,僅遺一言,曰:‘生 平無二色’。”

  生平無二色!
  
  我一生中沒愛過第二個人……
  
  鄒衍若有所思,久久未有動作。
  
  刑心素疑惑地側仰頭看她,想了想,略有些好奇地順著女人發直的目光看過去……白紙黑字,男人目光一凝,忽而想到了什麼,心下一驚,下意識地便想去遮掩,卻也明白早就晚了。他寫得時候,未必刻意想要表達什麼,但被鄒衍這麼一看,又好像生出些許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豔羨與渴盼,卻惶恐地知道這點心思是萬萬不能在這世間女子面前表露出來,眸中迅速閃過自嘲,漸漸黯淡下來……
  
  “壽盡,衍含笑瞑目,僅遺一言,曰:‘生平無二色。’”她輕輕環住他,低聲在他耳邊輕念,暖暖的熱氣呵在他凍紅的耳朵上,曖昧地讓人心頭發癢,“……寫得真好!”
  
  刑心素僵如石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有一處需要改動一下:雙雙壽盡,衍與素共赴黃泉,三川途上,衍執手含笑,曰:‘生平無二色?’素頷首,亦笑,對曰:‘生平無二色。’”她幾乎沒有給男人反應的時間,從懷裡掏出那個一早就該給他,卻因為種種意外未能實現的平安符,掛到男人的脖子上,“所以,儘量平平安安地活久一些,儘量多陪我在這世間活久一些,好不好?……”
  
  若不是精神太過恍惚,一個“好”字早已脫口而出,男人表情略顯迷茫遲疑地托起胸前簡單的平安符,很熟悉……和他上次從萬安寺求來的幾乎一模一樣……
  
  “萬安寺”三字從腦海中浮現,終於喚回了些許刑心素因為女人的驚人之語而震飛的神志,他擰起眉,按捺住心中一閃而逝的莫名緊張,有些試探地問道:“妻主去過萬安寺嗎?”就算去過,應該也不可能這麼巧,麟兒他們住的後院是普通香客、特別是女人進不了的……
  
  鄒衍滿腔情意,因為沒有得到相應回應,略覺喪氣,但見男人雙目緊鎖住她,一副急於等待答案的樣子,黑瞳深處還隱隱有些不安和擔憂,心口不由一軟,她知道他在緊張心憂什麼,怕她發覺他還在想著以前那個與前妻生得,後來夭折了的可憐孩子嗎?真的大可不必,其實若孩子還活著,她也必會像對待自己的子女般將他撫養長大,更何況他已經死了,孩子是爹娘的心頭肉,心素又怎麼可能忘得掉呢?可是,若單純只是追逐一個幻影,一個替身,那情況又是大大不同了!或許真有幾分相似,但假的畢竟是假的,她真的不希望看到,心素本已傷痕累累的心再一次重重地受到傷害!

  “嗯,前幾天去的。那天正好香客不多,我還遇到一個挺可愛的孩子,看起來只有四五歲大小,卻長得眉清 目秀,粉妝玉琢。”鄒衍感到自己說到孩子時候,心素的身體很明顯地顫了顫。
  
  “是……是嗎?”心素強笑著,又帶點希冀地輕聲問道,“不知那孩子叫什麼名姓?妻主對他的印象似乎不錯?”
  
  “好像叫什麼……啊,麟兒。”鄒衍故意裝作沒看見心素忽然握緊的拳頭,繼續隨意道,“很懂事的孩子,鐘靈毓秀,難怪招人喜歡。”
  
  “這麼說……妻主喜歡他?!”鄒衍簡直不敢看心素突然抬起的臉上,那雙熠熠生輝、仿佛有一抹異樣神采在流淌的黑眸,充滿了滿滿的驚喜與生怕遭到否認的小心翼翼和緊張。
  
  忽略掉心裡隱隱覺得不對勁的怪異感覺,她狠狠心,平靜地對上那雙過於激動的雙眼:“我喜歡,可也僅止於喜歡罷了!心素,你要記住,再可愛的孩子,那也是別人的!若你喜歡孩子,那我們以後……”
  
  ——心素,你要記住,再可愛的孩子,那也是別人的!
  
  ——心素,你要記住,再可愛的孩子,那也是別人的!
  
  ——心素,你要記住,再可愛的孩子,那也是別人的!

  …………………………
  
  一瞬間,對於刑心素來說,天堂與地獄,不過,一言之隔……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09:59 PM

三十八 ...

  心素不對勁,很不對勁……

  鄒衍深思地眯起眼睛,聚攏眉心,凝重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自那日她說出一番話後,男人頓時如遭雷噬,剎那間臉上的血色居然褪得乾乾淨淨。她直覺一定是哪裡出錯了,連連追問下也只換來刑心素一句恍惚的“沒事”和閉得更緊的兩片薄唇,倔強地抿成一線,強烈地表達出其主人拒絕他人探尋的意願。

  鄒衍不敢強逼,原以為過兩天以男人的聰慧自該能想通,卻發現情況反而嚴重起來。白日裡,他除了愈發寡言外,倒也沒有太大的改變,夜裡卻總也睡不踏實,一宿一宿的半夜驚覺,失眠、盜汗、有時候還做噩夢,他再也不會偎在她的懷裡入眠,就連在睡夢裡也顯得異常壓抑。

  見到男人精神日漸萎靡,剛養出的一點小肉眼看就要削減,鄒衍有些急了,不但加倍溫存體貼,更是用盡辦法想找出問題所在,然而,刑心素卻開始躲她,起初並不明顯,到後來連鄒老爹都看出了端倪:“衍兒,這災星近日裡莫不是丟了魂了?怎麼失魂落魄,做事顛三倒四,好像還刻意避著你?”
  
  “爹,您多心罷了。”鄒衍笑著一口否認,笑意卻完全未達眼底。

  心素在躲她。

  她這個當事人自然比誰都要清楚,他現在不但沉默了許多,連眼神都幾乎不再與她對上,仿佛一下子退回到自己剛來那會兒,他避她如蛇蠍,不,也許是更糟糕,那時他還會對自己的出現有所反應,現在則幾乎熟視無睹……
  
  就在此時,刑心素囁喏著提出想上萬安寺一趟,鄒衍無奈歎息,心想替身也好,幻影也罷,只要他能開心,便由他去吧,若到時他真的受到傷害,那她再想辦法也不遲。
  
  這一次從萬安寺下來,鄒衍隱隱感到心素有些變了,他不再刻意避開她,眼神又恢復了平和,甚至添了抹堅定,表情也不再掙扎恍惚,就像是已下定了什麼決心,再無迷茫。
  
  而她,說實話,卻直覺根本不喜歡這一決心。

  因為這一次,她突然有種感覺,自己似乎再也無法觸摸到刑心素的真心。之前的恐懼、痛苦、絕望、驚訝、詫異、感動、喜悅、掙扎、迷惘……即使不說話,都也能準確地察覺出他的情緒和感受。但如今,就算他偶爾溫馴地對她淺笑,也似隔了層薄紗,霧裡看花般不真不切。

  她恨透了這種感覺,卻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再加上近來劉掌櫃的不知道是老眼昏花,還是吃錯藥,居然托著下巴,笑嘻嘻眯縫著小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後,拍著她的肩膀得出“可造之材”四字結論,然後整日裡把最難纏的客人統統丟給她,讓她成天被支使地似陀螺般地轉,累得只差口吐白沫。

  這一日她總算和嚴明調了個班,得了半天休假。心素自那日從萬安寺回來,便染了些風寒,咳得厲害,這幾天非但沒好轉,還發起了燒,她今天出門時讓他在家好好休息,也不知男人到底聽進去沒有。

  鄒衍匆忙趕回去,午飯時分,刑心素果然不在家。

  鄒衍皺眉,原以為男人不過是去給爹送個飯,應該很快就回來,卻左等右等不見人影。

  ——這人!還發著燒呢,到底會不會愛惜自己的身體?!

  一股壓抑許久的悶火默默抬頭……

  聽到院門口有動靜,鄒衍心中一鬆,幾步邁出去,卻見年杉一臉詫異地看著這個時間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自己。
  
  “鄒……鄒姐?!”
  
  “年杉,你知道心素去哪了嗎?”

  “我……我不知……知……”年杉臉色微微一變,想搖頭否認,卻見鄒衍正沉著臉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年杉,你是知道的。”鄒衍肯定道,“為什麼要瞞我?”年杉不善撒謊,她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但這一發現卻令鄒衍更加不悅,自己夫郎的行蹤她這個做妻主的不知道,反倒是外人個更為清楚……

  “我真……真的不知……道。”年杉連連擺手,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努力分辯道,“不、不過,我……我……”
  
  “你什麼?”見她遲疑,鄒衍的口氣就算不上和顏悅色了,擰著眉追問道。
  
  “我……我聽李保元李……李大姐說過,她好……好像在軒綺……綺閣的後……後門見過……唔……呃……”年杉一緊張,結巴得就更厲害些,後面的話含含糊糊,估計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

  “你的意思是李保元說她見到心素進出過軒綺閣的後門?”

  “嗯……”年杉無措地低下頭,好似自己做錯事一般。良家男人進出那種地方,總……總不是件光彩的事。

  鄒衍卻未像她想像地那般暴跳如雷,雖然臉色依然難看,卻更多地滿是疑惑:軒綺閣?那便是這世界的青樓了,心素去那裡幹什麼?

  跟年杉道了謝,鄒衍隨即出門,雖然並不確定男人現在到底在不在那裡,但總比像無頭蒼蠅似的亂闖要好,而且,她也相當在意,心素到底為什麼去那種尋常男子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

  鄒衍剛走出家門沒多遠,迎面碰上大步而來的李然。

  “大姐?”
  
  “小衍,碰到你就好了。你家夫郎在不在家?”

  “怎麼了?”
  
  “我有個運貨的姐妹背上生了個惡癤,流膿不止還疼痛難忍,雖然看了大夫,但是情況依然不好,我想看看二妹那本醫書上有沒有提到過膿癤該怎麼治。”
  
  “這樣啊 ,心素現在不在家。醫書一直是他收的,我也沒過問過……”
  
  “小衍?”李然突然截口,眼神銳利明亮,“出什麼事了嗎?你好像有心事?”
  
  “大姐。”鄒衍對上她關切的目光,心頭一暖,臉上的線條不禁柔和下來,“一點家務事。若是有需要,我會請您幫忙的。”這個從見面伊始就一直是她堅強後盾的女子,沉穩如山嶽,總是給她以最大的支持與鼓勵。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那三妹夫什麼時候回來?”

  “我正好也去找他,一起吧。”鄒衍朝李然很自然地笑了笑,包含地卻是對刑心素絕對的信任。

  即便將要去的是那麼個燈紅酒綠、藏汙納垢的淫靡之所,她也絕對相信,那個性情高潔、傲骨內蘊的男子絕不會做出什麼讓他自己蒙羞的事情。



三十九 ...

  白日裡的軒綺閣,是一位睡意濃濃的嬌客,安靜、慵懶,孕育著華燈初上時分的濃妝豔抹與繁華似錦,這裡是風來鎮最有名的楚館,最銷魂的溫柔鄉,更是達官貴人、富商巨賈們一擲千金的“銷金窟”。
  
  像“癩鄒兒”這種不入流的混混,平時去的也是下等窯子,對這種高檔娛樂場所卻是很少能夠涉足,反觀一臉正經可靠、不動如山的李然,卻似熟門熟路般,輕易就領著鄒衍徑直來到軒綺閣後門。
  
  呃……若不是心裡記掛著心素的事,鄒衍一定會好好審審自己這位深藏不露的大姐……而現在,就只得暫且按下不表。
  
  剛拐入巷子口,便看到有個人影鬼鬼祟祟地往兩扇暗紅色的門縫裡瞧,兩人相視一眼,各自交換了一個狐疑地目光。
  
  走近一看,鄒衍不自覺地撇了撇嘴。
  
  ——李保元。
  
  她對這個人的印象實在好不起來,接觸不多,但已足夠對其卑下的人品表示不齒。瞧她一副賊眉鼠眼、行藏鬼祟的樣子,一看就知道准沒好事。
  
  “真巧,李姐,不知您這是在……”甯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鄒衍按下心中的厭惡,臉上作出笑容。
  
  李保元被突如其來地聲音嚇了一跳,似被踩了尾巴的貓般迅速扭頭,待看清是鄒衍她們,立刻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喲,我道是誰,這不是鄒大跑堂兒嘛!怎麼,最近不是發達了,還肯認咱們這幫子老姐妹們兒呢?”
  
  “李姐說得哪裡話。我鄒衍可不是不識好歹、過河拆橋之輩,幫主和李姐往日裡對我諸多照拂,這情分小妹一直記在心裡呢。”鄒衍一臉誠懇地和她打著哈哈,李然則一聲不吭地站在鄒衍身後半步處,微闔了目,似乎多看這與她同姓之人一眼,都汙了她的眼睛。
  
  不過,李保元倒也沒敢不長眼地主動去招惹她。像李保元這種小人,欺軟怕硬、趨利避害幾乎已成本能,況且,她的心思還在別處打轉,
  
  “嘿!痛快!有癩鄒兒你這句話就成兒!”李保元頓時兩眼放光,神秘兮兮地將鄒衍扯到自己剛剛偷窺的門縫邊,“誒,誒,癩鄒兒,那是你家二手貨吧?”她用胳膊肘捅了捅鄒衍,笑得一臉淫邪,“你是不是玩兒膩了他了,打發他到這兒來幹活?不過就他那副小身板,怕出來賣也值不了幾個錢吧?你也知道姐姐我好久沒泄泄火了,與其便宜了別人,還不如……”

  “嘭——”一聲人肉相擊的悶響,夾雜著某人殺豬般地痛嚎。
  
  鄒衍臉色鐵青地收回用力揮出的拳頭,再也不想看像發了瘋般叫囂著要衝上來揍還回來的敗類人渣。

  李然目光冷然地一把揪住掙扎不休的李保元的衣領,略有些擔心 地瞥一眼從未如此勃然大怒過的鄒衍。
  
  鄒衍僵著臉對她點了個頭,收回視線面向門板,深呼吸稍稍調整了一下難看至極的臉色,正想推門而入……
  
  門扇從裡面“吱呀”打開,一個容貌清秀、小廝打扮的少年一臉驚訝與狐疑地打量著鄒衍:“本閣還未到開門時間,客人若要找公子們,還請晚些時候從‘正門’進入吧。”雖然並沒有露出鄙夷的神色,但“正門”二字還是被他咬得很重。
  
  言罷,畢竟年少,少年還是忍不住好奇地探出半個身子,看向正被李然拖進另一個角落的李保元。
  
  那女人已經徹底失去了理智,什麼話惡毒難聽咒駡什麼。
  
  鄒衍完全沒有理會瘋狗般破口大駡的李保元說了些什麼,她的眼中只有那個聽到聲響、正側身看過來的男人。
  
  “……妻主……”刑心素呆呆地站起身,口中喃喃道,手裡濕淋淋的衣物“啪”一聲掉回盆裡,濺了半身水漬。
  
  鄒衍眼角的肌肉不自覺抽了一下,輕輕撥開堵著門的少年,走過去看著男人兩頰不正常的嫣紅和凍得通紅的手指……

  “呵哼。”有人刻意清了聲嗓子,清雅的音色,婉轉的調子,媚而不妖,帶著一絲惑人的意味,“我道是哪位客人特意趕過來砸我們軒綺閣的場子,不過這位大姐可是面生的很。”

  刑心素似是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幽深的雙瞳裡迅速閃過一抹慌亂,跨前一步,焦急地想要辯解什麼:“不是的,妻主,我……”
  
  “回家。”鄒衍移開視線,從嘴裡吐出兩個字。她的表情是平靜的,甚至稱得上冷靜,眼眸裡卻有激烈的情緒在醞釀、衝撞、翻滾著晦暗不明的黑色波濤。
  
  刑心素心下一驚,半張著口僵立當場,片刻後,咬住下唇,頹然地低下頭,吞下所有想說的話語。
  
  “阿啦啦,這位大姐,想從我們軒綺閣帶人走,沒有我言墨點頭,似乎……太過兒戲了吧?”還是那把動聽的聲音,戲謔中隱藏著一絲遭人無視的怒氣。

  鄒衍仰頭對上二樓說話的人,一襲暗色紫衣將男子修長的身影勾勒地妖嬈動人,他有一雙極為魅惑的細長鳳目,高鼻菱唇,若不是眼角的細紋彰顯了男人的年紀,任誰也不會相信這樣一個令人驚豔的男人會是一家妓館的主事。

  “敢問閣下是……”

  “軒綺閣的主事,言墨。”

  鄒衍點頭,鄭重一禮,正色道:“我是他的妻主。”仿佛這一句就足夠解釋一切。
  
  說罷,她收回視線,冷冷掃一眼四周停下手邊事情、正等著看戲的眾人,將目光再次落到刑心素身上,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從樓上傳來一聲:“二位請留步。”

  言墨嫋嫋婷婷地從樓上下來,黑色的瞳仁在狹長的鳳眼裡閃爍著意義不明的亮光,更添一分神秘與妖嬈。
  
  “言墨主事開口挽留,可是我家夫郎簽了什麼身契?”
  
  “這倒不曾。”言墨眼尾微挑,帶出一縷風流婉轉的笑意,“不過……若是奴家說,有些私密的悄悄話想‘單獨’說與姐姐您聽呢?”他溫溫雅雅的聲音刻意放柔,身子更是柔若無骨地依向鄒衍,美麗的眼眸似有深意地斜睨了眼一直垂頭不語的刑心素,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

  ——這人!沒事都能惹來一身騷!更何況如此明目張膽地當著正牌夫郎的面勾引別人/妻主?還真虧他能做得出來!
  
  鄒衍不著痕跡地避開他的偎近,拱手為禮道:“既是主事親自相約,那鄒某于情於理也該領受好意,就此叨擾,萬勿見怪!”他屢次阻撓自己將心素帶走,必有其意圖,現在又改為將自己留下,也不知是何用意,想她鄒衍一無財二無貌,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值得軒綺閣主事貪圖的地方,再加上他明顯示意,等會要談的話與心素有關,無論從哪方面看,聽他把話說完,自己似乎都沒什麼損失。

  寒風襲過,刑心素幾不可見地打了個冷顫。
 
  鄒衍瞧著他那身半濕的衣服格外礙眼,便將視線投到別處,口中低聲道:“你先回去。”

  余光中瞥見男人臉色灰敗地低頭往外走,又忍不住在他擦肩而過時加了句:“躺床上去,記得把我放櫃子裡的藥喝了。”她一肚子餘火未消,口氣自然算不得好,好好一句關心的話,從她嘴裡講出來,便有了惡形惡狀、惡聲惡氣的效果。

  刑心素霍然抬頭,猛得停住腳步,瞪大的眼睛裡滿是震驚與難以置信,輕顫的唇瓣上失去了最後一絲血色。
  
  “你知道該怎麼做的?”感覺到男人正瑟瑟發抖,鄒衍催促一句,控制住自己想回頭看他一眼的欲望,決心這次一定要狠下心腸,打破這種不清不楚、不尷不尬的狀況。

  一瞬間,刑心素似被人抽走了全部的生氣,表情木然,眼神空洞,踩著虛浮地腳步轉身離開,連剛剛教訓完李保元,正進門的李然喊了他一句,也好像什麼都沒聽到……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10:00 PM

四十 ...

  “小衍,你和妹夫說了什麼?我怎麼看他好像有些不對勁?”李然走近鄒衍他們,朝言墨點了個頭,凝眉疑惑地低聲問道。

  鄒衍微閉了閉眼,壓下翻湧直上地擔心與心疼,睜眼強笑了一下:“沒什麼。我正要去言墨主事那兒去討杯茶喝,大姐你也一起嗎?”從短短地視線交匯就看得出來,言墨是李然的老熟人,若不是現在心情實在糟糕,鄒衍定要好好八卦一番。

  “也好……嗯?”李然話未說完,卻驀然回身,目光如電閃般四下梭巡,臉上的神情更是在剎那間變了幾變。
  
  由激動歸為沉寂……不過短短數秒,卻有人似從天堂至地獄走了個來回。
  
  “大姐?”鄒衍擔憂地撫上她的臂膀。她曾無數次見過李然的這種表情,卻沒有一次及得上這回……傷口暴露的痛苦來得如此猝不及防,李然仿佛都來不及遮掩自己眼中的狼狽。
  
  “有那麼一瞬,我真以為是他在看我……”

  鄒衍心中酸澀,握著李然的手不由更緊了一分。

  情之一字,最是磨人。想不到她們三姐妹,除了二姐福澤綿長,與二姐夫琴瑟和鳴、心意相通外,剩下的兩個,都仍在苦水裡泡著。她也就罷了,畢竟想見的人就在眼前,而大姐,唉,那才是真正的苦楚……

  搖著頭,長歎一聲,鄒衍無意中一瞥,卻發現言墨優雅的長眉淡淡顰著,漂亮的丹鳳眼偷偷地凝著在李然身上,眸中波光粼粼,似蘊藏著無盡地同情、憂傷、失落、孤寂……以及某些欲語還休的東西……

  “我沒事的。”李然呼出一口長氣,臉上黯然之色仍在,但眉眼間已恢復成鄒衍熟悉的那個大姐,她抬手輕拍了拍鄒衍的手背,口中對著言墨道:“我還有些事,就不去你那了。那件事以後還得勞煩你繼續費心……”
  
  “小衍,別急眉上火的,你夫郎是哪種人,你比我們清楚,好好和他談談。我今天晚上再來問他借書。言墨人不錯,聽他說說,也許比你自個兒瞎琢磨的要好。”她又叮囑了兩句,便匆匆離開了軒綺閣。

  

四十一 ...

  鄒衍跟著言墨來到一處安靜的小屋。男人坐在桌邊,顯得有些意興闌珊,而鄒衍更是心不在焉,望著窗外蕭索的冬日景色發呆。
  
  “呵……你倒也算奇葩。這麼多年來,除了你大姐,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一個女人與奴家獨處一室,心裡邊還想著另外一個男人。”

  鄒衍回過頭來,微微苦笑道:“如此說來,言墨主事不也一樣。明明身在屋中,心卻早不知落到了哪個女人身上。”

  男人完美的笑臉有一瞬間的僵滯,但很快笑得愈發嫵媚撩人,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滴溜溜打著轉,將鄒衍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好似到現在才初次認識她,軟聲嗔道:“您說得什麼呀!奴家可聽不懂!”

  鄒衍無奈勾唇,搖搖頭並不點破,只道:“不知您有何事想對鄒某說?”
  
  “嘁,瞧你那副正兒巴經的模樣,真無趣!果然木頭的姐妹也是木頭……”言墨微磨著牙,輕聲嘀咕,眯眼狐疑道,“奴家倒真有些懷疑你還是不是那個混混‘癩鄒兒’?抑或,真像別人說的,癩子也成情癡了?”
  
  “……情、癡?”鄒衍還真不知道,自己何時多了這麼個“外號”。

  “可不是!”言墨饒有興致地托著腮幫子看她,“‘他是我鄒衍要捧在手心呵護疼寵一生的男人’,這可是你親口說的吧?”

  鄒衍微挑了挑眉,心下有些吃驚,口中卻坦言:“確實。”
  
  “那我今日若要再問你,即便看到他瞞著你偷偷在這青樓楚館做活,你仍能毫不在意地說出此種甜言?這樣的男人還值得你呵憐珍惜一輩子?”
  
  “我不知道主事是從哪聽說鄒某曾講過這麼句話,但有一點,這不是甜言蜜語,是鄒某的肺腑之言。刑心素的好只要我鄒衍知道便好,值不值得自有我這個妻主說了算。言墨主事多慮了!”
  
  “……”言墨的眼中劃過一道異彩,臉上一掃剛剛戲謔慵懶的表情,直起身認真看了眼一副理所當然樣子的女人,眉尾上揚,終於忍不住暢笑出聲,“哈哈哈,癩鄒兒啊癩鄒兒,你還果真是個情癡!”
  
  鄒衍沒有介面,說到底,她並不認為自己癡情,只是順心而為罷了。

  笑聲稍歇,言墨歎息一聲,輕道:“你可知,這軒綺閣內多的是男人,最稀缺的是真心,最稀罕的也是真心。也難怪你的一句話,會讓樓內眾多公子印象深刻。古來癡心男子負心女,鄒衍,你何其幸運!心愛之人也深深戀慕你!”

  “……這一點,我從不懷疑。”鄒衍低道,語氣堅定中混雜著苦澀,“可是相愛,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自然不能。”言墨贊同地點頭,“這世間比‘情’更重的東西很少,卻也不是沒有。不過,你當清楚,若要一個男子放棄自己心愛之人,這比取他性命還要難上百倍。現如今物件是你夫郎,你竟不知道這少得可憐的幾樣東西究竟是什麼?”
  
  見鄒衍蹙眉深思,仍是一副不甚了然的懵懂神色,言墨輕嘖一聲:“簡直朽木難雕!還以為你有多瞭解自己的夫侍呢,原來也不過嘴上說得動聽!”頓了頓男人撇嘴續道,“他那日尋到我說想替軒綺閣漿洗衣物,一個良家子經常在此出沒甚是不便,我原以為是你故態復萌,爛賭嫖花,逼得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哪知他百般替你辯護,最終被我逼得沒法子了才說出是為某個人看病抓藥,才需要錢銀。我問他,這個人比你的妻主還重要嗎?你猜……他怎麼回答?”
  
  鄒衍不知不覺咬緊的牙關中發出“咯吱”一聲響,聽到言墨的問話才下意識跟著話頭,神思不屬地問道:“怎麼回答?”

  言墨惱火地顰起好看的長眉,聲音冷了下來:“你似乎並不想知道你家夫郎不惜犧牲聲名也要救治的人,到底在他心目中占何種地位?”

  鄒衍恍然回神,似才從沉思中清醒過來,一拍腦袋,綻開一抹燦笑,起身對著言墨一揖到底,語氣中甚是輕鬆與喜悅:“多謝言墨主事提點!鄒某果然蠢鈍至極!這便回家向夫郎賠罪!”

  言墨頓時有些傻眼,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句話說動了剛才還是滿腹怒氣的女人。

  “正如您所言,我對心素實在是知之甚少!”鄒衍喜笑顏開,“不過,鄒某有一疑惑,還請主事不吝賜教。”
  
  言墨一頭霧水,坦誠自己對夫郎的認識不夠,是件如此令人振奮的事嗎?為什麼他不明白這女人的腦子裡在想些什麼:“你想問什麼問題?”
  
  “您對心素如此諸多維護,實在不能不讓我這個妻主感到好奇。”

  言墨微微愣住,片刻後,眸中波光流轉,唇角彎起一絲真誠的笑意:“……琴聲識人。我只是曾聽過他的琴音罷了。”在我最痛苦絕望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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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鄒衍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往家趕。
  
  她腦海中思緒繁雜,心裡卻只有一個念頭:快點見到心素!

  仔細想想,從兩人相識以來,就似乎一直維持著“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相處模式。初始時,是因為她對他很陌生,兩個陌生人不得不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心素又一直表現地很順從,那她就自然而然地扮演起那個比較強勢、比較習慣於發號施令的角色,而隨著相處的時間增多,她對他的過去及處境感同身受,對他的為人與品性由敬佩讚歎直至深受吸引,憐惜與疼寵又占了上風,她總在想著這樣也許心素會喜歡,那樣或許對他有好處,但是刑心素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卻幾乎一無所知。
  
  就像上次提到得那個孩子,她從未開口問過心素,是不是很喜歡那個孩子,他與他是怎麼認識的,又為什麼這麼緊張自己是否也喜歡那個孩子……而僅是單方面憑自己地臆斷就認為那孩子是心素心目中夭折孩兒的替身、影子……呵呵,何其可笑!虧她還自以為是,認為自己這樣是勸男人長痛不如短痛,是為他著想。

  現在想起來,她在為心素的不坦白和逃避感到挫敗與惱火的同時,似乎真的沒有反省過,自己有沒有想要好好聽聽心素的聲音,他的想法,他的喜好,他的心願,他的憂愁,他的快樂,他的悲傷……

  如此一廂情願、毫不對等的關係,她還真能口口聲聲、一點不臉紅地說喜歡他?!

  ——希望現在醒悟,一切還不算太晚!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10:00 PM

四十二 ...

  走進院子,年杉已經回去了。

  鄒衍幾步跨入房中,看到躺在床上的人影時輕輕鬆了口氣,一路空蕩無依的心終於落到了實處。

  雖然並沒有想好該怎麼說,但她現在只想離男人近一些。連日來地刻意疏離,已經讓她的整顆心都叫囂著想念。

  她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男人面朝牆壁,一動未動,怕是睡著了。

  床前桌幾上擺著一隻小碗,裡面還殘留著些許黑褐色的藥液。她滿意地點點頭,收回視線,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上。
  
  寂靜地空間裡只有兩人輕微地呼吸聲響。

  漸漸地,鄒衍忽然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心素的氣息太過輕緩,就像經過刻意壓制,每一次吐息都似乎很是辛苦。

  她以為是高燒所致,連忙伸出一隻手探向男人的額頭……

  ——好燙手!這種高熱絕對不正常!
  
  她輕輕將心素的身體翻轉過來,看著沒來得及遮掩狼狽的男人,額上沁出一層薄汗,眉眼緊蹙,俊朗的面龐一片潮紅,清秀的五官艱難忍耐、幾近扭曲……
  
  ——天!這是發燒?!……騙鬼!!!

  “心素?看看我,告訴我,哪裡難受?”鄒衍輕拍著他的臉頰,想問清楚這到底怎麼回事?
  
  男人咬緊牙關,止住滑到嘴邊的柔婉呻吟,執拗地不肯睜開眼睛,柔軟的下唇已被咬出豔麗的血色,絲絲縷縷,比任何名貴的胭脂都要鮮亮紅豔,卻刺痛了鄒衍的眼睛。
  
  “心素,說話呀,說話好不好?”鄒衍想起上次,男人如此不合作是因為葵水來了,可是……算算時間,這次不該呀!

  她眼神四掃,無意中再次瞥見放置一旁的藥碗,一個念頭猛然閃過,憂急道,“不會是這退燒藥有什麼問題吧?心素,你別嚇唬我!到底怎麼了?”

  “退……唔……退燒藥?”刑心素顫抖著低啞出聲,語氣驚疑不定,一直緊閉的雙眼輕顫著張開,原本清明的視野如今一片迤邐氤氳的豔紅。
  
  “呵——”鄒衍倒吸一口冷氣,忙抱住他道:“你怎麼樣了?是不是很難受?果然是這退燒藥有問題嗎?是不是和你一直吃的調理身子的藥想沖了?糟糕!都怪我!心素,走,我馬上送你去醫館……”

  她說著便要往外找車,心素半支起身,抬手扯住女人的衣袖,略顯急促地喘息兩聲後,眨一眨濕潤迷蒙的視線,極認真極鄭重地問道:“妻主想……讓我服得真的只是……是退燒藥?”
  
  “這是自然!心素,你是不是燒糊塗了?想說什麼我怎麼不明白?”鄒衍的另一隻手握上他拽著她衣袖的手指,蹙眉溫聲道,“我們還是上醫館好不好?實在不行,我請個大夫來給你瞧瞧?”

  刑心素搖頭,微使力將滾燙的手指從鄒衍手中抽出,沒等鄒衍開始失落,輕拍床沿,示意她坐下,他的喘息聲越發重了,還忍不住咳嗽起來,卻仍是一瞬一不瞬地緊鎖住自己的妻主:“那退燒……咳……藥是在……咳咳……”

  她撫著背替他順氣,介面道:“退燒藥當然是在廚房的木櫃裡。我怕把它跟你以前喝得藥弄混了,才沒有放在抽屜裡。到底怎麼了?你不是已經喝過了嗎?心素,你有些奇……”“怪”這一字徹底消了音。

  毫無預兆地,一滴透明的水珠“嗒”一聲落在淡青色的被面上,暈染開小小一塊濕跡,緊接著,大顆大顆的淚珠爭先恐後地從心素的眼瞳中紛紛滾落,沿著光潔緋紅的面頰往下流淌,仿佛脆弱到一碰即碎的剔透寶珠。
  
  “……心素……”鄒衍驚呆了,這是她第二次看到心素流淚,無聲地、釋然地、帶著笑意、無比安心的樣子。
  
  眨眨眼,她似受到蠱惑般湊上前,將自己的唇印在男人掛著水珠的唇角,輕舔:鹹的。帶著淚水特有的澀意。

  一顆,兩顆,由下而上,直到吻上男人長長的濕潤長睫,蝶翼般羞澀的顫動……

  “呵呵……”鄒衍覺得唇上癢癢的,忍不住輕笑出聲,熱熱的氣息撲在心素酡紅的臉上,惹來他不滿地瞪視,卻因眼中水汽彌漫、春意醉人而更像是不滿足地嗔視。
  
  這一刻,誰還會去計較什麼誤會、什麼隔閡……管他誰付出多一些,誰欠誰多一些……心愛的人就在身畔,就在自己懷中,肢體相擁,氣息相融,唇齒糾纏間,那些曾經的疏離與掙扎、矛盾與糾結……竟然是恍若前生。

  一吻之下,鄒衍雙眼冒火,體內有股熱潮蠢蠢欲動,她立刻氣息不穩地果斷終止這個點火的激吻。心素的回應既笨拙又出乎意料地熱情兇猛,若不是顧慮到他正在發燒,她差點都快把持不住了。

  刑心素急促翕張的鼻翼間傳出壓抑不住地粗重喘息,因被完全挑起了情/欲,全身幾不可見地輕輕顫抖著,但是他的身體肌肉緊繃著,眉頭打了死結,雙目閉得死緊,潔白整齊的牙齒再一次慣性地咬住唇瓣……這是一種暗自忍受的姿勢,鄒衍相當地不喜歡。

  若是到現在她還不知道心素的異狀意味著什麼,那她這麼些年也算是白活了。她雖氣惱他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也想知道他為什麼會喝下這些春/藥,不過這些問題可以稍後再談,現在,她只想讓這個渾身僵硬如鐵、竭力忍耐的男人舒服一點。

  將顫抖的男人輕輕攬入懷中,鄒衍雙手撫慰般在他後背摩挲,嘴唇則準確地叼住男人傷痕累累的下唇,溫柔含/允,靈巧的小舌叩開他緊閉的牙關,極盡耐心地引導與溫存……
  
  當暖暖的嘴唇和手指帶著熟悉的溫度輕柔地襲上身時,刑心素盡力放鬆自己……不用刻意區分,便清楚地知道她們是不同的,一樣的容貌身材,同樣的嘴唇和雙手,卻帶給他完全不同的感受……

  混混噩噩、意識沉浮間,他只記得自己像是被一片溫暖的海洋緊緊包裹住,安心地就像回到小時候想像中的父親的懷抱……心底一片祥和寧靜……



四十三 ...

  自令人目眩的激情中回過神來,刑心素喘息著睜開水意彌漫的雙目,眨一眨渙散的視線,微眯起眼聚焦在正仔細端詳著他的女人臉上……
  
  一瞬間,所有令人臉紅心跳、羞窘地足以挖個坑將自己掩埋起來的畫面在重新運作起來的大腦裡一一重播……在鄒衍如此灼灼地注視下,心素“騰”一下漲紅了臉,下意識撇開臉,眼神四下亂飄,一如他此刻慌亂如麻的心。
  
  鄒衍笑笑,放開他起身尋了塊手帕,將手上的白/濁緩緩擦個乾淨。
  
  儘管由於他的身體狀況,她並沒有做到最後,但是這男人,居然從頭至尾沒有發出過一句聲音……即使她一遍一遍撬開他的唇齒,反復低喃著諸如“噓……心素,沒有關係,你可以出聲”“乖……不用忍著,我想聽聽你的聲音……”但他除了死死皺著眉頭,繃緊著身體,吐出愈發粗重急促的吐息外,竟然真的一聲不吭,連最後到達頂點時,都只是憋不住氣般從鼻間泄出一絲幾不可聞地輕吟……
  
  唉……

  暗自歎息一聲,鄒衍看向男人的眼中溢滿了憐意與心疼。
  
  ——愛人間最親密的事情,於他來說,似乎是一場艱難地忍受,而這種忍受幾已成為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烙印在他過往的人生中,傷痕累累、刻骨銘心……這該是怎樣一種心酸與不幸……
  
  鄒衍丟下弄髒的帕子,重新走回去,背靠著床頭,將男人攬入懷中,低聲道:“心素,我們倆該好好談談。”她說著,理了理男人淩亂汗濕的鬢髮,低頭在他再次閉緊的薄薄眼皮上輕啄一口,“我發誓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而你,也莫要再躲了好不好?……我想聽聽你的心裡話。”
  
  刑心素抬起眼簾,仰著頭倒看入女人真誠坦蕩、暗含鼓勵的眼中,臉上的熱度逐漸消退,他抿抿唇低下頭,再抬眼時,面色已是一整,鼓起勇氣堅定道:“好。”
  
  他低沉的啞聲裡還殘留著一絲高/潮的餘韻,可臉上卻是一副嚴陣以待、壯士斷腕般的神情,鄒衍不禁莞爾,斂笑想了想,還是先挑自己最關心的問了:“那我先問吧。為什麼突然會服催情之物?你該知道這對你的身體有百害而無一利!”她說著,皺起眉頭,目光中略帶薄責。

  刑心素一聽之下,幾乎愣住,但很快面上又火燒火燎的熱了起來,他的眼神有些狼狽,窘臊難當下,一股覺得異常難堪的情緒剛起,便迎上鄒衍滿含關切心憂的視線,心頭一熱一軟,雖然仍舊滿臉通紅,卻咬著唇,直起身示意鄒衍打開她一直不曾注意過的靠在背後的小型床頭櫃。
  
  拉開櫃門,一些沾著血跡的繩子、皮鞭之類的玩意兒和一小瓶裝著深色粉末的瓷瓶赫然映入眼簾, 鄒衍震驚地瞪大眼睛,驀然握緊雙拳,黑眸中卷起滔天的怒火和切齒的恨意!
  
  ——這個該死的!那個女人!她居然……她怎麼敢,這麼對待心素!!!

  散亂的記憶片段在鄒衍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倡狂的獰笑聲、呼嘯揮舞的皮鞭、倒在地上手臂反綁的心素、被捆綁的粗糙繩子磨得鮮血淋漓的手腕……這些毫無邏輯、毫不連貫的景象鮮明得讓人抓狂,鄒衍猛得闔上眼睛,握拳的手指關節用力到泛白!
  
  “你以為……”她深吐一口氣,開口的語氣非常生硬,頓了頓,又再次深呼吸,緩下語氣道:“你以為在軒綺閣我說的櫃子是這個櫃子,我說的藥是指這個藥?”
  
  “是。”男人柔軟的視線膠著在眼前出離憤怒、正竭力克制自己的女人身上,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放任自己貪看她為他心疼、為他憤恨的臉孔,眼中波光盈盈,飽含深情。
  
  “心素……”鄒衍聽到預想中的答案,終於睜開眼睛,側頭無比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絕、不、會、傷、害、你!更、不、會、允、許、你、自、己、傷、害、自、己!只這一點,請你牢牢牢牢地記在心裡!”

