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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樓雨晴 -【渭城曲之二】掠妻 [打印本頁]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9-3 11:23 AM     標題: 樓雨晴 -【渭城曲之二】掠妻

本帖最後由 澄澄澄 於 2012-9-3 05:23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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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上》
天底下,有誰是真的重要到取代不了?
古之禁忌,天無雙日,家有雙生子,必是災難開端……
呵,說得沒錯,雙生兄弟真如家族不能言說的詛咒,
兄長受盡家人寵愛敬重,而他,卻成了魔,不是好人,
尤其當他遇上了傾盡一切心力也要得到的女人──
她生得極美,芙顏似雪,只可惜冷若冰霜、沈默寡言,
以及,她心裡眼中只有貴為慕容家主的兄長,無他;
為了換她一個回眸,真真切切看著自己一次,
他賭上性命、背叛親情,只願真的走火入魔了,
便能偷得她的人、她的心,嚐那魂縈夢牽的幸福;
他明白,手上的幸福是竊來的,遲早要還回去,
可他不怕死,只怕她冰冷的眸中再也無情,
怕自己用盡心機,也取代不了另一個男人……
《下》
「還有妳在,雁回,只要有妳,我就不疼。」
那個男人,曾經在情深繾綣時如此說,她也答應了;
他交代過的,她絕不違逆,總順著他,聽他的話,
只因他是她的主子、她的天,是拯救她於水火的恩人,
更是她年幼時唯一碰觸過的良善之光,
即便知他無意,她依然渴望親近,藉此取暖,也因此,
更想遠離另一個與自己本性極為相近的男人──
每次見到他,她總能立刻辨出雙生兄弟的不同,
一個極好,一個極惡,而惡的那個也以欺她鬧她為樂;
對主子有多少的尊敬、愛慕,對他便有多少的冷淡,
她不願接近他,但命運似乎偏要拉近他倆,
教她掙脫不了那宿命般的糾纏牽絆,才知道,
對她說出那句話的男人,其實並非她心中的那個……   

【出版日期】2012/06/19
【出版社名稱】果樹
【書系及編號】橘子說1004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9-3 11:55 AM

  楔子

  痛!

  無邊無際的痛,如浪潮般襲來,一波蓋過一波,佔領他全部的知覺。

  昏昏醒醒數回,難辨人事,卻始終知曉,有個人在身邊為他擦身侍藥、慇勤照拂,無微不至。

  大夫來了又去、去了又回,無法判斷究竟過了幾個日夜,真正回復清楚的意識,是在掌燈時分。

  望向桌上搖曳的燭火,一室悄寂無人。

  她——呢?

  那個寸步不離、悉心關照的女子,去哪兒了?

  心,無由地慌,正欲起身探詢,不料牽動了傷處,毫不留情的痛楚湧來,鑽心刺骨,疼得他冷汗直冒,又虛軟不濟地跌回軟榻。

  同時,房門開啟,一陣藥味伴隨著依眷多日、早已極為熟悉的女子馨香隨風飄來。

  是她。

  他安心了,不再掙扎。

  「家主,您傷得極重,請勿妄動。」

  女子將藥品擱在榻邊。方才一番折騰,扯動左胸的傷處,沁了血,她動作流暢地換掉傷布,重新止血上藥,多日來已做得嫻熟俐落。

  他一瞬也不瞬地瞧著她,多日來,始終在夢境中追逐著那道略帶清冷的音律,如今方才真正對上眼,瞧清她面容。

  女子極美,芙顏似雪,細緻眉目即便無法讓人一見傾心,也是難以忘懷的絕麗佳人,只可惜冷若冰霜,糟蹋了一張麗容,宛如初春流泉的音律,略微寒涼,平緩而不帶波瀾,無一絲情緒。

  可除去傷患處的疼楚,她不曾讓他多承受一分扯動傷處的折騰。

  那樣的用心、那樣的深意,藏在冷然無緒的眸底,又有幾人能瞧清。

  這樣的女子……他歎息。

  若不是十分地知她、懂她、始終將目光停駐在她身上,怕是要錯過、辜負了。

  處理好傷處,接著端起藥汁,一匙匙餵入。

  為了避免再讓他承受更多的疼痛,她沒有扶他起身,使得餵藥之舉得費上好一番功夫,她一匙匙喂得謹慎,藥汁溢出唇角,就一遍遍擦拭,未見絲毫不耐。

  一碗藥喂罷,已過一盞茶工夫。

  她收拾妥當,又將桌上即將燃盡的燈火重新添油回燈,一切打點好後,守禮地欠了欠身。「家主暫歇,我去吩咐廚子備膳。」

  「等……」他開了口,嗓音微啞、虛軟。

  「家主有何吩咐?」

  「你……喚我什麼?」

  女子一頓,愕然仰眸。

  那是頭一回,他在那雙無波無瀾的眸底,瞧見起伏。

  但,很短暫。訓練有素地又回到原有的漠然平寂。

  「家主。您,是我的主子。」

  「那麼……我是誰?」

  四周悄寂。

  長長一陣窒人而沈悶的靜默中,只聽得見桌面煤油燃燒時,偶然傳出的輕細嗶啵聲響。

  良久,輕緩但堅定的嗓音,徐徐吐出——

  「慕容韜。你是慕容韜。」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9-3 11:56 AM

  第一章

  她是在十三歲那年遇上慕容韜,從此改變了一生。

  她原是大戶人家第五房妻妾所出,父親是標準的二世祖,不善營商,只貪圖醇酒美色,一回偶遇,驚艷於母親美貌,將其迎進門來,恩愛專寵數月後,貪新厭舊的性子又轉移到另一名女子身上,有了第六房妾室,從此將母親淡忘,放逐於院落一隅,就連她出生都不曾來探上一回。

  時日一久,也就徹徹底底將她們母女遺忘。

  不受寵的妾室,在家中的地位有時比下人還不如,當主子的不在意,懂得察言觀色的婢僕也不會將她們看上眼,留心伺候,最初猶能三餐溫飽,到後來,開始有一餐沒一餐地送,婢僕遺忘一回,她們就得餓上一餐。

  幼時,不捨得娘親受苦,還會到灶房去端點飯菜,忍受婢僕不經心的冷言諷語。年紀漸長後,生來性傲的她不願瞧他人臉色,寧可自己出外幹活養著母親。

  既是將她們視作吃閒飯的,比婢僕更不如,那麼她不吃高家這口閒飯便是。

  遇上他那一年,她癸水初來,為了三餐溫飽,忍著不適在飯館裡忙碌穿梭,擔著跑堂工作,一刻不得偷閒。

  正值用餐時刻,樓下人滿為患,二樓雅座仍是清幽。

  掌櫃的說,有人包下了這一整層樓,足見來頭不小,叮囑她留心伺候,切莫怠慢。

  可偏偏,連日來的辛勞已教她體力告罄,竟在貴客眼下昏了過去。

  再度醒來,人是躺在榻邊,對方擔心她引來責罵,沒驚動掌櫃,只說見她伶俐,要她留在這兒伺候。

  他溫聲安撫著她之外,還請來大夫為她診脈,設想得萬般周全。

  初時,她只是疑惑。原以為有錢人都該如她爹那般,縱情聲色,可這人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樣,有一顆溫暖、體恤而包容的心。

  懵懵懂懂、未識情滋味的年紀,只是怔怔地瞧著他,將那抹溫玉般柔潤的笑容記在心房,藏進深處,讓這一抹溫情成為人生最珍貴的記憶。

  那一日,腦袋發懵地回到家中,更衣洗沐時,才發現袖裡多出來一袋現銀。

  那不是她的。

  是因為——大夫說她長年操勞,發育中的身子沒能好好調養,以致體弱氣虛而昏厥,那人憐她年紀輕輕,卻得扛下生活重擔,又擔心當面施予會傷及她自尊,才悄悄放了這袋銀兩嗎?

  多可笑,一名偶遇的陌生人都如此有心,親爹卻對她的死活不聞不問。

  她問了掌櫃,循線找到包樓、打點事宜的,是城裡頭最大的商舖,所以那人是錦繡樓裡的管事嗎?