  “……嗯。”刑心素輕應,尾音有些微地顫抖。見女人的臉色仍沒有好轉,他轉身將櫃子裡的一應東西全部摔到床下,“砰”一聲關上空空如也的櫃子,雙手撐在櫃門上,背對著鄒衍續道,“我明白……”

  鄒衍這才長出了口氣,輕撫男人微顫的脊背,重新將他摟入懷中:“唔,我們不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了。……現在,輪到你問我問題。”

  躺在熟悉的懷抱裡,身周滿是溫溫的暖意,刑心素很快便冷靜下來。
  
  他似有什麼話想說,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瞅著鄒衍,唇瓣翕動著,卻是開啟又合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鄒衍也不催促,只是伸手握住男人微微汗濕的手掌,掌心相貼,十指交握,陰沉的臉色終於晴朗了些:“想問什麼?我好好聽著。”

  “你……”心素遲疑,後把心一橫,咬牙問出,“妻主,你什麼時候知道麟兒是我的孩子?”

  “……”沉默,空氣似乎停止了流動。
  
  打破這種凝固般靜寂的,是鄒衍的一聲驚呼:“……哈?!”

  “他,他……那個男孩,是你的……兒子?”被意料之外地爆炸性消息襲擊,鄒衍開始結巴,“等……等一下!他不是……不是死……咳,夭折了嗎?”
  
  刑心素也難掩震驚,詫異地張著嘴巴問:“妻主難道不知道嗎?”
  
  鄒衍連連搖頭。

  “可是那天你怎麼會突然提起麟兒,還說,還說‘再可愛的孩子,那也是別人的’?”

  兩人雞同鴨講了半天,才徹底明白過來:這完全是個誤會!

  鄒衍將自己當時的考量細細道來,心素把麟兒的事情慢慢說給她聽。
  
  不知不覺中,疲乏已極的心素已經完全偎進鄒衍懷裡,兩人身體相貼,再無一絲縫隙。

  “心素,麟兒病了,為什麼你寧願去軒綺閣洗衣掙錢,也不願跟我說呢?”
  
  “……我以為,妻主不會管……”刑心素撇開臉,聲音暗啞:“我無法看著自己的兒子生病疼痛不聞不問,也……也不能拿著妻主的錢去養一個與你沒有半點關係的孩子。”
  
  “真傻!”鄒衍低歎,將他的臉扳回來,搖著頭道,“怎麼是沒有半點關係呢?他是你的兒子,那也就是我的兒子,我怎麼會對自己的孩子袖手旁觀呢?”

  “……”刑心素眨著眼睛,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雖然爹爹那關可能比較難過。不過,心素。”鄒衍想起那日見到的“小小心素”,聰明懂事得簡直讓人不得不喜歡,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找個機會,我們把麟兒和喜叔接回家吧……”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10:01 PM

四十四 ...

  用餐高峰剛過,鄒衍頹廢地蹲坐在如意樓廚房一角摸魚,她彎腰低頭、單肘支膝,手托下頜做“思想者”狀,來往廚工夥計早已見怪不怪、視若無睹,偶爾掃她一眼,也未見不滿,反夾著一絲同情與憐憫。
  
  “唉……”“思想者”鄒衍歎出一口氣。她這個便宜後娘不好當啊,爹那邊先不用說,找房子的事該得加緊辦,麟兒回來,現在的屋子是不能住了,不僅因為冬冷夏熱、漏風漏雨,更重要的是,周圍“髒、亂、差”的環境對孩子的成長太不利了,想當年孟母為了兒子還三遷呢,她怎麼也不能讓心素的孩子……咳咳……他們的孩子生活在那種地方。

  正想著呢,一小碟鹽水煮花生突然出現在她眼前,鄒衍抬頭,對上廚娘大嬸滿臉和善慈藹地笑容。
  
  “多謝!”鄒衍伸手接過盤子,關心道,“寶嬸子,寶叔的風濕好些了沒?”

  “還是小衍你有辦法!你那個偏方還真挺有效的,你寶叔讓我跟你說聲謝,還說下次你夫郎若是要買針線,可以便宜算給他。”胖胖的廚娘眉開眼笑。
  
  “那我就先替心素多謝寶叔的好意了。”鄒衍毫不慚愧地將別人對二姐醫術的肯定與謝意收入囊中,扯著嘴角笑得也很開心。

  拈幾粒花生米丟進嘴巴,鄒衍沉默著繼續做回她的“思想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從何時起成了如意樓上上下下可憐的對象。
  
  譬如方才轉身離開的那位廚娘,她就在心裡直犯嘀咕:“瞧,這不挺好一娃嘛,雖然以前可能走錯了道兒,但浪/女回頭金不換,人能走回正路也不容易,更何況小衍嘴巴甜手腳勤快,是個熱心腸,可怎麼就得罪了劉掌櫃,還每日被操/練得忒慘!瞧她那副沒精打采、苦大仇深的小模樣,嘖!怪可憐見的……”
  
  被人可憐的鄒某人,“嘎巴嘎巴”嚼著花生米,思緒又回到昨天刑心素的反應上。

  聽到鄒衍說要接兩人回來,男人恍然回神,晶亮的眼睛裡驀然迸發出無限喜悅與激動的光輝,璀璨炫目得簡直讓人移不開眼,可是這麼多漂亮的光芒卻在下一瞬嗖然黯淡、湮滅無蹤。
  
  “……妻主,我是個……不祥之人……”他艱難地吐出這句話後,頹然閉目,以臂抵額,仿佛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量。
  
  鄒衍一直知道,心素骨子裡,除了天生的傲骨與韌性外,還有一種後天的自卑感,無論是他幼時成長還是後來生活的環境都缺乏別人的肯定與讚賞,也因此那次教他玩竹蜻蜓,她隨口說出的幾句誇獎,會讓他開心的似個孩子,就好像得到了什麼稀罕的寶貝,讓人半是好笑半是心憐。

  她明白,若要消除這種幾乎已成為心素性格中一部分的謙卑, 估計很難實現,但要是換個環境,長年累月、潛移默化之下,逐漸減輕這種後天強加的、名為“自卑”的束縛也不是不可能。

  看著男人極其渴望能與自己的孩子一起生活,卻又掙扎著擔心會不會刑煞他的痛苦模樣,鄒衍昨日心疼地勸慰了半晌,可惜效果卻並不明顯。相生相剋的命理學說在現代都很流行,更何況迷信於命運的古代社會?她現在說什麼都會被心素認為是對他的一種善意安慰,對此鄒衍也很無奈。

  此時一個人影忽然浮現在鄒衍的腦海裡:言墨!

  如果是那個男人,他手腕高超、口才出眾,跟心素的關係又不算親近,卻同樣為心素著想……越想越覺得可行,鄒衍逐漸興奮起來……

  ——好嘞!收工後直接沖到大姐家,請她幫忙找房子、說服言墨出面、再順便告訴她馬上會有個可愛的小侄子、讓她準備見面禮……
  
  那啥?她幹什麼?

  自然是陪心素上山看生病的小包子。
  
  ——所謂能者多勞,誰讓某人是大姐呢!

  某無恥之徒這樣想著,咧開大嘴,將盤子裡最後一顆花生掃蕩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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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天后,心素的燒退了,鄒衍軟磨硬泡,跟掌櫃的要來一天休假,雖然代價是一隻聚香樓的絕味烤雞和兩瓶興隆坊限量供應的老壇陳醋。這老狐狸,沒別的嗜好,就是一張嘴,刁得不得了,每次都不忘逮住機會,黑心地給她的荷包放放血。
  
  鄒衍搜羅了些小孩子喜歡的吃食和玩具,並拉著心素給喜叔扯了兩身衣服,帶著抓好的藥包,雇了輛騾車,兩人往萬安寺趕去。

  萬安寺後堂,原則上女人是不能進入的,但麟兒在這裡幾個月,其乖巧懂事深受廟內僧眾的喜愛,聽鄒衍說他們是來探望病中的孩子,大家也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讓她不要在後院隨意走動。

  喜叔對於二人的聯訣出現,表現出了十二分的吃驚,但他畢竟歷經風雨,很快便將臉上的意外與驚訝收起,恢復成一貫的平靜與內斂。
  
  鄒衍聞著喜叔身上讓人心情沉靜的檀香味,再見他除了看著心素和提到麟兒時眼中閃過關切與慈愛之意、偶爾對著她也會流露出一絲排斥與厭惡外,其他時候都是一副與世無爭、雲淡風輕的神色……心中不由升起一種預感:恐怕……心素想好好孝順報答喜叔的心願……也許要落空了。

  進入屋內,麟兒小小的身體孤零零躺在對於他來說,顯得過於寬大的床板上,屋子裡有股輕微的藥味。
  
  聽到有人進來,他小嘴微微一扁,慢慢張開眼睛,剛想習慣性地叫  :“奶……”“公”字未出口,圓溜溜的大眼已經看到了來人。
  
  “爹!”他黑黑的眼珠驀然一亮,提高音量稍顯中氣不足地喊道,驚喜中夾著一絲依戀與撒嬌,配上糯軟的音色和濃重的鼻音,略有些蒼白消瘦的小臉簡直讓人心疼進了骨子裡。

  鄒衍眼看著心素向來清冷、很少有太大情緒變化的臉上,寵溺溫柔溢於言表,眸中有深深地愛憐與疼惜,他幾步坐到麟兒床頭,伸手握住男孩雀躍地伸出的短短胳膊,輕輕將它重新塞回被子裡,細心地掖好被角。

  “啊!”麟兒乖乖躺好,這才發現爹爹身後還跟著一個女人,而且還有些眼熟,“爹,她是……”
  
  刑心素輕撫麟兒的額角,眼角余光瞥向從頭至尾一直安靜淺笑看著他們的鄒衍,輕道:“她是你娘。”

  “……”鄒衍仿佛可以看到那小小的腦瓜子裡的齒輪是如何飛速運轉的,麟兒的眼中迅速充滿驚訝、意外、疑惑、不解、並且下意識地便有些排斥……

  “心素,我看還是先把藥煎上吧。”鄒衍突然開口,轉向一旁問道,“喜叔,麟兒今日的藥還未喝吧?”
 
  喜叔的眼中閃過一絲驚異,片刻後,還是誠實地點了點頭。
  
  心素回頭看一眼鄒衍,見女人正對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他的眼神柔和下來,了然地輕點了個頭:“喜叔,帶我去廚房好嗎?我今日買了些食材,想煮些藥粥給麟兒補補身體。”
  
  喜叔微皺了皺眉,不太贊同地看著共處一室的兩人。刑心素神色安寧地朝他略搖了搖頭,示意他不用擔心,輕扯著他的衣袖,將空間留給母子二人。

  鄒衍尋了張離床不近不遠的椅子坐下,想讓不自覺又流露出防備的男孩不那麼緊張,溫聲問道:“腿還疼嗎?”
  
  大概是想起鄒衍上次不但替他包紮傷口、拿回竹蜻蜓,還一直對他軟語淺笑,麟兒的臉色漸漸和緩:“不疼了……”咬著唇想了想,沉默了一會兒後,又問道,“你是我娘?”
  
  “是。”鄒衍微笑點頭。
  
  “可是……”麟兒遲疑地提出疑問,“他們都說我娘已經死了。”
  
  “他們?”  

  “嗯!姥姥、姥爺、二爹爹、三爹爹、二爺爺、小姑姑、小采……還有好多好多人……”似乎想到了什麼可怕的畫面,他不禁瑟縮了一下,語氣低沉下來,“姥爺發了好大的脾氣,他凶爹爹,還很用力地打……麟兒很害怕,就一直一直哭,然後他就很大聲地罵麟兒……還說,還說娘死了,是爹和我害死的……”
 
  鄒衍搭在椅把上的手越收越緊,聽到最後一句,終於忍不住直起身,憤怒地大聲駁斥道:“胡扯!”麟兒驚得渾身一顫,於是鄒衍立 刻意識到問題所在,放柔聲音道,“麟兒,娘跟你說哦,只有壞人才會害人,麟兒和爹爹是壞人嗎?”

  即便眼中仍殘存著驚恐,但聽到有人說爹的壞話,麟兒還是立刻抬起頭,皺著細細的眉,很用力地搖頭否定:“當然不是!爹爹最好最好了!”

  “嗯。那麟兒呢?”

  “麟兒……很聽話的。爹和奶公,還有這裡很多師傅都誇……都誇麟兒是個好孩子。”似乎對自己表揚自己感到不好意思,麟兒肉嘟嘟的小臉上浮現出一絲隱隱的血色,給因生病而發白的臉色添了抹蓬勃生機。

  “所以嘍,爹爹是個好人,麟兒是個好孩子,你們倆怎麼會害人呢?我想姥姥姥爺他們只是搞錯了。”

  “……是這樣嗎?”
  
  “當然!”迎向麟兒充滿希冀卻又飽含猶疑的目光,鄒衍堅定地點頭,攤開手坦蕩地朝他微笑,“你看我像說謊話的樣子嗎?
  
  歪著小腦瓜,仔細端詳女人半晌,男孩終於相信了,一個稚氣可愛中帶著釋然與安心的笑容綻開在他的唇角眉梢,他興奮地說道:“嗯!下次見到他們,麟兒要跟他們說不關爹爹的事,是他們自己搞錯了!”

  “麟兒很喜歡爹爹?”
  
  “最喜歡了!”
  
  “那除了爹爹,麟兒還喜歡什麼嗎?”
  
  “奶公。”
  
  “嗯。還有嗎?”
  
  “唔……小兔子,還有……爹給我做的新衣服……奶奶家小院子裡的柿子樹……”
  
  聊著聊著,鄒衍的椅子越發靠前……

  等心素和喜叔再次回來的時候,鄒衍正坐在床前,輕聲跟麟兒講著龜兔賽跑的故事。  

  男孩眼瞼半闔,長長的睫毛緩緩扇動,有一下沒一下的,已經睡意朦朧,但他的嘴角卻彎起一道漂亮的弧度,似乎即將要做什麼美夢……

  ——晚安,寶貝兒。



四十五 ...

  回程路上,騾蹄與道路交織出沉悶的聲響。心素定定地看著路旁清一色或枯黃或灰敗的草木,眼神悠遠懷念中帶著一絲感傷。

  鄒衍輕輕扶上男人的肩膀,將他往懷裡帶了帶,想讓他靠得舒服些,卻也沒有更進一步地親密動作或者試圖開口打破沉寂。  

  那位令人尊敬的長者,果然如鄒衍先前預料般拒絕了他們的邀請。他說麟兒若能像普通孩子般在父母雙全的家庭裡成長,這是好事,可是他老了,此生能與佛有緣也算造化,俗世中他除了心素父子倆便再無牽掛,如果他們能過得好好的,那他也就可以放下了。

  說過這一番話,他欠身對鄒衍行了個大禮,鄒衍連忙避讓攙扶。  

  “夫人勿需謙讓,這一禮是您當受的。”喜叔堅持行完一禮,才緩緩直起身道,“前次在下多有冒犯,還望海涵!過世的老主人對在下恩重如山,說句僭越之言,在下也將公子與小公子視如親生子侄般,可惜在下無能,不能保護好他們……豈知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在下原以為夫人為人,一如風評,即便此次重逢,公子曾數次開口分辯,也只認為這是他為了安慰老人家的違心之言……”他說著,偏頭看向身側低著頭,雙手微捏,看不清表情的心素,深邃洞明的眼神裡飽含慈愛,仿佛冬日午後暖陽,溫暖得讓人落淚,“人老了,總會有那麼點頑固,還請您莫要見怪!公子他是個傻孩子,所有的苦只會往肚裡咽……您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讓他敞開心扉、如此信任之人,以後若有什麼事情,萬請您多多擔待!在下會在佛堂,每日三柱清香,誠心祈禱夫人家宅平安、喜樂和美……”  

  不是沒有想過要勸說喜叔打消出世的念頭,但見他平靜端莊的臉龐,寬和包容的神情,又覺得一切說辭只是一己執念,多少人苦求不得內心寧靜與滿足,喜叔在青燈古佛、卷經梵音中找到了自己的歸屬,那他們利用他對紅塵的最後一絲羈絆,再次將他扯入塵世,是否真的是為他好呢?  

  心素從頭至尾都很安靜,怕也是無法做出決斷吧?

  他盼了那麼久,好不容易聽從言墨的勸慰,下定決心順從自己的心意一次,將喜叔和麟兒接回自己身邊,可是那位至親般存在的長者卻說要親手斬斷與自己的緣結,內心糾結苦悶可想而知。
  
  “……是不是,太貪心了……?”沉默半晌,心素喃喃低語。

  鄒衍將男人的腦袋撥過來,在他鬢髮上安撫地輕吻了一下,搖搖頭沒有說話。心素微動了動僵硬疲累的身體,借著她的動作順勢把臉輕埋在女人肩膀上,很自然地尋求一點慰藉。
 
  騾車輕搖,載著相偎的二人往家的方向走去……

  ********************************************

  大姐辦事,果然令人放心。 

  沒過幾天,李然便過來通知鄒衍,說找著了幾間屋子,讓她有時間去看一下。

  這一日黃昏,夕陽西下,鄒衍擔心冬天日頭落得太快,耽誤了看房,便加快步伐從如意樓出來,正巧迎面進來一男一女兩位客人,衣服髮式都很普通,所以她起初並沒有在意,直到擦肩而過時無意中掃了一眼那個男人,平凡的樣貌,臉上似帶著一層面具般沒有絲毫表情,他頎長勁瘦的身形和沉穩有力的步伐似乎在哪見過?

  好奇只是一瞬,鄒衍很快便將這微不足道的疑問拋諸腦後。

  將大姐挑中的幾處房一一看過來,天色已經全黑了,鄒衍尤其中意其中一座小院,坐北朝南,環境清幽,雖離街道稍有些遠,但離秦姨和大姐家都很近,彼此往來挺方便,三間屋子,大小格局適中,還附帶一個很小的後院,因為屋主是去鄰郡女兒家住個一年半載,怕房子長久沒人住便荒廢了,這才著急租出去,所以傢俱擺設一應俱全,甚至連鍋碗瓢勺也是現成的。

  老倆口顯然沒認出眼前這位笑容滿面的租客,便是風來鎮前有名的癩子鄒衍,眼瞧著她左一聲“大娘”右一聲“大叔”的,沒一會兒便親熱地像是自家的小輩,也沒好意思多開口要價。半年二十五兩,這是個雙方都比較滿意的價錢。

  鄒衍先付了一兩定金,言道需請家中爹爹與夫郎看過點頭,才能最終決定。

  兩人對她的印象愈發好了,如今既能幹又孝順的孩子可是越來越少,更難得是有情有義,讓一輩子隻娶了夫郎一人的房主大為讚賞,主動提出若是他們不滿意的話,定金她可以分文不收,悉數退還。

  謝過房主夫婦,鄒衍朝大姐揮了揮手算作道別。

  李然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地笑駡:“過河拆橋!念完了經便不要和尚啦?”
  
  鄒衍回頭朝她做了個無賴的鬼臉,便一路跑步回家。

  飯桌上,鄒衍將自己看中的新居做了一番非常詳盡地描述,心素微側著臉專注地聽著,目光明亮欣悅,顯出很感興趣的樣子。爹爹卻一反常態,整頓飯下來,幾乎很少開口,就算說也是不鹹不淡的兩句“菜快涼了,快吃吧”“哎,沒見衍兒的碗空了嗎?還不給她添飯?”他現在已經很少叫心素“災星”“掃把星”了,卻也不肯喊他的名字,成天“哎”來“喂”去的,聽得鄒衍只能在心底默念: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慢慢來、慢慢來……可是麟兒這事該怎麼慢慢來呢?

  ——唉,頭疼!

  吃完飯,鄒老爹將碗一放,藉口累了,就立刻回了房。

  鄒衍也跟著放下碗,望一眼桌上殘羹剩碗、髒盆油勺,略帶歉意地看了眼正在收拾的心素。男人微笑著了然地點了個頭,示意鄒衍跟去看看。
 
  房間裡,鄒老爹正側坐在床沿,背著門口偷偷抹淚。
  
  鄒衍見狀歎氣,不等老爹開口讓她出去,就展臂上前一把摟住爹爹的脖子,像小時候撒嬌耍賴般趴到他背上,口中輕問道:“爹不想搬嗎?還是……不喜歡衍兒選的屋子?”搬家的事早在大半個月前,她就曾透露過有這種意願,當時老爹沒有說什麼,還問她家裡的錢夠不夠,但如今真的要搬出這間住了這麼久的屋子,畢竟還是不好受吧?

  “不是,爹只是在……高興而已。”想當年妻主英年離世,家裡的一點薄產都被衍兒花用得一乾二淨,甚至連房契地契也抵押變賣掉了,無奈之下,父女倆只好搬到此處落腳……別人都跟他說自家的女兒有多壞多壞,打架翹課、偷雞摸狗,到後來吃喝嫖賭、無藥可救……他一直覺得衍兒不過還是個孩子,交了些壞朋友,養成了些壞習慣……果然,如今她長大了,不但有了份收入可觀的體面職業,還知道孝順長輩,讓爹爹過好日子……若是妻主能活著看到如今的衍兒,該是種多大的安慰……
 
  “這樣啊……爹,高興的話那就別哭了。”鄒衍鬆開手,轉過來,替老爹擦乾淨眼淚,“哭腫了眼睛可就不好看了!女兒還要多多孝順您哪,這樣就落淚的話,那以後咱們家不是要發大水了!”

  “噗嗤……”鄒老爹被她誇張地擠眉弄眼給逗得破涕為笑,一指戳上她的腦門,“你呀!什麼時候讓我抱上外孫才是最大的孝順!”

  “呵呵……呵呵……”鄒衍撫著額頭乾笑,心想:我倒是立刻就能給你弄來個能說會跑的可愛小外孫,就怕您老人家會馬上有“驚”無喜地氣得厥過去,呃,那時候還不真得水淹七軍啊?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10:01 PM

四十六 ...
  
  半夜驚醒,冷冷月光下突然發現自己脖子上多出一柄寒光閃閃的利器……這種滋味想必沒有多少人會有幸嘗試。
  
  鄒衍大驚之下反射性地想要掙動,便立刻感覺頸部肌膚一涼,一個冰冷的沒有絲毫人氣的女聲低沉道:“別動。”

  這既不是威脅也不是恐嚇,感受到來人身上散發出的真實殺意,鄒衍激靈靈打了個冷顫。識時務者為俊傑,為免脖子與腦袋分家,她還是乖乖聽話別動比較好,但身體不動,感官卻愈發敏銳,她能感覺到心素正一動不動地伏在自己身邊,不知道是由於高度緊張還是什麼,她居然聽不見男人的呼吸聲……
 
  “他怎麼了?” 恐懼敵不過關切,憂急的話語自然而然地溜出嘴巴,鄒衍只來得及將音量壓低。
 
  壓迫頸部血管的利刃微微一偏,鄒衍只覺脖子一痛,立刻便有溫熱腥甜的液體沿著皮膚蜿蜒流下……

  “不會再有下一次。”依然是那把冰徹入骨的聲音,冷靜、漠然、仿佛剛剛傷人流血的另有其人……鄒衍卻絕不敢再忽視她說出的一字一句。

  “記住。現在,我問你答。”巧妙地將身形臉龐完全隱藏在陰影裡的女人猶如森羅殿中的鬼剎般,無機質樣毫無感情的聲音裡裹著陰森幽寒之意,“三個月前你到過城外亂葬崗?”

  “是。”鄒衍的眉頭因為詫異微微蹙起,腦中急轉,口中誠實回道。

  “你見過一個少年的、屍體?”其實“少年”與“屍體”間異樣的停頓短暫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鄒衍身陷危險境地,注意力驚人地集中,竟被她聽出了這極其細微的差別,心中頓時起疑。
  
  “是。”想了想,補充道,“若你說得是那位全身赤/裸、滿身傷痕、被人淩/虐致死後又隨便丟棄在亂葬崗無人收屍的可憐人的話,應該就是……嘶……”話未說完,鄒衍輕吸一口冷氣,脖子上新添了第二道傷痕。

  “閉嘴!沒讓你多舌!”第一次,女人低喝的語調裡除了冰寒與冷漠外,出現了一絲怒氣,“說!他年齡長相如何?”
  
  “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罷了……”鄒衍的聲音暗沉下來,想起少年離世前最後那抹羞澀純真一如水中白蓮的微笑,啞聲澀然道,“卻是很美……”

  被子裡的手漸漸收緊成拳,鄒衍閉上眼不去想脖子上隨時能要了她性命的短劍,嘴角居然忍不住勾起一絲嘲諷的弧度,“你是不是還要問問他還有哪些親人故舊?”

  預料中的疼痛並沒有襲來,女人似乎有一瞬間地怔忪,難得沒有計較她的“多嘴多舌”,只是寒聲問道:“你還知道些什麼?”

  “我知道那孩子有一個混蛋姐姐,他一直等著她來接他,他說他很想念她……結果他到死也只等來一場空,呵,是不是傻得很好笑?”鄒衍憤懣地語調中殊無笑意,只有滿腔悲憫,轉眼三個月,紅顏腐爛成枯骨,想必曾今那麼純淨美麗的笑靨,如今早已腐化變形、爬滿屍蟲……

  良久,都沒有人再說話。

  鄒衍她在賭,賭一個可能性……

  終於,女人再度出聲打破沉默,暗啞的語氣仿佛一下子老了三十歲,哀傷太過濃烈深沉,倒顯不出有多悲痛,只是聲音裡充滿濃濃的倦意與心灰意冷的茫然:“他在哪?”

  “把劍拿開。”鄒衍靜靜開口,沒有絲毫賭贏的快意與慶倖,“我帶你去找他。”
 
  ——三個多月而已,短短一百天不到,你為什麼來得這麼遲?你可曾料想到,這一遲,便是天上人間,生死茫茫,永無相見之期?

  看著煢煢孑立于少年凸起的墳塋前形影相弔之人,鄒衍默默搖頭,徒歎一聲奈何,於是轉身離開,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拐過一道彎,一個黑影抱臂靠於樹幹上,鄒衍先是嚇了一跳,後借著清冷月色,認出眼前男子正是前兩日傍晚時分在如意樓門口見過的男人,這麼說劃了她兩道口子的“刺客”便是同他一道的那個女人?
  
  不過這與她無關,女人武功高強,身法如電,拽著她飛簷走壁、翻越城牆便如翻自家矮牆般旁若無人,不費吹灰之力,她鄒衍不過小小升鬥小民,一無才二無財,惹不起她還躲不起?至於好好安睡家中,卻禍從天降,並且嚴格說來,那女人是以怨報德等等這類細枝末節的事情就不必太過計較了。

  鄒衍摸摸仍在刺痛的脖頸,只作流年不利、自認倒楣!

  快步走過視她如無物的男人,鄒衍又摸索著走了大半個時辰,終於來到了城門口。

  日頭還未升起,估計還得等些時候,城門才會打開。

  鄒衍凍得受不了地跺腳,一動,頸部又冷颼颼地如銳利刀鋒切割般得疼,這倒提醒了她,女人將棉襖褂子的衣領一一豎起,自己像只烏龜般將脖子縮了進去,一為取暖二是希望能遮蓋住細長的傷口,免得家裡兩個男人擔心。——啊,她出門前已經確認過了,心素只是被點了昏睡穴,而她也給他留了張說明去向兼報平安的字條。不過,估計不大會用得上,因為那位“刺客”不耐地催促她說:“你不過是在多此一舉,他被我點了穴,沒有三個時辰是醒不過來的。”彼時距天亮只有兩個多時辰,可能自己趕回家中,心素還在睡也說不定。
  
  在鄒衍度日如年中,東方天際逐漸變白,透著紅亮,太陽緩緩爬上遠處的地平線,于山嶺樹木間不斷變幻形狀,陸續有鄉間村頭的一些農民挑著擔、推著車聚到  城門口,準備進城趕早集,間或有幾個淳樸壯實些的男人穿戴齊整,嬉鬧著些家長里短……

  鄒衍在城門官一聲“開城門嘍——”地嘹亮長調中,直起身,深深呼吸伸了個懶腰。冬日早晨的空氣,帶著冷冽沁人的涼意,卻是鮮活的,有著陽光與新生的味道。
  
  她心滿意足地放下手臂,準備邁步進城,卻見稀疏來往的人流中,刑心素安靜地站立在城門內側,目光定定地看過來,一瞬不瞬,竟似望癡了……

  *********************************************

  “心素,心素,我錯了,以後咱再不管那閒事行不行?”鄒衍亦步亦趨地跟在面色難看,只管埋頭大步往前走的刑心素身旁,“你就別生氣了,好不好?啊?”
  
  “你聽我說,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沒缺胳膊沒少腿……”刑心素忽的側頭,一個瞪視掃過來,鄒衍立刻閉上烏鴉嘴,轉開話頭重新道,“咳……不是,我就是去城外轉了一圈,根本毫髮無傷,你就……呃……怎麼?”
 
  刑心素聽到毫髮無傷四個字,猛然停住腳步,眉頭緊皺,一大步跨到鄒衍面前,當街就開始滿面愧疚自責地急著扒女人的領子。

  “等……啊,等等等等……”鄒衍閃躲著,抓下男人的手道,“到底怎麼了,心素?”

  “你受傷了……”他低道,雙目憂心地在女人臉龐身週四掃。
  
  “!”鄒衍心下一驚,臉上卻笑得自然至極,“哪有!你見過哪個受傷的人還像我這麼活蹦亂跳的,別瞎想,我很好……”

  刑心素氣惱地掙開她抓著自己手臂的手掌,胸口急促地起伏了兩下,撇開臉悶聲道:“我看到有血,枕巾床單上都有……妻主你還要瞞我多久?”

  乍一聽平淡無波的話語,卻因帶著一絲微不可察地緊繃顫音,一下子揪痛了鄒衍的心,她知道自己地刻意隱瞞一定傷到了這個一直擔驚受怕、全心全意關心自己的男人,想到他明明被人點了穴道,還能如此快速地清醒過來,甚至早早地候在城門裡,估計是一開城門,便打算去找自己……

  ——他明明是個身體比尋常男子還虛弱很多,不會一絲武功、沒有自保能力的普通人啊?

  鄒衍突然覺得鼻子酸澀,一股奇異的暖流在胸中激蕩不休……
 
  “心素,我這次真錯了。回去後,任你處置好嗎?”鄒衍輕拽男人的衣袖,輕聲軟語道,“可是,我現在腳踝膝蓋和傷口都很疼,能……扶我一把嗎?”



四十七 ...

  路上碰巧遇上嚴明,鄒衍以扭傷腿為由請她代班。回到家的時候,鄒老爹還沒起床,倒是年杉大早上的正在院裡挑水,見小夫妻倆這麼早居然從外面回來,意外地睜大眼睛。鄒衍笑著用如意樓臨時有事為藉口搪塞了過去,並交代年杉待會兒跟老爹說,昨兒個她值了半夜班,早上需要補眠,讓小杉先陪爹吃早飯,就不用等她和心素了。
  
  其實鄒老爹現在完全不用每日從早到晚地擺攤那麼辛苦,但老人家辛勞半生,怎麼也不肯歇下來,而且現在出攤收攤都有年杉幫忙,他賣賣東西,賺點小錢,閑下來時和一幫熟悉的街坊鄰居嘮嘮嗑說說話,確實是比老呆在家裡舒坦。鄒衍勸了兩次,無果,便也聽之任之了。

  進了屋,鄒衍和心素先去老爹房中察看情況,見他呼吸平穩,臉色安詳,似乎睡得挺熟,猜測他可能也被點了穴,既然沒什麼不妥,兩人也就安下心來。
  
  可能因為彎腰低頭壓迫到傷口的緣故,鄒衍的頸部又一次一跳一跳地抽痛起來,她強忍著沒有出聲,卻是不自覺地皺了下眉。

  刑心素見狀,眉宇間未曾鬆開的小小“川”愈發高聳,一言不發地小心扶著她回房。

  房間裡,染血的枕巾被單已經換下,鄒衍乖乖地坐在床邊,任刑心素上上下下地檢查傷痕淤青。
  
  一雙原本腫脹青紫,如今已漸漸恢復往昔修長勁瘦的手掌伸過來,準確捏住衣領盤扣,鄒衍忍著痛微仰頭,方便心素的動作,卻是偏頭咬牙等了一會兒也沒有感覺到那種衣物從凝結粘連的皮肉上撕扯下來的痛楚。
 
  微覺詫異地轉回頭,發現男人鼻上微沁薄汗,正皺著眉,似在和什麼賭氣般緊緊抿著唇,死死盯著自己手底的動作。

  “心素?”鄒衍抬手撫上男人急於解開盤扣卻怎麼也解不開的手背,心中頓時一動。
  
  ——他的手居然在顫抖,微不可覺地,不停地……

  “沒事的,沒事的……”她手指微收,稍用力按住男人不受控制的雙手,柔聲安撫道,“心素,別擔心,只是一點小傷口,很快就止住血了。”
 
  刑心素微定了定神,手背上傳來的肌膚觸感與溫暖體溫帶給他一種真切的現實感,他微闔了下眼吐出一口憋悶了許久的氣息,直到此刻,一顆心才真正落到實處。

  睜開眼,心素穩穩解開扣子,小心翼翼地緩緩翻下衣領,不過,就算動作再輕緩,總是不可避免地扯痛了割傷。
 
  “嘶——”這一聲抽氣不是疼得頸部肌肉猛得一顫的鄒衍發出的,卻是刑心素見到自家妻主脖子上血肉模糊成一片,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黑瞳幽深,面色發白地問道:“還有哪裡傷了嗎?”

   “其他只是些很輕的擦傷淤痕,都不要緊。……我發誓,我說得是真的!”生怕心素不信,鄒衍連忙卷起衣袖,露出小臂上的一些紅痕,“不過是黑燈瞎火,視線有些不清,最多就是被樹枝刮了幾下,腳底下被雜草藤蔓多絆了幾腳,不過幸好衣服穿得厚實,基本上沒什麼大礙。”

  刑心素該是信了,臉色沒有繼續難看下去,卻也並無好轉。直起身疾步走開,端來溫水毛巾,找出紗布剪子,想了想又拿出一個從未見過的小瓶,遲疑地看向鄒衍:“這個……金瘡藥,還沒有試過效果……”

  鄒衍微笑著回視他:“照著二姐給的方子調製的?”話說,她家心素真是天生聰穎,也就跟著二姐夫學了點入門醫理,居然真就能照著二姐留下的醫書漸漸琢磨出些很有用的常用藥物,實在不得不令人感歎二姐夫的那雙眼睛,於識人方面,有時候真的無人能及。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滿心信任地閉上眼睛,將一切交給他來處理。

  感覺到頸上的血污被溫潤的暖布一點點細細拂去,像跌落枝頭的嬌嫩花瓣,柔軟滑過皮膚……鄒衍無聲地睜眼,看著男人凝眉斂眸,神情無比專注地替自己上藥包紮,細緻輕柔到極點的動作,生怕弄疼自己一點點……
 
  她溫柔的視線下移,落到男人的唇上。

  心素有張好看的嘴巴,唇形漂亮,唇色極淡,慣性般微抿著,顯出主人並不若他表現出來的那般溫馴,而是倔強的,隱忍的,讓人心疼的。如今那兩片迷人的唇瓣上,血色盡褪,雪白的上齒緊緊咬住泛白的下唇,逼出一抹令人心醉的淡紅……

  在未來得及反應前,她已傾身吻住湊上來替她包好紗布在頸後打結的男人。

  心素睜大的眼中有一瞬間的詫異,掙扎著將最後一圈紗布固定好,他放鬆身體任鄒衍將自己攬了滿懷,積極地投入進只屬於兩人的親密,這樣的親密因為昨晚這個意外插曲而顯得尤為難得和寶貴,似乎只有借著這樣的親密才能確認彼此的無恙,讓自己真正安下心來。

  ——他是喜歡的。

  意識朦朧的某個瞬間,鄒衍這樣想著,心中充斥著滿溢的柔情和淡淡的喜悅。
  
  心素喜歡她的擁抱與親吻,他總是笨拙地一再地不知疲倦地追逐那些溫柔的、甜蜜的、讓兩人密不可分的東西,似乎無意識地在填補這麼多年來生命裡的那些空虛與空白。

  她願意滿足他小小的貪心,卻心疼他對情人間真正的親密那種下意識地抗拒,甚至是畏懼。上一次她沒有做到最後,但是這一次,她會教他,與心愛之人魚水交/歡、融為一體是一件多麼美好的賞心悅事。

   溫柔的吻裡開始多了些熱 燙的溫度,加長、加深、愈發激烈,鄒衍靈巧的舌頭在二人口腔中四處遊走,煽風點火,引著心素羞澀地學她般舔袛勾描、糾纏吸允,兩人緊緊相擁,身體相合,沒有一絲縫隙,心素氣息漸沉,略有些無措般輕扯鄒衍背後的衣服,似乎被這樣的激情有點嚇到,但更多地卻是無以名狀地興奮。身體裡的熱度一分分上來,所有的穿戴衣物漸漸覺得累贅,不知不覺中兩人漸漸躺倒在床塌上……
  
  當衣服一件件被剝開,心素昏沉的頭腦裡終於出現一絲清明:“妻……妻主?”
  
  “嗯?”此時鄒衍正低頭輕輕啃噬他精緻的鎖骨,熱熱的呼吸噴在他的脖頸,酥/癢的感覺引得男人一陣輕顫。

  他努力保持頭腦清醒,扯著與她十指交握的手:“你的傷?”

  “不礙事,一點小傷。”
  
  “還……”他屏息,覺出女人的另一隻手正在輕撫下移,到達敏感的腰腹部位,“還有爹和年、年杉。”

  “出去了。”活動五指,在他圓巧的肚臍周圍輕描勾畫。

  “……白、白天……”他輕輕戰慄,惶惶然裡尋找著一個又一個藉口。

  鄒衍略略收緊與他交握的手掌,抬起頭碎碎地親吻他的眉梢眼角,稍拉開些距離,深幽的視線望進他慌亂濕潤的黑眸中,輕輕開口問道:“心素可是不願?”

  ——不願麼?

  看著眼前的女人,熟悉的眉眼,柔和的表情,黑褐色的瞳孔裡亮亮的,專注地映著小小的他,灼熱的呼吸和額上沁出的薄汗裡雖然有他所熟悉卻也因此飽受苦難的欲望的痕跡,但若物件是她,這個為了得到自己回答而努力克制自身的她的話,又有什麼好不願的呢?
  
  他輕咽了下因為同樣的欲望而變得乾渴的咽喉,仰起臉略略靠了過去。

  於是女人笑了,放鬆地,安然地,帶著滿滿地喜悅低頭吻住了他。
  
  衣衫盡解,肌膚相貼,反復摩挲,蹭來蹭去,心素的身體開始泛起漂亮的淺粉色,身子戰慄愈盛……牙關卻再一次反射性咬得更緊。
 
  “古人言……”鄒衍邊親邊慢慢開解道,“食色,性也。餓了……便要吃飯,此乃天性。那愛人間……坦誠相見、水乳/交融……又如何不是天性了?”

  “鬆口……”她以舌撬開男人緊閉的唇齒,繼續含糊道,“雌雄交合,萬物方能繁衍生息……你我夫妻,行此周公之禮……乃天經地義,天道迴圈之正理。又有何好……嗯……羞慚壓抑的?”

  心素腦海裡渾噩一片,妻主的聲音似從遠處飄渺傳來,卻是一字一句聽得極為清晰,分身處被裹入一處極為柔軟緊致的所在,他只覺得身體一輕,就連心中也是無比的快慰暢美。酥麻戰慄中,他似乎聽見那個溫柔的聲音又道:“……男女之事,本是陰陽調和……若視男子為取悅女子的工具,未免太過偏頗不公……心素,心素……我喜歡你。我希望你能夠快樂!”
 
  刑心素心頭一熱,四肢百骸裡似有萬股暖流叫囂著湧向小腹,大腿內側和臀部肌肉崩到極致,渾身痙攣戰慄,牙關再也壓守不住,嗓中頓時失聲,竟有帶了無助哭音似的呻吟,脫口而出……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10:02 PM

四十八 ...