  她將那袋銀兩還給了那裡的掌櫃,代為轉達一句——不是我的,不能收。

  可她沒想到還會再見到他,而且身份比她以為的還要顯貴。

  以往,曾聽聞她曾奶奶是慕容家的表親,爹常拿來說嘴,遠得幾竿子都打不著的表親也讓他引以為傲,誇口得無人不知,沾親帶故聽得她汗顏,也因此,能請到未來少主登門,不難想像他那曲意奉承到腰身幾要彎到地上的卑微姿態,為表慎重,還要家中所有人都列於廳口相迎。

  父親那毫無營商資質、只圖享樂的性子,敗光家財其實不足為奇,也不令人同情,她不懂那人在想什麼,不但應邀來了,也允下父親的要求,高價買下她家經營不善、搖搖欲墜的空殼子。

  「除此之外,我要她。」長指不偏不倚,落在廳角靜佇的她身上。

  「你心知肚明,高家產業現值不及這個價,姑且不提遠親之誼,你要我伸出援手,而我是生意人,在商言商,豈容自己虧了?我要買斷的,除了高家這爛攤子,也包括了她與你高家的血親情分。你若允了,今後她便與你高家再無瓜葛,你自個兒考慮清楚再回覆我。」

  豈需考慮?父親當下便允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女兒,換來萬兩銀,是大大賺了,他巴不得半夜便將她打包送到貴人的床上侍寢。

  那時的她,只覺羞憤欲死。

  年方十六、卻已沈然若定的少年,伸手輕輕拍撫她站得直挺的僵硬背脊,眼中沒有任何輕浮意味,只有滿滿的憐意,淺淺歎息似是同情她投錯了胎。

  「別怕,我無惡意。那萬兩價金確實是要買高家產業,它值這個價,只可惜你父親不識貨,在他手裡是糟蹋了。順道將你也討來,只是覺得在我這兒人盡其才,會好過留在那裡教人糟蹋,你若願意,慕容家不差你這副碗筷。」

  她值這個價——

  她聽得一陣耳熱。那意有所指的雙關語,彷彿也在告訴她,她值這個價,是她父親不識貨。

  往後的數年裡,她克盡職守,每每想到這句話,便不容自己懈怠分毫,只為了向他證明,他的眼光沒有錯,不教人笑話他看走眼,做了筆賠本生意。

  安頓好娘親,她便隨他一同返回京城,從此,一直跟隨在他身邊。

  她永遠記得,進慕容家門的那一天,他意喻深深的一番話——

  「往後,便喚你雁回吧!」

  雁去,終有雁回時,要她別再望著生命中早已遠去、以及那從不曾盼到的,退一步,眼界更廣。

  她懂得。

  那個家從不曾給過她什麼,連名字也是因為她排行第十,不識字的娘親便喚她小拾兒。

  一滴精血之恩,慕容韜已代她還盡,她不想、也不需要惦著一個不曾餵食過她一餐、連名字都沒給過她的男人。

  進了慕容家的門,便代表過去全然摒棄,從這一刻開始,她有了全新的名字、全新的人生。

  也是從那一天起,她的眼便只能看著他,再也移不開。

  那個——給了她名字,以及再生之恩的男子。

  「你說……雁回?」確認似地再問:「莫?」

  「是。」依然精簡,不帶起伏的音律恭敬回應。

  他望了望床頭,無言了半晌。「我跟你有仇嗎?」否則怎會為她取個……聽來有些晦氣的名字。

  「您不曉得。」

  那神態,完全一如那年,她答出「莫」姓時,一陣短暫的無言。

  既然與那個家再無瓜葛,她連一絲一毫也不願承他們的情,莫,是她娘的姓。

  「然後呢?」他聽得正在興頭上,催促她往下說。

  「我跟在您身邊,您教我怎麼做生意,並保護您的安危。」

  「然後?」

  「沒有了。」

  「……」他又無言了半晌。

  歎氣。「莫姑娘,故事不是這麼說的。」

  她凝眉,似是無盡困擾。「我嘴拙,要不我喚全叔進來,您有什麼想知道的就問他。」

  全叔是看著他長大的、莊裡最資深的管事,任何事問他,得到的答案會比她這裡還要來得鉅細靡遺。

  「別。」男人一張手,扯住她的袖,不讓她離開床榻半步。「我想聽你說。」

  養傷這段時日,最先是由她口中報告他一身傷勢,除了滾落山腰時,身上大大小小的擦傷外,最嚴重的是摔斷的右腿骨及左心房上穿胸而過、幾可致命的劍傷。

  儘管她一一稟明時,仍力持沈穩,他仍是由那微顫的眉睫,瞧出一絲難以掩藏的恐懼與慶幸。

  恐懼他與死亡擦身而過,慶幸他異於常人,那顆生於右胸房的心仍安然跳動著。

  既然腿也傷了,手也使不了勁,成日躺在床上廢人一樣地養傷,便要她多少說說過去的事,或能助他回想起一些什麼。

  可——實在不是他要說,這人天生冷調,若不開口誘她,她可以成日靜默無聲地守候在一旁看顧,教人完全忽略她的存在,真開了口,也是一問一答,從不多言。

  「您還想聽些什麼?」

  「例如,你一個女孩家怎會想要習武?我們之間處得如何?還有,我都怎麼喚你……這一類的你都可以說。」

  「可……那些都是我的事……」而且——很不重要。她以為他會比較迫切想瞭解與自己切身相關的事情。

  「不能說嗎?」鬆了她的袖,改為移向纖掌,不輕不重地貼握著。

  她怔怔然瞧著。記憶中,這般親膚的貼觸極少,那微微泛涼的掌心溫度……許久許久以前,她也曾感受過,從此牢記在心靈深處,成為她最珍貴、不能言說的私密心事之一。

  「您都喚我雁回,極少、極少數時候,會喚我兒時的乳名——」

  「小拾兒。」

  「您記得?」

  「我沒忘得那麼徹底,有些該記得的,片片段段還在。」

  他連自己是誰都忘了,卻還記得她的乳名。

  一句無心話語,擾得她心跳失序。

  「還有呢?」溫潤指腹,輕輕挲撫著她練劍所留下的厚繭。「你會對我這般忠心耿耿,死心塌地追隨,當真只因為我將你帶離那個家?前者被冷落忽視,後者為婢為奴,我看不出哪裡比較強。」

  「不一樣的……」他從未將她視作下人,進慕容家那一日,便對婢僕宣告她是遠房的表親,直至今日,府裡上上下下,仍敬稱她一聲表小姐。

  這分際是她自個兒劃下的,若不如此,性情彆扭的她無法確定自己的價值。她不想這一切的改變,只是換了另一個吃閒飯的地方。

  「您是個宅心仁厚的主子,不曾虧待過我,慕容家產業遍佈江南,可每回視察,平城那兒您總是交由我全權作主,旁人要向您請示,您一概回說:雁回說了算。嘴上說是我的故鄉,我比較上手,可我知道,您是想為我出那口被冷落了十多年的怨氣,要我爹仰著頭看我,忌憚著我在這兒的地位,也會多少善待我娘幾分。」

  他扯扯唇。「你會不會把我想像得太美好了?也許我只是貪懶,存心指派你事頭?」勞心勞力了半天還滿懷感恩的,普天之下也只剩這小傻子了。

  「要讓人勞心勞力,也得全然授權。」若非全然信任,誰敢?

  何況,勞心勞力過後,該她分得的營利,他向來給得比誰都大方。最初,她自認是賣身於慕容家,不肯收,可他幾句話便堵了她的嘴,說是從她到最下頭的夥計,每個人都按了應得的比例配給,這是規矩,規矩不能破。

  時至今日,沒幾個人知道,其實她名下所得,要買下一座平城都已足夠,早非昔日那個人人瞧輕、窮困無依的小嫩娃。

  他曾笑說:「有了這龐大嫁妝,將來咱們雁回遇上心儀的男子,我以兄長身份風風光光將你嫁出去,誰敢欺你?」

  他待她極好,卻從不摻雜其他成分,教她也只能妥妥當當地藏著,一絲一毫困擾都不忍他生受。

  「會頂嘴了?」男人挑挑眉。自他傷後醒來,這人不都唯命是從,他說一她不敢答二,叫她去死她不敢賴活著?