  在家休息了一日,鄒衍第二天精神抖擻地穿著高領衣服去如意樓上工。整整兩天兩夜,那對男女刺客沒有回過房間。鄒衍不想見到他們,卻又忍不住有些擔心,那個恩將仇報的少年姐姐既然能夠摸到自己家裡來,估計也早就清楚是誰將少年虐待至死。她武藝高強,性寒如鐵,就好像那位死去的少年便是她心中唯一也是最後一塊柔軟……如此至親死狀甚慘,女人會做出什麼事情都不奇怪,怕就怕她什麼也沒做,讓人總感覺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即將醞釀出更大的禍事。

  將心中的隱憂壓下,鄒衍按約定帶爹和心素去看那座自己中意的小院,兩人看起來都還滿意,只是爹覺得多出一間房間有些浪費,想再看看有沒有地方小一點,租金更加便宜的房屋。

  鄒衍與心素偷偷交換了個眼神,覺得是時候該找個機會把麟兒的事情提到檯面上來了。不過,經過他們仔細思考、反復討論,都覺得:完全坦白,這是個最聰明也是最愚蠢的主意。鄒衍不敢考驗老爹的心臟負荷能力,所以他們只能暫時退而求其次,先想辦法把麟兒接到身邊來,而且,鄒衍覺得,以麟兒的乖巧可愛,想要打動老爹的心,或許比他們預想中的還要容易些。

  幸好麟兒的相貌與心素並不十分相同,若硬要說像的話,還不如說是神情氣質、舉止習慣中有著心素的影子,再加上心素在老爹面前一貫秉持唯諾恭順的態度,所以只要行事注意些,短時期內倒也不虞會被揭穿。

  沒等鄒衍一家收拾東西,擇個吉日搬遷入住新居。風來鎮發生了一件震驚整個黎郡的滅門血案,馮姓望族的旁支馮遠意一系,全家老少僕從,除與馮家斷絕關係的長子廖清雲外,共計三十四口,竟在一夜之間被人斬殺乾淨,特別是家主馮遠意,聽說死前表情極度驚恐扭曲,宛若地獄厲鬼,死狀更是甚為淒慘,連見多識廣的仵作都差點當場作嘔,根本無法辨認哪塊血肉是手指,哪條是腸道。馮家族長極為震怒,親自跑到官府,請求早日緝拿兇手,還馮家死者一個公道。
 
  一時間整個風來鎮,甚至包括黎郡都人心惶惶、風聲鶴唳起來。一到入夜時分,冷冷清清的街上絕見不到一個人影,以免被官差誤作為心懷不軌的歹人給捉起來。

  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鄒衍頹然坐倒,靜默了半晌。
  
  她預感到了災禍地發生,卻沒有做任何可能的補救措施。即便雖不會因此就把別人的罪孽與過錯攬上身,但心中總是不太好受。
  
  馮家家主多行不義、草菅人命,如此下場,實是自作自受、死有餘辜,但是馮家上下三十餘口,未必人人都助紂為虐、作惡多端,若兇手果真是那女人,那她心腸手段之狠辣,當真令人不寒而慄。想到自己居然從她劍下活著回來,且只留下兩道淺淺的割痕……鄒衍的心底忍不住一陣慶倖與後怕,於是便想著找個時間去祭掃一下那個死去的少年。
  
 心素聽了鄒衍的想法後,解下女人頸上的紗布,輕撫上再深上寸許或是偏個幾分便能結果了女人小命的傷口,細長的傷口已然結痂,再過個幾天必能脫痂痊癒……他親手準備了些冥紙香燭、供品祭酒,神情甚為虔誠地交到妻主手中。

  鄒衍被他可愛的表情逗得心中癢癢,忍不住就想抱他一下,被他輕輕閃躲開,羞惱地掃一眼不遠處的老爹再警告般地瞥她一眼,女人摸摸鼻子,略有些遺憾地出了家門。
 
  寒風肆虐的冬季,亂葬崗上顯得越發淒清森冷,少年墳前有一處枯草明顯與別處不同,似是長時間被什麼東西壓住,到現在也沒緩過勁來。

  她站到依稀是雙腳印的地方,心下不禁有些惻然:也不知那女人到底在這一動不動地站了多久?再想起她視人命如草芥,傷害甚至是殺害無辜的作為,又忍不住唏噓。
  
  將香燭點燃,供品擺好,鄒衍蹲在一旁邊燒紙錢邊如那日般對著地下的他輕聲說話:“你近日大仇得報,那些曾欺你辱你害你的人都下去向你贖罪了,也不知你是見到沒有。不過,我猜你大概不會想再見到她們吧?你最惦念的姐姐,她沒有忘記你,我雖不清楚她到底有什麼理由不能來找你,但看得出她確實很重視你,不過造化弄人,等她終於能來接你,你倆已是陰陽相隔,永無再見之期……或許是她心中哀痛鬱結難解,揮劍斬了你的那些仇人,卻也血染十指,枉造了許多殺孽,要真是如此,若你還在世的話,必會十分痛心吧?我這次僥倖能從你姐姐手中逃脫,免做了劍下亡魂,是否是你泉下有知,冥冥之中在保佑……”

  一陣狂風突起,湮滅了鄒衍的聲音,也吹散了一地燃盡的黑色灰燼。
 
  鄒衍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個如地底幽靈般突兀冒出的女人,只見她雙目赤紅,髮絲散亂,衣擺上點點血跡,大冬天赤著一雙足,神情狂亂而痛苦。

  就在同一時間,女人也發現了鄒衍,身形如鬼魅般瞬間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全身暴虐氣息陡漲,提起右掌毫不猶豫地往已經嚇得呆住的鄒衍頭頂拍下……
 
  “一,醒醒!”打斜裡猛然伸出一隻手臂,隔開女人必殺的一招,及時救了鄒衍的性命。

  鄒衍眨眨眼,驀然清醒過來,完全不清楚在這彈指瞬間,她已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又險險地轉了回來。

  凝神細看交手的二人,鄒衍認出救她的便是那天在如意樓門口見過的那個男人,這麼 說來,那個狀若瘋狂的女人便是少年的姐姐?可不過幾天時間,她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你真氣紊亂,氣息不穩,快要走火入魔……”男人的武功似比女人差上一截,如今面對狀若瘋虎、使出全力的女人,又要分神喚醒她,連鄒衍這個門外漢都看出男人左支右絀,已是強弩之末,絕對支撐不了多久。
  
  鄒衍自是可以一走了之,但按照女人詭異的身法速度,怕是還沒下山便被她追上,到時可真是叫天不靈、叫地不應了。
 
  為今之計,惟有把她的神志喚回來。

  鄒衍打定主意,悄悄爬到少年墳堆後面,盡力回想少年當時聲音語氣,壓低嗓音輕喊:“姐姐,姐姐……”

  也不知這個笨法子會不會起效,她一邊喊,一邊露出小半個腦袋觀察戰局,女人起先恍若未聞,出手招招致命絕不容情,後來似乎微有所覺,總忍不住回頭想要看清出聲的地點和人物,高手過招,哪容得屢屢分神,男人很快就步步緊逼,搶回了上風。

  “……姐姐,我很想你……”
  
  這似是一句咒語般,女人渾身一震,驀地停住身形,絲毫不理會身後已來不及變招的男人掌風將至,於間不容髮之際轉過頭來。

  “砰——”一聲,女人“蹬蹬”退後幾步,嘴角溢出鮮血,男人只來得及將拍向她心脈的掌力稍移,卻還是震傷了她的內腑。
 
  她垂首抬手擦了下唇畔,片刻後,抬起頭來,目中兇狠噬人的紅光已漸漸消退,只是目光似無限哀傷地看了眼見她回復理智,猜測危險警報已經解除而從少年墳後緩緩站直身體的鄒衍。

  但這一眼就好像是鄒衍的錯覺,因為下一秒,女人立刻又恢復成那天半夜時分冷漠如千年玄冰的樣子,儘管衣衫髮式狼狽萬分,卻無一人敢嘲笑分毫。

  “走。”女人最後掃一眼少年小小的墳塋,出聲召喚猶疑著要不要給鄒衍一劍的男人。

  男人立刻放下了放在腰間的手,聽話地跟隨在女人身後。
 
  “哎,等等。”鄒衍在自己意識到之前便開了口,見女人真的暫止了步伐,半側了一張冷臉等她說話,倒又有些膽怯起來,支吾了半天隻吐出幾個字,“……馮家的人是不是你……”

  女人不經意的視線似是輕掃,但在鄒衍看來,更像是以眼神詢問身旁的男人,果然,男人微不可察地輕點了個頭,女人冷眉微蹙,寒聲回道:“豬狗不如的畜生,簡直汙了我的劍!”言罷,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她這話乍一聽好像承認了是自己所為,但鄒衍卻覺得這該是表明她絕對不屑以劍來殺馮家人,也許馮家人落到她手裡,處境和命運會比一門死絕還要淒慘百倍,但現在事實是,鄒衍猜錯了,她並沒有殺他們。

  想起男人剛剛面無表情、渾不在意點的那下頭,一陣冷風吹過,鄒衍打了個寒戰,該不會……該不會是他下的手吧?
 
  ***********************************************  

  這個世界永遠不缺新鮮的八卦與話題,馮家慘案被人說道了幾天後,終於漸漸消失在眾人茶餘飯後的談資中。四邊城門依然在戒嚴,宵禁時間也更為提前,但原本籠罩在城鎮上空那種人人自危的緊張氣氛卻是沖淡了許多。
  
  自那日上墳後,那兩人再也沒有出現在過鄒衍的眼前。這使她大大鬆了口氣,也終於能把精力完全放在搬家上。
 
  破家值萬貫。鄒衍以前從不知道就自己那家徒四壁、屋頂漏雨、牆角漏風的破屋裡居然零零雜雜塞了這麼多奇奇怪怪、破破爛爛的東西。散頁發黃的線裝古籍,這個心素要留著;一隻瘸腿的“吱嘎”竹凳,據說是當年娘親手做的,這個爹要留著;一包碎布頭、一隻缺口的茶杯……連她想扔一些廢棄的竹竿,都被爹說可以留著搭個晾衣服的架子。
 
  ——天!誰來救救她!

  幸好有大姐、秦姨、小杉,甚至連嚴明都跑來幫忙,直裝了滿滿兩輛騾車,才勉強把東西都放上去。
 
  鄒老爹神情複雜、目光留戀地看著空空的屋子、骯髒雜亂的庭院……

  “爹,我們走吧。”鄒衍在一旁站了一會兒,輕聲提醒道。
 
  “嗯。”老爹低應著,眼底有些晶瑩的東西在閃爍,“你啊,以前總不愛回家!這空蕩蕩的屋子只有我一個男人家,晚上睡覺都不踏實,連院子也不敢掃,生怕打掃乾淨齊整些便招來些不知內情的小毛賊……你看,到今天還是這麼髒……”

  鄒衍展臂環住鄒老爹的肩頭,安慰道:“爹,你受苦了。以後再也不會了,我們一家人在一起,這日子啊,只會越過越好。走吧,外面騾車還等著呢。”



四十九 ...

  喬遷之喜,鄒衍請上一群親朋去如意樓慶祝。
  
  劉掌櫃很給面子地接受邀請,列席參加,邊大啖美食,邊評價樓裡某大廚的手藝有所精進,某道菜火候尚不夠,梨花白應配以何種下酒菜,虛火旺盛的人該吃什麼較好……吃完飯,一抹嘴,居然比鄒衍這個掏錢請客的還先一步離席。

  下得樓來,同行諸人無語地看著正施施然站在櫃檯後,一臉笑眯眯等著收鄒衍飯錢的劉老太,連嚴明這個下屬都偏過臉狠狠囧了一把。

  鄒衍面色無異地朝掌櫃的走過去,一手偷捂住荷包,壓低嗓門湊至近前,悄聲打著商量:“哪,師傅,今天徒兒剛搬家,也算喜事一件,咱就……唔,不收學費了吧?”

  “都記住了?”老狐狸手指輕敲桌面,微斜眉眼笑睨她。

  “哪呀。”鄒衍撓頭,一臉討好諂媚,“師傅一下說太多,徒兒可沒您老那麼好的記性!”
 
  “你個小崽子,又來消遣我!”劉掌櫃低聲笑駡,一掌拍向她的額頭,“快點!飯錢拿來!一個子兒也不許少!”
 
  “是。”知道自己的荷包又躲過一劫,鄒衍兩眼一彎,樂了。

  站在人堆裡的李然顯然聽到了二人的低語,冷峻的嘴角輕提,搖搖頭勾起一縷好笑的弧度,滿眼笑意中夾帶著一絲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同情憐憫與幸災樂禍:師傅嗎?呵,她這三妹啊,又把好好一人給禍害了!”

  幾日後,沒等剛把新家整理完的鄒老爹緩口氣,女兒的結義大姐提著禮物上了門。話說他對這閨女的印象還不錯,樣子冷硬,卻是個熱心腸的主,對自家女兒更是仗義得沒話說,比起女兒之前紮堆的那夥子狐朋狗友好得不知到哪兒去了。

  於是鄒老爹很是熱情地招待了李然。
  
  好一通寒暄過後,李然逐漸講到了正題。
  
  話說,她有一個遠房侄子,今年剛滿四歲,身世卻甚為淒涼,兩歲多時便沒了親娘,不久後,爹爹也與其失散,身邊只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奶公,一老一小兩人相依為命,但前不久,她收到別人帶來的訊息,說是那位元奶公也將不久於俗世,還托了可靠的人把孩子帶來,請求她收留撫養。她與男孩的母親雖相處時間不長,卻是情同姐妹,親若手足,養育自己妹妹的孩子自是義不容辭的事。可先不提她是個單身女子,平日裡粗手大腳,完全沒有教養小孩的經驗,只說,近一兩日她就要出一趟遠門,少則十日,多則一兩個月,如此,那孩子的安置就成了個大問題……

  說到這裡,鄒老爹算是明白過來了。他就覺得,這閨女平日從不多話,怎麼今天會閑到陪他老人家在這裡嘮嗑,敢情這是有事相求來著。

  想到要替別人養孩子,鄒 老爹第一反應便是不太樂意,但礙于女兒的面子,以及李然對自己家的諸多幫助,這拒絕的話又不知該怎麼說出口。
 
  正在兩難間,自家女兒從屋外踱進來,也不知她到底聽了多少,就爽快地一口應承下來:“這有什麼!大姐,你把他帶到我們家來好了。我爹可是撫養孩子的行家裡手,等你從外地回來,保證還你個白白胖胖、毫髮無損的小侄子。是吧,爹?”

  鄒老爹欲哭無淚,顧不得狠狠瞪一眼這口沒遮攔的祖宗,面上強笑道:“哪……哪有這麼厲害……”
 
  “爹,這你就別謙虛了!瞧我,被您養得多結實!”無視鄒老爹的臉色,鄒衍繼續遊說,“況且,我們家是得添些孩子的歡笑聲了,那樣才顯得生氣勃勃不是?”
 
  女兒最後一句話傳入耳中,鄒老爹心底的抗拒驀然一緩,視線不由落到默默跟在鄒衍身後進屋的刑心素身上……
 
  ——這成親都快一年了,男人的肚皮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衍兒又怎麼也不肯再納小的……或許,真如女兒說的,家裡有個孩子會帶來些喜氣和生機也說不定?

  鄒老爹的心思開始活絡起來,再加上兩姐妹這一來二去幾頂高帽子一戴,他又覺得這事兒還非得他老人家出馬不可,不就替人帶一兩個月小孩嗎,這事啊,老爹他——應下了!

  ****************************** 

  再次去萬安寺,喜叔似乎早已預料到鄒衍他們的來意,將麟兒的衣物、玩具、生活用品一一收拾,打包交給兩人。
 
  麟兒死死抿著唇,眼眶紅紅的,卻是既不哭也不鬧,只緊緊抱住喜叔的脖子不肯撒手。  

  鄒衍看著任麟兒抱住、輕拍其後背無聲安撫的喜叔,長者的眼中雖有不舍與憐惜在閃爍,寧靜的目光卻是包容堅定、不可動搖的……她搖頭歎息一聲,輕摟住身旁一直絞緊了手指、孺慕依戀之情不比麟兒少上一分的心素。  

  ——若今日來之前,心素還抱有一絲喜叔會跟他們一起回家的僥倖的話,那看到如今喜叔的表情,也該明白,這樣的他,除了心底感激與深深祝福外,其他任何話語都是多餘。

  心素臉色蒼白地側頭看一眼及時靠過來的妻主,沒什麼表情的臉上不自覺流露出一抹悲傷與茫然,就像一個被父母拋棄的孩子,下意識尋求溫暖。

  鄒衍忍不住收緊手臂用力環住男人,等他情緒稍微平復,鬆開手鼓勵地握了握他仍顯瘦削的肩膀。

  刑心素垂首,靜默了一會兒後,點了個頭,上前輕哄麟兒。

  “爹……奶公是不是……唔,不要麟兒了?麟兒是不是……哪裡不乖,惹奶公生氣了?爹……”麟兒終於開始抽抽噎噎地哭起來,稚嫩的嗓音裡滿是傷心委屈,大滴大滴的淚珠如湧泉般沿著白玉般的小臉蛋顆顆滾落,打濕了喜叔的脖頸,也逼得強忍了許久的心素心下酸楚、眼睛發脹,他撫了撫兒子的發頂,伸出手掌在他腋下托了一把,麟兒乖巧地鬆開手,一頭紮進心素懷裡,將小腦袋緊緊埋在爹爹胸前,另一隻小手卻仍牢牢攥著喜叔的衣角不肯放手。
 
  鄒衍臉朝長者,面色坦然,淡笑著掀袍屈腿,落膝下跪。這一動作不僅使心素大吃一驚,更把喜叔震得連退兩步,卻是不敢上前攙扶,直避讓著請她趕快起來。女兒膝下有黃金,更別說名義上喜叔只是區區一個下僕,這一幕在此世間的任何人看來都是驚世駭俗與絕難想像的,鄒衍卻做得自然至極,坦坦蕩蕩。

  她朝心素伸手,眸光澄澈溫柔,如一泓秋水,波光瀲灩裡滿滿只有心中所念之人。
  
  刑心素抱著麟兒一步步走來,抑了許久的淚終是奪眶而出,沿著臉頰幸福流淌,嘴角忍不住地揚起最美的弧度。

  兩人並肩跪下。

  懷裡的麟兒漸漸止住抽泣,紅紅的大眼睛上蒙了一層晶亮的水光,不解地眨眨眼,眨掉黑亮睫毛上沾著的一滴濕潤,探出小腦袋,見爹爹和……娘都跪了,便也掙扎著下地,小胳膊小腿地學著大人拜向奶公。

  “喜叔,您與心素情若父子,諸多扶持,對麟兒更是辛苦養育、恩深似海,做我夫婦高堂乃名正言順、有過之而無不及。當日成親,鄒衍與心素不能上拜高堂,實已大大的不孝,今日還請莫要推辭!”一家大小三口恭恭敬敬地朝老人家磕了三個響頭,懷著無限感激,就此揮淚拜別。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10:02 PM

五十 ...

  生病初愈,更兼情緒起伏過大,麟兒哭得累極便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馬車裡,鄒衍輕手輕腳地從心素懷裡抱過孩子。麟兒小小軟軟的身體不安地動了動,掛滿淚痕的小臉上細眉輕顰。

  鄒衍輕聲拍哄著,接過心素手中的軟帕替男孩一點一點地抹乾淨臉蛋,一抬頭,見自家男人正一瞬不瞬地望著自己,臉色微現黯淡疲乏,目光卻是溫情脈脈、如水繾綣……

  “怎麼?可是愈發中意你家妻主我了?”鄒衍笑睨過去,口中打趣道。

  自下山起便一直彌散在車廂裡的那種冷清壓抑的離愁別緒漸漸回暖,受到調侃的刑心素立即回神別開視線,忍了忍,再忍了忍,還是沒忍住,轉回頭白了眼臉皮愈發見厚的妻主,白皙的耳尖上泛起幾不可見的淺粉。

  如意樓資歷尚淺卻是人緣最好的跑堂小二鄒某人,無比善解人意地將夫郎甩過來的白眼當做羞澀地打情罵俏,偷偷捂在肚裡悶笑數聲,轉而貢獻出自己的小半個肩膀:“眯一會兒?哄了麟兒大半天,累了嗎?”
  
  心素闔上眼睛,裝作沒有看到女人眼中志得意滿的賊笑,背靠另一邊的車壁開始閉目養神。  

  道路凹凸不平,簡陋的馬車顛簸得有些厲害。

  鄒衍見不得男人的後腦隨著馬車的晃動頻頻撞到後方車壁,小心地抱穩孩子,騰出一隻手拉住男人放在膝蓋上的手掌,微用了點力扯他坐過來,再次拍了拍自己空出的肩膀:“不逗你了,休息一會兒,離到家還得有段時間。”
 
  刑心素睜眼覷她,片刻後,滿意地重新閉上眼睛,依言偏頭靠上女人的左肩。
 
  鄒衍微笑著撫上他的鬢髮,半晌,斟酌著開口道:“心素,若有一日我們一家人,自然,包括爹爹,就像這樣坐著馬車離開風來鎮……你願不願意?”

  很久都沒有回音,就在鄒衍差不多以為心素已經睡著的時候,男人猶豫遲疑的低語傳來,似是經過刻意壓制,情緒什麼的倒一時聽不太出來:“……離開風來鎮?”

  “嗯。”

  “我,不知道。我沒有想過……”他略有些動搖,語氣複雜中夾著一絲茫然,似乎想抬起頭來。 

  鄒衍輕輕按回他的腦袋,讓他繼續靠著,舒緩的語調漸漸安撫了男人的不安:“不急,就從今天開始慢慢想好了……什麼時候想清楚了,什麼時候再告訴我。無論你想走想留,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她側頭吻了吻男人的額發,又低下頭親了口懷裡的小寶貝,背靠車廂閉目小憩,剩下心素一人輕眨著眼睛分神思索,因喜叔而起的傷感一時間竟不知不覺去了大半……

  回到家裡,麟兒大概真是乏得狠了,連抱他下馬車都只是勉強撐了撐眼皮,迷糊中見到最親近的爹爹,下意識伸手往前一撲……又陷入沉沉地睡眠。鄒衍連忙抱穩他胡亂撲騰的小身體,無奈地對想要叫醒孩子的心素搖搖頭,笑著隨他睡去了。

  三人剛剛安頓下來,鄒老爹後腳便跟著回家了。他今日很難得地早早收攤,一回來就四處找那個據說今天會抵達的小客人。

  “睡啦?”見自己女兒從偏屋出來,食指放在嘴前比了個輕聲的姿勢,再指了指身後的房間,老爹的語氣裡不自覺帶出幾分失望,歎口氣,想想道,“還是去看看吧。”
 
  屋裡,孩子正安靜地躺在床上熟睡,刑心素在一旁收拾他的衣物用具。鄒老爹走至床前,彎腰打量著男孩粉嫩的小臉,壓低聲音對跟在他後頭的鄒衍道:“這娃長得倒是不錯,看著清爽。”
  
  “可不是。”鄒衍微抬下巴,語氣裡莫名有種與有榮焉的驕傲,聽得低頭疊衣的心素不由莞爾。  

  鄒老爹卻是沒有聽出她口氣裡的異樣,繼續道:“不過,瘦了些,腮上都沒什麼肉……唉,也是個苦命的,看小眼皮腫成這樣,也不知是不是個愛哭的……對了,李然呢,走了?”

  “嗯,大姐臨時有急事,先回去了。”某人睜眼說瞎話。  

  “她預備什麼時候出遠門?”

  “估計這兩天就得動身。”這話倒不是胡扯,大姐每個月起碼會出個一兩趟門,少則三五日,多則十天半個月,以前鄒衍只覺得大姐行蹤飄忽、神龍見首不見尾,如今知道她一直沒有放棄尋找自己的心上人……又不免讓人唏噓與心疼。

  “她倒好,做起甩手掌櫃來了。”提起這事,鄒老爹顯然有些氣不平,“我說怎麼會有人這麼好心,又是替我們找房子又是幫著搬家,原來是找不花錢給她帶孩子的人來著……”  

  鄒衍額角滴汗,趕忙從櫃子裡摸出二兩碎銀:“哪呀,爹,大姐可不是這種人,您瞧,她早把撫養孩子的費用留給我了。”

  “這樣啊……”看到銀子,老爹的面色和緩下來,“我看小然這孩子,也不像是個做事沒分寸的……”  

  “……”

  “行了,以後讓你夫郎多看著點孩子,畢竟摔了磕了沒法和人交代。”鄒老爹叮囑著女兒,眼角余光瞥見一旁聽到吩咐乖乖點頭的刑心素,心情更好了些,“不過有句話爹得說在前頭,晚上睡覺不許他和你們一起睡啊,孩子要是哭鬧的話,抱到我屋裡來好了。”

  他說著,邊往外走邊嘀咕:“可不能讓他影響到我抱外孫女……”
  
  “咳……”

  ——爹,您確定自己不是故意講這麼大聲的?

  ***************************

   晚飯時分,麟兒還是沒有醒。
  
  吃完飯,一家人坐在桌前嘮了會兒嗑,老爹畢竟上了年紀,沒過多久就回房休息了。鄒衍替爹充滿熱水袋,掖好被角,又陪著說了會兒話,顛顛地跑去看兒子。
  
  小傢伙這一覺睡得可真長,眉目舒展,整個臉蛋都熱乎乎粉嘟嘟的,還偶爾皺皺小鼻子砸吧兩下小嘴。 
 
  刑心素一進來,就看到自家妻主蹲在床前,下巴磕在交疊的雙手上,正一臉笑眯眯看著兒子的睡臉傻樂。他原也是想來這裡坐一會兒,畢竟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能好好陪陪兒子,卻見有人比他還要離譜,搖搖頭好笑地將女人從地上拖起來,一路拉回房間,擺開筆墨,準備記錄鄒衍明天要講給秦姨聽的故事。

  “今天就算了吧……”鄒衍耍賴。  

  刑心素提著筆,只平靜地看著她,躍動的燭火下,黑眸如星,明亮璀璨,卻也無形中帶來一股沉默的力量……

  “唔……好吧好吧。”鄒衍摸鼻投降,委委屈屈地坐到另一邊的凳子上開始想故事。

  刑心素見狀,失笑起身,給鄒衍泡來一杯茶。
  
  熱騰騰彌漫茶香的水汽一熏,頓時通體舒暢、心情愉快,鄒衍捧著茶杯,話匣子一開,開始嘰裡呱啦地講起來。  

  一個說一個記,講到不妥或者精彩處有時還會好一番探討爭論,等到初稿大致修改完成,燈油即將耗盡……  

  心素小心吹乾紙上的墨蹟,抬頭時方才驚覺夜已深了。他連忙起身,急著去看麟兒,卻被鄒衍及時攔下:“我去看看。你今天一定累壞了,先上床躺著,我保證一定照顧好他。”

  見女人態度堅決,刑心素也沒再堅持。若起初他還會有些擔心妻主對麟兒不好,現在則完全打消了這種傻念頭。對於他來說,要是連她也不能信任,那這個世界也就沒有可信之人了。

  鄒衍去了沒多久,很快就轉回來,懷裡抱著用厚厚的被子裹得嚴實的小麟兒,只露出兩隻黑溜溜的大眼睛,眸底殘存的驚惶與恐懼在見到倚在床頭的心素時瞬間淡去,扁著小嘴撲到爹爹懷裡尋求安慰。
  
  鄒衍笑笑地看著父子倆親昵,轉身去廚房找心素給孩子留的晚餐。
  
  拿著碗勺回屋時,父子倆蓋著同一床棉被,麟兒正縮在心素胸前,抱著他的手臂、像根小麵條似得扭動著撒嬌,心素既無奈又好笑地捏起他的小鼻頭,輕笑:“我們家麟兒什麼時候成嬌氣包了?”
  
  “才不是呢!”麟兒不滿地鼓起雙頰,紅潤飽滿的臉蛋像極了可口的大蘋果,“麟兒可不是嬌氣包……”他伸出小腦袋四下張望著,忽然眼前一亮道,“娘,你快過來,跟爹說,麟兒才不嬌氣,上次為了撿回竹蜻蜓,麟兒摔得 可疼了,都沒有哭,是不是?是不是?”
  
 “是是是。”鄒衍笑得見牙不見眼,為麟兒第一次脫口喊出的“娘”樂開了心花。

  半小碗雞蛋羹加一些清淡素菜,沒花什麼力氣哄勸,麟兒很聽話地把小半碗米飯吃了個乾淨。他進食的習慣非常好,小口吞含,細嚼慢嚥,既不會吃得滿嘴滿身都是米粒,也沒有發出不雅地咀嚼聲,即便在吃飯的時候真有話要講,也記得先把口中食物咽下再開口,教養好到連鄒衍這個大人都甚為汗顏。
  
  替他把嘴角的油漬抹乾淨,麟兒咬著唇,低下頭,期期艾艾地問道:“娘……麟兒今天能……能睡在這兒嗎?”收到爹爹投來得不贊同的目光,他愈發緊張了,慌忙道:“我……麟兒會很乖的,絕對不會吵娘和爹睡覺……” 他越說聲音越小,稚嫩的嗓音裡開始帶著一種哭腔,卻是拼命忍著,努力分辯道,“就只要一個小小的角落就好……真的……真的……”
  
  “好啊。”一隻暖暖的大手撫上男孩頭頂。
 
  “……誒?”麟兒吃驚地抬頭,淚眼婆娑中,歪著小腦袋,滿是迷惑地看著眼前這個只被他叫了數聲“娘”的女人。
  
  她眼神柔軟,滿是憐惜……
 
  ——就好像……好像萬安寺師傅們口中所描述的娘親一樣……
  
  好……溫暖。



五十一 ...

  “可……妻主,爹那邊……”心素微蹙眉猶豫。

  “沒事的。”點點頭,鄒衍朝男人眨眨眼,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你先睡,我再陪麟兒玩一會兒。睡足吃飽,我估計小傢伙現在精神好的很。是吧?”她笑鬧著頂了頂男孩的小翹鼻,沒有說出剛進麟兒屋裡時看到的場景:冰冷冷黑洞洞的房間裡,幾乎沒有一絲人氣,她點起油燈,才發現小人兒正裹成繭狀緊緊縮在床的最裡面,聽到聲響,小小的一團動了動,從被子裡露出頭頂和小半雙蘊滿淚水的烏黑大眼,目中的驚恐與膽怯看得人心中一抽。
  
  ——是她思慮不周了!
  
  四歲大的孩子,剛剛離開親人,醒來時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周圍漆黑寂靜一片,連一個人影都沒有……真難為他沒有嚇得立刻哭喊出來。

  心下酸疼,鄒衍吹滅燈盞,脫掉外衣褲,哧溜鑽進暖和的被窩。
  
  “爹累了,娘陪你說說話好不好?”將麟兒攏過來些,免得擠著心素,鄒衍壓低聲音跟他咬耳朵,冰涼的鼻子不停蹭著小傢伙柔軟溫暖的臉蛋耳垂,惹得麟兒捂著嘴巴一陣癢癢的低笑,微閃躲著輕聲討饒:“娘,好冰……”

  那軟軟糯糯的一聲“娘”喊得鄒衍的心當下化成一灘水,抱住可人疼的孩子狠狠親一口,摟著他靜了一會兒,輕聲問道:“唔……麟兒想不想聽故事?”

  “嗯!”即便黑燈瞎火,鄒衍還是明顯感覺到麟兒的情緒高漲起來,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胸前,一副乖寶寶等糖吃的模樣。
  
  無聲地笑了下,鄒衍輕拍男孩瘦小單薄的後背,想了想開口道:“那娘就給你講個小白兔和刺蝟爺爺的故事。”
  
  人緣很好的小白兔,離群索居的老刺蝟,小白兔一次次努力想讓寂寞的刺蝟爺爺開懷,但老刺蝟既擔心自己身上的尖刺會傷到親近的人,也害怕自己會被別人傷害,所以一次次拒絕小白兔地接近,但堅冰畢竟敵不過暖陽,最終小白兔還是成功地讓刺蝟爺爺接受自己並展露歡顏,兩人快快樂樂地做了一對忘年交,一同幸福地生活在森林裡……
 
  狗血的一段自編童話,卻讓聽故事的麟兒攢緊秀眉,淚眼汪汪。

  鄒衍聽到細細的飲泣聲才察覺有些不對勁,收攏手臂抱緊娃娃,無比詫異地柔聲問道:“怎麼了,麟兒?”她伸手摸摸孩子的小臉蛋,果然一手的濕漉漉,“怎麼哭了?哪裡痛痛嗎?還是不喜歡這個故事?”
  
  麟兒閉緊嘴巴連連搖頭,聽鄒衍問得有些急了,才輕輕抽噎著開口:“……唔,刺蝟爺爺好……可憐……”

  ——誒?
 
  “總是一個人……麟兒,不喜歡……”麟兒繼續抽抽搭搭著囁嚅低語,聲音小的堪比蟲鳴,卻如一塊大石般沉沉壓上鄒衍的心頭。
  
  這孩子,從出生起便受盡他人冷遇白眼,命途坎坷,雖然前有爹爹、後有奶公好生護著寵著,但大多數時候卻都是單獨一人,獨自玩耍、獨自開心、獨自悲傷、獨自成長……他比大多數孩子乖巧懂事那麼多,除了天性聰穎外,又如何不是一種無奈的悲哀呢?
 
  “嗯。以後不會了。”鄒衍將他捂在心口處,一手輕撫男孩的頭頂,聲音有些悶悶的,“有爹和娘一直陪著你,還有姥爺、然姨、君姨夫妻、對了,還有君姨的寶寶、秦奶奶、杉姨……很多很多人,他們會像爹娘一樣疼你。而且,麟兒還可以認識許多新朋友,和他們一起玩一起笑。所以,再不會一個人了!娘保證!”
 
  “……姥爺?”似乎被一大串人名給搞昏了頭,但麟兒還是敏感地抓住了其中下意識讓他感到害怕的詞。 

  鄒衍安撫地親親男孩,肯定道:“姥爺。”用手指替孩子揩掉臉上的殘淚,溫聲道,“不過,你這位姥爺倒很像娘剛剛故事裡提到的刺蝟爺爺。”

  “啊?……”或許是過於吃驚,麟兒的音量瞬間提高,又立即飛快地捂住嘴巴。

  呵呵。

  鄒衍的胸膛無聲地震動了兩下,本有些難受氣悶的心情瞬間被麟兒可愛的反應逗樂了:“怎麼?不相信?”
  
  聽娘親反問的聲音不像不悅,麟兒大著膽子表達了自己的驚奇與疑惑:“可是……姥爺怎麼會是刺蝟爺爺呢?”

  “唔,怎麼說呢……同樣看起來硬硬的,好像時不時還會刺你兩下,但內裡卻是軟的,比麟兒的小棉襖還要軟。而且,姥爺也很寂寞的。娘和爹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做,姥爺找不到人陪他說話,才會每天上街辛苦擺攤,就連現在,我們三個人熱熱鬧鬧、暖暖和和地躺在一張床上,姥爺那間黑黑的房間裡卻只有他孤零零一個人在住……唉……”鄒衍狀似沉重地歎了一口氣。
 
  果然,沒一會兒後,也不知麟兒聽沒聽懂、或者聽明白了幾句話,小小聲的嗚咽低低傳來,充滿同情道:“姥爺好可憐……”

  ——賓果!

  雖然欺騙小孩是不對滴……騙取孩子的同情那更是不對滴……但是,不得不說,鄒衍對此次洗腦成果感到滿意、很滿意!

    ************************ 

  天光剛亮,睡飽了的麟兒便主動提出要回自己的小屋。理由是不能讓姥爺知道昨晚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獨自睡在房間裡,他會更加難過的。

  刑心素挑眉表示吃驚,疑惑地看向一旁正打著哈欠寵溺地揉著麟兒那一頭亂髮的妻主。昨天聽他們母子倆唧唧歪歪到一半便意識模糊地沉沉睡去,今天瞧見妻主眼下有淡淡的青影,顯然睡得不多……她昨夜到底多晚睡的?都和麟兒說了些什麼?怎麼一覺醒來,似乎有什麼變了?

  事實證明,心素的預感是敏銳且完全正確的。
 
  說鄒老爹是刺蝟,那完全是拔高了難度。事實上,麟兒幾聲甜甜膩膩的“姥爺”一叫,再奉送幾個純潔天真的笑臉,然後,為避免鄒老爹一個人感到孤單,還跟著他跑進跑出做了幾天小尾巴……一周時間不到,老爹見到麟兒時已是滿臉堆笑,還動不動就要過來親親抱抱。而自從他把孩子帶到市集,麟兒的聰明乖巧又好好給他長了幾回臉後,一位動不動就要炫耀一把自己乾外孫的姥爺就此誕生,麟兒的地位在鄒家直線上升,最終壓倒鄒衍,成為老爹嘴裡最常念得那個名字。

  其實關於麟兒對鄒衍夫妻倆的稱呼,鄒老爹原是頗有微詞的。但一來麟兒年紀幼小,二來憐他父母雙亡(?),三來反正是認了乾親的,再加上自家女兒屢教不改,堅決不肯讓孩子改口……兩相僵持,直到後來,老爹和孩子的關係越見親近,甚至恨不得女兒女婿能給他生這麼個漂亮懂事的外孫……咳,當然,若是外孫女那就更好了……於是,這稱呼一事也便不了了之。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10:03 PM

五十二 ...

  轉眼又是一個多月,年關將至,南來北往的客人大多趕在節前回家與親人團聚,如意樓的生意火爆了一段時間後,漸漸清淡下來。劉掌櫃見過麟兒兩次,也很喜歡這個可愛的奶娃娃。托兒子的福,做牛做馬小半年的鄒衍終於迎來了一次難得的休假,而不必擔心回去後還要再被師傅敲詐盤剝。

  辭舊迎新,鎮子裡到處彌漫著一股過年的歡樂氣氛,殺豬宰羊、置辦年貨,為生活奔波忙碌了一年的人們得以喘口氣,以輕鬆的心態將屋子裡裡外外積沉了許久的舊塵掃除乾淨……

  鄒衍給小杉發了個年底紅包,打發她這兩日回家去幫忙,過年過節誰家不是忙得腳不沾地,雖說窮家小戶沒有閒錢太過講究,但一家人在一起比什麼都強。

  家裡兩個男人算是徹底忙開了,買米買肉,扯布做衣、蒸發糕做饅頭……帶孩子的重任就這麼落到鄒衍身上。
 
  這下鄒衍可樂了。平日裡,白天沒有機會和兒子好好培養感情,而晚上麟兒又有大半日子被爹爹“霸佔”,現在天時地利人和,她還不抓緊時間好好和兒子親熱親熱?看到麟兒下山來一天比一天開朗,臉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明媚,鄒衍心花怒放,帶著兒子逛大街、買糖果、看雜耍、貼春聯……經常一大一小兩個人從屋裡鬧到院子裡,雞飛狗跳、尖叫笑鬧,惹得鄒老爹和刑心素兩個男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比孩子玩得更凶的大女人,面面相覷、搖頭歎氣,最後不得不同時出聲喝止,四目相交裡,不由升出幾分相同的無力感和惺惺相惜之意。

  近日來,一同採買幹活、長時相處,翁婿關係比起以前已經有不小的改善,即便鄒老爹還是不曾喊過刑心素的名字,但平日話語言辭裡已經很少夾槍帶棒、諷刺挖苦。心素雖在公爹面前還是不經常開口,但已少了許多拘謹畏縮,偶爾兩人還能就某些話題,特別像是麟兒的一些趣事童言和睦地聊上兩句,但最終話題總會拐到刑心素的肚子或者鄒家之後上……提得多了,男人不免也背上了些心裡包袱。

  “怎麼了,心素?有心事嗎?”將他涼涼的手掌捧在手心摩擦,雙腿則拐去捂住他冰冷的雙腳,兩人身體相偎,呼吸相聞,鄒衍很快就發現男人情緒上的些微黯然。
  
  心素舒服地靠在妻主懷裡,感覺畏寒的手腳一分分暖和起來,輕道:“麟兒說明天想去看看喜叔。”
 
  “唔,我沒什麼意見。去看看是應該的,但恐怕……結果不會盡如人意。”

  “……我明白妻主的意思。”沉默了片刻,心素低頭歎息。
  
  “明天的話,嗯……師傅請如意樓大傢伙一起吃頓飯,要不,我推了飯局,陪你們一塊兒去趟萬安寺……”

     “不用。”心素打斷鄒衍的話,搖頭推辭道,“妻主去忙自己的事,明天我帶麟兒去一趟,很快就回來。”

   見男人堅持,鄒衍也不在多說什麼,只道:“天寒地凍的,雇倆好點的馬車去,別受了風。”
  
  “好。”

  兩人再次安靜下來。
 
  鄒衍將心素漸漸回暖的手包在掌中,微用了點力握住:“心素,去看喜叔只是件事,那你正在煩惱的心事是什麼?”因對男人的避重就輕微感不悅,鄒衍在“心事”二字上加重讀音。

  刑心素聞言,勾唇悶笑了一下,表情很是無奈,卻無法否認胸口有類似喜悅或者柔軟的情緒浮現,知道最後必然拗不過似乎在自己的事情上就顯得異常執拗的妻主,他思索著將自己的隱憂吐露出口:閉葵近半年,身體狀況也遠不如當年懷上麟兒的時候,若經過調理後仍不能給鄒家留後……

  鄒衍緊緊抱著他安靜聆聽,將下巴自然地擱在心素瘦削的肩膀上,養了這麼久,腰腹臀部總算出現了一點肉肉,抱著不那麼硌手了,但其他地方還是瘦,瘦得讓人心酸。

  “心素,還記得你寫得那篇故事嗎?‘生平無二色’,我早就把自己的心意完完整整地攤開在你面前,此後也絕不會再改變。孩子是上天的恩賜,若有的話是錦上添花,就是沒有,我們夫妻扶持一生、相伴到老也是難得的幸事,更何況還有麟兒,我早就把麟兒當做了自己的兒子,有沒有其他孩子對我來說真的不重要。至於爹那邊,我自會孝順他老人家一生,但也絕不會言聽計從,更不會為所謂的留後,背叛了你,也背叛自己的心。今天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跟你說,刑心素,我唯一在乎的只有能不能和你平安終老,若有朝一日,你試圖以任何理由將我推讓給別人……”她音量不高,字字句句卻清晰異常,黑褐色的眼睛在男人看不見的地方嗖然眯起,迅速劃過一道危險的光芒。
 
  每個人的心裡都住著一頭怪獸,每個人心中都有不可觸碰的底線。

  在這異世裡,她本就是一縷外來的孤魂野鬼,若她花了那麼大的心力、將一顆赤誠之心毫無保留地交付到男人手中,以為自己終於獲得了愛情與牽絆,而這所謂的幸福不過一場海市蜃樓、鏡花水月……

  “不會。”刑心素反手緊握鄒衍的手腕,斬釘截鐵道。他被她越摟越緊的懷抱悶得快要窒息,一顆原本有些惶惑的心卻是安定下來,“永遠不會!”

  於愛情之中,每個人都是傻瓜,甘心付出,卻也怕受傷害。許多淒美的愛情都以悲劇結尾,不是他們不夠相愛,而是不夠堅定。
 
  所以,任爾東西南北風,只願君心似我心。

  **********************
  
  這一趟萬安寺之行,果然如鄒衍所料般,不是那麼理想。
  
  喜叔已經正式剃度出家,法號“了緣”。

  了緣,了緣,了去塵緣。
  
  所以當了緣師傅一身緇衣僧袍,面目莊嚴和善,對著刑心素和麟兒雙手合十,口中念道:“阿彌陀佛,兩位施主請了。”的時候,真得不是太令人驚訝。
  
  但是一個四歲的孩子懂什麼呢?麟兒猛得停住興奮地往奶公身上撲的動作,只覺得眼前這個曾經無比熟悉與親近的親人,雖仍慈眉善目地看著他,卻不知為何,感覺無比陌生無比遙遠……

  “奶公……”麟兒當即淚珠滾滾,“哇——”一聲大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上氣不接下氣,比那日帶他離開萬安寺還要傷心得多。
 
  也許孩子真是最敏感的,麟兒隱隱覺得,這一次自己那麼喜歡的奶公也許再也回不來了……

  了緣師傅微微苦笑,輕撫男孩哭泣的頭頂,一貫平靜的眼中微起波瀾,對另一位他從小撫養長大的孩子道:“施主,以後還請多多寬慰小施主,這萬安寺還是少上來為好。貧僧在此一切安好,請不必記掛於心!唯祈佛祖堪憐,保佑二位身體康健、平安喜樂。”他說完,收回手再施一禮,轉身飄然遠去,步履穩健從容,竟是再也沒有回頭。
  
  看著懷裡再一次把眼睛哭腫得跟倆水蜜桃似的娃,鄒衍避開老爹,抱著麟兒坐到院子裡,開始新一輪地忽悠:“麟兒見過水裡遊的魚嗎?”
 
  抽噎兩聲,麟兒被鄒衍不著邊際的話吸引了注意力,勉強睜開紅腫的眼皮,點頭輕“嗯”一聲。
 
  “那麟兒有見過生活在岸上的魚嗎?”
 
  搖搖頭,孩子眼中的疑惑越發濃了。  

  “娘告訴你啊,萬物生長都有其適合的地方。麟兒現在還小,或許聽不懂,但只要知道魚在水裡遊,鳥在天上飛,不論是魚離開水、還是鳥飛不上天,都是件很不好很不開心的事情。就像麟兒是只小兔子,奶公則是只飛鳥,鳥兒可以在地上陪小兔子一段時間,但不可能永遠不往天上飛……那樣奶公會不高興的。”

  “所以……奶公現在就是要飛去天上嗎?”帶著濃重鼻音的麟兒眼睛紅紅,卻是很認真很認真地瞅住鄒衍,低低問道,“他會很高興嗎?”

  鄒衍摸摸孩子的頭頂,眼睛一眨不眨地和他對視著,鄭重地點了個頭。
  
  黑亮水潤的眸子一下子沒了什麼神采,麟兒失望地垂下眼睫,伸出短短的胳膊緊緊摟住鄒衍的腰,將臉埋進女人懷裡……

  半晌,一句輕得幾乎聽不見地“那就好……”在鄒衍懷中悶悶響起。



五十三 ...

  又坐了很久,等麟兒完全平復下來,天色已經漸暗,鄒衍剛想抱著一直不動的孩子進屋暖和暖和。
  
  麟兒忽然鬆開手,像想起什麼非常重要的事般焦急地問道:“那爹和娘,還有姥爺杉姨他們呢?”

  “嗯?”鄒衍沒聽明白。

  “你們也只是陪麟兒一段時間,然後又要……又要飛走了嗎?”低低的話語裡透出濃濃地不安與難過。
  
  鄒衍捧起他的小臉,在麟兒額角印下重重一吻:“不會!記得娘有天晚上跟你說的嗎?我們會一直陪著你!你看啊,姥爺是只刺蝟爺爺,你爹爹是頭梅花鹿,而我……”
  
  “你啊,你就是只人人喊打的偷油耗子!”一道熟悉的低沉女聲從身後穩穩響起,帶著難得地戲謔口吻,看得出對於舊友重逢是如何地由衷喜悅。
 
  “大姐!”鄒衍欣喜出聲,立刻扭頭,轉身看向立在門邊笑睨著她的高大女人,“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不久,先去了趟秦姨家,立刻就來你這邊看我的小侄兒。”她大步走過來,帶著風塵僕僕的氣息,臉上的笑容疲憊又溫和。
 
  “大姐……”鄒衍輕喊一聲,不知為何只覺鼻子發酸。
 
  “傻妹子!”李然輕拍她的頭頂,似乎知道鄒衍在想些什麼,淡淡道,“我沒事。”只不過再次無功而返、失望而歸罷了……這兩年多來,她早就習慣了。
  
  “啊,這就是麟兒嗎?怎麼哭的像只小花貓似的?是不是你娘欺負你了?”似乎並不想多談,李然彎下腰打量著鄒衍懷中好奇地睜圓眼睛看著她的小男孩。

  “麟兒,這就是娘跟你說過的然姨,叫大姨。”收拾情緒,鄒衍笑著指著李然讓麟兒喊人。
  
  “大姨。”麟兒乖巧地喊道,軟軟的聲音有些沙啞,小巧精緻的耳垂上粉紅一片,大概是被取笑為“愛哭的小花貓”,所以感到不好意思了。

  “嗯。是個好孩子!”她蹲下身,將一隻古樸精緻的長命鎖從懷中掏出,戴到麟兒的脖子上,“若以後你娘欺負你,來找大姨,大姨給你做主。”
  
  “大姐!”雖然小孩子見面禮送長命鎖很尋常,但她那只顯然就比普通的長命鎖不知道貴重多少倍了。
  
  “留著。”李然完全沒把鄒衍的抗議當回事,輕飄飄兩個字丟下,讓她再也無法說出反對的話語。

  “謝謝大姨!”見娘親沒再反對,麟兒收下禮物,很有禮貌地道謝,一抬頭,見到自家爹爹正從屋裡走出來,“爹。”
  
  刑心素輕應一聲,繼而招呼李然道:“大姐今天就在家裡吃吧。妻主一直念叨著您呢!”
  
  “如此,勞煩妹夫了。”李然點頭,對這個名聲雖然不大好,人卻是百裡挑一的妹夫很是敬 重。

  刑心素得了她的回話,滿意地淺笑,從鄒衍臂彎裡抱走麟兒,留姐妹倆單獨敘舊。

  “哼,無所謂,反正有便宜不占白不占。”鄒衍到此時方將剛剛被堵得那句話吐出,實是怕教壞了兒子。
 
  李然溫溫一笑,對鄒衍以耍賴的口氣掩飾自己感動的行為微覺有趣,一手搭上三妹的肩膀,口中低道:“留著吧。反正你大姐這輩子會不會有孩子也是個未知數……”她說得平靜坦蕩,而鄒衍卻覺得大姐的語氣裡有種深深地倦意和哀慟。
 
  **********************  

  晚上吃完飯,麟兒屁顛顛跟在心素身後要幫他洗碗,還振振有詞曰:娘說過,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他要把自己吃飯的小碗小勺給洗了。心素被他磨得沒辦法,給他打了一小盆溫水,將孩子的木制碗勺扔到盆中,任他自己折騰去。

  鄒衍一邊感慨小孩子忘性大,悲傷來得快去得也快,一邊又忍不住為此慶倖,麟兒一向敏感又沒有安全感,若這次的事件再在他幼小的心靈上重重添上一筆,恐怕會對他今後的成長造成不利影響……
 
  回神甩頭,正為自己還沒生過小孩、就越來越媽咪的想法窘了一下,鄒衍耳邊聽到大姐正試探著說要把麟兒接回去。
  
  她說她一個女人家,儘管不會做飯開夥,但四處蹭吃也不至三餐不繼;屋子裡的東西雖是隨心擺放,卻也只是略顯淩亂,並沒有秦姨說得“豬窩”如此誇張;她每日要去碼頭搬貨,麟兒只要乖乖待在家中,不亂碰什麼東西,應當不會有什麼危險;她說她睡覺僅是“呼嚕”聲稍大了些,並沒有將人踢下床等不良習慣……
 
  被她如此這般地一說,若鄒老爹原還有些猶豫,想著畢竟是人家的孩子,人家都開口要了,怎麼也不能老霸佔著不還……現在則嘴角抽搐地看著李然那張貌似端正誠懇的臉龐,激靈靈打了個冷戰:老天!要是讓這個毫無經驗的莽婦帶孩子,麟兒還有命活著嗎?
 
  如今就算有十匹馬來拖著要把孩子帶走,他老人家也堅決不許!
 
  鄒衍撇過臉,低下頭,死死咬住顫抖的下唇,在桌子底下偷偷拿手肘狠狠捅了捅依然一臉純良無辜的李大姐,極佩服地豎起堅定的大拇指!
 
  ——偶像!絕對的偶像!
 
  ——老天!誰來救救她?話說,肚子忍得好難受,她快憋不住笑了!!
  
  *****************
  
  一家人熱熱鬧鬧、歡歡喜喜地過了一個春節。

  大年初二,李然興奮地揣著一封信來找鄒衍。信是廖文君夫婦寫來的,除了問候這邊的親友,聊敘別後思念外,廖文君具體談了談他們的近況,特別是反復提到廖清雲身體康健,父子均安,再過三個月她就要做娘親了云云,雀躍激動之情溢於筆端,她還重新為心素擬了個更為溫和對症的補身良方,並讓姐妹倆有時間一定去他們住的小村莊多住幾日……

  看看日子,已經是大半個月前發出的,再看看位址,竟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子,沒想到世間大名鼎鼎的“大聖手”,後半生居然是在這樣一個默默無聞的地方隱居。

  從來名利縛人心,“大聖手”為盛名所累,寧願做個山中閒散人,也不願求那唾手可得地功名利祿、榮華富貴,真正是個有大胸襟大智慧的人。

  姐妹倆對坐淺酌,旁邊另一座位上擱著老二厚厚的信件。如同以前每一次,三人把酒言歡,胸中暢快難言。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10:04 PM

五十四 ...

  正月十五元宵節,鄒衍原是打算帶一家子去燈會上逛逛,誰料天剛黑下來,正準備出門呢,李然一臉十萬火急兼激動忐忑地沖進來,見著鄒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直截了當地問道:“小衍,你手頭一共還有多少錢?”
  
  鄒衍見她表情嚴肅,似乎事關重大,也不敢怠慢,當即道:“除了跟你提過得百兩黃金,大概還有五十兩碎銀和一些閒散零花。”
 
  “帶上銀票,跟我走一趟。”她飛快地說完這句話,才猛然發現一家人都是副外出打扮,不禁遲疑道,“這……你們有事?”

  “看起來你的事比較重要。”鄒衍也不多加廢話,接過心素急忙回房取出的銀票,塞到李然手裡,“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對嗎?那快走吧。”

  她歉意地親了下麟兒垮下來的小臉蛋,快速地跟爹和心素點了個頭,拉起仍有些猶豫的大姐,往大門口走去:“到底怎麼回事?邊走邊說吧。”

  一路上李然魂不守舍,大失常態,顛三倒四說了半天也沒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說清楚,也或許是因為連她自己都如墜夢中,搞不清楚狀況。
  
  總之是言墨遣人通知她,請她務必帶上足夠錢財和可堪信任的幫手于今晚光臨軒綺閣,不然極有可能抱撼終身。
  
  站在華燈彩照的軒綺閣門前,車馬喧嘩,人聲嘈雜,鄒衍問了人才知今日有一場極是風流的品鑒大會。貌、才、藝三者兼備的公子才能榮登舞臺,一展風采,而能在品鑒大會上嶄露頭角的新人,必定身價倍增,成為將來廣受追捧的紅人。

  鄒衍皺著眉,心中頗不是滋味。品鑒大會,說得冠冕堂皇,還不是借著風雅的名頭行那淫靡之實。若大姐的心上人真的淪落至此,她擔心地看一眼李然,卻發現短短時間,女人已經重新鎮定下來,堅毅的側臉給人一種固若磐石之感。
 
  “知道嗎?他是一名官倌,亦是我明媒正娶的夫郎。”盯著“軒綺閣”三個燙金大字,李然沉聲留下一句隱隱有鏗鏘之音的話語,穩穩舉步踏入。
 
  官倌,多是罪臣家眷遺孤,一入賤籍,終身不得贖買脫籍,即便是死,也要死在這骯髒污穢的風月場所,再無片刻清淨可言。
 
  “唉……”終身不得脫籍啊。鄒衍歎息,搖搖頭跟上前去。唯今之計,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進入大門,先交一兩入場費,鄒衍領到一塊寫有編號的木牌,見大姐陰沉著臉站在一旁等她,手上空空如也,不由好奇道:“大姐,你沒領到號嗎?”
  
  李然的臉色更黑上一分,瞟一眼知道自己問了個笨問題的鄒衍,不發一言地繼續往裡走。
 
  ——原來,這就是為什麼言墨說要讓李然帶個人來的主要原因啊?可是 ,這到底又是為什麼呢?  

  拍拍一腦子的問號,鄒衍繼續跟上。

  裝飾富麗堂皇、豪華氣派的大堂內,高高的舞臺上已經有人在表演,二樓包廂早被有錢有勢的人包下,一樓的桌子也被人給占光了,大多數人都是站著,或附庸風雅地裝作欣賞琴音,或眼閃淫光暗自品評環肥燕瘦,間或交頭接耳說幾句不入流的葷段子。
  
  鄒衍在李然身邊站定,立刻感到有幾道視線多掃了她兩眼,大多是鄙夷輕視,這個正常,畢竟她和李然兩個的衣著服飾比起現場諸位來很是簡陋。但似乎也有不一樣的,鄒衍順著目光,眼角掃過去,居然發現一個令人意外的人物:雷小寶。
 
  ——她怎麼會在這?

  不是說看不起人還是什麼,這裡光入場費就差不多是普通人家一個月的生活費,實在想不通她到底想幹什麼。
  
  欣賞欣賞裝潢擺設,再聽聽絲竹彈唱,本來還想瞄兩眼這個世界所謂的美男,但是塗脂抹粉、嫋娜嬌俏的實在不是她那杯茶。
 
  直到鏗鏗琵琶聲起,似金石相擊、錚然有聲,又似長箭劃空、疾如迅雷,立刻讓聽了滿場柔婉輕緩的靡靡之音的眾人精神為之一振。
  
 一位身著青衣的男子緩緩自高臺步步踩下階梯,膚白如玉,廣額高顴,鼻樑高聳,鼻頭微帶一點異域風情的內勾,眼睛是深邃的,內裡冰寒一片,但顧盼間卻自有一股冷傲的媚意,他的右邊額角至眼尾處畫了一隻斂翼的蝶,隨著每一次睫毛的扇動,帶給人一種微顫垂死的錯覺。

  他在各色嫖客中從容行走,懷抱琵琶邊行邊彈,居然一音不亂,而周圍眾多女人竟無一人敢伸手沾香。
 
  一曲畢,滿堂皆喝彩。
 
  他微彎腰行禮,直起身,眼珠掃視一周,唇線略略勾起,露出今夜以來唯一一縷淺的不能再淺的笑意,給人的感覺卻像一下從寒冬臘月進入春暖花開,瞬間已是兩重天。

  眨眨眼,鄒衍從目睹近乎奇跡的笑容中醒過神來,剛想和大姐說些什麼,卻發現向來冷靜自持、沉穩如山的女人雙眼貪婪地膠著在場中央的青衣男子身上,目中熱淚滾滾,沿臉頰滴滴垂落,她卻似毫無所覺般,一直一直看著他看著他看著他……仿佛光是如此,便已可地老天荒……
  
  “瑾兒……”李然雙唇翕動,低低吐出如泣血般地呢喃。

  “奴家豔青,多謝各位今夜捧場!”青衣男子似毫無所覺般,面上帶笑,冷中裹媚,激起眾多女人的征服欲與施虐欲。

  想看他摘下冷淡的面具,想讓他只對自己展露笑容、想使他在自己身底柔婉低泣、展露媚惑淫靡的一面……空氣中浮動著名為欲望的燥熱,一時間豔青今夜的報價竟已高達一百兩,甚至超過軒綺閣的頭牌……
 
  “一百兩……”鄒衍皺了下眉,知道現在神思不屬的李然是指望不上了,只能硬著頭皮道,揚聲吐道,“黃金。我要包下豔青公子從今夜起的一個月時間。不知言墨管事可有異議?”
 
  眾人譁然,要知道像嫖娼這種東西,本就是圖個新鮮,若這股子新鮮勁過了,到時候十兩銀子一夜都算是多的。花一百兩黃金來包一個年紀偏大、姿色勉強算得上上乘的男人,即便他確實有股子不太一般的勁味兒,卻也與撒錢無異,再看開口之人,原以為是哪家的紈絝姊妹,卻不料只是個衣著寒酸的平頭百姓,再有人認出是以前那個混混“癩鄒兒”,個個都跟打了雞血一樣興奮,想看出些不一樣的八卦趣聞來,更有甚者已經在猜測鄒衍的錢是從哪來的,會不會是從某個如意樓客商那裡順手牽羊……
 
  鄒衍可管不了這麼多了,眼前這人很明顯便是自家大姐心心念念的意中人,剛得到言墨管事的首肯,她便拉著大姐往後院走去,錯過了言墨眼中一閃而逝的自嘲與黯然。

  哪知豔青公子的引路小廝卻怎麼也不肯帶兩人同去,口中雖不停道歉,卻堅持說公子吩咐過了,只能請出價的客人獨自前去,

  僵持了一會兒,李然恍然回神,沉默了一會兒後突然長歎一口氣,拍拍鄒衍的肩膀,木木的語氣聽不出情緒:“你去吧。替我問問他,要怎樣才肯原諒我。”

  鄒衍也暗自歎息,生死未蔔、四處尋覓不見的時候,只要有一點線索,也當成百倍希望,如今二人明明目力所及、只隔數步距離,卻又如隔了千山萬水、冰山火海……



五十五 ...

  進入豔青房內,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不知名的曖昧幽香,男人衣衫單薄地側臥在軟榻上,黑髮披散如瀑,赤足如冰雕雪玉,單肘支頭,目攏寒冰,並未做出什麼故作誘惑的動作,卻是舉手投足無不深深吸引女人的視線。

  “大姐夫這是想讓大姐劈了我呢!”鄒衍摸摸鼻子苦笑連連,沒有故意避開目光,卻也不敢往他脖頸之下亂移。

  話說,這大冷的天,也真難為他穿這麼少衣服了。

  “客人說笑了。這兒可沒什麼大姐、大姐夫的。只有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您是女人,而奴……是個男人而已。” 豔青絲毫未見動搖,似乎為了強調他是個男人般緩緩坐起身,端的是姿勢拿捏分外恰當,欲遮還露,若影若現,惹得人心中癢癢,
 
  鄒衍移步至床邊,也不管豔青眼中一閃即逝的諷意,自顧抱起被子,走回來,展開,蓋到豔青身上,輕籲口氣:“這樣才能好好談話,免得我看著大姐夫總覺得很冷。”
 
  豔青有些發愣地看著兜頭蓋得嚴實的被子,再看一眼早已退到安全距離以外,一屁股坐在桌旁面朝這邊,一副懇談模樣的鄒衍,男人臉上頑固的面具似乎有一瞬間地龜裂,但下一刻又重整旗鼓、立刻恢復成剛剛那副油鹽不進、似笑非笑的表情,帶著點冷,有著點傲,卻又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挑逗人心的魅惑之意。
 
  “客人……”他輕推被子,正要起身,步步靠近。

  “且住!大姐夫。”鄒衍有些頭疼地撫額,“小妹家中已有良夫嬌兒,姐夫若要讓大姐痛不欲生、眾叛親離……也得為別個無辜男子想一想不是?”

  豔青下地的動作猛然一滯,幾根雪白玉趾點在青石地上,看得出用力頗大,心中正在掙扎猶豫……
  
  “哼,不想薄情寡義之人身邊居然還有看似深情的人。”男人突然低著頭冷哼一聲,一身風塵之意盡掃,卻是冷硬如地底的三九寒冰,縮回腿躺回塌上,轉身面朝裡道,“我不管你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罷,無法否認,你說動了我。若你再多坐片刻,我可不敢保證你是否還能乾淨地出這軒綺閣的大門。”頓了頓,男人聲調一轉,“當然,若是客人改變主意,奴自會好好侍奉……”
 
  被他這麼一提,鄒衍方才察覺出小腹間有股異樣的灼熱緩緩升起,她不敢怠慢,立刻起身打斷豔青的話語:“大姐夫,小妹還會再來的。”言罷,拱手一禮,匆匆走出房門,拉起等在外間的李然,逃也似地飛奔出軒綺閣的大門。
 
  路上,鄒衍簡單跟李然解釋了幾句,聽她臉色蒼白地顫聲低喃:“他竟恨我至此……”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況且自己的身體現狀也容不得她多說,因此只讓李然記得明日把兩人之間的恩怨情仇說給她聽,她再好好想想看能不能從旁勸解。
  
  “大姐,愛之深才會責之切!你也不必太過灰心,只要人活著,就沒有解不開的結。”最後拍了拍李然的肩膀,鄒衍立刻告辭回家。

  元宵燈會沒有看成,鄒家老小很早就洗洗睡了。
 
  刑心素一邊補著麟兒前兩天不小心刮花的衣服,一邊等妻主回來。月上中天,忽然聽著廚房方向隱約有嘩啦嘩啦的水響,一時勾起了好奇心,隨手抓起把剪子,拿著燈盞,推門往廚房走去。

  鄒衍盡力壓住聲音打了兩聲噴嚏,她現在簡直冰火兩重天,頸部以下全部泡在冰冷的水缸裡,腹中卻有一團熱火在亂竄。
  
  為了大姐的終身幸福,她這次可真是犧牲大發了!既不可能去找軒綺閣的公子瀉火,也無法去找自己心愛的男人……因為要是她受藥力控制,莽莽撞撞傷了心素……唉,算了算了,還是泡冷水吧,希望這藥力發作的快失效也快。最多明天感冒一場,幾天後又是生龍活虎一條好漢!
 
  意識昏沉間,似乎看到有團橘黃的光暈跳躍著快速接近。

  “妻主!”心素看清眼前情景,大吃一驚,幾步跨到鄒衍跟前,急聲喊道。這數九寒冬的,這樣泡非得凍出病來不可,她到底怎麼回事?
 
  面色酡紅的鄒衍睜開迷蒙的眼睛,勉強聚焦才看清眼前的男人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兒……不行,下腹處越發蠢蠢欲動起來……

  她掙開心素想要扶她出水的雙手,“嘩啦”一聲重新蹲回水中,並且背靠缸壁,儘量離得心素遠遠的。

  眼見著男人眼中露出毫不掩飾地驚訝與……受傷,鄒衍連忙喘息著解釋道:“不是……別誤會,我只是……不想傷了你。我今夜陪大姐去軒綺閣,不小心中了招……不過,我絕沒有做任何不該……唔……”

  兩片涼薄柔軟的唇瓣襲上她的嘴唇,鄒衍瞪大眼睛,幾乎不敢相信於情事上幾乎很少主動的男人會突然俯身吻住她,但這樣的詫異也只是轉瞬,很快欲望與情熱淩駕于理智之上,她只依稀記得,心素用羞得能掐出水的甜蜜低語在她耳邊輕道:“我們,回床上……好不好?”
 
  下意識對男人的要求幾乎從不拒絕的鄒衍領命,抱著心愛的人兒回房滾床單去了……
  
  一夜,春色無邊。
  
  等第二日饜足的鄒衍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地狼籍衣物和身邊呼吸深沉、髮絲淩亂、滿身青紫印痕,看起來很有幾分狼狽淒慘的自家男人……

  李然和豔青。
  
  鄒衍眯眼,臉上滿是扭曲的笑意。  

  很好很好,這筆帳她自會等將來好好跟你們算算!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10:04 PM

五十六 ...

    李然的往事果然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清的,但幸好經過一夜沉澱,那些所有震驚、狂喜、深情、傷痛、哀憐、惘然……一一壓下。起碼,就鄒衍眼前看來,大姐表面上已經恢復了往日的淡定沉穩。
  
  鄒衍安安靜靜地坐在桌子一邊,神情嚴肅地聽大姐用淡漠到令人心憐的口吻講述她與諸葛瑾,啊,就是如今軒綺閣豔青的種種過往糾葛、愛恨情仇。
  
  李然,原名李慕然,是當朝兵馬大元帥李舒慶的長女,卻非嫡女,她爹是李舒慶最為寵愛的側夫,卻因身份不夠尊貴,在主夫去世多年後,也無法扶正。李慕然有個年紀比她小兩歲的妹妹李慕可,正是自小便喪父的嫡女,和李慕然的關係一直都很好。蔭爵封號,自該著落在嫡長女身上,但李舒慶的嫡女、長女並非一人,所以放出話來,稱能者上位。李慕然不願與妹妹相爭,便整日鬥雞走狗,學那紈絝兒放浪形骸,小小年紀便是青樓楚館、賭坊酒肆的常客,李舒慶氣她屢教不改,差點要與她斷絕母女關係,於是毫不猶豫便把爵位留給了與姐姐想比實在優秀千百倍的嫡女李慕可。
  
  說到這裡,鄒衍提出了一個疑問,若說姐妹情深,大姐故意示拙示弱,將功名爵位相讓于妹妹,這是有可能的,但無論如何也沒有必要違背自己的本性,把聲名搞得如此之臭吧?
  
  李然沉默半晌,面上表情變幻,終是低歎一聲道:“都說家醜不可外揚。三妹你不是外人,大姐也不怕被你恥笑與瞧不起。至於不孝……呵,反正自我十二歲後便從未孝順過。實不相瞞,我那同母異父妹妹的爹親就是被我爹親手下藥害死的。”
  
  深深地愧疚加上迷惘,以及對自己親爹的失望,生性認真嚴謹的李然越來越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的爹爹、面對信賴依舊的妹妹、面對寄予厚望的母親……只能一次次在自我放逐中越陷越深。
 
  “那日遇見瑾兒時,正是我一生中最為落魄狼狽的時候……”在賭坊輸光了錢,被剝得只剩下貼身衣褲後,扔於賭坊後巷飽受一頓拳腳。鼻青臉腫、身無分文地在街上遊蕩兩日,差點被人當成乞丐亂棍轟趕,後來,她也便真的混跡于乞丐成堆的破廟中,有時候教幾個小乞兒幾招聲東擊西、暗度陳倉、順手牽羊去偷包子鋪老闆的包子,自己則躲在巷子裡看成日欺善怕惡、狗眼看人低的老闆氣得跳腳大罵,心中有一瞬充滿了惡作劇成功的快感,再沒那麼些烏漆抹糟的煩心事。
  
  “你這幾招兵法用得相當漂亮!有張有弛、有度有節,別說一個小小包子鋪老闆,便是比她聰明上十倍的人也未必能夠識破。真正天生的將才!”這是諸葛瑾對她說得第一句話,那一年他剛滿十 三歲,而她十八。
  
  此後兩人漸漸熟識起來。

  來往的多了,李慕然便也知道諸葛瑾居然是前朝“戰神”諸葛瑜的孫子。當年諸葛瑜將軍英勇無匹、血戰沙場,僅憑一己之力便拒當今開國女帝的鐵蹄於國門之外,支撐將傾的前朝社稷長達十年之久,雖然最後仍落了個英雄末路、血染疆場的結局,但她的忠誠與勇猛受到敵我雙方、兩國人民由衷地敬意與愛戴。諸葛將軍一生淒苦,晚來得女,卻是個連床都不太下得了的藥罐子。本朝皇帝為示寬厚仁慈,封諸葛瑜的後人一個“安樂候”的虛銜。
  
  安樂侯?呵呵,女帝也算“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你若安安穩穩,我便保你喜樂,如若不然……哼!
  
  家裡呆不下去、遊蕩放逐又違心違性,年歲漸長的李慕然逐漸萌生了離家從軍之念,再加上如今又有諸葛瑾地支持和鼓勵,很快,李家長女便毅然包袱款款、棄身從戎。李大將軍原以為自己那不成材的女兒不到三天就會被軍營的苦累生活嚇怕,最後被踢出軍營,便由著她折騰。卻不料五年過去了,自己的女兒默默地由一名最底層的小兵,完全靠自己的努力和能力攀爬上偏將的位置。
  
  喜得她當即就問李慕然有何心願,且滿口包攬著定會盡力實現,若自己辦不到,還會親自求女帝恩賜。

  李慕然單刀直入、坦坦蕩蕩地說自己唯一的心願就是娶諸葛瑾為夫。
  
  她與諸葛瑾雖多年未見,卻是鴻雁傳書從未間斷,李慕然由原本地信任欽佩漸轉愛慕依戀,到如今兩人已是情根深種……
  
  李舒慶的臉色當即就難看起來,諸葛家的人身份敏感不提,前朝民風較為開放,對男子限制不像本朝如此嚴格,這個諸葛瑾不塗脂粉、不習男紅,整日在外拋頭露面不說,還有些輕浮之輩甚至替他取了個“笑公子”的名號,真真不守倫理、敗壞家風。
  
  但女兒口口聲聲意志堅決地說要娶他,自己剛剛又滿口包攬說答應她的任何願望……

  李舒慶猶豫數日,召諸葛瑾密談了一番,最終還是答應李然的請求,讓她擇吉日迎娶諸葛瑾入李家大門。
  
  卻不料在新婚當夜,李然被兵部急召,奉命開拔剿匪。雖然對這一突來的指令微感詫異,但軍令如山,她也只能暫時留下新婚夫君獨守空房。
  
  結果,等她一個月後班師凱旋,才得知諸葛家滿門抄斬,除了已嫁入李家的諸葛瑾,被不顧娘親竭力反對的李慕可,以戰功爵位為碼一力保了下來,改判賤籍流放外,諸葛家上上下下百餘口人竟無一人逃脫……
  
  這一消息便如五雷轟頂,震得拼殺十數日、一路風塵僕僕趕回家見新婚夫郎的李慕然手足冰涼、僵

立當場、突然“噗通”一聲倒下來,一時閉了氣昏厥過去。
  
  等她醒過來,第一反應就是去找自己的夫郎,雙目瞪圓、目眥欲裂地揪著每一個知情人士,問他們:“我的夫郎被發配去了哪?”那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從戰場廝殺滾打下淬煉出地瘋狂兇悍氣勢鎮住了每一個人。
  
  最後,還是李舒慶皺著眉出口喝斥:“像什麼樣子!”頓了頓,說了句:“你去北方找吧。”
  
  就此,李慕然展開了她長達兩年的漫漫尋夫之旅。
  
  不知生死、不知蹤影……於茫茫人海中,只尋一心找屬於她的那個他……



五十七 ...

  沉默,籠罩在兩人之間。
  
  良久,鄒衍睜開半眯起的眼睛,打破一室靜寂道:“大姐,姐夫家滿門抄斬的罪名是什麼?”
  
  “謀逆。”緩緩吐出兩個字,李然牙關咬合,額角青筋隱約顫動,似在忍耐某種激烈的情緒。
  
  “你不相信?”
  
  李然並沒有正面回答她,深呼吸後沉聲問道:“三妹,以一個局外人的眼光來看,你覺得此事可信度有多高?”
  
  “不好說。”思索一番後,鄒衍蹙眉咂舌,“小妹乃一介布衣,本不該對貴族秘辛妄加揣測,但既是大姐問起……諸葛家深受前朝皇恩,在民間享有盛譽,尤其諸葛瑜稱得上是當年抗擊本朝的一面大旗,就算諸葛家自身沒這個意願,也難保那些至今仍蠢蠢欲動、妄圖複國的有心人將諸葛家推上臺前……”朝代更迭、正統重塑,本就是一個漫長的權力洗牌過程,這中間會起多少波瀾,沒人可以預料。
  
  “但是,本朝立國近三十年,民心思定,根基已逐步穩固,若諸葛家真有心有所異動,實不該等到這時再來出手;不過,如果說是為了積蓄實力……”鄒衍抬起眼瞼,深深看一眼正一瞬不瞬盯著她看的李然,“那些人又未免太過性急。有大姐這個頂著天下兵馬大元帥長女頭銜、又是靠自己實力一步步拼殺上去的實權將軍在,諸葛家想逐步重回軍界也非癡人說夢,現在卻又迫不及待地做出自毀長城之事……小妹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
  
  片刻沉默,李然目光放軟,欣慰長歎:“三妹……”她語氣略有不穩,鄭重地端起茶杯,雙手曲肘平舉,向鄒衍道:“一貫樂於裝傻藏拙的你,今日能坦蕩說出這番肺腑之言,大姐畢生,銘記於心!以茶代酒,我李然敬你一杯!”

  “大姐言重了。”鄒衍回敬,啜飲一口後,放下茶杯,道,“那姐姐現在可以說說這‘謀逆’的具體事由了?”

  “三妹莫怪!此事事關重大,不由得我不慎重。”李然的眼中流露出讚賞與些微歉意,將事情經過一一道來。

  新婚之夜的諸葛府,微服登門慶賀的帝王,武藝高強的大膽刺客,嚴密搜查時無意中發現府中暗藏的兵器鎧甲,捉到的刺客還口口聲聲直指諸葛家眾人……人證物證俱在,帝王雷霆一怒,伏屍千餘,血流成河,徹底將諸葛家一干人眾、包括其心腹部屬及其家眷等一網打盡……
  
  “效忠諸葛家的武者甚多,都是從屍山血海中滾爬出來,個個悍不畏死、忠心耿耿,把個安樂侯府保護得鐵桶樣的,根本滴水不漏,說她們桀驁難馴、不尊聖令這我相信,但若是大逆不道、謀害今上……卻是實難置信!”李然目光湛湛,語氣斬釘截鐵、暗含悲憤。
  
  這顯然是個圈套,卻讓人根本無可辯駁,只能眼睜睜看著事態往最嚴重的方向發展……
  
  “有個問題。”鄒衍提出異議,“要是諸葛府沒有謀反之心,而且守備如此嚴密,那府中大量兵甲從何而來?”
  
  李然臉色暗沉,眉宇間隱痛驟現,放在膝頭的雙手漸漸緊握成拳。
  
  鄒衍先是有些疑惑,忽而靈光一閃,失聲驚道:“聘禮!”能自由出入安樂侯府而不必被懷疑的,除了即將成為兒女親家的李府中人,還會有誰?
  
  李然雙眼緊闔,眉梢抽動,唇瓣咬緊泛白,算是默認了。
  
  ——如此,倒真是棘手了!
  
  鄒衍驀然想起諸葛瑾的恨與痛,即便她此刻真的去解釋,說李然對這一切毫不知情,說李然瘋狂地找了他整整兩年,說李然從沒有一刻或忘他們兩人之間的種種……可是,李家成為屠殺諸葛家的一把血淋淋的屠刀這是事實!李然在新婚之夜遠離夫郎、使諸葛瑾失去最後庇護這是事實!他一夜之間由天堂墜落地獄,痛失家園至親、深陷風塵泥沼、兩年來所受得千般苦楚萬般屈辱這也是事實!
  
  ——所有這一切會隨著她幾句輕描淡寫的澄清便會煙消雲散嗎?
  
  也難怪大姐昨晚沒有拼死要去見他,只怕是相見便成訣別,從此蕭郎成死仇,那該是怎樣一種摧肝斷腸的絕望呢?
  
  “這一個月內,我會每日去看他。”欲言又止,鄒衍想不出有任何可以說得出口地寬慰,只能肅然承諾。
  
  李然沒有睜眼,只神情凝重地微微點了個頭。  

  有些話,不必說出口,自有人懂;有些話,卻是不能說出口。
  
  其實仔細想想,滅了諸葛一族,對李舒慶並沒有什麼實質性好處,還極易引起大女兒激烈地反彈……那麼,誰才是那個最想諸葛家名正言順消失、而天下兵馬大元帥又不得不聽命的人呢?
  