  「那是實話。」誰都不得詆毀她心目中神一般的完美男子,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行。

  「我就偏要說那是不安好心眼,算計你出生入死。」男人劣性一起,偏生要與她唱反調。

  「不是!」她氣惱地堅持,偏偏詞窮,挖空腦袋也找不到幾句話駁斥。

  他終於找到能讓那張冷顏冷嗓破功的法子了。

  原來逗她這麼好玩,瞧那張無盡懊惱、緊抿著唇與誰生悶氣的模樣,愈瞧愈憨、愈瞧愈可愛,逗得他好樂。

  這一笑,便樂極生悲了。

  悶悶震動的胸口,連帶扯痛了傷處,他止不住笑,靠臥向她,枕在她頸際,斷斷續續逸出低抑的笑。

  她嚇了一跳,本能想退,又顧慮他此刻帶傷,一抽身,他必跌無疑。

  這一瞬的遲疑,便教他給賴上了。

  縱是貼身照料,慕容韜也不曾有過這般親暱行止,他向來極懂分寸,如今這般……她呼吸一窒,心律亂了譜。

  「別笑了……」他眉心蹙著,必然是疼得撐不住身子,一頓,很快改口。「笑輕些。」

  年少老成如他,習慣了情緒內斂,少有這般清朗笑容,她癡愣瞧著,不捨得移目。

  他一聽,更是笑得止不住。

  這女子——真逗,有趣得緊。

  她不放心,一手撐著,任他攀靠,單手替他寬衣探察傷口。

  他靜靜瞧著,也不多說什麼。這些日子以來,他全身都教她看透、也摸遍了。

  「我們以往——都這樣?」最初,他語調有絲怪異地問她。

  「當然不是。」事實上,他從來不曾受過這麼重的傷,在她的護衛之下,他一直安全無虞,這回完全是她大意輕忽了。

  他的身份不比常人,久了也習慣與人保持距離,從不讓人輕易近身,生活起居全由信賴的她打理,這回受了傷,她已是萬死莫辭,在他最無防備的虛弱時刻,她連非必要的閒雜人等都屏離他所居院落,怎可能讓其他人照料他,再有機會對他下手?

  在他的性命安全之下,什麼分際什麼禮教,全都不值一提。

  確認無礙,她這才重新攏妥衣衫,猶靠在她身上的男人毫無移動跡象,垂眸半昏半倦地哼道。「雁回,再多說些你的事。」

  「家主……想知道什麼?」

  「什麼都好,大事小事都行,我想聽。」

  他變得……好怪。

  自從傷重被送回府裡,醒來後的他就變得不一樣,她能理解最初意識昏沈、記憶混亂,在虛弱無助之時,本能想抓牢身邊能夠信任的人,全然依賴,可……那似有若無的曖昧氛圍,會是自己多心了嗎?若是以往知禮守紀的他,絕不會有現下這般舉動。

  然而,長年以來早已習慣了執行他的每一個指令,從不質疑,嘴上開始向他報告自身的每一件事,由小到大發生過的事件,他安靜地聽著,不見絲毫不耐,說到最後已無事可說,連愛吃什麼、討厭什麼……瑣碎的小嗜好也全招了出來。

  身子猶虛的他,撐不了太久,最後是昏昏沈沈地睡倒在她懷中。

  「別走,雁回……」徹底跌入虛無之前,他喃喃囈語了聲,似含無盡依眷。

  他要她別走,她就不會違逆。

  頭一回,醒來看見床邊站得直挺挺的身影,冰雕似的,動也不動,護衛著他。

  第二回,他不慎壓著了她的衣裙,她退不開,便弓著身,待他醒來。

  他夜半醒來發現,簡直氣死了。

  「莫雁回,你是笨蛋嗎?怎就——」這般不解風情。

  她以為,他是氣她不知變通,初來乍到時,她在他寢房外候著,徹夜不眠,他也念過她,氣她不懂善待自己。

  主子仁善,她感念於心,但——

  「這是我該做的,習武時更苦。」

  這是實話,最初習武時,馬步一蹲便是數個時辰,身上大傷小傷,什麼苦沒吃過,如今不過屈著身挨幾個時辰罷了。

  「你、你——」好,算她狠。

  他索性一抬手,將她拉上榻。

  她並非抵抗不了,而是一使勁,必會傷著他,這一遲疑,便教他臂膀纏上細腰。

  她一驚,正要掙開,他涼涼道:「再動,傷口要疼了。」

  察覺掌心正壓在他受傷的左胸口,她火燙似地迅速抽手。

  「這才乖。」暖唇似有若無地掃過她額際,滿意地閉上眼。

  而她,睜著眼整夜無眠,感覺暖唇拂掠之處,逐漸發熱、發燙,慶幸他睡了,聽不見她狂躁不休的心跳。

  悄悄地,紅了頰容。



  第二章

  慕容家有一對雙生子。

  然而,主——終究只能有一人。

  極尊、極貴。

  另一人,則為魔魅轉世,自娘胎便分食著未來當家主子的養分,若不除之,未來必纂其位,取主而代之,為禍宗族。

  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愈是權貴,便愈是迷信。姑且不提是否為魔胎轉世,同一娘胎所出,僅僅分毫之差,便是天壤之別,誰能服?豈不骨肉相殘?豈不家族大亂?或許,這其實無關於古老禁忌,只是純粹的人性。

  總之,無論如何,慕容世家傳承數百年,極盛不衰,早早便訂下族規,若為雙生子,後者必將沉潭,以絕後患。

  數百年後,一對雙生子,破了這族規。

  長子慕容韜為主,注定一生尊榮,而次子慕容略,在慕容夫人的強力抗爭下並未沉潭,放逐二十年後,於得知真相的慕容韜的堅持下回歸。

  「對不住,為兄不知此事,讓你平白受這二十載的苦。」

  分離了二十年之後,再見面那一日,親自前來的慕容韜是這麼對他說的,帶著淡淡的心酸,訴說愧意。

  望著眼前這張與自己相仿無二的面容,據說曾與他無比親密、共同呼的男子,他其實一點感受都沒有,留在姥姥家或是回到那個早早便將他驅逐的家,完全沒有差別。

  這二十年間,每一年的生辰,他都盼著,不求別的,只想著至親心裡頭若還記得有他,來陪他吃上一碗壽麵,也就夠了,不求其他。

  一年又一年,壽麵總備著,等到涼了、餿了,那顆曾燃過一絲火苗的心,也一年年冷了、餿了。

  如今再來,又有何用?

  慕容韜心中有愧,昨日,莊裡上下大肆慶祝著他二十歲生辰,美酒佳餚,滿室歡騰,而這名與他同胞所出的弟弟,卻邊個陪他吃碗壽麵、給句祝賀的人都沒有,若不是叔公醉後說溜了嘴,至今他仍被蒙在鼓裡。

  如今面對麼弟無法諒解的冷漠指責,他一句也無法為自己抗辯,當下也沒多想,便捧起那碗放了一夜、走味的冷壽麵,一口口吃完它。

  「我不祝人年年有今日,今日前的一切並不值得回顧,你的將來,從明日開始,我向你起誓,而今而後,我慕容韜有的,也必有你一份。」

  未料他會有此舉,慕容略怔然。

  分清是他的行徑,還是句句懇切的言語打動他,最終仍默然首肯,隨他回了慕容莊。

  此舉決定得突然,慕容韜原是盤算著要將西苑打點好,從此便屬他所有,可他冷冷一句。「為何你東,我西?」

  只因東為主,歷任以來的家主,向來居於東苑。

  所以,還是有差別,不是嗎?不過嘴上說得動人罷了,哪能真無差異?

  隨身侍從聽聞,個個變了臉色,慕容韜僅了一頓,旋即笑道:「說得是。我原是想讓你有自己的院落,可這一細想,如此各分東西,與過去又有何不同?要不,你就與我同住東苑吧,兄弟分離多年,我也想與你好好培養生疏的情分。」