  ——古往今來,帝王臥榻,豈容他人酣睡側旁?顯然當今女帝的耐性比不得先帝,其手段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彼時上位不過一年,就借機下了這招陰毒之棋,除了心腹之患,卻也損了一員忠烈虎將。
  
  得失之際,自在天道人心。  

  *******************
  
  去言墨主事那走了一遭,鄒衍的心情愈發沉重。
  
  諸葛瑾這兩年的日子果然非常不好過,他是四五個月前被賣進軒綺閣的,差不多正好是鄒衍來到這個異世後沒多久,滿身青紫,新痕疊著舊疤,若不是見他那張臉長得不錯,差不多就要被拒之門外,流落到那些境遇更慘的下九流窯子裡,而他本人卻似毫無所覺般木著一張臉,眼神麻木空洞,對自己將來的歸所完全漠不關心。
  
  言墨將他留下來,打算先替他治治傷,再和其他新進的男子一起受些調教,免得到時怎麼死在客人手裡都不知道。

  他從來不像尋常被賣的男人一樣哭哭啼啼、尋死覓活之類的,讓吃就吃,讓喝就喝,除了整個人就像一個沒有生命的人偶外,該是個最乖順聽話的新人。就是這樣一個活死人,那日無意中見到有人不小心割傷了手流血不止,卻是不可遏制地吐了個昏天暗地,聽他同屋的人講,甚至還連發了好幾天噩夢,每次都是大汗淋漓尖叫醒來,攪得他們好幾天都沒能睡好覺。

  兩個多月前,也就是鄒衍上次來此找過心素後,男人的態度有了很大轉變,眼中重新燃起生機,他主動找到言墨,請求管事親自訓練自己。

  言墨笑得妖嬈,問:“這麼多新人,你憑什麼要我捧你一個?”
  
  “因為我將成為你的一棵搖錢樹。”他淺笑回答,眸光筆直,音量不高,卻帶著無可辯駁地強大自信,仿佛自己所說的不是預言,而是陳述已經發生的事實。
  
  天光一笑破雲出。
  
  言墨吃驚起身,心頭有個念頭一閃即逝,再想細思,看看男人光潔的手背,卻又覺得是自己多心了。所有官倌都必定會在右手手背打上烙印,這是從雲端跌墜的男人們最恥辱的象徵,一生都無法擺脫。
  
  ——眼前這個男人該不可能是她的那個他吧?
  
  言墨這樣想著,甚至隱隱有些欣喜又覺得莫名悲哀。喜得是他還沒有出現,那自己是不是……而更多的則是難過,他若是死了或者始終不出現,那她還要這樣一次次希望又失望地尋找多久?
  
  如此過了兩個多月,男人天賦極高,身體柔韌性和協調性是極好的,而且天生傲骨,有種大家族裡長期薰陶出的貴族氣質,勿須扭捏作態,迎合討巧,那種帶著諷意疏離的冰冷,偶爾自然流露的神秘魅惑,以及極為少見的迷人笑容,實在深深引誘女人們一窺究竟。他確實是有狂傲的本錢。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10:05 PM

五十八 ...

  出了軒綺閣,鄒衍有些心不在焉地往年杉家走去。小杉是個疙瘩塊老實頭,鄒衍付給她的工錢怎麼也不肯收,說是原先已經說好了,她幹活是為了抵債,哪能收工錢。
  
  她和雷小寶住得很近,小時候因為說話結巴又生性懦弱,總被其他人欺負,雷小寶儘管怒其不爭,卻也時常罩著她,一來二去,兩人漸漸越走越近,後來雷小寶成立什麼伏虎幫也沒忘把她算進去,但這樣卻也導致她更加難以找到一份正經的職業。
  
  “其……其實小寶……啊,不……不對,幫主人不……不壞的。”那天,一直比較唯喏的小杉很認真地替雷小寶辯白。
  
  雷小寶自小父母雙亡,全靠年老的叔公饑一餐飽一餐地撫養長大,她十歲時,唯一的親人也撒手人寰,從此流落街頭,靠坑蒙拐騙偷來維持生存,但她為人仗義,處事公正,也很重感情,雖然同樣會欺淩弱小,但從不把事情做絕,對幫裡姐妹更是能護就護、能幫就幫。
  
  鄒衍有些意外,看多了“雷伏虎”的惡形惡狀,倒真沒料到她在某些人眼裡還算是個好人。不過想想也是,雷小寶出身貧寒,又自小乏人教導,因此小奸小惡之事雖做了不少,卻也沒見她犯下天怒人怨的大罪,可見本性還是不壞的。
  
  鄒衍邊走邊胡亂想著,因大姐夫妻的事而起的煩悶情緒得以稍稍分散。
  
  “嘔……”她剛轉了個彎,便看到路旁有人正扶牆作嘔,另一人則替她撫背順氣。在“貧民窟”這個地方,每天有太多的人酗酒度日,鄒衍見怪不怪,隨便掃了一眼後就再沒有興趣。
  
  “……老大,怎麼樣?好點沒有?”一把半生不熟的油滑聲音傳來,未等鄒衍分辨出說話之人,心中卻已隱隱升起一股莫名地排斥與不快。
  
  她想,她知道是誰了。
  
  目前為止,這世間她真正厭惡、就連光聽到聲音就感覺噁心的只有一個人——李保元,而不用說,那個被她稱作為“老大”的人,自是剛剛還在腦海裡一晃而過的雷小寶。
  
  她無意識中放緩的腳步引起了兩人的注意。
  
  “是你!”李保元驚叫著下意識後退一步,聲音中除了吃驚外,居然意外地有種畏懼和恐慌的意味。
  
  鄒衍略覺奇怪,扭頭看過去,發現正有個人影如發瘋的公牛般帶著濃烈酒臭、跌跌撞撞地朝她直撲過來。她驚訝之餘,連忙閃身,幸好那人雖來勢洶洶,但估計實在喝了不少,用盡全力的一拳落空,重心不穩下反把自己摔得不輕。
  
  鄒衍連退幾步,凝神一看。
  
  ——居然是雷小寶?她為何雙眼血紅、面孔猙獰扭曲地怒瞪著自己,一副恨不得拆骨剝皮、飲血食肉的深仇大恨模樣。自己何時狠狠得罪了她而不自知嗎?
  
  見雷小寶磕了腦袋,一時半會兒因劇烈的眩暈起不來,鄒衍疑惑的目光移向一旁糾結於“溜和留”的李保元,這才發現多日不見,那廝不知為何竟被人割去左耳,稀疏發頂的腦袋上只留右邊一隻耳朵,那模樣要多怪異有多怪異。
  
  “不……不管我的事!!”見鄒衍看過來,李保元似乎甚為驚嚇地連忙抬起手臂,手掌胡亂地在胸前搖擺,“我什麼也不知道!”
  
  她這一抬手,鄒衍才發現,原來李保元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也齊刷刷連根被人斬斷……
  
  ——怎麼回事?李保元對自己的懼怕可不太尋常。若說是由於上次大姐給的教訓過於深刻,實在太過牽強,而且她那豬耳和爪子是被誰切了的?無論如何,她也不信這會是大姐做的。
 
  不過,這本就與她鄒某人無關,她更不會濫好心到去關心如此人渣。上次李保元在軒綺閣外地一通狗吠,已經把鄒衍對此人最後一點虛與委蛇的耐心全部磨光。

  冷冷一瞥後,鄒衍不發一言,再次看向叫囂著“畜生!”“禽獸不如!”等粗俗詞彙,連滾帶爬著站起來,又要奮不顧身沖過來揍人的雷小寶。
  
  ——真他媽流年不利,出門遇瘋子!
  
  鄒衍難得在心中爆了句粗口,原就憋悶不爽的情緒如今越發糟糕。
  
  ——跟個醉鬼有屁個道理好講,惹不起她還躲不起了!
  
  “神經!”也不管古人是否聽得懂這麼句罵人的話,鄒衍低咒一聲,正想轉身離開,卻被雷小寶含糊地一句話定在了當場。
  
  “……豔青?!哪兒?”雷小寶驀然止住動作,醉眼昏花地四處搜視,待見四周除了她們三人外,壓根兒沒那麼個人影,便再次大著舌頭發飆了,“你他娘的畜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老娘看上他了?居然敢上他!還敢騙你祖宗!看老娘今天不打死你個混帳!……”
  
  鄒衍愣住了:雷小寶喜歡大姐夫?
  
  這個突來的消息不知怎的讓她覺得一陣惡寒,甩甩頭回過神來,卻見缽大的拳頭眼看就快與自己的小身板做親密接觸了,急忙躲開,撒丫子……跑了。
  
  ******************
  
  回到家中,麟兒跟爹出門去了,鄒衍在房中找到了自家親親夫君。
  
  男人端坐桌前,正對著一疊厚厚的手稿潤色加工,眉目溫潤,眼神平和,修長的手指執一管筆直羊毫,下筆穩健工整、字字俊挺。
  
  “怎麼起來了?”輕輕走到心素身後,鄒衍俯身環上他勁瘦的腰身,下巴擱到男人肩窩,有些悶悶地開口。
  
  “……妻主。”專注中的人因受到驚嚇身子微微一顫,待察覺是熟悉的氣息,便帶著淺淡笑意鬆開繃緊的肩背肌肉,從容寫完最後一筆,擱下手中毛筆,輕問道,“和大姐談得怎樣?”
  
  “死結。”鄒衍滿意地摟緊向後靠入她懷中的男子,身前是他暖暖的體溫,耳邊是他略啞的清言,鼻端嗅著獨屬於他的氣息,煩躁焦慮了許久的心情緩緩平復……也漸漸有了些傾吐的欲望。
  
  ——“三妹,我知道妹夫是個謹慎之人,要不要告訴她由你自己做主便可。反正我這個做大姐的,連自己的夫郎也護不了,丟不丟醜的也沒什麼大不了……”
  
  回想起一貫鎮定自若、胸有成竹的大姐露出一籌莫展、束手無策的苦笑,鄒衍心中一酸,鬆開手直起身,邊替因昨夜癲狂而肌肉酸疼的心素按摩稍有些僵硬的肩胛,邊將一上午與大姐和言墨的談話一一道來。
  
  “……如此說來,昨夜是姐夫自己提出要請大姐去觀會的?”心素靜靜唏噓,良久後,詢問出聲。
  
  “嗯,讓大姐去,卻不准她競價。唉……他當真是恨上了大姐,要用這種法子來懲罰她。” 眼睜睜看自己夫郎投入別人懷抱,爬上別人大床……果然,夠狠!
  
  “妻主覺得,這是大姐夫對大姐的懲罰?”
  
  “不是嗎?”鄒衍疑惑地微皺眉。
  
  “心素沒見過姐夫,也不瞭解他,不敢妄加揣測……”心素想了想,斟酌道,“而且過多的揣度可能誤入歧途……就像我們上次那樣……”他神色微赧的回頭瞥一眼鄒衍,又飛快地收回視線。
  
  鄒衍也想起上次兩人因麟兒的事鬧得那個鬱悶的誤會,不由點頭贊同:“確實。”
  
  “而且,往好的方面想,也許事態沒有我們想像得那般糟糕。”
  
  “噢?”
  
  “打個比方,也許姐夫讓大姐去,是因為兩年未見,他十分想念她;至於不准她競價,是因為不想讓自己的妻主也如別人一樣如貨物般對待自己……妻主,你為何這樣看我?這種理由……果然很勉強嗎?”刑心素遲疑道,見鄒衍彎下腰,探過腦袋來仔仔細細盯著他看,眼神閃閃亮亮,方才還抿緊的嘴角掛起一縷似笑非笑的弧度。
  
  “沒什麼。”女人捧起男人的腦袋,“吧唧”一口親在光潔的額上,“只是覺得,我們家心素真厲害!”鬱悶了整整一上午的心情被他三言兩語驅散地乾乾淨淨,她確實是過於悲觀了,做最好的努力,做最壞的打算。如今什麼努力都還沒做呢,她就越想越愁,一個勁地鑽進絕望裡。
  
  ——不過,從什麼時候起,她家這位整日籠罩在蕭瑟與絕望暗影中的人兒,已經如此積極地看待人生了呢?好現象!好現象!
  
  呀,又臉紅了!真可愛!
  
  “啵——”再親一口。
  


番外四 心素視角 ...

  人生際遇,有時真的是奇妙非凡。

  遇見一個人,愛上一個人,信任……一個人,再回首,已是恍如隔世,曾經的那些苦難,傷痕猶存,卻再也無法於午夜夢回隱隱作痛,只因勿須伸手,便可觸到身邊熟悉的柔軟和溫暖,伴著耳畔均勻的呼吸與規律的心跳聲響,感覺時光流逝,歲月靜好……不久,便又沉沉睡去。

  那日,妻主高興地贊我“心境開闊、遇事積極了許多”,看著她神采飛揚的眉目,忽然有種既想落淚又想微笑的衝動。
 
  若不是遇見她,我的處境又比大姐夫好的了幾分?怕是能否安然活到今日都成問題。樂觀?開朗?積極?沒成想這種詞彙也會有一日用在我身上,見她一副喜不自禁、與有榮焉的表情,我忍不住探身反擁住她。
 
  ——妻主,你可知,這一切改變都不過是來源於你帶給我的信心。
  
  相信際遇的力量、相信奇跡地發生、相信付出會有回報、相信未來會更美好……絕難想像,五個月前我還在思量今年的哪日會成為我的忌日,五個月後的今日我只想求上天允許,請讓我活久一些,再久一些……不用太多,只比妻主多活一日就好。
 
  我原先並不知情。她其實是個很怕寂寞的人,怕被人留下、怕被人遺忘、怕被人放棄,更怕獨自終老……那日她用盡力氣扯著我背後的衣衫,惡狠狠地威脅:“刑心素,我唯一在乎的只有能不能和你平安終老,若有朝一日,你試圖以任何理由將我推讓給別人……”她摟得我幾乎窒息,語調也是從未有過的冰冷,但我的心卻是酸軟得無以復加。
  
  不會的,妻主。我不會將你讓給任何人,更不會讓你像我娘一樣行屍走肉般殘度餘生。我會陪你一起努力活著,等到你死去那日,像平常一樣為你梳理白髮、換上乾淨的衣物、系好盤扣、撫平領口袖口的褶痕、打來清水擦臉擦手、最後如你每日睡前對我做的那樣,在你額上印下輕輕的一吻……

  當夜幕降臨,我會欣然握住你的手躺到床上,可以試著回想我們過去一起相處的點點滴滴……唔……或許,這個有些困難,畢竟歲月不饒人,我衰老的記憶可能已經退化得七零八落……那這樣好了,想不起來,我就給你捂捂僵冷的手掌,然後一點一點慢慢想……
  
  想你當年是怎樣恭敬認真地跪在喜叔面前,叩謝他對我和麟兒的撫育之恩;想你無數次親昵地抱著麟兒,繪聲繪色地給他講每一個主角是小白兔的故事;想你每一次聽到我咳嗽時,憂蹙的眉眼和疼惜地輕撫;想你那時候怒氣衝衝地步入軒綺閣後門,那副不想和我多說一字的樣子,讓我有多麼難過……

  至於最令我難過的話,嗯……果然還是那句“再可愛的孩子,那也是別人的。”我從未想過要苛求你喜歡麟兒,但是最愛的人無法接納我最寶貴的東西……還是讓我止不住地心痛,由開始如針刺般得尖銳,到後來鈍鈍地麻木。

  然後,我下意識就開始躲你,不是為了你不肯接受麟兒,而是……我在害怕。我已經戀上你那一攬腰而至的溫暖、一俯首即得的親吻,並且漸漸深陷、難以自拔……可是麟兒,那是我懷胎十月誕下的骨肉,是我匱乏生命裡唯一的驚喜與亮點,是長久以來我所有的寄託與慰藉,是比我的性命重要得多的存在……但若是有一日,你開口說:“離開他,我會給你所有的幸福。”我無法想像,自己的回答會是怎麼樣的。

  就是這種猶豫與不確定,讓我感到不可遏制地憂慮與恐慌。麟兒還那麼小,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因為自己的自私,真的對他不管不顧、不聞不問。

  所以,我不止一遍地反復告誡自己:刑心素,你已經放縱自己夠久了。如今美夢已醒,該睜眼面對現實了。
  
  我努力在你我之間豎起一道牆壁,既是隔絕你的靠近,更是阻止自己進一步淪陷。看著你挫敗的眼神與日漸浮躁的情緒……我不知道自己等來的會是怎樣一個結果。

  有時候也會想,最差不過打回原形而已,雖然嘗過了溫暖的滋味,一下子回到冰冷冷的寒冬會讓人不太適應,但也許命運註定,嚴寒才是我真正的歸宿。
  
  沒想到這一日來得出乎意料得快。櫃子裡的藥啊?呵呵,還真是毫不容情,想起那些生不如死的屈辱手段……我感覺冷,真的很冷,幾乎無法自控地打起寒戰來。

  我混混噩噩,也不知怎的回了家,然後喝了藥,躺在床上,只覺得四肢百骸每根骨頭縫裡都沁著涼意,腹中卻漸漸有一團火在燒……冰凍火烤的極刑裡,我聽到了暖春漸漸來臨的聲響……輕悄悄地、帶著薄醺的暖意……

  我想,我是極為喜歡那些溫柔擁抱和甜蜜親吻的,甚至很有幾分貪婪,比起那些激烈的、火熱的肢體交纏,那些更為溫和的、體貼的、綿長的的唇齒相依,讓我覺得安寧、親密、有種細水長流的隱秘喜悅。

  但我沒有想到,居然有一日,我會大膽的採取主動,將自己乖乖送上門去,只因那時候的你是如此動人,明明理智懸於一線,卻還是掙扎著不肯傷害我,看著髮髻淩亂、滿身水漬、異常狼狽的你,我只覺很美,心中有股熱燙的激流在湧動,促使我想也未想便做出了事後回想也覺得驚訝的舉動。

  當然,也僅是吃驚而已。
 
  在你身下承/歡,那些污穢痛苦的過往甚至都來不及糾纏便已悉數退去。即便那時候你的動作是粗魯的、莽撞的、帶著迫不及待地灼熱情/欲,但眼神裡透出的溫暖和癡迷,親吻中流露的珍視與依戀……這些都讓我感到安心,動容、喜悅……直至心甘情願與你一同沉淪……
 
  你從未讓我有一刻,因為對你交付信任而感覺後悔。

  近日,鎮裡流言四起,風傳你被軒綺閣的妖精迷住了眼,甚至不惜為他去盜竊如意樓裡客人財物……有人打賭看你多久會被如意樓掃地出門……也有人惡意揣測你什麼時候會休了我這個不潔之人……一時間,風言風語,塵囂直上。
 
  我的內心一片平靜安寧,每日只是縫補漿洗、執筆揮墨、照料妻兒、孝順公爹、洗手作羹湯……忽有一日,記起妻主曾問我,願不願我們一家人離開風來鎮,在新的地方一切從頭開始?下次得記得答覆她:現如今住哪都沒有關係,妻主您做主就好。
 
  ——吾心歸處是吾家。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10:06 PM

五十九 ...

  心素有句話說得很對:我們都不瞭解大姐夫。唯一對諸葛瑾知之甚深的李然,如今能做的只是蒼白的言語描述,而且,兩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遭逢大變的諸葛瑾會有多大的變化,誰都說不好。
  
  鄒衍擺正心態,不急不躁,每日晚飯後,都去軒綺閣坐一會兒。
 
  她進門先施一禮,稱一句“大姐夫”,然後便安安靜靜地坐在離床榻最遠的椅子上,翻幾頁劉掌櫃塞給她的“秘笈”,或者讀幾篇心素剛寫成的故事,再不濟便閉上雙目,將自己腦中的故事緩緩回憶梳理。等到宵禁前半個時辰,挾上書本起身告辭。
  
  半月以來,日日如此。
 
  豔青起初弄不明白她此番作為的用意何在,而後便也隨她去了,敵不動我不動,管她是想瞞天過海還是大唱空城,狐狸終會有一日露出尾巴。
  
  於是,兩人和睦相處了十幾天,氣氛可算得融洽。
 
  這一晚,鄒衍看書入迷,待回神時,已近宵禁。她匆忙而走,似乎沒有注意一頁紙張已隨風帶起,飄落於地……
  
  身後的豔青從棋譜中抬起頭,右手拈棋輕敲棋盤,微眯起的目光凝結在那一頁寫滿黑字的白紙上。

  ——瞧!狐狸,果然露出了尾巴……倒不知如此沉得住氣的人會以何種方式引人上鉤,他可真有些好奇了。

    *********************
  
  短短時日,鄒家來了兩位不請自到的客人。  

  鄒衍從軒綺閣回來,遠遠地看一眼原來作為麟兒臥室的廂房,烏漆抹黑的屋子裡沒有一絲活人居住的氣息。

  她略略苦笑著搖頭,猜測這回自己再進去,會不會仍是一把利劍直指咽喉。
 
  七日前的半夜,那位鄒衍以為畢生再不會有交集的“刺客大姐”,抱著全身浴血的男子,又一次闖進他們夫妻的臥房,將明晃晃的匕首架上鄒衍的脖頸,以武力相脅,逼迫心素給男子上藥包紮。

  “原來現如今,刺客的人生信條便是‘恩將仇報’?鄒某受教了!”鄒衍氣極反笑,闔上雙眼,似是不願再看女人一眼。
 
  “你知道什麼?”女人冷冷收回武器,“財不露白。這幾日若不是小五在,你這屋裡屋外早不知被蟊賊光顧幾趟。”
 
  鄒衍疑惑地睜開眼,忽而想起大姐前幾日天外飛來一句:“嗯,小衍你既然認識如此朋友,那我也不用為你擔心了。”

  當時沒來得及細細追問,便被打了岔去。

  ——難道這幾天男人一直隱在暗處保護他們鄒家嗎?可是……為什麼?若她沒有看錯,那天在亂墳崗,他不是還想殺了自己滅口嗎?

  “他很純粹。”忽然聽到女人冷聲回應,鄒衍才恍然發覺自己無意識中將心底的疑問說了出來,“殺你是因為他以為我想殺你,護你則是因為我欠了你的。”

  似乎今晚的女人特別話多,即使語氣神態無不冷漠如冰,但她如此言語反常,還是讓鄒衍止不住地揣測她是不是那種一有情緒動搖,便會說個不停,用以掩飾自己真實情感的人:“那他為何會受這麼重的傷?”幾個不入流的竊賊罷了,沒道理會讓武功這麼高的人差不多丟了半條小命。

  “勿需你知道緣由。”女人沉聲丟下這麼句話,轉身大踏步離開,“只要讓他在這裡養好傷。” 

  ——養傷?誒?
 
  “喂,喂!我什麼時候說他可以留在我家了?”鄒衍皺眉抗議。
  
  “記得不要告訴任何人他在這裡……一個月後,我會再過來……”眨眼間,門口的女人消失無蹤,稍顯飄忽的聲音不知從哪個方向遠遠傳來。

   ——該死的強盜!

  “我要收房租和醫藥費!!!”鄒衍大吼一聲,嘹亮的嗓門在寂靜地暗夜裡回蕩……再無一絲回音。

   就這麼,他們家多出了一位白吃白住的不速之客。
  
  名叫小五的男人似乎很好養活,基本上給什麼吃什麼。除了最初兩日實在是起不了身外,他大部分時間都會靠坐在床頭,靜靜地看著窗外發呆。
  
  鄒老爹對自己家裡忽然多出來的“衍兒的朋友”不置可否,猜測是不是女兒有心納小侍了,但見男子皮膚黝黑、硬如頑石,看起來也不像是個好生養的主,再加上無名無份便住在女人家裡,全不顧及名聲,心中就有些不樂意了。而刑心素因為兩人幾次害自家妻主涉險,臉色自然好看不到哪去……

  只有麟兒,對這位不說話的“黑哥哥”充滿了興趣,他每日除了跟姥爺上街外,剩下的時間幾乎全陪在小五的床前,捧來自己喜歡的玩具邀請他一起玩,給他說故事,或者背詩給他聽,甚至將自己最寶貝的小兔子帶給他看,還允許他摸摸兔子耳朵,讓他輕輕地抱一抱……
  
  鄒衍暗笑著看到小五由原來地置身事外,到後來不勝其擾地微攏眉宇……雖也曾擔心過男人會不會一怒之下對麟兒下手,但見他似乎對自己的事情漠不關心,只有在麟兒確實打擾他打坐練功的時候,才拎著孩子後頸衣物,使了柔勁將他甩出門外。
  
  麟兒暈頭轉向地從地上爬起,拍拍衣服上的灰塵,竟是毫髮無損!
  
  讓在一旁接抱不及、嚇出一身冷汗的鄒衍狠狠鬆了口氣。
  
  從此,也就隨他們去了。
  
  鄒衍再歎一口氣,收拾情緒,欣喜雀躍地進屋去看第二位不請自來的小客人。
  
  臥房裡,燭火“嗶啵”一聲跳躍搖曳,男人正坐在燈下,埋頭穿針引線,嘴角含笑,眉目蘊喜,當真人如暖玉,溫潤君子。
  
  “可被我逮到了!”俯身握住他拿針的手,鄒衍在刑心素耳邊“呼呼”吹氣。
  
  “妻主。”心素輕笑著躲開,討饒道,“好了好了。別吹了,不做了……我錯了……癢……”
  
  “哼哼,知道我的厲害了吧?跟你說過多少遍,這樣傷眼睛,而且你現在可不是一個人……”鄒衍念叨著扶刑心素起身。
  
  “哪那麼虛弱,我可以自己起來……”剛想掙脫著自己站起來,被自家妻主一個瞪視心虛地消了音。
  
  生養過一個孩子的男子,自己已經懷胎一個多月卻是毫無所覺,直到前幾日半夜驚醒,受了些驚嚇,又是擦身又是換藥,直累得喘氣才覺得腹中隱隱有些不舒服。
  
  早上有些見紅,鄒衍不敢怠慢,連忙請了大夫回來診斷才知道是有了喜脈。說是懷孕初期胎兒不穩,一定要多注意休息,絕對不可太過勞累云云。
  
  鄒衍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給震傻了。
  
  鄒老爹笑得合不攏嘴地將大夫送出門,回來後見女兒女婿猶是一副恍墜夢中的癡傻表情,立刻又好笑又好氣,難得用力地擰了下女兒的耳朵,在她“啊!”一聲慘叫中,收穫無數成就感與喜悅感,嗔道:“瞧你!就快當娘了!還沒個正形!”
  
  一旁麟兒好奇地睜大眼睛,烏溜溜的眼珠四掃著自己爹親:“爹爹就快有小寶寶了嗎?在哪裡?麟兒怎麼沒有看到?”
  
  刑心素方才回過神來,眼中蘊瞞無數喜悅與燦爛的光輝,笑著拉住麟兒短短的小胳膊,將他綿軟嬌小的手掌放在自己仍然平坦的腹部:“這裡。不過要等很長一段時間,麟兒才能看見小寶寶出世……”
  
  鄒衍激動地有些手足無措,幾步跨過去,俯下身手掌張開又握緊,握緊又張開,終是輕輕地輕輕地、懷著對生命的敬畏與初為人母的喜悅將手疊在麟兒的小手上,一起輕撫孕育著小生命的神聖地帶……

  “心素,今天有沒有感覺不舒服?”鄒衍靠在床頭,懷中小心地摟著自家寶貝夫郎和其腹中的小寶貝。
  
  “沒有,都挺好的。”心素懶懶地撥弄著女人環在自己腰腹的手指,溫聲應道,“爹今天去布坊替麟兒和寶寶都扯了些布料回來……所以……”
  
  “所以,你就不聽我的話,準備挑燈奮戰了?”鄒衍佯怒。
  
  “哪有那麼嚴重,我不過是邊等你邊隨便找些活幹。”
  
  “以後可不許這樣。也不許等我。困了累了的話,就先睡。聽到了嗎?”
  
  “嗯。”

  “放心,無論多晚,我肯定會回家的。”
  
  “嗯。”
  
  “哪天找個機會,把麟兒的事跟爹說清楚吧。”
  
  “……嗯。”聽你的。  



六十 ...

  午夜的軒綺閣,蒙著輕紗,裹著煙霞,絲竹婉轉,曖昧銷魂。  

  後院裡一間位置偏僻的小屋中,一盞豆燈將滅未滅,光線極為黯淡,一眼望去,倒有大半光景被深藏入不見天日的暗影裡,冷清清如幽黑墓地,仿佛隔絕了這世間所有歡鬧,唯剩沁涼寒瑟。
  
  男人洗去一身煙塵脂粉,以帶束髮,和衣坐在軟榻上。他單腿屈起,右手無力地垂搭在膝蓋上,黑色額發自然下垂,將原本晦暗的面容遮掩得越發模糊不清。
  
  一頁薄紙被他牢牢捏在左手裡,兩指間甚至泛起些許汗意,微染上點點不太明顯的汗漬。
  
  他也不知坐了多久,只是燈光漸漸由亮轉暗,如今已近油盡燈枯,卻是未見他動上一動、移上一移,整個人便如泥塑木雕般,連呼吸都似是停止的。
  
  有那麼一剎那,男人僵滯木然的幽深眼珠微微閃動,一直鬆垂的右手指節漸漸收縮握緊,眼瞼用力閉合,牙關緊咬,喉結處不自然地輕微顫動,似用盡全力勉強抑住湧上嘴邊的千般情緒萬種語句,無法傾吐、無處宣洩……只能于心上高懸一把利刃,越是疼痛流血越要竭力忍耐。
  
  “瑾兒。”下一秒,李然悄悄從視窗躍入,語聲黯淡憐惜,眸底那些平日裡硬生生壓下的思念與情感一分分奔湧氾濫。
  
  “……滾!”男人低垂的腦袋一動未動,連姿勢也沒有改變分毫,只從喉間艱難吐出一聲幾不可聞地低吼,更像是一句啞不成調的泣血嗚咽。
  
  女人眼中憐意愈盛,苦澀自嘲道:“從未想過,竟有一日,我會成為你苦痛的根源。”她背脊挺直,目光如有實質,牢牢鎖住塌上如負傷獅豹般,即便狼狽、也要維持最後一分驕傲的男人,深深歎息一聲,緩緩開口道,“近段時日,我會離開風來鎮。”
  
  “……”
  
  “有些事情,是時候該去面對。”她淡淡說著,一時聽不出情緒,一直背在身後捏緊的單手卻是用力至骨節泛白,“瑾兒,你我夫妻,你怨我、恨我,甚至舉劍相刺,我也只會引頸受戮,萬無半句怨言,但若想此生遠離、斬斷結髮情緣,卻是絕無可能!”
  
  女人微眯起雙眼,說得斬釘截鐵,沒半分轉圜餘地。
  
  豔青終是動了動,卻是以手覆面,慘然一笑:“你我、夫妻?……呵呵呵呵……”
  
  “三媒六聘、八抬大轎、上稟蒼天、下謝大地,你是我堂堂正正唯一拜堂迎娶的正夫,如何當不得‘夫妻’二字?”
  
  怪異空洞的笑聲嘎然停止。
  
  “滾!”豔青猛然抬頭,雙眉緊蹙,面容近乎扭曲,眸光絕望而哀慟,憤怒地將手中紙頁揮開。
  
  李然毫不退讓,目光堅定地與他沉默對視,片刻後,男人就像忍受不了這種坦蕩的灼灼視線,雙拳握緊恨恨地撇開臉。
  
  “我心匪石!”
  
  半晌,一句低語歎息般傳來,飽含無限情深與堅毅……
  
  再抬首,屋中已僅餘一人。
  
  圓桌上,最後一點垂死掙扎的紅色星火湮滅,整個世界又陷入一片冰冷的黑暗之中。

  **************
  
  大姐要回京城,這個消息對於鄒衍來說可算意料之中,只不過沒成想會這麼急。
  
  李然從懷中掏出一封署名李慕可的信件,言明娘親于十日前中風,如今癱瘓在床、病情益重,請長姐早日回返。此地與京都相隔千里,就算快馬加鞭,也得走個近十日,如今算來,這已是快二十天前的事了,也難怪大姐要即刻動身,但是大姐夫那邊……  

  “三妹,我此次進京,一不為盡孝,二不為報復。”李然音色低沉,眉宇間籠著淡淡倦意,卻比當初少了幾分沉鬱茫然,顯得越發冷靜堅定,“只想早日做個了結,也是將本屬於瑾兒的東西討要回來。不過這樣一來,瑾兒就要托你多加照拂了。這裡有五百兩紋銀,你先收好,我定會在一個月內趕回來。”
  
  “我明白,大姐。”她若想和諸葛瑾安度一生,除了隱姓埋名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所以為免後顧之憂,這一趟京城之行是必然的。
  
  鄒衍將銀子收好,鄭重點頭應道:“但要有我一天,一個月後,我會將大姐夫毫髮無損的交到你手上。”不過,想到言墨獅子大開口提出的一萬兩贖身費,又有些無奈了,歎道,“嗟,言墨管事這事做得可有些不地道了。”不然,大姐也不必這麼急著趕回京城……
  
  ——難不成是……因愛起怨?
  
  鄒衍不由興味地胡思亂想。心素最近有了喜訊,她整個人都處於一種精神異常亢奮的狀態,若不是還有大姐的事需要煩惱,怕不得樂得飛上天去。
  
  李然忍不住莞爾,無奈地輕搖頭,見到結拜姐妹如此幸福,眉梢眼角也不禁感染上些許喜意。
  
  ——愛著的人如今還活著,而且就在離自己不遠處,儘管前路坎坷漫長,但是,比起那些在戰場上永遠長眠的姐妹們,自己也已經比許多人幸福太多了!
  
  “瑾兒本是官倌,言墨也有他的難處,況且在商言商,小衍你哪是為我鳴不平,該不會是打擾了你陪夫郎的時間,你在跟我抗議?”
  
  “可不是?所以等你小外甥出生,麻煩大姐包個大紅包,堵住小妹的嘴巴,否則我會一直嚷嚷說那時候大姨不待見他……”
  
  ……
  
  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只有放不開的心,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10:06 PM

六十一 ...

  老爹那邊果然輕鬆過關。
 
  萬事俱備,小小寶貝的到來便是那陣欠缺的東風,鄒老爹即便一時有些氣憤懊惱,但一個是自家女兒,一個是懷著孩子的“重點保護物件”,還有一個……還有一個是自己疼到骨子裡、成天“寶貝”“心肝”叫著,每晚和自己鑽一個被窩的自家娃,唉……這口被人忽悠的怨氣便就這麼轉移到合起夥來騙他一個老人家的李然身上。
 
  不過如今的李然正奔跑在回京的康莊大道上,小鄒童鞋很不厚道地表示:為了維護家庭內部和諧,這個黑鍋就決定由大姐背了吧!
  
  小五傷勢漸好,如今自己多注意些也能下地緩緩走動。鄒衍夫妻對他驚人的恢復力感覺吃驚,但也有些憐憫。想他一個男兒家,受此重傷卻是一聲不吭,似是早已習慣這些血腥疼痛,性子也淡漠安靜過了頭,也不知他這些年來到底怎麼過的。而心素,自從懷孕後,他的性情越發寬厚,與小五相處越久,對他的印象也逐漸改變,近來妻主不許他做這個不許他動那個,便攬下了照顧傷患的活。
 
  鄒衍一想,小五這人雖然危險,但目前看起來並不具攻擊性,而且他非常不喜人近身,即便是最開始的幾日,也非得掙扎著什麼都自己來,現在他能走能動,心素說是照顧他,也確實是沒什麼事情可幹,便也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了。她其實是有些抱著看好戲的不厚道心態,想看兩個“悶葫蘆”如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相對……
  
  可惜,某衍的希望註定要落空,事實證明,兩人相處地竟是異常……和諧。  

  心素裁剪衣物,小五發怔;心素穿針引線,小五呆看;心素以目相詢,小五收回視線撇過頭;心素端來請小杉幫忙熬好的湯藥,小五接過,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然後……一飲而盡……
 
  等鄒衍傍晚回家,刑心素早已乖乖地回屋躺靠在軟椅上,閑閑翻幾頁鄒衍淘來的野史逸聞、風土人情……聽外堂傳來麟兒興高采烈地對剛到家的妻主講述今天一天都做了什麼,遇見了什麼好玩的事情,以及公爹在一旁饒有興致地幫腔和補充……他掩卷勾唇,左手不由自主地撫上小腹,輕闔眼睫,無聲微笑起來……
  
  鄒衍走進裡屋,看到得便是這樣一幅安寧靜雅的小憩畫面。

  她輕手輕腳地走至近前,才發現男人滿面笑意,睫毛微顫,圓潤的眼珠子在薄薄眼瞼下悄悄轉動……

  “竟給我裝睡!”鄒衍輕嗤一聲,佯怒般象徵性捏住他的鼻子,“看妻主大人我像小賊般溜進自家夫郎房裡,是否……甚為有趣,嗯?”
  
  心素既不驚也不躲,只忍笑睜開雙眼,深深看入女人的眼中。
  
  黑眸如星,人溫如玉,男人從內至外散發的恬靜與滿足讓他整個人都似蒙著一層瑩潤的光澤,透著醉人心弦的暖意……
  
  “天!你這是犯規!”鄒衍哀嚎一聲,俯身抱住自家男人輕蹭,“不要這麼看我,不許笑得這麼勾人……我待會兒還要去軒綺閣,嗚,都怪你,害得我不想去了……”
 
  刑心素被她這麼一鬧,手中書冊“嗒”一聲落在地上。他哭笑不得地推了推鄒衍毛茸茸的腦袋,實在不知妻主這一“笑得勾人”的評價,究竟是從何說起。
 
  “妻主……”心素低喚,手指繞過來,撓撓女人的後腦,“去吧,姐夫等著你呢……”
  
  鄒衍只作未聞,繼續蹭了兩下,耍賴夠了,才半抬頭扮可憐道:“我大概是這世上最悲切的女人了,被自己的夫郎親自趕去楚館秦樓,還歡天喜地不帶一絲彆扭的。”
  
  刑心素好笑地擰了擰她的耳朵,片刻後,輕歎一聲,笑意漸漸收斂,眼中浮現悲憫與感傷:“姐夫心中的苦與痛我無法體會,但想來只會比我當初掙扎千倍,明明相知相許,卻不得不逼著自己遠離,此種滋味……”
  
  “好好,我去,我去……”見男人越說語氣越發黯淡,鄒衍連忙舉手投降,湊上前去親他一口,咂舌道,“不過還真是挺佩服大姐的,半個月來幾乎不眠不休將多年來寫的東西整理完善,就為了討自家夫郎歡心,希望他回心轉意……呵,這才是真正的‘情癡’!”
  
  她起身捧出大疊稿紙,從上抽出幾張,又小心地將其餘手稿放了回去。
  
  “妻主,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何每次只帶幾頁?卻不肯把大姐寫的東西一次全交給姐夫呢?”心素坐起身子,滿是疑惑。
  
  鄒衍聞言,眉峰微挑,黑褐色的眼珠滴溜半轉,道,“我又不是讓他鑽研兵法,大姐如此耗費心力,我自得讓他也好好體會體會。”最主要是,若沒有這個籌碼,人大姐夫壓根兒鳥都不鳥自己一下,想起來就……呃,鬱悶!
  