  一路以來,他處處刁難,慕容韜卻似乎不以為意,無止盡地包容、珍寵,就好似他只是個被冤屈了、正鬧著彆扭的小男孩,好生安撫便是。

  他承認,最初是心存惡意,對這人,他一點感覺沒有,若能撕下那張偽善面目,倒也快意。

  激到了後頭,成了慣性。

  反正,他就是個禍胎,早在出生那一刻就已被認定,那又何苦辛勞去扭轉什麼,不玩白不玩。

  最多就是再被扔出慕容莊,一回生,二回也就熟了,他已不是孩子,天大地大,不是非留在這裡不可。

  他知道這府裡由上到下有多不歡迎他,愈是對慕容韜忠心耿耿的,就愈是看不慣他的蓄意欺凌,就像那個總是默默跟在慕容韜身後的女子。

  她討厭他,極端地討厭,他知道。

  每每他又出言刁難,她眉心一蹙,礙於慕容韜一句「見略如見我,凡視我為主,便不得對他稍有不敬」的宣告,才始終隱忍,不發一語。

  最初那一個月,他與慕容韜同桌而食,同室而眠,也真如最初誓言,慕容韜有的,也必為他留了一份,任何事,他開了口,慕容韜不曾拒絕過他。

  一日,他閒得慌,在苑內走走晃晃,經過議事廳,不經意聽見莊內幾名資深管事與慕容韜的對談內容。

  管事們隱忍了許久,終是大膽諫言。他們倒有默契,對他這般縱容那妄求無度的麼弟行徑,深覺不妥,更怕是的那人恐有貳心,意欲取而代之。

  慕容韜一笑置之。「那又如何?慕容家的一切,本來也是他的,我已經獨佔二十年,他若真有意取而代之,只需一句話,我也不是給不起。」

  誰稀罕?

  人人盡當這慕容家主之位多了不起嗎?他打一開始,就不曾看在眼裡,這個家不要他,他也不稀罕,難為群忠僕,日日防著家賊,枉作小人。

  他冷冷扯唇,腳下欲退,不經意撞上一雙冷瞳。

  啊,是他疏忽了,慕容韜的小影子,有他在,哪會無她呢!

  「他是真心待你。」

  打他進慕容莊以來,除去主子的交代,不曾私下對他說過一句的女子,頭一回開了口。

  好一個忠心為主。

  他不是不知道,她看著他的眼神始終多有保留,謹慎地代主防著他,他若無異心,她也不會與他為難。

  壞胚子劣性一起,偏愛哪處喊疼哪處踩。「多謝提醒,這倒是個不錯的籌碼。」

  她蹙眉,瞧了他一眼有,最終抿唇,安靜佇立廳外守著,不欲多言。

  嗟,無趣。

  「要不要賭賭?我若真要對他使壞,你防不防得了?」她不理他,他偏要激她,壞胚子行事,但憑快意,不需理由。

  女子聞風不動,目不斜視。

  就在此時,廳內傳來慕容韜清朗聲律。「略,是你嗎?怎不進來?」

  他撇唇,拋給她「瞧,機會這不就來了」的眼神,旋即朝內應聲。「是我。」

  她眉目一動,還是跟了上去。

  慕容略暗笑,這一室如臨大敵、繃緊心緒的模樣,瞧得他有趣,刻意道:「我在這裡,方便嗎?」

  「哪有什麼不方便的,來,這裡坐,你也該熟悉熟悉家裡的事業,要有興趣,隨時跟我說。」

  「家主——」

  慕容韜冷眼一掃,威儀自生,底下無一敢再妄言。

  他依言邁步,踩上幾級階梯,往上座那騰出空來的主位坐了去,光睥睨底下那一干人等的神色,就值了。

  他狀似無意地翻了翻眼前成疊帳冊,以及遍佈各地產業所回傳、有待批示的營運概況。

  「學著點,這也是你的責任。」

  他哼哼。「原來你要我回來,是不安好心眼。」某人就是能雞蛋裡挑骨頭。

  慕容韜笑斥。「說的是什麼話!」他若無那意願,又豈會逼他。

  一開始玩玩底下那干人,是存心看人一臉菜色,久了也無趣了,懶得再看那些人小心翼翼、語帶保留,索性佯睡,讓慕容韜早早將事情處理好了回房歇著。

  耳畔音量漸輕,輕暖衣袍覆上身軀,謹慎兜攏妥當,附帶一聲憐惜笑歎。「孩子似的。」

  頓了頓,聽他又道:「我不是不懂你們在擔慮什麼,可——他只剩我了,骨血至親,我若不看顧著他,誰能?縱使,將來真如你們所言那般,割肉喂虎,死在他手裡,我亦無怨。」

  溫言入耳,他心房一窒,莫名而來的酸意,湧上鼻間。

  除了年幼紀憶裡的姥姥,不曾再有人關懷過他,問他一聲:冷不冷?餓不餓?好不好……

  偏偏,這人全做齊了。

  為何是他?這個他原是打定主意要恨到死的人。

  自回歸慕容家後,他頭一回湧現近乎後悔的情緒。

  也許,不回來會比較好,那麼就不必數著往後的數年裡,擺盪在愛與恨的糾結中,痛楚矛盾,既愛著、又怨著——若世上無他,多好?