  大姐曾說過,姐夫出生前,諸葛瑜便血染疆場,但他一直對這位赫赫聲名、智勇雙全的“戰神”祖母敬仰有加,他小時候聽多了身邊眾人對諸葛瑜各種戰績的描述,便萌生一個心願,想在有生之年,親自走一遍當年祖母所有戰鬥過的地方,更希望能編纂一部兵法書籍,將諸葛瑜一生經歷過得大小數千次戰爭做個總結,以遺後人。但他輕易不能離開京城,便將這一宏願告訴了李然。沙場拼殺四五年,萬里尋夫兩年多,李然走過的地方不計其數,卻從未有一刻或忘諸葛瑾的心願,四處走訪、派人打聽……到如今雖然才收集了一半,但那堆厚厚的資料、地圖、消息、傳聞……早已堆滿了大半間屋子,從這麼多紛繁複雜、真假難辨的東西裡整理出具有邏輯性、可信性、價值性的東西,也不知她到底耗費了多少心神。
  
  ——唉,也真是兩個癡兒!
  
  大姐這麼聰明的人,卻忘了,此時她待他越好,他越是會痛苦,而他……無異是在飲鴆止渴,最近幾日姐夫眼中的矛盾掙扎,連她都不忍心再看下去。
  
  心素以前說過,彼時他猶豫能不能接麟兒回來,言墨當時靜坐半晌,只搖頭丟下一句:“若不是自己放過自己,別人是誰也救不了你的。”
  
  現如今,到了大姐夫這裡,想要讓他想通……恐怕難如登天……倒不如下貼重藥,算是死馬當活馬醫?唔……不過,這事還得大姐回來才能從長計議……

  鄒衍盤算著出門,在門口遇上正徘徊在自家門口的年杉:“小杉,怎麼了?有事嗎?為什麼不進去?”
  
  年杉欲言又止,咬著嘴唇,雙手又沒了處可擺放的位置。
  
  這是她緊張起來的慣有表現,鄒衍飛快翻了個白眼,溫聲安撫道:“慢慢說,不著急,我聽著呢。”
  
  等年杉終於攢足勇氣,吞吞吐吐將事情說清楚,鄒衍的臉沉了下來。
  
  “雷小寶借酒澆愁近半個月與我有什麼關係?她就算真喜歡軒綺閣的豔青又與我何干?小杉,我將你當做自家妹妹,你別讓我失望!回去告訴那慫人,我鄒衍瞧不起她!不思正途、不求上進,整日裡醉酒發瘋,她懂個屁得喜歡!她瞭解他嗎?她知道豔青喜歡什麼,討厭什麼?還是說,她為豔青做過哪怕一件事情?嘁!什麼玩意兒?!”見年杉低垂著腦袋,一副眼淚汪汪、羞愧欲死的表情,鄒衍長歎一聲,聲音緩和了一些,“小杉,你是個老實孩子,姐姐把你當親姐妹,才會跟你直說,以後儘量少跟著她們摻和些有的沒的。”
  
  鄒衍安撫地摸摸年杉的發頂,再次輕歎:“我要走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好嗎?”
 
  留下年杉一人呆站許久,也不知想了些什麼……



番外五 諸葛瑾視角 ...

  從長長夢魘中掙扎著驚醒,我驀然睜開雙眼,四周黑暗空寂,既沒有無數火把血光,也沒有侍童尖厲地喊叫“走!走!——公子快逃!”我頹然地長吐出一口氣息,鬆開一直攥緊被褥的汗濕雙拳,抬掌覆蓋上整個臉頰,只覺得說不盡地疲倦……無悲、無痛,只是,累。
  
  今晚註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我披衣而起,借著月光點燃燭火,拿出未看完的書冊……卻總也靜不下心來。
  
  桌案上大喇喇鋪著幾頁被人“不小心遺留”的手稿……
  
  我雙目緊盯手中書冊,另一隻手卻是不自覺越捏越緊……漫長的半盞茶後,我長歎一聲,終是挫敗地將書合起,放置一旁。
  
  自懂事起,祖母便是我最為崇敬之人,所有人都在跟我說她的英勇、她的智慧、她的胸襟、她的氣魄……只有娘親,在我小的時候,曾有一次撫著我的頭輕咳著歎了口氣:“我的小瑾兒,有這樣的祖母,不知是幸……咳……還是……唉……”
  
  這是我在一片讚美崇仰聲中,聽到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質疑,記得當時年紀尚小的我很響亮地回答道:“娘你怎麼了?當然是幸運的!”
  
  天下聞名的“戰神”諸葛瑜,而我是她唯一的外孫,怎麼不該驕傲?
  
  年紀漸長後,便也逐漸明白娘當年歎息裡的無奈。夾縫裡求存的尷尬地位,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祖母的威望既是一把保護傘,使得朝廷不敢輕易動諸葛家,卻也埋下了最大的隱患,尤其是當年跟著祖母東征西討、流血流汗、從屍山血海中滾爬出來的各位祖婆姨娘,個個赤膽忠心,可脾氣秉性卻和當年一個模樣,火爆桀驁、倔強難馴。娘親拖著病弱的身體竭力支撐約束,也只勉強換得和京城人眾表面上相安無事、和平相處的局面。
  
  她有時會自嘲感慨:我們這是走在危險的懸崖邊上,不知什麼時候,就是覆頂之災。
  
  爹聽了,只從從容容、數十年如一日地將母親每日要飲的藥湯端至床前,盯著娘垮著臉一飲而盡,介面道:“日子該怎麼過就怎麼過。只要每日問心無愧,即便就是明日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
  
  娘溫柔地看向爹,只輕笑著搖頭,又忍不住咳嗽起來,爹爹上前替她撫背順氣,咳意稍平,她順勢握住爹的手腕,兩人相視一眼後,對我說道:“與其戰戰兢兢,每日為不可預知和控制的事情愁眉苦臉,爹和娘倒反而更希望你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著。”
  
  ——爹娘希望你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著……
  
  彼時的快樂幸福而今成為無盡地悔恨與痛楚,我寧願永遠沒有聽到過這句話,我寧願一輩子不習兵法、沒有好奇,我寧願此生從未遇見過……她。
  
  劫數。
  
  見汝,誤終生……
  
  我向娘稟明心意,她面色不佳地沉思蹙眉,咳嗽半晌後,方苦笑道:“瑾兒,你倒真給為娘出了個難題。”
  
  我明白,兵權,一直是我諸葛家的大忌,帝皇逆鱗絕不可觸,若李慕然是沿襲爵位的繼承人,那不用娘多說一句,我自會離得她遠遠的,只盼今生再沒有任何交集,可……她不是。
  
  她是閑坐街頭、衣衫襤褸、氣定神閑的李慕然,她是秉性正直、偶爾有些小促狹的李慕然,她是個被家族放棄、卻靠著自己流血拼殺一步步重新爬上來的李慕然,她是我認識了五年多,引為知己良朋,不知不覺間竟情根深種的李慕然!
  
  ——我,無法放手。也,絕不放手!
  
  任性總要付出些代價的。
  
  被李舒慶招見,我含笑飲下那碗讓人斷子絕孫的“絕育湯”。
  
  好一個天下兵馬大元帥!好一個關心女兒性命前程、家族興衰的好母親!
  
  從此,諸葛家血脈斷絕,“戰神”一詞成為絕響,太多長久來寤寐難安、如芒刺在背的人可以大鬆一口氣了。
  
  而我,呵,只不過,再也無法得知當一個父親是如何的滋味……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更遑論是如此顯達世家……我會看著妻主迎娶其他側室,為她誕下麟兒、延續血脈……我會和其他男子一起稱兄道弟、親親熱熱、共同侍奉妻主……
  
  我一步步穩穩邁出李府,背脊挺直、步履從容……自覺此生從未花過全副心力於走路上。
  
  在街上遇見著急趕回來,一頭汗水、滿面塵土,快速從馬背上跳下來的未來妻主時,我還很溫柔很自然地朝她笑了笑。
  
  “你母親同意我們的親事了。”多好……
  
  她似是驚喜壞了,呆呆站了一會兒後,猛得緊緊握住我的雙手,目中迸發出灼熱的狂喜與炫目的光彩:“瑾兒,你在顫?”
  
  “嗯?……噢,高興。”我高興……
  
  ********
  
  回到家中,爹狠狠給了我一巴掌,打完了便又心疼地罵我傻,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他哭,這一次卻被他的眼淚震住了。
  
  而娘說:“你既選了這條路,就別後悔地走下去吧,順心就好。”
  
  “嗯。”
  
  頓了頓,她又道:“其實也不完全是壞事,起碼證明李舒慶是真的準備讓你進門。”
  
  “嗯。”
  
  “傻孩子,諸葛家本就是前朝遺物,早該隨之作古了。只不過娘貪生怕死,想拖著這破敗的身子再多看這花花世界幾年,再多陪陪你們父子幾日……”
  
  “……嗯。”
  
  “去吧,讓你爹幫著好好準備準備,我諸葛家要風風光光把兒子嫁出門。”
  
  “娘,爹。”
  
  “嗯?”
  
  “我不後悔。”
  
  “……那就好。”
  
  **********
  
  言猶在耳,物非人非。
  
  我再也不願去回憶成親那晚及至後來發生的種種種種,即便它們日後夜夜入我夢中,一刻不得安寧。
  
  貶入賤籍,發配流放,途經菜市口出城的時候,我坐在囚車裡,木然看著地面上大片大片乾涸的刺目殷紅,空氣裡飄蕩著一股凝散不去的血腥味,耳邊有人在說及前兩日諸葛一家及其舊部被集體砍頭的慘狀,我只覺中人欲嘔,即便腹中數日粒米未進,卻是吐得撕心裂肺、昏天暗地……
  
  車行數十日,有強盜來襲,卻是見人就殺,我渾渾噩噩,閉目等死,心中一個聲音冷笑不休:終是來了,能忍這許多時日,真不愧是成大事者!
  
  耳邊“哐當”一聲,卻是有人斬斷鎖鏈,於刀光劍影中救我出去,可她們只有兩人,勢單力孤,只打開牢籠,讓我獨自逃生,便又轉身揮劍迎向來襲眾人。
  
  我呆坐片刻,只覺生亦何歡、死亦何懼,但想及病弱睿智的娘親、堅韌要強的爹爹,以及那諸多疼我入骨的婆姨叔伯……如今都已化為一腔熱血、滿堆屍身……
  
  ——呵,諸葛瑾,你,有何面目去見他們?
  
  我跌跌撞撞逃出那裡,渾然不覺衣衫襤褸、亂髮披散,在野地裡躲了幾日,終是支援不住昏睡過去。
  
  醒來時,發現自己被人捆綁結實,如豬崽般搬運上山。
  
  原是剛脫虎口,又入狼窩。
  
  我成了一群山賊的木頭玩物。玩膩了,也就扔到秦樓楚館換兩個酒錢。
  
  我從未想過此生還會再見到……她。
  
  我恨她!
  
  我當然恨她!
  
  若不然,該如何解釋兩年來,我無數無數次想起她時,如行屍走肉般的麻木裡,突生出一股切齒衝動,恨不得食其肉啃其骨,恨得連整個心臟都幾乎皺縮起來。
  
  ——我要讓她痛!
  
  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深深攫住了我,令我振奮、令我著迷……
  
  品鑒大會上,看到她震驚、癡迷、狂喜又痛不欲生的眼神……
  
  我想,我成功了。
  
  可是,為什麼……我的左胸腔內還是這麼痛,沉沉的、悶悶的、甚至比以前尖銳鮮明得多?
  
  ——李慕然,你走開,離得我遠遠地,遠遠地……
  
  我諸葛瑾一輩子沒求過任何人,只請你……放手!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10:07 PM

六十二 ...

  鄒衍一直很奇怪,那位曾被小五稱作“一”的女殺手特意指出“小五很純粹”是什麼意思。如今相處近一個月,她算是明白過來,這娃哪是什麼純粹,簡直就一野生生物。沒有是非觀念,沒有善惡之別,全靠本能和直覺生存,天真而又殘忍。
  
  他對鄒家一家人,由原來的警戒防備到如今漸漸習慣,特別是麟兒和心素兩人,偶爾還能和他平和地交談幾句。
  
  他無父無母,從小便在組織裡長大,每日除了練武就是相互廝殺,勝者取代敗者的地位,敗者則只有死路一條。他運氣不錯,一路下來,雖然幾次差點喪命,但總算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幹掉了對手。這次受傷就是因為排名第六的‘六’找到了他,她一擊之下,偷襲成功,他則勉力逃亡,後來碰到了來尋找他的“一”,按照規定,第三人是不可插手干涉組織內部排名廝殺的,但“一”卻違反了規定,不但救了他把他藏到鄒衍家,還跑去將追殺的小六引往別處……
  
  鄒衍窘了,原來他們家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居然屈服淫威,收留了一個這麼危險的人物。
  
  “我說,你把這些都說出來,就不怕我們會趕你走?”她半是驚訝半是好奇,還帶著濃濃地後怕慶倖。
  
  “……”好吧,人家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擦拭劍身,壓根兒就沒理她。
  
  “心素。”鄒衍跟自家夫郎求救。
  
  “咳……小五,你為什麼會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說出來呢?”賢慧夫君會意。
  
  “你問的。”簡簡單單三個字,小五繼續不疾不徐地擦劍。
  
  “那若是‘六’找過來……”心素循循善誘道。
  
  “我會把她殺了。”就像是在說“今晚天氣很好”,小五完全不覺得這有什麼好擔心的。
  
  “可你的傷……”
  
  “好了。”小五抬手挽了兩個劍花,還劍入鞘。
  
  “這樣你不就可以離開了?”鄒衍雀躍地插嘴。
  
  小五終於施捨了一個淡漠的眼神給鄒家家主,開了金口道:“一讓我在這等她。”頓了頓,續道,“若你要趕我走,我就先殺了你。”
  
  “……”鄒衍口吐白沫,吐血三升,表示與非正常人類果然無法交流。
  
  回到屋裡,某人正想抓著自家夫郎,好好教育他要與異類保持距離,以免影響胎教。
  
  刑心素微皺著眉頭,拉著她坐到了桌子旁。
  
  “妻主。”他若有所思地開口。
  
  “嗯?”見男人認真,鄒衍也不禁收起了戲謔的情緒。
  
  “有件事我稍微覺得奇怪,那個叫‘一’的女人似乎……有些古怪。”
  
  “噢?”知道心素絕不會無緣無故說這種話,鄒衍認真聆聽。
  
  “小五說過,‘一’送他來之前,曾讓他安心待在我們家,還說有機會可以學學針織料理……他一個以暗殺為職業的男子,為何那女人會這麼交代?……而且,她讓他不管聽到任何風聲都不要露面,儘量隱蔽自己,不要做任何會引起別人注意的事情……這似乎……”
  
  “似乎很不合常理?”鄒衍握住男人交握的雙手,安撫道,“確實有些奇怪,但這與我們無關,不是嗎?我現在唯一擔心的是,他會不會給我們家帶來危險?說實話,收留他本就是冒了很大風險的,若不是看在他曾經護衛過我們家的份上,即便利刃加身,我也絕不會答應留他養傷。不過要是他的存在會威脅到你、麟兒還是爹你們中的任何一人,我寧願……做個忘恩負義之徒。”
  
  刑心素的目光柔和下來,無奈中夾著一點甜蜜,反手抓住女人的手腕,帶著一絲嗔意輕道:“瞧你!說得什麼,連忘恩負義都跑出來了。”低歎一聲,他語帶憐意,唏噓道,“小五也是個可憐人,吃了那麼多的苦,見慣了血腥黑暗,一顆心卻仍如赤子般透亮……他就像個孩子,只要有人對他一分好,便會還其百倍……”
  
  “看樣子,心素喜歡他?”鄒衍走過去摟住男人往軟榻走去。
  
  “嗯。”刑心素起身,“小時候很想要這麼個乖乖的弟弟。可是二弟出生後,二爹連見也不願讓我見一面……”
  
  “弟弟啊……也好。”鄒衍輕聲嘟囔,也不知好些什麼。
  
  自從那日過後,心素隱約覺得自家妻主對小五的態度發生了些微妙的變化,防備或許依舊,可那種對陌生人的疏離與隔閡卻是淡了許多。小五起先有些困惑,但不久也便習以為常,只是以前那種非常漠然地說要殺了鄒衍的話漸漸很少提及……
  
  這一個月很快過去,不管是“一”還是李然都沒有任何回返的消息。
  
  小五某天趁月黑風高的時分出去了一趟,回來後,一向面無表情的臉上似乎微有些波動。
  
  後來聽心素說,“一”似乎給他留了訊息,說臨時有事,歸期不定,讓他繼續好好隱藏自己。
  
  花光了李然留下的五百兩,鄒衍漸漸開始為以後包下豔青的銀兩犯愁,畢竟軒綺閣不是積善坊,言墨主事儘管能通融幾日,卻也難堵悠悠眾口,再加上邊上還有一群色欲熏心的老色鬼們虎視眈眈地準備嘗鮮。這錢可是刻不容緩!
  
  沒等這邊想出主意,師傅那邊傳來一個“好”消息。
  
  “我知道你個崽子不願窩在風來鎮。如今鄰郡郡都我一個姐妹那兒說她少了個副掌櫃,怎麼樣?想不想去試一試?”
  
  “師傅,徒兒這陣子忙著哪,您別拿我消遣了。”
  
  “呸呸呸!你當老婦不知道,成日裡為了個冷得像塊冰的男人跑軒綺閣……小倌嘛,玩玩可以,可別認真,我聽說你夫郎懷了身子,別太過分了啊!”
  
  ——呃,這好色薄幸的名聲她還擔定了不成?
  
  “是,多謝師傅教誨!”
  
  “嗯,這就好。對了,我跟你說的事你放在心上,好好考慮一下,儘快給我答覆。”
  
  “我……”不……
  
  “……她這人特較真,不寫封回信給她,一準又叨念,你說這白紙黑字又不能生錢,她……”
  
  ——等等,白紙黑字,生錢,夫郎……唔……她是不是有什麼忘了?
  
  鄒衍靈光一閃,拍拍腦袋,一路飛跑回家,一臉興奮地找到心素,征得他同意,將他平日整理來留作紀念的故事集“唰唰”整個封面,上提《羅貴說書》四字,屁顛顛跑到秦姨家,請求以她的名義賣給書局出版。
  
  秦姨自從有鄒衍這個狗頭軍師源源不絕的故事素材,其說書的創意與水準又上了一層臺階,她講的故事往往獨具匠心,令人耳目一新,大夥口耳相傳、津津樂道。此時,若是不失時機推出這本《羅貴說書》,說不得會流傳後世,成為一代說書大師……
  
  秦羅貴自是明白其中道理,所以當鄒衍提出,此書出版後,一切利潤兩人五五分賬,且秦姨先預付五百兩給鄒衍時,非常爽快地就簽下契約。
  
  “唉,也難為你絞盡腦汁地想辦法湊錢。小然那孩子還沒個信呢?”秦姨將五百兩銀票交到鄒衍手裡,語帶感慨。
  
  “估計是事情有些棘手。”鄒衍笑著接過,眼中因想起音信全無的大姐掠過一絲擔憂……
  
  京城魚龍混雜,水深池大,大姐勢單力孤,想要就此脫身,怕不是這麼容易的一件事吧。



六十三 ...

  兩年未來京城,風塵僕僕的李然翻身下馬,忽然有種恍如隔世之感。她早已習慣了偏遠的集鎮、狹窄的街道、嘈雜的早市……只感覺周圍的一切如錦繁華與自己格格不入。大將軍府前兩尊石獅如舊,守門的下僕卻一臉肅然地將她攔在門外……曾幾何時,這承載了她兒時所有記憶與歡樂的地方,竟已變得如此陌生?
  
  李慕可接到稟報,親自到門口迎接,發現長姐正負手而立,微仰頭眯眼看向自己方才來時的方向,那裡……有其心之所系、魂之所牽的人……
  
  姐妹相敘,自有一番親熱。
  
  李慕可將李然帶至娘親臥室,自己先退了下去。
  
  李舒慶的病情看來果真十分嚴重,兩鬢斑白,臉頰消瘦,無神的雙目死死盯著走進來的李然,張了半天嘴卻也只吐出幾個含糊不清的詞。
  
  “孽障!”“還有臉回來!”“來看我幾時被你氣死嗎?”……
  
  看口型神態,來來去去無非就這幾句。
  
  李然面色淡淡,心中有些惻然,想天下兵馬大元帥,當年是何等叱吒風雲、威風凜凜,如今也不過是個風燭殘年、行將就木的老太婆……
  
  她默默站了一會兒,開口道:“兩年前,我敬你信你,來不及分辨真假,就傻傻跑去北邊,去尋找我那被發配至南方的新婚夫郎,若不是一場大病拖住步伐,讓小可及時找到我,只怕如今我早已遠出塞外,在茫茫戈壁草原中渺無希望地尋找一個根本就不曾到過那兒的人……”
  
  “你教過我們斬草要除根,所以便派人追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剛剛家破人亡的男子……而那男人竟是你剛剛過門的女婿,是你女兒準備攜手共度一生的良人……元帥,你好狠的心!”
  
  “你生我養我,我本該侍奉你終老。可是有些事,做了,便要承擔後果。你是我母親,卻是我夫郎的仇敵、更是差點害死我夫郎的死敵……我只願,此生恩仇相泯,再無相見之期!”她音量不高,語氣淡淡,卻是字字清晰,聽得李舒慶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眼中似要噴出火來了,喉間不住發出“胡嚕胡嚕”的含混聲音,隱約聽出是個“李-慕-然”。
  
  “李慕然?哼,早在兩年前知道真相的那刻開始,她就已經死了!請元帥記好了,我叫李然,只叫——‘李然’。”說罷,她抬腿跨出房門,再未回頭看床上氣得老淚縱橫,面容扭曲的老人一眼。
  
  人在做,天在看。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
  
  月夜花園,涼亭裡,姐妹二人對坐把酒。
  
  “真不願原諒娘?”李慕可替李然斟滿酒杯,低聲輕詢。
  
  “沒什麼原諒不原諒的。”李然搖了搖腦袋。
  
  “其實當年她讓你去北邊,倒真是出於愛護之意……”
  
  “我明白,讓個不成器的女兒去吹吹烈風,清醒一下腦袋,別再和罪臣之子攪和在一起。過個一年半載,想必有再多濃情也轉淡了……”她輕嗤一聲,端起酒杯鄭重道,“大恩不言謝!姐姐還沒好好敬敬你,對我夫妻諸多維護照拂!”
  
  “大姐言重!”李慕可舉杯對飲,頓了頓,道,“……你當真要離開?”
  
  “這李府的一切本就是你的!”李然雙目平靜,語聲溫暖,“我自小在外野慣了,更想好好陪陪瑾兒……還請妹妹成全姐姐的一點私心。”
  
  “那就……請姐姐死上一死吧!”
  
  ——延慶四年,女帝於微服賞花途中被刺,同行人眾,月前剛剛傷癒回朝的左騎將軍李慕然英勇護駕,終因傷勢過重,不幸而亡。女帝追封其為“護國大將軍”。
  
  **************
  
  李府某密室內,本已昭告天下,稱其亡故的李然安靜躺在床上,雖呼吸緩慢、面色蒼白,但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個已死之人。
  
  “傷口處的疼好些了?”李慕可步入屋內,手中端著一碗湯藥。
  
  “沒事,一點小傷。”李然聽到腳步聲,緩緩睜開眼睛,有些中氣不足地虛弱道。
  
  “當胸一劍,再差幾分便直刺心臟,恕小妹無知,如此也能算是小傷?”李慕可皺了皺眉,終是忍不住出口,“我早跟你說過,演戲而已,姐你為何如此拼命?”
  
  提起這個,李然也忍不住蹙眉:“那刺客那時的殺意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不然如何能騙過個個比狐狸還精明的老傢伙?”
  
  “小可。”李然微加重語氣,續道,“莫和我打馬虎眼。說清楚,為何那刺客肯冒天下大不韙和性命危險陪你我演這場戲?”
  
  “不過互相利用而已。”李慕可放下藥碗,略扶起李然,安撫道,“姐你受了傷,就安心養傷好了,其餘的事是將軍府內務,姐姐還是不要多想比較好。”
  
  “……”李然側頭看向線條冷峻、神色淡漠的同母異父妹妹,不知什麼時候起,那個小小軟軟,撒嬌著撲到自己懷裡,信賴無比地說“可哥最喜歡姐姐了”的妹妹,已經長這麼大了。將軍府內務……嗎?也對,這一切早就已經與她無關!
  
  “小可,我上次交代你派人替我送去風來鎮給結義姐妹鄒衍的錢銀,不知已經送到沒有?”喝完藥,李然又想起一事。她這些日子忙著謀劃脫身,就把這事交給李慕可去辦了。
  
  “放心。”李慕可沉聲道,深邃黑眸在李然看不見的地方微微眯起,神情若有所思。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10:08 PM

六十四 ...

  鄒衍近些日子可謂焦頭爛額,不僅想盡辦法要湊錢填軒綺閣那個無底洞,還聽過往旅商講天下兵馬大元帥的長女護國大將軍李慕然英勇殉國?
  
  雖然想過這很有可能是大姐的脫身之計,但……兩個月來,沒有半點消息,不得不說,這讓她有點擔心了。
  
  豔青每次見她行色匆匆,眉宇間籠著一層憂色,有一日終忍不住道:“你也算仁至義盡,為何還要管我死活。”
  
  鄒衍驚訝地看向這個第一次正眼看她的男人,輕笑了笑,道:“若有一日,換做是大姐受我之托,她也會這麼做的。”
  
  豔青不說話了,微蹙眉深深看了鄒衍一眼,轉過身去整理李然留下的那疊戰術兵法。或許,他也並不像自己表現出來的那樣,對李慕然死亡的消息毫不動搖、漠不關心?
  
  這一日,鄒衍正抓著腦袋想怎麼從摳門的師傅那挖出些錢來……嚴明說天字一號房的客倌指名要見她。
  
  她邊走邊疑惑地撓頭,待敲門得到應聲,便小心推門一看,竟是見過一面的慕容大財神,連忙堆起滿臉笑容,殷勤招呼道:“客倌,您叫小的來,可是有何吩咐?”
  
  “那一百兩黃金花完了?”慕容亭閒適地坐在雕花太師椅上,捧著茶杯,半揭茶蓋,輕吹吹泛起的茶末。
  
  ——怎麼?不會是這節骨眼來要她還錢吧?呵,那她現在還真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了。
  
  鄒衍腦中胡思亂想,臉上討好地笑道:“是。還得多謝客倌打賞!”
  
  “跟我說說,你一個每月吃穿用度最多不過三四兩的普通人家,怎麼這麼快就花光了一筆重金?”慕容亭還是那副不緊不慢的態度,充滿了上位者的優越感與居高臨下。
  
  鄒衍心頭微有不悅,但在如意樓呆久了,什麼刁鑽古怪、狗眼看人低的權貴富豪沒遇上過,便也不以為意,繼續笑著道:“就小的那點破事,鎮裡下至八歲小孩、上至八十歲大爺大媽,還有哪個不知的。客倌您大富大貴、大人大量,就別消遣小的了。”這倒真不是假話,她鄒衍如今也算成了風來鎮一則傳奇,由混混地痞到酒樓跑堂,由身無分文到身攜鉅款,剛發表了一番賺人熱淚的疼夫宣言,轉身就跑去軒綺閣長期包養了一個小倌,置家中懷孕夫郎於不顧,最為神奇的是,不管誰想打她鄒家的主意,還沒摸上門邊呢,就無緣無故被放倒,醒來後必定赤裸地被扔到大街上……
  
  咳,關於最後一點,鄒衍曾私下讓心素跟小五提過意見,人小五極認真地問:“不是你們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輕忽’嗎?難不成我該砍了她們的手腳?”
  
  “呃……你一個男兒家,去剝女人的衣服總歸不太好……”
  
  “噢,沒事。”小五拔劍出鞘,看也不看,只見劍光閃了幾下,院子裡一株剛打起花苞的迎春花,立刻只剩幾隻光溜溜的枝條樹幹。
  
  風吹過,一地零星嫩黃殘花……
  
  鄒衍摸摸鼻子,只道:“甚好,呃……甚好……”
  
  唔,扯遠了,反正她鄒衍最近的聲名在風來鎮可謂如日升天,可惜,就是沒幾句好聽的。
  
  “哼……”慕容亭輕笑一聲,丟開手中茶盞,撩袍起身,負手踱了幾步,又轉回來,站到鄒衍面前,“癩鄒兒啊癩鄒兒,你可真有意思!”
  
  “……”
  
  “為他人作嫁的事我看過不少,但是像你這麼心甘情願的倒還真沒幾個。”
  
  鄒衍心中微動,裝傻道:“……小的愚鈍,不知客倌所指什麼?”
  
  “你願意繼續裝傻充愣,就由得你。不過有件事,我需得問你,你覺得樓兒怎麼樣?”
  
  “……誒?”鄒衍一愣,心中莫名升出一種不詳的預感……
  
  “說!”
  
  “呃,慕容公子乃人中龍鳳,小的不敢胡亂評議。”
  
  慕容亭打開桌上木匣,盒子裡滿滿金光閃閃的元寶,簡直耀得人眼花:“說一句真話,十兩黃金,說一句假話或是不說,信不信你今日便可捲舖蓋走人?”
  
  ——信!怎麼不信?師傅她這麼愛財的人,哪會得罪您這尊活生生的財神爺?可老大您不是慕容家下任家主嗎?你們家生意不是遍佈各郡嗎?您不是該忙得腳不沾地、夜不宿枕嗎?哪來的美國時間總跟她這麼個小人物耗著?
  
  面對赤/裸裸的糖衣炮彈,極度缺錢、簡直妄想點石能夠成金的鄒衍無恥地屈服了。
  
  “恕小的直言。慕容公子形貌俊秀、性情活潑……”眼看著慕容亭作勢要將木盒蓋上,鄒衍連忙直奔主題,“可惜個性稍嫌跋扈,做事全憑喜好,行為手段太過狠辣陰損……”
  
  眼看著一句話一錠金燦燦的金子被拿出匣內,圓呼呼、胖墩墩地擺在桌面上。一錠、兩錠,說到第三句話的時候,慕容亭先狠狠瞪她一眼,再重重將第三錠放下。
  
  鄒衍擦了把冷汗,好像……似乎……確實是太過直接了些,難怪人家姐姐接受不了。
  
  有技巧地數落了一通缺點過後,鄒衍最後道:“不過,自尊心很強,也挺有骨氣,令人刮目相看的堅強。”
  
  “……堅強啊?”慕容亭喃喃自語,嘴角忽然勾起一縷意義不明的笑意,看向鄒衍的目中充滿興味,“知道嗎?我這個寶貝弟弟平日裡在家中可是蹭破一點皮都要撒嬌半晌的嬌氣包。呵,堅強!”
  
  “這……”鄒衍詫異地語結,頓了頓,方道,“或許,人都是具有多面性的,不同的環境下人的表現會有所不同,就鄒某看到的慕容公子,確實足以稱得上‘堅強’二字。”
  
  “你是說不同的環境能改變一個人?”慕容亭雙目發亮,興致盎然地追問。
  
  “唔……嗯……或許……”鄒衍本能地覺得危險,只得胡亂應道。
  
  “不是或許!是一定!”慕容亭一掌拍在桌子上,似乎很是振奮,像她如此身份,情緒如此外露,簡直少之又少。
  
  鄒衍心中警鈴大作,卻苦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只得聽天由命,作死魚狀……
  
  果然,慕容亭振臂一揮:“桌上的金子你可以都拿去,但是有一條,你需得把我弟弟教好了!”
  
  晴天轟雷!
  
  鄒衍被震傻了。
  
  ***************
  
  打發了呈呆若木雞狀的鄒衍出去。
  
  一直跟在慕容亭身邊的蘇世禮走進房中:“亭主,真要將公子交給這麼個胸無大志的潑皮來管教?”
  
  慕容亭立在窗口,向遠望去:“胸無大志或許是真,潑皮嘛,呵,如此潑皮,倒也有幾幾分意思。”
  
  “世禮……不明白。”
  
  “有幾個潑皮能和‘大聖手’的嫡傳弟子稱姐道妹的?有幾個潑皮能和天下兵馬大元帥的長女肝膽相照的?有幾個潑皮能對飛來的一筆橫財不是欣喜若狂、得意忘形的?有幾個潑皮能對往上爬的機會一口回絕的?又有幾個潑皮會對‘夫郎’曾有過別的女人的孩子毫無芥蒂,甚至視如親生?現如今她的小院裡竟住了個連我們的人都打探不了的高手……哼,若不是她從小到大的身世經歷都在情報上寫得清清楚楚,我實難相信現在的她會是以前那個眾人皆知、扶不上牆的無賴混混!”
  
  “可……就算如此,亭主又為何要選她……公子不是很討厭她嗎?”
  
  “世禮,我知道你的心意。可你絕非引導樓兒入正途的上好人選。你對他太過縱容遷就,而他也仗著你的寵愛胡作非為!”
  
  “鄒衍,她確實是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但她是目前為止,唯一一個樓兒即便意氣用事,靠逞強也要在她面前堅守驕傲、保存顏面的人,而且,不得不說,那女人有那麼點小聰明,既能惹得他炸毛,也懂得如何順毛,呵,一物降一物,也許樓兒這回就是遇上剋星了。”
  
  慕容亭說完,回頭掃一眼臉色暗淡難看的蘇世禮,輕斥道:“你在擔心什麼?!堂堂女子為了男人失魂落魄,即便物件是我弟弟,我也只會瞧不起她!我告訴你,今日我慕容亭把話說在這裡,即便樓兒真有什麼想法,也絕不可能發生任何事!一是我不會允許,二麼,……哼,那女人,太清楚自己要什麼了……”
  
  *****************
  
  鄒衍有些恍惚地抱著一箱金子走在路上。
  
  普通沒誰有她這麼幸運,也沒誰有她這麼倒楣的吧?先是“悶葫蘆”小五,現在又來一位任性刁蠻的慕容樓……天,難不成她鄒家啥時候成青少年管教所了?可就算是,也得經過她這個管教同意不是?可瞧瞧他們倆的家長,一個用武力脅迫,一個用財力壓人……
  
  ——呀呀呸的!她鄒衍就是個軟柿子,任人搓扁揉圓!
  
  就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原來以前那一百兩黃金是試金石哪,哼,如今這算怎麼回事?通過考驗了,所以委以重任?她要不要多謝慕容亭的慷慨大方與慧眼賞識?
  
  心中有股焦躁的怒火悶悶燃燒,一個多月來替大姐擔憂,以及對錢財的煩惱,鄒衍覺得自己都有些心浮氣躁了……
  
  她加快步伐趕回家,想早一刻見到老爹慈愛的面容、兒子可愛的笑臉,以及任何時候都能讓她安心的他。
  
  冷不丁一拐角處站著一個她不怎麼想見的老熟人。
  
  雷小寶。
  
  ——天!她現在完全沒有心思應付這頭蠻牛。
  
  剛想遠遠地繞過去,雷小寶沉著臉喊住她:“鄒衍。”
  
  相識至今,她從沒有如此認真地叫過鄒衍的名字。鄒衍一愣之下,倒也停住腳步,詫異地看向她。
  
  “我不會輸給你!”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鄒衍疑惑地蹙起眉頭,微歪了腦袋努力思索……但她這副樣子,卻被雷小寶理解為挑釁與不屑,便更大聲地宣言道:“我絕不會輸給你!更不會讓你看不起我!你等著!我一定會做的比你更好!”
  
  她捏了捏有力的拳頭,轉身大跨步而走,看背影很有幾分雷厲風行的虎虎威勢,可惜,留下一頭霧水的鄒衍,換了個手抱住沉重的木盒,搖搖頭小聲嘟囔一句:
  
  “神經!”



六十五 ...

  當胸那一劍,確實給李然的身體帶來了很大的負擔,儘管她心急如焚、歸心似箭,也不得不聽從李慕可的建議,留在府中秘密養傷。
  
  成日耐著性子躺在床上,感覺骨頭都快僵硬了,當李然再一次提出自己傷勢已大好,想回去風來鎮時,李慕可臉色平靜、沉吟片刻,道:“姐姐既然心意已決,那小妹也不再強留。但請再寬待些時候,我安排人送您出城。”言罷,剛想舉步……
  
  “小可。”李然出聲喊住她,一雙沉肅端凝的黑眸認真凝視住回過頭來的妹妹,“你該知道,我這次回來,不單單是想求得脫身……”
  
  “姐姐。”似是不想再聽她說下去,李慕可打斷李然的話語,回視著她的目中波瀾不驚,“整日悶在屋裡確實無趣得很,這裡和我的書房相連,你若有興趣,不妨去那邊看看。”
  
  她說完,最後深深看自家長姐一眼,轉身離開密室。
  
  李然靜坐了一會兒,歎口氣,用力閉上眼睛再睜開,起身經密道進入李慕可的書房。
  
  小可小時候酷愛讀書,天文地理、兵法佈陣、經史子集、甚至鄉野雜文……李然每次外出,最大的一件事便是給她搜羅各種書籍,及至後來自我放逐,連吃飯住宿的錢都輸完了花光了,也會記得給她留一點買書。但妹妹卻是個不善於分類整理的人,書堆的到處都是不說,甚至有時還把自己埋在裡面……
  
  但如今李慕可的書房裡,儘管書冊數量龐大的令人吃驚,卻是歸類的井井有條,一眼看去,不見絲毫雜亂無章,分門別類,甚是清晰明瞭。
  
  “果然是……長大了……”李然輕聲感慨,欣慰中帶了點莫名失落。
  
  她沒去管那些架子上的書冊,而是徑直來到小時候姐妹倆藏零食的地方,輕輕打開暗格……
  
  果然,裡面是一本泛黃的舊冊子,乃是諸葛瑜當年遺留下來的手稿,裡面記載了她戎馬一生、守城佈陣的心得,雖是匆匆寫就,有許多不盡不詳不夠完善的地方,但對於她僅憑一己之力,就阻擋本朝十萬鐵蹄長達十年之久的傑出才能,實是不得不令人歎為觀止,連帶對這本幾乎不為人知的小冊子也引起李家的高度重視。兩年前,諸葛家被抄家滅族,李舒慶得此小冊,如獲至寶……但如今,該是物歸原主的時候了!
  
  李然伸手拿出冊子,發現書中竟還夾了一封信。
  
  她有些奇怪地抽出信封,一看字跡,雙目微凝,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
  
  “小可。”回到居住的密室,見自己想找的人正安靜地候在桌邊,李然微蹙了蹙眉,走過去坐下,拿出信件放到桌上,沉聲開口道,“解釋。”
  
  李慕然神色淡然地端起茶杯,瞟一眼寫著“鄒衍啟”的信封,不以為意道,“也沒什麼,只是……有些倦了這姐友妹恭的遊戲。”
  
  李然眉梢微挑,眉宇間的褶皺卻是更深,口氣愈發低沉:“原、因。”
  
  “姐姐,當年娘屬意你做繼承人,說是文武全才、智勇過人……”她姿勢悠閒地輕刮茶盞,眼睛注視手中杯蓋,“呵,如此聰明之人,是當真以為我不知道我爹是怎麼死的?還是說,你真不知道你爹為什麼會瘋到投井自絕?……莫再自欺欺人、粉飾太平!我們這姐妹情深的戲碼就演到今日便散場吧……”
  
  “小可……”李然的眼底深處劃過一抹痛心。
  
  “姐姐,容我最後喊你一聲。我肯助你不過順勢而為,也是看在小時候你的諸多照拂,不過也僅此而已,這將軍府的一草一木與你再沒有半分瓜葛,我以後也再不想看到你!”李慕可拿出一個深藍色小包裹,扔到李然面前,冷淡道,“路引與銀票,都是些你們以前資助過的退伍兵士及其家眷還回來的借款和紅利,你對外稱病,我只好代你收了,可偌大將軍府實在不缺這麼點銀子……”
  
  她輕呷一口清茶,忍不住皺了皺眉,移開嘴邊,一翻手,整只茶盞落地,發出“啪”一聲碎響,瓷片紛飛,水漬四濺,嗟道:“嘁!淡了。涼了。”
  
  “……如此,小妹這便告辭了!”見李然雙拳緊握、骨節泛白,垂眼呆呆看著地上四散的碎片,李慕可一撩長袍,起身舉步,待走到門口,又似忽然想起什麼,停住腳步道,“啊,欺君乃是誅九族的大罪,李姐該不願見到恩人全家人頭落地吧?還請,一路、珍重!”
  
  說完,她幾步邁出密室,再無一絲留戀,只剩下李然一人孤零零枯坐在一地狼籍的屋子裡……
  
  忽然,僵硬的身體微動了動,李然驀然抬頭,雙目眯起,似是想起了什麼,飛快地起身收拾東西……
  
  ——天!快兩個月了,三妹那竟是沒有收到任何銀錢和自己的消息……該死的!也不知他們到底怎麼樣了?
  
  ***********
  
  夜晚,無星無月。
  
  將軍府的花園裡,同一座涼亭,同一副石桌凳,卻只有一人於黑暗中靜靜獨酌。
  
  “人走了?”旁邊的小徑上,走來一位男子,聽聲音很是溫雅悅耳,帶著一種寬和與撫慰人心的力量。他的步伐不疾不徐,似是對這裡的地形很是熟悉,連黑暗都不能阻擋他順利地靠近李慕可,摸索著拿下女人手裡的酒杯,放在鼻端輕輕一嗅,道,“三十年的女兒紅,可不是被妻主這麼糟蹋的。”
  
  李慕可輕歎了口氣,往後靠了靠,將身體一大半重量交給男人:“你怎麼找來了?”
  
  “半夜醒來,不見自家妻主,不該起來找上一找嗎?”男子放下酒杯,手指在女人太陽穴上輕輕按摩,“明明是最心軟不過的一個人,為何總喜歡唱那黑臉?”
  
  “沒有姐姐,便沒有今日的我。”李慕可的語氣平靜無波,但不難聽出其中蘊含的深切孺慕,“雖說她待我的好,其間究竟隱藏了多少愧疚與贖罪,誰也說不清……但從小失怙、無人陪伴的我,有這麼個優秀的姐姐疼寵憐愛,一直是我最驕傲的一件事。而且,若不是姐姐一直與年幼的我同吃同寢,難說我已經被那男人害死過多少回了……”似是要將心中隱藏壓抑的情感釋放,李慕可閉目傾訴,點點滴滴都是些她還記得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卻是當時貧瘠生命裡難得的寶物。
  
  “……聽說那鄒衍是風來鎮聲名狼藉的混混無賴,我自是要替姐姐試她一試……”
  
  “……聖上似有意扶持趙淩上臺與我們李家相抗衡,娘卻突然這副模樣,如今李家式微,完全落於下風……牆倒眾人推,為求自保,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謀劃了這次刺殺,聖上懲罰了這次負責護衛事宜的趙淩,暫時遏制了趙家的囂張氣焰……能幫到姐姐,又借姐姐的‘死’挽回頹勢,也算功德圓滿、皆大歡喜……”
  
  “……你瞧,我如此精於算計,早不是姐姐當年熟悉的‘小書呆’了……”
  
  “……呵,也罷,這趟渾水既已由我蹚了,就莫要再惹得第二個人一身腥臭髒汙了,姐姐自去做她的逍遙仙人、閒散隱士……”說到這裡,李慕可睜開眼睛,抬手緊握住一直安靜聆聽的男人手腕,輕道,“而你,就陪我一起在這權力欲望的髒水裡泡著吧。”
  
  “好。無論你去哪,我都陪著。”男人彎下腰,在女人耳邊輕輕許下諾言。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10:08 PM

六十六 ...

  慕容家的辦事效率高得讓人瞠目結舌。
  
  三日後,鄒家隔壁在此居住了近五十年的祖孫三代,一家七口於一天之內搬得乾乾淨淨,連和周圍街坊道別的話語也縮減為一聲長歎,搖搖頭道一句:“走啦……”看神情、聽語氣似是喜憂參半,感慨良多。
  
  鄒衍嘴角抽搐地看著隔壁進進出出的人流,上好的雕花梨木大床、精巧的嵌絲銅鼎、鑲著琉璃明鏡的梳粧檯、寸布寸金的雲錦綢被……還有幾十隻不知道裝得什麼、零零總總、大大小小的櫃子、箱子、盒子……
  
  ——呃,這譜擺的,敢情那位小公子準備將半個慕容山莊搬來?還是說存心炫炫富,給窮人如鄒衍來個下馬威?
  
  小鄒童鞋撓撓頭,把門一關,良夫嬌子、老爹小五,五人圍坐,團團吃飯。
  
  第二天傍晚,等鄒衍從如意樓下工回來,鄰居們紛紛議論著剛搬至左近的富家大少,那排場、那講究……簡直讓眾多老實巴交、從未出過小鎮的居民看直了雙眼。
  
  慕容樓沒有主動來找她,鄒衍也樂得只當沒這回事。
  
  沒成想,晚上剛要就寢,隔壁就傳來了嘈嘈琴音,倒不見得難聽,卻如跗骨之蛆般長久縈繞耳邊,驅之不去,攪得四鄰不得安寢。
  
  鄒衍諷笑而起,問身旁自家夫君道:“心素,覺得那誰琴藝怎麼樣?”
  
  “指法嫺熟、音轉流暢、就技巧而言……可算是中上。”男人中肯地評價。
  
  “比之你如何?”
  
  刑心素望她一眼,低頭沉默,輕道:“妻主,我已多年沒有碰琴了……”他伸出雙手端詳了會兒,手指修長、骨節微凸、指甲修剪得齊整、半年多來因保護得宜,開裂的口子和凍傷的地方都已痊癒,手心的繭子褪去了些,摸起來比之前光滑了不少,“不過,若是你想聽,我可以……試試。”
  
  鄒衍心中一熱,輕覆上男人的手背,緩緩十指交纏,目光繾綣如水,柔聲道:“我想聽,很想……”
  
  翌日晚間,跟言墨打了個招呼,鄒衍直接從大姐夫屋裡抱來一架光放那沾灰的古琴。
  
  心素果然長久疏於練習,指法生疏、琴音艱澀,轉呈起折間很不流暢,鄒衍和麟兒一大一小分坐兩旁,托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男人輕輕撥動七根琴弦,他神情專注、黑眸寧靜深邃,鼻尖因為過於認真而沁出一層薄薄汗意,嘴角卻一直噙著淡淡笑意。
  
  隔壁琴聲傳來,似是故意嘲笑心素的笨拙,一段急如暴風驟雨的演奏顯示自己不俗的技巧。
  
  鄒衍見自家男人面上毫無異色,波瀾不驚間依然不疾不徐地輕挑慢剔,按自己的節拍漸漸尋找熟悉的感覺……忍不住目現異彩,露出著迷的神色。
  
  心甯、心靜、心定。
  
  樂如人,人如樂,光就心境而言,二者高下立判。
  
  果不出所料,三日後,待心素一曲松透不散、韻味悠長的《風入松》過後,隔壁再聽不見任何聲響……只是聽老爹偶爾提起某次他在後門處無意間看到隔壁僕從捧著一架被摔壞的木琴去丟……
  
  那邊鄒某人笑得見牙不見眼,這廂慕容樓氣得咬牙切齒,小腦子飛轉,擾眠不成又生一計。
  
  他知道大姐給了那個假惺惺的狡猾混蛋一筆金子,便雇了一位據說武藝高強、從未失手的神偷,去把那好色鬼包養小倌的錢都盜來……
  
  結果,他一夜未能成眠,一大早坐立不安地等著神偷的好消息,那邊侍僕羞紅著臉氣喘吁吁地跑來,說那位所謂高手與她所有前仆後繼的前輩一樣,被人扒光了衣物,赤條條扔到了大街上……
  
  “可惡!我定要讓你為戲弄本少爺付出代價!”慕容樓氣急敗壞,袖子重重一拂,梳粧檯上的梳子、發簪、首飾盒……摔落了一地。
  
  **************
  
  其實,無論彈琴也好偷盜也罷,鄒衍一直將它們當成青春期孩子的叛逆與反抗,相較于某樓以前給人下紅花,這些都只算得上無傷大雅的惡作劇,因此便也沒顧得上與他計較。但這一次,鄒衍卻真的發怒了!
  
  晚飯時分,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
  
  小五的速度一如既往得驚人,其他人還剛剛舉筷,他倒有小半碗飯滾進了腹中。
  
  “慢些,沒人跟你搶……”鄒衍輕搖頭,第三十次無奈道。
  
  “哼,瞧你那吃相,還沒有我們家乖麟兒棒!”鄒老爹不滿地瞟一眼小五,轉過頭滿臉慈愛地給麟兒夾菜。
  
  心素有些憐惜地給小五夾了些菜,輕道:“別光顧著吃飯,吃菜。”
  
  麟兒收回注視著小五的亮亮目光,朝老爹露出一個略帶靦腆的可愛笑容,正要舉起小勺舀些豆腐……打橫裡伸出兩隻筷子攔住了他的小手。
  
  “加了點料。”小五解釋,說完,悶頭繼續扒拉飯菜。
  
  鄒衍眉一挑,面色微變,迅速抓住他還在往嘴裡送飯菜的手腕,追問道:“還吃呢?!加了什麼?”
  
  “大概是強效的瀉藥。”小五砸吧兩下嘴,手腕一轉,很輕易就擺脫了鄒衍的鉗制,“對我沒用。你們不行。”他掃一眼一桌子老、幼、孕夫,視線移到鄒衍身上,“你的話……在床上躺個三五日算是輕的。”
  
  鄒衍的臉色隨著小五平淡無波的敘述一分分難看起來,她目光沉凝地看向自家爹爹:“爹,今天的菜你從哪買的?”
  
  “不可能!”鄒老爹被突發的狀況一時弄懵了,到現在才反應過來抗議道,“都是老熟人,我們家一直是那幾位老嫂子的常客啊。”
  
  “那……回來的路上有沒有遇到什麼特別的事情?”鄒衍沉吟著,心中已模糊地想到了某個人物,“或者說,以前沒有發生或是不太發生的?”
  
  “沒發生過……啊,對了,我買完菜經過隔壁時,那位沒怎麼說過話的富戶管家夫郎忽然間朝我搭話,說是鄰里鄰居,一直忙著收拾整理,也沒來得及拜訪各位街坊,還很客氣地請我進去坐了坐……不會吧?”鄒老爹吃驚地張大嘴巴。
  
  鄒衍垂眸想了想,表情和緩下來,安撫地對老爹露出一抹笑容:“也是,可能是我們想多了。”她起身收拾飯菜,續道,“不過,為以防萬一,這菜就別吃了,你們等等,我去樓裡打包些新鮮的飯菜來。”
  
  “這怎麼能算了?!衍兒,你是不是瞞了爹什麼事?”鄒老爹皺眉抗議。
  
  “爹,沒事。相信我好嗎?就算有什麼,我也會處理好的!”鄒衍筆直地回視過去,語氣裡充滿不容置疑的自信與一絲隱藏的很好的怒火。
  
  ——哼!慕、容、樓,你小子這是故態復萌?本來由得你鬧騰,但如今……
  
  鄒衍的眼睛危險地眯起,咬牙露出一絲獰笑。
  
  ************
  
  “夜晚到訪,不知有何要事?”如意樓天字房內,陳設精緻,燈光明亮,慕容亭埋首於帳冊中,頭也不抬地詢問主動求見的鄒衍。
  
  鄒衍很有耐心地等她抬頭,見慕容家下任家主許是事務繁忙、分身乏術、一時半會兒估計抬不起頭……便也安安心心地坐到一邊,很是悠閒自在、自得其樂。反正晚飯早就請人送回家了,她一點兒也不著急。
  
  慕容亭等了半天沒見回話,微凝眉,從帳冊中移開視線,見一直在她跟前唯唯諾諾、一副殷勤討好樣的鄒某人竟大喇喇坐下,還自發自動地自己倒了杯香茗,正有一口沒一口地輕啜慢品……
  
  “你……哼,膽子不小!”她先是一愣,繼而有些不悅地皺眉,丟開筆管,後背靠向舒適的靠椅,神情審視而飽含威壓。
  
  鄒衍放下茶盞,輕施一禮後輕鬆地與她對視。
  
  “看樣子,不像是來向我求援的。”慕容亭的表情緩和下來,薄唇微挑,勾勒出一絲興味。
  
  “小姐明鑒,小人還真是來向您求援的?”
  
  “哦?”
  
  “小人想要小姐的一句承諾。”
  
  “……說說。”
  
  “在慕容公子交給小人‘照料’期間,一切與其有關的事務都需得聽從小人的,其餘任何人、包括您或是他本人皆不得有任何異議!”鄒衍微笑,笑意卻未達眼底,不卑不亢、專注凝視的眼眸透露了她的認真。
  
  “我若是說……‘不’呢?誰也不敢保證你會要樓兒做些什麼,不是嗎?”
  
  “如此,很遺憾……”
  
  “怎麼?準備撒手不管,做個無信之人?”
  
  鄒衍起身,長揖一禮:“受人錢財替人消災。”直起身,她目光閃動,燭火輝映下,眼底似有不明的火焰在蠢蠢欲動,“原是想著公子養尊處優、年紀尚輕,可能受不了某些較激烈的教導方式……不過事已至此,小人進退兩難,也只得勉力做個惡人了,只盼公子到時能體會鄒某的一番苦心……”
  
  “你在威脅我?!”慕容亭的語氣裡有一絲意外與非常明顯的怒氣。
  
  “正是!”鄒衍毫不退讓,無視慕容亭氣得有些發青的臉色,朗朗續道,“比起偌大慕容家族,小人確實命如螻蟻,不值一提。可不知慕容小姐有沒有見過被逼至絕境的兔子,這一貫比誰都溫馴的小傢伙,紅目齜牙,拼盡全力,即便噬咬不下侵犯它的對手的皮肉,也定會叫她狠狠痛上一痛!!”
  
  “……”
  
  “……”
  
  一片死寂籠罩房間……
  
  “嗤……哼哈哈哈哈哈哈哈……”良久,慕容亭怒極反笑,目中異彩連連,一瞬不瞬地注視著絲毫不為自己說出此番大膽言論而感到不安或動搖的鄒衍。
  
  ——一個小小跑堂小二,竟敢威脅慕容家族下任族長,還敢在以整個慕容家為對手時,揚言要讓他們付出可觀代價!哼,有意思!
  
  如果鄒衍是那種光會空口說大話,耍耍嘴皮子的無賴,慕容亭恐怕現在就讓人亂棍把她趕出去了。但鄒衍的威脅卻絕不是毫無分量的,兩位結拜義姐、家中的神秘高手,在風來鎮、甚至整個黎郡都享有盛譽的說書大師……更不用說其他形形色色與其交好之人。她這人,自身並沒什麼過人的本領,卻似乎有能將他人吸引至身邊、不知不覺間親近她、信任她的奇特力量……就連自己,不過無意中得知有這麼個人的存在,僅見過數面,就派人詳細打探有關她的消息,甚至巴巴地將唯一的親弟送到她身邊,寄望於她能助他學好……這該是她慕容亭這一生做過的最感情用事的一個決定,只希望她——沒錯。
  
  “哼哼,得承認……”慕容亭止住笑聲,正色道,“鄒衍,你說服了我!”
  
  一句話,決定了慕容樓的命運。
  
  鄒衍最後一次深施一禮,雙目在慕容亭看不見的地方滿意眯起……



六十七 ...

  比來時還快的,隔壁富戶家的奢華傢俱擺設被迅速搬遷一空,僕從遣散,僅餘一侍貼身伺候。
  
  慕容樓惱得七竅生煙,火冒三丈、怒氣衝衝地跑來找鄒衍興師問罪。
  
  鄒衍施施然將前日晚餐端出,道:“公子若能將這些都吃了,鄒某可以考慮你的提議。”
  
  慕容樓尚顯青澀的臉龐迅速掠過一抹心虛與慌亂,但仍梗著脖子,惱羞成怒地妄圖強辯些什麼。
  
  鄒衍臉色沉下來:“我們從不是敵人,不要試圖把我變成你的敵人。”她逼近咬住下唇、攥緊拳頭的少年,“脫去慕容家公子這層外衣,你不過是個無財無勢、驕陽跋扈的被寵壞的少年。……這一點,請你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牢牢記住!”
  
  越過臉色瞬間變白的慕容樓,鄒衍眉宇間的憂色並沒有稍減,大姐到如今仍是杳無音信,實在不得不讓她往最壞的情況上去想……
  
  兩天后,鄒衍滿懷心事地從如意樓下工回家,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天的雨滴漸收,天邊烏壓壓的雲層開始散去……她仰頭看一眼愈見明朗的天空,心中企盼事情早日有所轉機。
  
  見妻主回來,心素快步從堂屋迎出來,難得地喜形於色。
  
  “慢點!慢點!”鄒衍被他唬了一跳,見這滿地潮濕、水窪,連忙三步並作兩步地上前扶住自家男人,皺眉輕責,“怎麼今日如此冒失,你要是摔著了可怎麼辦?!”
  
  “妻主,大……”刑心素沒顧得上鄒衍的責備,反是略顯激動地拽住她的袖子,剛想說些什麼……
  
  “吱呀”一聲,院門被人重重打開。
  
  “鄒姐!”年杉喘著氣一陣風似的跑進來,待見到要找的人正站在院中,擰著眉神情不悅地瞪向她,反倒一時停住腳步,愣在當場。
  
  眼見氣氛頓時有些尷尬,心素咽下快到嘴邊的話語,打著圓場道,“小杉來了?進來坐……”
  
  鄒衍也覺得是自己反應過度了,雖說自從心素懷孕後,自己一直有些神經緊張,生怕出什麼意外或者有誰一驚一乍得驚擾了自家夫郎,可小杉一直是個穩重的孩子,她如此著急,定是出了什麼事也說不定。
  
  想通此節,她臉色和緩,略有些歉意地連忙招呼年杉往裡進。
  
  年杉怕是到此時才想明白自己急如風火地跑來是為了什麼,進屋後一言未發,卻是先“噗通”一聲結結實實朝鄒衍夫妻跪了下來。
  
  “小杉!!”鄒衍驚叫道,反射性避讓一步,看了眼同樣倍感驚訝的心素,視線移到年杉身上,急道,“這是幹什麼,快起來!”
  
  刑心素見年杉一身狼狽滿臉焦灼,猜測她必有話要跟妻主說,吞下想要告訴鄒衍的好消息,默默退了出去。
  
  “不管有什麼話,你先起來。”鄒衍這時也鎮定下來,微蹙眉道,“你該知道我不喜歡有人下跪。”
  
  “鄒……鄒姐,求你……求你救救幫……小寶吧!”年杉帶著哭腔的話語脫口出口,兩行淚水終是忍不住地隨之奪眶,“都怪我!是我……我不好!我錯……”
  
  “等等,到底怎麼回事?”一聽又是與雷小寶有關,鄒衍立刻一個頭變成兩個大,但看到年杉哭得如此淒慘,還是耐著性子決定先把事情弄清楚。
  
  原來上次年杉因為雷小寶為豔青醉酒來找過鄒衍之後,將鄒衍說過的話一句不漏地學給雷小寶聽。
  
  雷小寶先是怒髮衝冠,捏緊拳頭衝動地想要來找鄒衍算帳,卻被年杉死死抱住,讓她好好想清楚鄒衍的話。
  
  那女人恨恨地放開年杉,將自己關在屋子裡兩天兩夜,出來後就發誓,她雷小寶絕對會為豔青做一件從來沒有人替他做過的事情,也絕對不會讓曾經的爛泥“癩鄒兒”有機會小瞧她“伏虎幫”老大!
  
  蛇有蛇路,鼠有鼠洞。雷小寶雖然沒有錢,卻是劍走偏鋒,從其他方面入手,她花了大量時間和精力,讓人四處打聽,輾轉得知豔青曾被一夥沒有人性的山賊擄上山……後來才被她們經人手賣入交通四通八達的風來鎮軒綺閣。
  
  那夥山賊在離風來鎮百里之外的山林嘯聚,規模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因為山高皇帝遠,再加上官府圍剿不力,便也一直這麼存續下來。
  
  鄒衍在如意樓的時候,也曾聽說過這夥賊人,甚至有過往客商因為財物被劫心疼不已、氣憤難平地破口大駡時,有同行之人不停勸慰,還偷偷說了句:“許是官賊勾結。”便立刻警覺地雙目四掃,閉口不再深談。
  
  其實,只要稍微認真思考一下,丘陵地帶,本就沒有多少險山峻嶺,那夥山賊一不恃地利、二不占民心,憑什麼官府屢次派兵圍剿、因出征而加收的賦稅是交了不少,可卻從來未見成效?說這裡頭沒有貓膩……相信的人才真是傻瓜!
  
  不過有個更大的傻瓜,居然單槍匹馬,憑著街頭打架練出來的三腳貓功夫就要去給受盡她們折磨的心上人去報仇……甚至更諷刺的是,某位當事人到如今還不知道自己有個這麼瘋狂癡迷的追求者……
  
  鄒衍聽著這個匪夷所思、天方夜譚的故事,覺得自己的頭真的開始一抽一抽地疼了……
  
  ——這是癡情還是腦殘?這是為愛犧牲還是自我滿足?那位雷某人的大腦構造是如何的,到底怎樣的思考回路才能促使她做出如此有勇無謀的蠢事?
  
  “小寶打……打小就……仗義,更重……重感情,我……我明明知……道了,還……還那樣……激她……,是是……我的錯,全……全是我不……”年杉還在那斷斷續續地懺悔與懊惱,鄒衍忍不住打斷她:“那她現在人呢?”
  
  “走了。她把家……家裡剩下的……的錢和……和房契都留……留下,還……還讓我……分給幫……幫裡的姐妹……”年杉的眼淚再次氾濫。
  
  鄒衍面色凝重起來,看來雷小寶這次應該是認真的,她並不是傻到不明白自己這樣的行為與送死無異,竟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的嗎?
  
  ——這實在是太奇怪了!諸葛瑾可是連一句話都沒跟她說過呀,甚至也許都不知道有這麼個人存在……為了一段單戀,或者說是暗戀,枉送了性命……這,可能嗎?或者說,值得嗎……
  
  “她什麼時候走的?”鄒衍追問。
  
  “我……我不知道……”年杉抹了一把眼淚,著急道,“這兩天老爹……爹讓我去山上挖……挖竹筍,我好幾天……沒沒去她家了。今天去……去了才知……知道她把東……東西都放在桌上,人……人早不見了!問……問了鄰居才……才知道,她三天前曾……托她轉告……我,說讓我把桌上……上的東西和姐妹們分……分一下,還讓……讓我別……記著她了……”
  
  “那是誰讓你來找我的?”
  
  “我……”年杉有些躊躇,眼光四飄,終是咬了下唇,續道,“我……想來,可不……不敢。後後來……碰上李……李保元,她說鄒姐認識……很很厲害的……高手。我……鄒姐,求你……求求你……”
  
  看著苦苦哀求的年杉,鄒衍很是頭痛,說心裡話,她真不太想管這檔子事,而且也管不了……可是,人家是聽了你的話受激過度才會萌生此念……人家尋死的物件是你結義姐姐的夫郎……人家一起長大的好友如今正跪在你面前懇求你的幫助,那位好友還是你相處日久、無法一口回絕的妹妹般的存在……
  
  “我去吧。”有人從內室出來,微啞的聲線,沉穩的語氣,聽起來甚是耳熟……
  
  鄒衍心情激蕩,“唰”一聲回頭,幅度之大力道之猛,讓人忍不住擔心會不會有扭傷脖子之嫌。
  
  “大姐!!!”
  
  幾步開外,換了一身乾淨衣物的李然臉色略有憔悴的看著她暖暖地笑……
  
  鄒衍搶上去,走至近前上下打量這位生死未卜的結義大姐。
  
  兩頰微陷,亮眸如昔,人明顯是瘦了一圈,但是精神倒還好。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鄒衍問。
  
  李然任她打量,聽到她的問話,眸心笑意愈濃:“三妹,似乎你每次都會這麼問。”
  
  鄒衍失笑,剛想說些調侃之話回敬回去,卻見年杉淚眼婆娑十分詫異地看著剛走出來的李然:“李姐……您,您是說……真的?”
  
  “嗯,我去救她。”李然笑容斂起,朝年杉肯定地點了個頭。
  
  “大姐……”鄒衍不怎麼贊同地抗議。
  
  李然認真地看她一眼,只輕聲喊了句:“小衍。”……我已經決定了,你說服不了我。
  
  鄒衍似乎清楚地看到大姐眼中未竟的話語,於是心不甘情不願地皺起眉頭扁扁嘴,合上嘴巴不再開口。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10:09 PM

六十八 ...

  救人如救火。送走年杉和大姐,鄒衍坐立不安,越想越覺得事情有些不妙。
  
  “心素,小五呢?”從屋內轉到屋外,鄒衍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他近兩個月一直悶在屋裡,今日麟兒纏得緊,再加上天氣不好路人不多……該是陪麟兒上街去找爹了。妻主,出什麼事了?大姐怎麼走……”刑心素憂心蹙眉,不解問道。
  
  “別急,回來再解釋給你聽。等下小五回來,讓他在家等我,我有事要請他幫忙。”鄒衍說著,安撫地輕拍了下男人的肩膀,急急出了門。
  
  鄒衍趕到秦姨家時,她正準備吃晚飯。
  
  “秦姨,跟您商量件事……”鄒衍開門見山,說明來意,“……事已至此,我心裡總不踏實,您看要不要請我二姐過來一趟。”
  
  “你是擔心小然會出意外?”秦姨的臉色也慎重起來。
  
  “雖說大姐答應我,只暗中救人,不會和那夥窮凶極惡之徒發生正面衝突,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到時雙拳難敵四手,有什麼危險都說不好……二姐方向感極差,二姐夫又是剛生產不久,我身邊事務纏身,實在脫不開手,所以,可能要勞煩您老人家出馬……”鄒衍的表情有些為難,讓秦姨這麼大年紀還到處奔波……況且還是為了自己虛無縹緲的不詳預感和一種發生率不太高的可能性……
  
  “我明白你的意思。”秦姨站起身道,“小然這次確實是魯莽了。唉……不過也難怪……小衍你的顧慮很對,有備無患總是好的。你明日去雲夢茶樓替我告幾天長假,我今夜就出發。”
  
  鄒衍大喜,遂長拘一禮拜謝。
  
  二姐自然不可能真的“活死人、肉白骨”,但她的到來絕對會是一顆大大的定心丸。況且,大姐夫身為官倌,名籍記錄在冊,想要除籍脫身,怕也非那麼容易,二姐用藥如神,當能成為一大助力。
  
  返回家中,將事情簡單和小五說了下,鄒衍鄭重地詢問他是否能助李然一臂之力。
  
  “這是……任務?”小五難得地略顯遲疑,臉上雖仍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語氣卻似又冷硬上一分。
  
  鄒衍微眯起眼睛,竟然意外地讀懂了他的情緒波動:小五他,該是有些……受傷了。或許連他本人都沒有意識到,但聽了鄒衍的話後,不知為何,小五心底某處微微泛起一絲不太舒服的感覺……
  
  “不是。”鄒衍立刻否認,看向男子的目光裡有一種超越年齡的憐惜與暖意,補充道,“不是任務。只能算是……請求,請我的弟弟去幫助我的姐姐。”
  
  “……弟弟?”小五驚疑地重複一句,目光裡飽含不解。
  
  “嗯,心素早就將你當成了自己弟弟。”鄒衍伸手,替小五輕揮下一片粘在肩膀上的樹葉,“所以,你是我的弟弟,不是嗎?”
  
  “……我,不明白……”眼中的困惑愈發濃重,小五微擰起眉搖頭。這種表情出現在他一貫平板的臉上,已算得上是一個奇跡。
  
  “以後會慢慢明白的。”鄒衍溫溫說著,並不催促,只靜靜等著他的回答。
  
  半晌,小五糾結的眉毛緩緩解開,又恢復成原先面具般的平淡表情:“我想不明白。”他按上心口處,微用力抓了下,“可我好像不討厭你這樣說。……她在哪?”
  
  ——謝謝你,小五。
  
  鄒衍閉上眼,唇角輕輕翹起,有種稍微鬆了口氣的感覺,心中壓著的沉沉重石也似乎一下減少了許多。
  
  ********
  
  兩個多月與姐夫相處,鄒衍深深瞭解他是怎樣一個聰敏、驕傲的固執男人。聰明人鑽了牛角尖,本就棘手,更何況還是這麼個認死理的執著之人。
  
  “我此生再不見她。”諸葛瑾說,眸子亮得驚人,語氣卻如死水枯井般了無生氣。
  
  鄒衍一面無奈歎息,一面在心中第無數次下定決心,非得給他來回猛藥不可!
  
  “妻主。”刑心素看著給麟兒修理玩具,卻不知不覺間走神,“哢吧”一聲拗下小木人一隻手臂的鄒衍,話語裡透露出一絲擔憂。
  
  鄒衍回神,朝心素露出溫和的笑容,很自然地伸出手想牽住男人的手,才發現手裡還有某玩具的殘骸,她搖頭好笑地放下手裡的東西,起身摟過自家夫郎。
  
  “今天有沒有哪不舒服?”鄒衍輕撫著心素有些繃緊的腰身,懷孕三個多月,小腹凸起尚不明顯,只是摸上去有些硬硬的。
  
  “沒有,這孩子和當初麟兒一樣,很乖……”提到孩子,心素的表情柔軟下來。
  
  鄒衍將他輕按著坐下,以指梳理男人黑色的長髮,說道:“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最近一直沒有時間好好陪你們,也幸好這孩子爭氣,沒敢多折騰你,不然將來看我怎麼收拾他!”
  
  心素被她語氣裡的佯怒逗得開懷,目蘊笑意,抿著嘴道:“沒見過有你這樣的娘,孩子還沒出世,就說要教訓他。”
  
  “不該教訓嗎?”鄒衍彎下腰,低聲在他耳邊道,“他讓我最寶貝的夫君受苦……還讓我這個當娘的這麼多天來看得見、吃不著……”
  
  溫熱的氣息噴灑在男人耳畔,刑心素為女人話裡的曖昧剎那間羞紅了臉,甚至連耳朵都染上了淺淺的粉色。
  
  “妻主!”男人羞窘不已,著惱地瞪過來。
  
  鄒衍眯眼輕笑,像極了一隻偷腥的壞貓,連忙討饒安撫,親昵地蹭蹭男人的側頸臉頰,靜了一會兒後,方直起身續道:“心素,等此間事了,我們離開這兒吧?”
  
  刑心素微愕,愣了愣後,微微淺笑著回了個“好”字。
  
  鄒衍沉默了半天沒等到他問諸如“為什麼?”“要搬去哪?”“什麼時候動身?”之類的問題,醞釀了很久的答案沒能得見天日,這讓她有點輕度困惑與鬱悶。
  
  “我不準備去師傅的友人那裡做副掌櫃。”
  
  “好。”
  
  “家裡的余錢被我敗光了,搬走的話可能我們又是一窮二白、要從頭開始了。”
  
  “好。”
  
  “我沒什麼大本事,也許這次就沒這麼順利能找到一份可靠的工作了。”
  
  “好。”
  
  “好什麼!你大著肚子,麟兒還小,爹也老了,沒錢我們一家就該去喝西北風了!”鄒衍嘴角抽搐,言語不能。
  
  “妻主真會讓我們挨餓受凍?”心素回眼看他,滿滿笑意與信任。
  
  “……不會。”鄒衍無力了。
  
  “嗯,‘好’。”無論你去哪,都好。



六十九 ...

  李然被滿身是血地運回來的時候,鄒衍的心狠狠“咯噔”了一下,待發現她旁邊還躺著傷痕累累的雷小寶時,頭腦立刻恢復運作。
  
  “小杉,快去請大夫!”鄒衍催促一旁被嚇得傻愣住的年杉,再看一眼和小五、大姐他們一同回來的女人——“一”,沒時間追究她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裡,朝女人匆匆點了個頭,小心扶住大姐的上半身,忙道,“搭把手。”
  
  “一”如冰雕石鑿的臉龐迅速出現一絲極細微的表情變化,稍縱即逝,別說是將全副注意力放在大姐身上的鄒衍,就連常年跟在她身邊的小五也沒有察覺。
  
  小五身上的血跡並不比大姐少多少,有幾處還明顯掛了彩,配上他一貫無波的面容,眸寒如鐵,唇抿如鋒,猛一看讓人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他眼看著鄒衍和一合力將昏迷中的李然扶進屋,自己則有些發呆地站著,似乎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心素從裡屋匆忙步出,見到小五穩穩站著時先是鬆了口氣,再看他滿身狼狽,忍不住緊鎖眉頭,幾步走到男人面前,憂慮地關切道:“小五!快進來!怎麼流這麼多血?傷得很重嗎?傷口都在哪?我趕緊給你上藥……”
  
  小五有些發愣地任心素將他拖進房中,脫下衣服露出猙獰的傷口……
  
  “我沒能護住她。”他忽然抬手,按住男人上藥的手腕,力道之大讓心素都覺得有些痛了,說話的口氣卻是毫無變化的淡漠無波。
  
  “小五……”刑心素語塞,心中驀然酸疼,這個滿腹愧疚與惶然的男子,儘管早已長成這般人高馬大,卻連最基本的情緒都不知道該如何表現……
  
  “沒事。大姐定會好起來的!”他反手重重握了握小五微微汗濕的掌心,既是說給他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送走大夫,鄒衍終於暫時得以喘口氣。去送死的雷小寶身上全是皮外傷,年杉將她接回去調養,而旨在救人的大姐身上大大小小刀傷劍傷無數,特別是胸口舊傷,似乎重新崩裂,若不是救護及時,再加上二姐的傷藥神效,差不多就要直接去閻王殿報到了,連來診脈的大夫都直呼奇事奇事,說這人已經一隻腳邁入了鬼門關,若不是胸口處有一道強勁真氣護住心脈,早就一命嗚呼。
  
  “她一人幾乎獨挑了整個山賊老巢。”“一”似乎完全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驚人的話,表情語氣毫無異狀,冰冷如極地寒冰。
  
  “呵……”鄒衍倒抽一口冷氣,震驚地張大嘴巴,隨即狠狠皺起眉,眉心出現一個深深的“川”字:“為什麼?”大姐並不是如此不顧安危、衝動逞能之人。
  
  “我和小五去晚一步。小五半路遇到與‘三’、‘七’纏鬥在一起的我,便出手相助。等我們趕到,她已身負重傷,山賊泰半被殺,大堂角落只剩幾個渾身赤裸的男子,大多早就嚇昏過去……”如此耐心詳盡的解釋,放在誰身上鄒衍都只有感激,可看著“一”那張可以刮下幾層寒霜的臉,再聽著她如機械般毫無聲調起伏、硬邦邦冰冷冷、沒有半分人氣的聲音,鄒衍莫名覺得詭異非常。
  
  “……為何如此看我?”聽聽,就連問句,都能被她說得平淡如水、冷硬如鐵。
  
  “你好像……有些不同了。”鄒衍直言道。儘管離普通人、正常人的距離還有十萬八千里,但“一”給她的印象似乎一直在努力——努力找回做“人”的感覺?
  
  果然,這句話出口,“一”非但沒有任何不悅或是惱火的表現,甚至隱隱放鬆了些……當然,要從那張千年寒冰臉上看出端倪,實在不太容易,鄒衍也僅是略作猜測。
  
  “不過,無論如何,你和小五救了大姐,還耗費真力替她續命。鄒衍對二位只有感激!”鄒衍鄭重地深深施禮,抬起頭非常誠懇地注視著“一”寒若幽潭的冷眸,說道,“多謝!”
  
  “……”

  沉默半晌,“一”闔上雙目,自行調息去了。
  
  ——這是無言以對地尷尬?
  
  鄒衍理解不能,撓撓頭,轉回屋裡去看大姐。
  
  *****************
  
  李然昏迷的這幾日,鄒衍曾去過一次軒綺閣。
  
  “……重傷垂危?”心憂數月,換來一句如此噩耗,諸葛瑾一陣恍惚……男人的眸底流露出來尚不及遮掩、渴望不顧一切飛奔而去的絕望神色,雙腿卻似被什麼無形的鎖鏈桎梏般,不但沒有前進,反而倒退兩步,閉上眼睛冷冷道,“這與我何干?”那聲音疏遠、冷酷、絕情,尾音處卻殘存著一絲沒有完全抹殺的細微顫音,聽得鄒衍心中一酸,又是可憐又覺可恨!
  
  “你此生當真不願再見她?”
  
  “是!”
  
  “很好!等她死了,我會再來通知你!……大姐夫,不,諸葛瑾,為了死去的人折磨自己折磨愛著你的活人……你其實早就已經死了不是嗎?就死在兩年前你成親的那個夜晚。哼……兩個死人,倒真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你就好好等著我把這個好消息早日帶給你吧!期待下次再見!”鄒衍冰冷一笑,帶著勃發怒氣摔門而去。
  
  自那日後,鄒衍再沒有踏足軒綺閣一步,一方面確實忙得腳不沾地,另一方面,大姐的情形實在不容樂觀。舊傷傷及心肺,雖然前次調養已近大好,但如今重新崩裂後,傷口產生了感染,就算日日有“一”和“小五”輸入真氣護住心脈,還是一日日逐漸衰弱下去……
  
  鄒衍不止一次怨恨自己的烏鴉嘴,本是一時氣惱、想刺激一下大姐夫的話語,照這樣惡化下去,竟將一語成真……她現在無比祈盼二姐早日到來,更希望大姐能撐到那個時候……
  
  “妻主!”心素驚叫一聲。
  
  鄒衍連忙沖入房內,見心素正站在床前,拿著布巾,焦慮無措地看向床上的病人。
  
  一直高燒不退、昏迷不醒的李然終於出現了大夫最為擔心的一種情況——呼吸困難。看著滿臉憋得通紅,本能地張嘴大口吸氣的大姐,鄒衍只覺雙腿發軟,幾乎趔趄著兩步奔到床前,解開她的衣領,抬高些頭,輕撫她的胸口以幫助她呼吸……
  
  過了好一會兒,終於漸漸平靜下來的大姐含糊地輕喃幾聲,再次昏迷了過去……
  
  ——瑾兒……嗎?
  
  鄒衍貼在大姐唇邊,聽明白了她想說的話,眼中積蓄已久的淚水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她咬牙承諾:“大姐,放心。我就算用綁的,也把他帶來見你!”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10:10 PM

七十 ...

  “她死了。” 鄒衍滿眼血絲,神情憔悴,紅著眼眶再次出現在軒綺閣內,一字一句緩緩道,“諸葛瑾,祝賀你!你成功了……”
  
  諸葛瑾臉上最後一絲血色褪得乾乾淨淨,本不健康的臉色瞬間慘白一片,他猛得用力撐住桌角,木然地看著鄒衍一開一合的嘴巴,只覺眼前陣陣發黑,卻完全無法理解她在說些什麼……
  
  ——她死了……誰?誰死了?為什麼……為什麼這裡會這麼痛?好痛!痛得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他用手死死抵住心口的位置,指節青白,嘴唇顫抖……
  
  “怎麼?不想去送送她?放心,以後你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鄒衍眼神悲哀,口氣沉重,看著諸葛瑾的樣子就像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笑話。
  
  身旁人影一晃而過,鄒衍搖頭輕歎,滿心苦澀:“……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她追著諸葛瑾,想給男人引路。
  
  路遇言墨吃驚地看著一前一後全像不要命似的飛奔的兩人:“豔青,鄒衍,你們這是……”
  
  ——這是個曾默默喜歡大姐的男人啊!
  
  鄒衍下意識停住腳步,眼神複雜地看了眼言墨。
  
  見她眼下青影嚴重,神色怔愣淒然,言墨皺了下眉後,立刻反應過來:“李然怎麼了?”
  
  鄒衍扯開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朝他搖搖頭後,隨即往前趕。
  
  將茫茫戚然呆立於大門口的諸葛瑾拉入自己早就備好的轎子內,他這一身軒綺閣的豔麗服飾實在扎眼。一路上,誰也未再發一言。諸葛瑾不笑不哭、不喜不悲,就如同一個斷了線的人偶,除了慣性地隨轎上下顛簸,再也看不出一絲“活著”的氣息。
  
  言墨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派人叫了頂轎子,跟在兩人身後,想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鄒家房內,靜悄悄如死一般地沉寂,李然面色安寧,宛若睡著般獨自躺在床上。
  
  從房門到床前,不過短短十數步,諸葛瑾腳步千鈞,卻似走了一生之久……
  
  雙手不可抑制地戰慄著,諸葛瑾屏息緩緩將手指探于李然鼻端:沒有呼吸。
  
  ……沒有脈搏。
  
  ……沒有溫度。
  
  ——她死了。
  
  言墨站在鄒衍身旁,震驚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只覺全身僵硬、手腳冰涼……
  
  此時,異變突起,“咣——”一聲巨響,一位黑衣蒙面的殺手破窗而入,利劍鋒銳無匹,寒光一閃,竟是直指床上已死的李然。
  
  諸葛瑾似是毫無所覺,手心貼在早已停止跳動的女人胸口,突然伏下身緊緊抱住已經僵冷的屍體。
  
  來人像是沒有料到誰會用自己的性命與血肉之軀去保護一個已死之人,劍勢微頓,堪堪停在離男人後背毫釐之間的地方。
  
  就是這麼一猶豫,電光石火間,蒙面女人聽到有人大吼一聲:“撤劍!”說時遲那時快,木木然如一截朽木的諸葛瑾猛然毫無預警地發力,硬生生拼盡全力撞上劍端。
  
  “刺啦”一聲衣物皮肉裂開的聲音鑽入耳中,女人于間不容髮之際微轉劍姿,避開要害,只是仍不可避免地將男人後腰至腹部刺穿……劍刃拔出,帶出一道血光,鄒衍忽然回神,放聲大喊道:“二姐!救命啊!!!”
  
  ****************
  
  “小衍,你這次實在太胡鬧!”處理好諸葛瑾的傷口,廖文君邊用布巾擦乾淨雙手,邊皺著眉嚴肅批評。
  
  “是,我錯了。”鄒衍臉色灰敗,誠心認錯。
  
  “唉……大姐夫先天不足,多虧後天調養的不錯,才能如常人般能跑能跳。可這兩年也差不多將以前的底子損毀得差不多了,如今再加你那雪上加霜的一劍……”
  
  “怎麼樣?”鄒衍急急追問。
  
  廖書呆沒好氣地掃這“罪魁禍首”一眼,教訓道:“聽我把話說完。”
  
  “是……”
  
  “能不能活命得看他想不想醒來。若是能醒的話,好好調養個一年半載,和常人一樣生活也不是太大的難事。但是……他再不會有孩子了。”
  
  “……”
  
  “其實他以前就服過絕子的湯藥,若只是藥物的話我有一半把握能治好他,但那一劍刺得太深,傷了育巢……小衍,我知道你是好意,可這次卻是操之過急了。”廖文君安撫地拍了拍滿臉愧疚自責的結義妹妹,“不過,放心吧,二姐會盡力的!”
  
  “嗯。”低應一聲,鄒衍忍不住緊緊握了握眼前比任何人都可靠的手掌。
  
  相識相處不過就那麼幾日,廖文君卻是比誰都要將大姐和自己放在心上。原本算算日子,此時的她根本不可能到達風來鎮。當時李然情況一次比一次兇險,鄒衍就快以為撐不下去的時候,二姐如就難觀音般從天而降,挽救瀕死的大姐于最危難的關頭。
  
  後來才得知,村莊消息閉塞,她是聽前來就診的病人說起什麼護國將軍李慕然救主犧牲,立時便有些坐不住了。寶寶年月太小,廖清雲考慮到自家妻主路癡的程度,就雇了個人一路護送她來此,說是先來看看情況,畢竟京城水深,誰也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秦姨很幸運地在半途遇上了正往這邊趕的廖文君,二人同行,都沒想到情況會是如此兇險,感歎恰好早來一步,若不然……
  
  廖文君這次給李然用的藥,藥性很猛,甚至短期內會產生假死現象。鄒衍腦瓜子一轉,想出了騙諸葛瑾來這麼個餿主意,至於“一”的“刺殺”,也只想更推他們一把,沒成想大姐夫竟是剛烈至此、一心尋死,才釀出了今日這場血災禍事。
  
  “其實,也許……這並不完全是件壞事。”廖文君沉吟半晌,鬆開手從懷中摸出一隻玉色小瓷瓶,“如今我們可以確信,大姐夫對大姐確實情根深種……如果尋常手段無法解開這結的話,或許可以試試這東西。”
  
  “這是……”二姐的口氣聽起來不太確定,也不甚贊同,鄒衍有些奇怪地看著眼前不起眼的小藥瓶。
  
  “夢三生。”廖文君輕吐字句,眼睛看著瓷瓶,神情有些悠遠,“我師傅留下的,可以讓人淡卻前生諸多愛恨仇怨,並非遺忘,只是沒那麼激烈……”
  
  “包括對大姐的愛?”
  
  “嗯,這就是問題所在。”
  
  鄒衍歎息一聲,久久道:“……大姐夫心中很苦。太多過於過於深沉的情感糾葛於心,淡忘了也好……可是這事還得大姐醒來後再做決定,畢竟曾經那樣深厚濃烈的愛情……換做誰也無法輕易做出決定。”
  
  姐妹倆相對靜默,想起那對苦命的鴛鴦,一個重傷不測,一個剛剛脫離危險……前途漫漫,情路未蔔,盡皆一歎。
  
  *************
  
  諸葛瑾只覺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做了許多許多夢,悲傷的、快樂的……無一例外,最後總漸漸消失於腦海深處,只留下隱隱作痛的心,當疼痛累積到無法承受的時候,似乎有什麼液體涼涼地劃過臉頰,然後一隻溫柔的大手會輕輕在他眉梢額際細細撫過,或是緊緊包住他發冷的手掌。
  
  漸漸地,那些夢境越來越少,也愈見模糊。他已經很少再會去為了那些虛幻的景象或哭或笑、情緒大起大伏……只覺得累,無法遏制的疲倦如潮水般席捲而至、全身懶洋洋地連一根骨頭也不願動彈。就這樣一直睡下去吧……每當迷迷糊糊的諸葛瑾這樣想著,便會有一道低沉柔和的聲音喃喃在他耳邊輕喚:“瑾兒,瑾兒,早點醒來吧……”
  
  ——瑾兒?很熟悉的名字。而這個聲音,似乎也很熟悉……曾經讓他魂牽夢縈、日夜想念……
  
  李慕然!
  
  諸葛瑾猛然睜開眼睛。
  
  青色的紗帳、乾淨的被子、簡單溫馨的擺設,腹部的傷口隱隱作痛,右手被人緊緊握在手心……
  
  他偏過頭去看,一張憔悴瘦削,連顴骨都微微凸出的臉龐,恍惚間仿若前生,讓他既是熟悉又倍感陌生。女人嘴唇乾裂、眼睛閉合,呼出的氣息一直熱熱地吹拂在他的耳畔……
  
  ——她還活著。溫暖的。跳動的。鮮活的。以前那些都不過是一場噩夢……
  
  諸葛瑾如釋重負地緊緊闔上雙眼,眼角滾下顆顆淚珠。
  
  ——我的罪孽不會消失,可我恨得太久,太過用力……已經,沒有辦法繼續恨下去了……



七十一 ...

  剩下的日子便在治傷、養傷中度過。
  
  在此期間,鄒衍找了個機會,真誠地向大姐懺悔自己的自作主張,不但害得大姐夫身受重傷,還……害得他們倆今生都不會再有子嗣……
  
  “小衍,你為我做的一切,大姐只有感激。”李然微微淡笑,有些動情地說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如今瑾兒願再度嘗試接受我,已是我一生幸事,絕不敢再有奢求。你對我夫妻的大恩……”
  
  “大姐!”鄒衍打斷她的謝恩之言,“你我姐妹還用得著說這個嗎?”
  
  “哈哈,也是!是大姐拘泥了!”李然爽朗一笑,雖仍消瘦脫形,面色蒼白,但眉間鬱色盡去的她甚至多了幾分當初都沒有的風采,“小衍,此後你有何打算?”
  
  鄒衍想了想,輕道:“風來鎮雖好,卻非久居之地。小妹已讓師傅幫著上下打點官府,估計不日就可拿到遷徙文書。我曾答應慕容亭替她好好管教自己的弟弟,那太過富庶繁華之地也是不去的。上次二姐跟我提過,她住的地方,氣候宜人、民風淳樸,當是個安家落戶處所,再加上,心素懷胎日久,彼此往來也可有個照應。”
  
  “那……小衍有什麼想做的嗎?”
  
  “我?大姐,你知道我一貫得過且過,沒什麼雄心壯志。不過,若真有什麼想做的,那還是……唔,做個自由自在的跑堂小二吧。”
  
  “何謂‘自由自在的小二’?”李然不解。
  
  “噗嗤……”見大姐端正的眉眼充滿疑惑地扭動,鄒衍忍不住笑起來,“就是想幹活就幹活,不想幹就撂挑子,成天吃喝打屁,閑嘴嘮嗑,還月月有工錢拿的小二。”
  
  李然聽得好笑:“普天下竟有如此好的酒樓客棧?”
  
  “唉……就是沒有才煩惱呀!”鄒衍托著下巴做憂鬱狀。
  
  李然伸手輕敲她的頭頂,拿出一疊銀票道,忍笑正經道:“不,還是有的。”
  
  “?”
  
  “敢雇你這麼懶散成性的小二,這世間大概也只有我了。”
  
  “大姐?”
  
  “我想開一家客棧,不知鄒大跑堂可願賞臉幫忙?”
  
  “大姐?!”
  
  “不過有句話得先說好,掌櫃的你得自己找。”
  
  “大姐!”鄒衍“嗷”一聲撲上去,抓住那疊銀票,略路一數,竟有五萬兩之多,咂舌道,“你搶銀號去了?”
  
  李然沒理會她的胡言,看著那疊銀票,目光微有黯淡。
  
  ——小可,你這又是何苦?那些普通退伍兵卒一輩子都未必見過這麼多銀兩,又哪可能拿出這麼多錢來?說得那麼絕情絕義,還不是總擔心我會吃苦受累……你這心軟的毛病何時才能真正改改?
  
  唉……
  
  ***************
  
  “一”在鄒衍家住了幾天,提出要走。小五想要跟隨,被她嚴詞拒絕了:“如今組織已被搗毀解散。你早已不是殺手,還跟著我幹什麼?”
  
  小五雖仍表情缺缺,眸中卻露出一絲茫然無所適從。
  
  “我要你現在立刻殺了他們。”當著鄒衍的面,“一”指著遠處玩耍的麟兒和陪在一旁的心素。
  
  “……”小五雙拳緊握,低下頭,面色晦暗不清。
  
  “怎麼?下不了手?”“一”的聲音語調還是那麼冷,卻無端讓人有種溫柔的錯覺,“……所以說,你已經不是殺手。”
  
  “一”將視線移到一旁的鄒衍身上,靜靜道:“我會為你做任何能做到的事情。作為條件,我要你收留他。”
  
  “這個不用你操心!”鄒衍蹙眉不悅,“只要你少把主意打到我家男人身上。——即便是舉例也不行!”
  
  “一”的眼中隱隱閃過一縷幾不可見的笑意,快得讓鄒衍以為是自己眼花,遂看著她萬年不變的冰塊臉越發來氣:“我要你做的事情很簡單。替我照顧好我在這的長輩朋友。待會兒我列張名單給你。‘一’小姐,你會言而有信,對吧?”鄒衍惡劣地露齒一笑,華麗麗地將超級殺手變成為超級保鏢。
  
  當“一”拿到那張長長的名單時,視線掃過,長時間凝注在一個名字上——軒綺閣言墨。
  
  她記得他,那日在她森寒殺氣地籠罩下,還能有勇氣讓她“撤劍”之人。
  
  ——看來,這護衛之事,似乎……也不是那麼無趣不是?
  
  **************
  
  在師傅“人各有志”地歎息聲和嚴明等不舍的目光中,鄒衍從如意樓辭工回來,路上碰巧遇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雷小寶。
  
  聽小杉說,她傷勢恢復得不錯,傷好以後就托人在一家米行正正經經找了份職業,賭坊和窯子卻是再也不去了。
  
  “我知道你一定看不起我。”擦肩而過時,雷小寶低低開口,“我也知道豔青肯定沒有死。”
  
  鄒衍眼角肌肉微顫,卻是不發一言。
  
  在言墨的配合和打點下,豔青罹患急病,暴斃而亡,從此賤籍名冊上再沒有“諸葛瑾”這三個字。
  
  雷小寶此時提起這個,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知道嗎?我原來看你就是地上那一坨狗屎,可是沒想到狗屎也能有變黃金的一天。哼,呵呵……”雷小寶乾乾笑了兩聲,緩聲輕道,“……好好待他!”
  
  鄒衍聽得心中微微一動,忍不住問出了壓在心底許久的問題:“你為何如此喜歡他?甚至連命都能不要了?”
  
  雷小寶似乎有些意外鄒衍會問她問題,撇撇嘴想了會兒道:“我不知道。”
  
  “啊?”
  
  “他那日看著被賭坊那些打手推出門的我,神情很是恍惚地笑了笑……後來,我就像著了魔似的,滿腦子都是那天他的臉,他的笑……到後來,連我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因為喜歡他,還是因為被你他媽給占了先所以特別不甘心……”
  
  “這……這是不是太過兒戲了……你的命就只為賭一口氣?”鄒衍風中淩亂了。
  
  “人活臉樹活皮,更別說老娘確實對他還挺有意思的。我可跟你說過了,好好待他!否則……”雷小寶提起缽大的拳頭在鄒衍眼前晃了晃。
  
  ——唉,為了這麼個混人,大姐傷得真不值得,大姐夫的傷也……不過,沒有這些傷,他們能這麼快重新走到一起嗎?
  
  啊,還真是一筆爛帳!
  
  ***************
  
  春雨如酥,路旁嫩綠樹葉被洗刷一新,清新鮮活之感迎面而來。
  
  數輛馬車依次行進在人煙稀少的官道上,馬蹄輕踏,濺起些微水花,發出沉而脆的聲響。
  
  鄒衍一家、李然夫妻、廖文君、小五和不情不願跟來的慕容樓主僕,幾人前往的方向是西南,目標直指廖文君居住的地方。
  
  “妻主,把簾幕放下吧,看你,衣襟都打濕了。”心素閑來無事,便在這走動平穩的馬車裡練練泡茶。
  
  鄒衍回過頭來,見男人面色安然,周身都籠于一層恬淡寧靜的氛圍中,一舉一動有條不紊、賞心悅目,便也微笑著坐過來,靜候香茗。
  
  “心素。”
  
  “嗯?”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得第一句話嗎?”
  
  刑心素聞言抬頭看她一眼,抿唇微微笑著:“回去吧。”
  
  “……嗯,你早知道了?”
  
  “知道什麼?”心素穩穩遞給她一杯香茶:“你是我的妻主。”……其他的什麼也不重要。
  
  “嗯!”鄒衍捧杯聞香,眉眼彎彎,眼神甜蜜滿足……
  
  馬車輕搖,細雨輕飄,將一對對有情人載往遠方……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20 10:10 PM

番外六 趙一視角 ...

  十歲前的日子,已經很模糊了。
  
  印象最深的,還是那年河堤決口,洪水滔滔,淹死、餓死、病死的人不計其數。我拉著四歲的弟弟隨著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流民們走過一個地方又一個地方,不知終點、沒有未來……不斷有人倒下,也不斷有人搶掠……餓瘋了的時候,綠著眼睛的人們失去理智地開始吞食路邊的屍體……甚至有人將主意打到了活著的小孩身上。砍死第一個打我弟弟主意的人後,滾燙的鮮血皮肉噴濺了我一身……
  
  ——真臭!
  
  我“呸”得吐出一口和著牙齒的血沫,攥緊了路邊人們挖草根時遺留的柴刀,兇狠地瞪視著每一個敢接近我們的人……
  
  老一說,她就是被我當時的眼神給吸引了。
  
  夠冷酷!夠殘忍!夠血腥!也夠……平靜!
  
  組織裡的人,大多是剛出生便被拋棄的嬰兒,或者至多不過兩三歲,因為只有這樣的白紙,才能任人塗抹,才能沒有迷惑、沒有猶豫,才會成為最趁手的工具。
  
  而我卻成了特例。
  
  老一說,我不是善人,若你不能成為最好的,那你就給我去死!
  
  我說,只要你照顧好我弟弟,那我就會是最好的!
  
  回過頭來,我對弟弟說,乖,等著姐來接你。
  
  他哭得很厲害,從來沒這麼哭過,即便爹娘和其他兄弟姐妹死的時候也沒有。
  
  “姐姐!姐姐!……”他追出來,撕心裂肺地朝我大聲喊,“小五會想你的!小五一直一直都會想你的!小五會很想很想你的……”直到我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耳邊似乎還在回蕩著那一聲聲“姐姐”和“想你”。
  
  我的弟弟,趙小五,家中排行老麼,愛吃甜食、喜歡荷花、性情善良溫和,睡覺的時候喜歡踢被子、最討厭別人說他是“小豬”……即便這世上沒有任何一人記得他,我會記得的。
  
  ……
  
  老一死之前,曾來找我喝酒。
  
  作為一名殺手,沒有任性的權利,再小的一點疏忽都是致命的。
  
  我一動不動,靜靜看著她一杯接一杯地往嘴巴裡倒酒,既不相勸也不阻攔。
  
  她醉眼朦朧地指著我,大笑著說:“哈哈哈……你也和他們一樣無趣了呢!”
  
  ——是嗎?但我還活著,而你……
  
  “你說我們他媽的還算活著嗎?啊?你還算活著嗎?啊?……”老一開始發酒瘋,和她過了上百招後,我被她一把拽住領口,死死壓在身下,有水從上面滴下來,淋淋瀝瀝……
  
  ——呸!他娘的!一股子熏人的酒臭味!
  
  “……毀了它吧……毀了它……毀了它毀了它毀了它……”老一瘋了般翻來覆去、覆去翻來地喃喃自語。
  
  我想她是入魔了,而我則中了詛咒。她死後的兩年裡,這聲音無時無刻不在我耳邊縈繞徘徊。
  
  之後,我看到了小五。
  
  不是我的弟弟,趙小五。
  
  而是組織裡排名第五的殺手五。
  
  在這弱肉強食、生死一線的地方,居然有個男人會從血池煉獄裡掙扎著冒出頭……
  
  我看著他揮劍如虹,疾如風、迅如雷,劍鋒掃過,寸草不生……臉上卻像所有人似的,如罩了張死皮面具、無喜無悲、無怒無痛……
  
  老一的話不期然從腦海裡蹦出:“你說我們他媽的還算活著嗎?啊?你還算活著嗎?啊?……”
  
  ——小五,若是我的親弟弟成了他現在這副樣子……心底隱隱開始有些不舒服……
  
  ——為什麼?我不知道,或者說,時間太久……我忘了。
  
  我有些擔心,照這樣下去,我會不會把發誓要牢牢記住、死都不會忘的弟弟給忘了?
  
  我要去找他。
  
  即使,或許我這輩子再不見他才是對他最好的結局。
  
  即使,對一個殺手來說,一個弱點足以令她死上千百次。
  
  我記得我曾答應過他去接他。我記得他曾說過會想我。我得趁自己還記得這些話的時候去見見他。
  
  老一死了兩年,弟弟的行蹤越發撲朔。
  
  我找遍了整個黎郡,最後將目光放在了風來鎮。
  
  這裡是幾條棧道的交匯處,交通便利,四通八達,消息很是靈通,最重要的是,有人曾在這裡最後見到過弟弟。
  
  我從來沒有想過見到弟弟後,我會說些什麼做些什麼,我貧瘠的想像只終止於他若是忘了我這個姐姐,那我就轉身離開,一輩子不去打攪他的生活。
  
  但是,很可笑,該是他這一生都不會再來打攪我了。
  
  站在他的墳頭,我只覺得很空……沒什麼,就是很空……
  
  老一的話又陰魂不散地纏繞住我:“毀了它毀了它毀了它……”
  
  ——那就,毀了吧!
  
  我不知道我想毀掉些什麼,等回過神來時,小五傷痕累累、一身狼狽,而我恍惚中竟似再一次聽到了弟弟說他想我……
  
  不知為何,心臟突然跳漏一拍,我猛得轉頭尋找聲音來源……
  
  ——居然又是那個女人!
  
  該死的!我很不喜歡她的眼神!
  
  明明弱如螻蟻、手無縛雞之力,明明是我一根手指就能讓她死上百十遍的人……那種眼神……她憑什麼用那種眼神看我!
  
  小五想要動手的時候,我幾乎是抱著近似愉悅的心情想要看她人頭落地、一分兩斷!
  
  但理智提醒我:這個女人,她替我安葬了自己的弟弟。
  
  走。
  
  雙拳緊握,我聽到有人這麼說著,胸中高漲的暴戾與殺意無法平復、無處宣洩、無可消除!
  
  既然馮家老小已被小五處理掉了,那麼就讓我找些其他祭品吧!
  
  老一,當初你去安樂侯府送死前想毀了的是什麼?我替你……毀了吧!
  
  和天下兵馬大元帥的嫡女合作。
  
  她要保住自己的地位、家族、權勢……而我,只要今上雷霆一怒,直搗居所。
  
  刺了皇帝一劍,反應過來時蒙著面的我已和合作對象的姐姐鬥了個正著,故意賣了個破綻,讓她將我腰帶挑斷,滾落出組織裡特有的碧色徽章,那徽章上的刻著的不是本該有的“一”,而是個“六”字。
  
  那是引“六”一路過來,解決掉時,順手拿走的徽章,如今派上了用場。
  
  即便是微服出遊,女帝身邊的警備也不容小覷,我反手回刺攔住我的女人一劍,待看清正是那位想要詐死的將軍……其餘高手已經一擁而上……
  
  奮力拼殺、死裡逃生……
  
  身中十數劍的我曾一度以為自己已經撐不下來……
  
  然後,我想起了小五。
  
  我把他丟在那個女人家裡,告訴他我會回去找他。
  
  我永遠不可能接回弟弟,但我還有一線生機可以回去見見小五。
  
  ……我活了下來。
  
  後來,才真正覺得……世事玄妙,你永遠不知道等在你前面的到底是什麼。
  
  那女人的結義大姐是曾被我狠狠刺了一劍的人。
  
  那女人的二姐夫是早與馮家斷絕關係的唯一倖存者。
  
  哼。
  
  我對那女人說:你該殺了我和小五,否則,作為殺手,是永遠不會允許隱患的存在,我遲早會殺了他們倆。
  
  她沉思半晌,道:走吧,吃飯去。
  
  我微凝眉,加重語氣,複道:我會殺了他們!
  
  “嗯。”她點點頭,“若是殺手‘一’的話確實會。不過,你現在是趙一。下次記得叫言墨過來玩,還守著他那破閣呢!”
  
  ……言墨。
  
  那個頑固的男人。
  
  他似是跟我作對做上癮了,每日在其他女人面前故意搔首弄姿、明送秋波……
  
  很好。
  
  若真是破閣的話,我看他還守不守得住!
  
  ……雁過,一騎絕塵,直指風來鎮軒綺閣……



番外七 ...
  
  西南無名小鎮裡有間客棧。
  
  客棧的主人神龍見首不見尾,連在此做了大半年的小夥計阿華都鬧不清楚,那人是男是女、是胖是瘦。
  
  偏遠鄉鎮,客棧的生意不好不壞,餓不死人卻也富不起來,每日裡吃飯打尖的散客屈指可數,倒是有那麼幾個熟客常來常往,可惜個個面無表情,眼含霜雪,冷得能讓人在夏天大太陽底下打幾個哆嗦。
  
  客棧裡僅有一個成日打瞌睡的掌櫃、一個整天溜出去摸魚的老夥計和傻乎乎賣力幹活的阿華及廚娘若干。
  
  這一日,老夥計難得沒有出去,拉著悶頭擦桌的阿華講她家那個“宇宙霹靂無敵可愛到爆”的大兒子。
  
  阿華抬頭,問:“啥叫‘宇……’宇啥來著?”她搓搓手裡的抹布,很不好意思地憨憨一笑,特淳樸的那種,“衍姐,俺不認字……”
  
  老夥計鄒衍嘴角一抽,蛋腚道:“沒啥,好阿華,你繼續擦吧。”
  
  “嗯哪。”阿華點頭應著,又特歡實地抹起了桌子。
  
  “噗嗤……”原本閉著眼睛支著肘,有一下沒一下點著腦袋打盹的掌櫃不厚道地嗤笑出聲,手臂一軟,腦門差點沒磕到櫃檯上。
  
  ——唔,秦姨哎,現世報!
  
  鄒衍偏頭,帶著絲幸災樂禍白一眼退隱後擅自跑過來養老的秦羅貴,大度地沒和行將就木的老人家計較,視線移到傳來馬蹄聲的大門口。
  
  ——喲!金龜!
  
  看清楚來人,她眼睛發亮,伸腳輕踢了踢還在那埋頭幹活的阿華,低聲催促:“難得的大魚上鉤,快去招呼吧。”自己則轉入後面廚房,不知搗鼓起啥來。
  
  一炷香後,鄒小二端上幾疊精緻開胃的小菜和一碗熱騰騰的湯品,配上溫燙的屠蘇酒,散積熱、暢血脈,健脾開胃、驅寒暖身。
  
  來客以極優雅的姿勢細斟慢品,每樣菜都舉箸淺嘗幾口,喝過熱湯,她放下湯勺,以帕拭嘴,烏深的眼珠微轉,看向對面一本正經、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四處神游的女人,指節沉沉一磕,低聲哼道:“你還是那樣大膽,鄒衍!”
  
  “小的不敢!”鄒衍斂眸回神,覺得有些委屈,年年都說她大膽,可她到底幹什麼膽大包天的事了?不就稍稍提點過某人的寶貝弟弟逃開家族聯姻,嫁給了一直傾慕他的蘇世禮?——呃,對了,這還是完全出自慕容亭本人的授意,可不知為何,此事似乎又成了算到她頭上的一筆糊塗賬。
  
  慕容亭整整裘衣皮袖,絲毫不搭理扮可憐的鄒某人,施施然起身,向來嚴肅的側臉微微軟化,嘴角滿意的線條幾可稱得上愉悅:“哼,瞧你那伏低做小的模樣!”她口中輕斥,自上而下地瞟鄒小二一眼,“整整六年,也虧得你就學會了這幾道菜,還做得和以前一樣難吃!”
  
  鄒衍垮下臉,在心中狠狠翻了個白眼:話說,慕容族長,您老不就是為了看我這副伏低做小的模樣才每年“撥冗”來個那麼一兩次的?
  
  “呵呵,小的最近事務雜亂繁忙……”
  
  “忙?”慕容亭挑眉,打量這小貓兩三隻、門口幾可羅雀的冷清場面,莫不是她孤陋寡聞,閒暇繁忙的定義何時顛倒了嗎?
  
  “嗯,很忙!”鄒衍強調。
  
  似是為了驗證她的話般,門外突然傳來某三叔熟悉的叫駡聲:“……這該死的毛孩子!……當家的……鄒家當家的,你就管管你們家的混世小魔王吧,她把我們家大白的一條腿都打瘸了……”
  
  鄒衍仰天長歎,摘下帽子拽下肩頭白色毛巾,脫離“鄒小二”的職業角色,對慕容亭主僕倆攤開雙手,聳肩無奈道:“瞧,我很忙吧?您二位請自便!”她朝掌櫃的秦姨揮手打了個招呼,又急急向站著的兩人拱手告辭,路過蘇世禮時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出了自己的血淚教訓,“基因不好,生孩子千萬要謹慎!記住,那就是個討債來的!啊,替我向您家那位惡魔問好!……回見,記得結帳。”
  
  她走得甚是瀟灑,揮一揮衣袖,只帶走了一塊抹布,卻留下因沒有享受完“鄒小二”全程服務而略感不悅的慕容亭和因不解“基因”一詞而滿頭霧水的蘇世禮。
  
  話說倒楣催的鄒衍,出了客棧門在街道上被某三叔逮個正著,然後唾沫橫飛地朝她吐了半天苦水,甚至被迫去看那只半人高的更加倒楣催的大狗。
  
  原本目露凶光、見人就吠的犬類如今灰溜溜夾起尾巴,青腫的眼眶、微跛的後腿……眼前經典“家有賤狗”造型的狼狽大白狗正低聲嗚咽著控訴它曾遭到了怎樣的暴行……
  
  “鄒容!你個兔崽子給老娘滾出來!”鄒衍怒了,一路氣衝衝回家,一腳踹開自家院門,嚇飛了院中老樹上的一隻灰喜鵲,也把自己嚇了一跳,“心素?!你回來了?”
  
  她定睛看向院中熟悉的身影,露出驚訝的表情,快步走到正端著臉盆從廚房出來的刑心素身旁:“二姐他們沒跟你一塊兒過來?”
  
  男人臉上的一點詫異立刻轉為忍俊,不答反問:“女兒又闖什麼禍了?”
  
  提起這事,鄒衍稍轉的臉色再次青黑起來:“她人呢?我這次非好好教訓她一頓不可!”
  
  放下臉盆,殷勤地將一旁掃帚遞給自家妻主,刑心素一臉戲謔地指了指鄒老爹住了屋子。
  
  “又來!”鄒衍心火更旺了,“今天就算天王老子也沒用!別以為找姥爺當靠山我就奈何不了你!鄒容,聽好了,我最後說一遍:滾、出、來!”
  
  片刻後,一個耷拉著羊角辮、衣衫淩亂髒汙、看來最多不過六七歲的小丫頭片子垂頭喪氣地出現在門口。
  
  “娘……”
  
  “要我過去,還是自己過來?”見老爹不在家,鄒衍的底氣更足了,兩腿分開,掃帚往身前一杵,雙手搭在掃帚柄上,雙目沉沉地看著小人兒。
  
  “我……我沒錯……”小丫頭兩隻肉肉的小手不停絞來絞去,腦袋依舊低垂,小身板卻是挺得筆直,含在嘴裡的咕噥竟是未有絲毫悔意。
  
  見她不但狡辯還賴在門口不肯動彈,鄒衍的火氣越發高漲,嗓音危險地壓低:“要我去請你?!”
  
  小丫頭飛快抬頭偷瞟一眼自己的娘親,再掃一眼安靜坐在一邊狀似袖手的爹爹,濃密的眼睫撲扇撲扇,黑褐色明亮眼珠快速轉動,一副人小鬼大的慧黠樣。
  
  她的相貌有三分承襲自父親,倒有七分肖似鄒衍,所以只勉強算得清秀,可一雙眉眼生得極是靈動,配上玉雪肌膚和胖嘟嘟的嬰兒肥,乍一看還真有幾分可愛,可惜,熟悉的人都知道,那就是只披著天使皮的小惡魔。小小年紀,上躥下跳、左翻右騰,四處惹禍,簡直沒一刻停歇。
  
  搞得頭大不已的鄒衍常常捫身自問:癩鄒兒啊癩鄒兒,是不是你這劣質的基因影響了女兒?若不然,同樣是從心素肚子裡爬出來的孩子,怎麼麟兒就乖巧懂事聽話孝順上了天,而那可惡的鄒容小童鞋……即便把小屁股打爛了也無法澆熄我心頭的火苗?!
  
  眼見娘這次是動了真怒,而剛回來抱著她又是親又是摸的爹爹卻不打算救她,小丫頭鄒容撅著小嘴,心不甘情不願地挪蹭到鄒衍面前:“娘,真的是大白不好嘛,它……”
  
  她不開口還好,一開口讓鄒衍再一次記起那只體格健壯、體形彪悍的大狗,再看自家女兒的一隻袖子已劃成了布條……
  
  鄒衍腦中“嗡”一聲響。
  
  她甩開掃帚,連忙蹲下身,托起女兒的手臂仔細檢查……小胳膊小腿都很健全,全身最大的傷痕是手背上一點擦傷……
  
  “還有哪裡痛嗎?”鄒衍問。
  
  “……沒有。”鄒容髒兮兮的小臉上漸漸露出笑容,這個……自己的小屁屁該是保住了?
  
  “很好!”鄒衍也笑起來,猙獰一如惡鬼,撈起自家寶貝女兒,按在膝蓋上,對準她圓厚的小屁股就是好一頓“竹筍炒肉絲”。
  
  可憐小鄒容臉上那點笑意還未完全綻開,就被當頭一頓胖揍給打蒙了,待屁股上傳來熱辣辣的疼痛……初時還咬著唇瓣強自忍著,到後來金豆豆終是忍不住地奪眶而出,委屈地大聲哭號起來。
  
  “知道錯了沒?”鄒衍揍了一會兒,自覺手掌也發紅發痛起來,便停下手沉聲問道。
  
  “……哇……我沒錯……我沒錯……都是大白的錯……”
  
  ——很好!繼續嘴硬!
  
  “啪、啪、啪……”院子裡再次響起擊打聲。
  
  又過了一陣,小鄒容的哭聲沒有變大,反是漸漸收起,只小小的身體有節奏地抽噎著不住抖動,鄒衍狐疑地將她翻轉過來,卻見漲得通紅的小臉上淚痕交錯,混上原先便有的汙跡,整一隻髒極了的小花貓。
  
  可她的表情卻是倔強得很,緊擰的雙眉,圓瞪的淚眼,牙齒緊咬得“咯咯”響,小嘴巴卻撅得簡直能掛個小油壺。
  
  她哼一聲將小腦袋偏向一邊,堅決不看打量她的鄒衍一眼。
  
  “呵!你還有理了!”鄒衍剛剛消下去一點的怒火立刻又有重燃的趨勢。
  
  “娘壞!……唔……娘說話……唔……不算話!”小鄒容抽抽噎噎地控訴著。
  
  “嗯?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數了?”
  
  “你……唔……娘總說要把別人的話聽完……可是,你都沒聽完容兒的話……”說著說著,語氣裡帶出了一絲委屈撒嬌的意味。
  
  “那你要說什麼?”鄒衍既好笑又好氣,說出口的話語明顯有了軟化的跡象。
  
  “是大白不好,它欺負哥哥……唔……我才打它的!哼!”她再一次生氣地把小腦袋偏到另一邊。
  
  “你個小傻瓜!”鄒衍屈指給她前額一個爆栗,抱起她坐到自己腿上。
  
  “嘶……”方才飽受毒掌摧殘的小屁股立刻彈起,整個軟乎乎的小身體僵硬起來。
  
  “噗……咳!”鄒衍成功將到嘴的一聲噴笑轉為一記輕咳,蓬勃的怒氣正一點點消散……
  
  “知道娘為什麼打你?”接過心素絞來的乾淨帕子,鄒衍朝自家善解人意的男人露出溫暖的笑臉。
  
  “不就是因為我……唔……打了大白?哼!”鄒容氣息漸穩,抽噎也逐漸停止,不過還是氣鼓鼓的。
  
  鄒衍低下頭,一邊替女兒擦臉擦手,一邊輕輕開口:“是,也不是。”
  
  “嗯?”自家娘親模淩兩可的回答成功吸引了小鄒容的注意力,她回過頭來,淚眼模糊地疑惑出聲。
  
  “大白欺負麟兒,是它不好;你替哥哥出氣,想要保護哥哥,這也沒錯。可是,我們小傻瓜,你要知道爹娘有多擔心你,要是被大白咬上一口或者……”
  
  刑心素溫柔地看一眼低語的母女二人,轉身進屋給自家寶貝女兒找換洗的衣物。
  
  ******
  
  “……睡著了?”替心素安置好行李,鄒衍輕手輕腳地走入孩子們的房間。
  
  心素替女兒掖好被角,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起身迎向妻主,悄聲道:“哭累了。”
  
  “這搗蛋鬼!”鄒衍微笑著輕搖頭,伸手攬過自家夫郎,兩人慢慢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累了吧?去二姐那還順利嗎?心素,先睡個午覺,好好休息一下!”剛入冬,附近幾個村鎮感染風寒的人數不勝數,連帶二姐那裡忙得不可開交、人手嚴重不足,就請如今醫術已相當不錯的心素去幫了一段時間的忙。
  
  “麟兒還在言墨那兒嗎?”
  
  “嗯,他要是知道你回來,一定樂壞了。”
  
  自從被趙一罔顧當事人意志野蠻地“擄劫”過來,言墨在使勁手段抗爭無效逃跑不成、最終被某人將計就計下吃乾抹盡……也便死了心地在鎮上開了家教授男子琴棋書畫的私塾,雖然剛開始時困難重重問題多多,但如今總算逐漸安定下來。
  
  “唉,我也想他了。”心素靠向妻主懷中,微闔眼輕輕道。趕了半天的路,果然有些困倦了。
  
  “就只想兒子?”鄒衍放緩腳步,摟緊懷中人,帶著他穿過院子,走進房裡。
  
  “……”沉默了一會兒,一聲低低的,“妻主。”
  
  “嗯?”
  
  心素略動了動腦袋,依得更加舒服些,眼睛卻是睜也未睜:“我的腳有些冷,陪我睡會兒好嗎?”
  
  “……心素,你這是……邀請?”鄒衍嘴角噙笑,眼波溫柔如水。
  
  “……”心素再次沉默,忽而轉移話題道,“再過兩個多月便是新年,大姐和大姐夫該遊歷回來了吧?”
  
  知道他臉皮薄,過了這麼多年,還是稍微逗一逗便臉紅,鄒衍輕笑著順著他的話續道:“嗯,到時我們也可以見見他們新收養的女兒小葉,不知道她和二姐家的子顏誰的年齡大些。”
  
  “唉,那孩子也不容易啊,從小無父無母,連自己幾歲了也不知道……要是能和孩子們和睦相處就好了。”
  
  “沒事的,不是有麟兒在嗎?當年小五那麼難親近,麟兒都能鍥而不捨地努力接近他……而且子顏和我們家那個小魔王都不是難相處的孩子,總會有辦法的。”
  
  “嗯。對了,說起小五,不知道他今年會不會回來一趟。自從他跟隨那位女俠行走江湖,我們已經有三年沒見到他了呢,也不知他過得好不好?”
  
  “想他了?”
  
  “嗯。”
  
  “哼!說到底,你想這個想那個,就是不想我對吧?”鄒衍耍賴般學著女兒嘟著嘴巴,將心素輕輕推倒在床上……
  
  刑心素閉著眼睛展開雙臂摟住鄒衍的脖頸,縮了縮被她惡作劇地吹氣弄得很是癢癢的脖子,湊到女人耳畔,吐氣如蘭、輕不可聞地道出心底的話語:“這裡面,我最想最想的……就是你了,妻主……”
  
  屋外寒意愈濃,屋裡春意融融。
  
  寒冷冬季,最是適合相愛的人們相擁取暖,柔軟馨香的被窩,懷中踏實的重量、掌心裡熟悉的溫度……如此,便已一生意滿……再無他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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