  轉眼間,月餘已過。

  身上的傷已然無礙,右腿斷骨接回,左胸的劍傷收了口,在莫雁回的悉心照料下正逐步好轉。

  在能夠下床走動後,他養成了每日過午之後,到園子裡吹吹風、透透氣的習慣,那個死腦筋牢守著主僕分際的固執女子,只有在這時候,才會安分任他抱著、賴著。

  思及此,唇畔湧現一抹淺淺笑痕。

  那個人,每每被他拖上床共寢、用主子權威命她不得離開時,僵著無措、木頭似的神態真逗人,教他捨不得放棄這近來尋得的小樂趣,一逗再逗,反正軟玉溫香,一夜好眠,怎麼樣好處都是他佔了。

  靠在亭子裡吹風吹得困了,仍不見那每日固定出現的身影,他不禁產生一絲疑惑。

  基本上,她不會離他太遠,真要處理別的事,也會速去速回,將看護他的安危看得比什麼都還重要,一個上午不見人影實是極為反常的事。

  更別提——往常這個時候,她早該端著親燉的藥膳過來了。說什麼傷筋動骨一百天,也就是說,這一百日他都得讓她這麼補著,養回昔日康健。

  隨手抓來一名婢女詢問,對方支支吾吾,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直到問了第三人,心知事態必不尋常。

  「你們還當不當我是主子!說實話!」沉下聲音一喝,婢女便嚇得什麼都招了。

  「長老們在、在忠義廳……論處表小姐過失……」

  過失?雁回有個鬼過失!

  他當下往忠義廳裡去。那是懲處重大過失的會審之處,真是了不起,對付一個小女子也用得著這三堂會審的大陣仗。

  他心急如焚,動作大了些,未癒的腿傷隱隱作疼,可他顧不得片刻耽擱,就怕晚了些,雁回要被折騰得不成人樣了。

  「莫雁回,你可知錯?」

  是二叔公的聲音。

  「雁回無過。」他甫踏進廳裡,扶著門框,腳下已疼得麻了知覺,使盡了全力才勉強撐住,不教家主威儀盡掃。

  暗暗調勻了氣息,望向堂前跪立的女子。「雁回,過來我這裡。」

  她指尖動了動,復又挺直腰桿,跪立不動。

  「雁回,過來!」

  「家主,您不得再袒護她,莫雁回犯下這等失誤,若不接受懲處,便只能逐出莊外,否則底下一干人等豈能心服?」

  逐出莊外?這群老傢伙就是這樣威脅她的嗎?難怪她連他的話都不從了。

  他心裡也明白,縱是尊貴如主,也得聽守族規,不得循私偏袒,以免盲目寵信釀成禍端,那是過往殷鑒得來的教訓,以致族規錚嚴如山,難以撼動,方能固守慕容世家數百年興盛不衰。

  接下家主之位時,慕容韜有意廢除過於嚴峻的酷刑責罰,抗爭下始終未果。他心知,欲護雁回,必得將族規用得讓人心服口服,盲目抗爭只會落得相同結果。

  「那麼,雁回何過?」

  「護主不力,教家主性命垂危,此等過失,自當杖責五十,嚴懲不貸。」

  好一個護主不力!雁回在為慕容家出生入死時,那些老傢伙在做什麼?喝著涼茶數銀票!出了事,才來「論處」,抓著別人的小辮子窮追猛打,好一個坐著說話不腰疼。

  「杖責五十?她一介女子哪受得住?不死也去掉半條命了,二叔公,真沒得商量嗎?」

  「族規如山,家主萬萬不可循私。」

  「也是。」他嘴角泛笑,一步步踏進廳堂,掃過眼前一排刑具,撈起一柄薄刃。「我想想看,這是中飽私囊,操守不佳的刑責,輕則斷指,重則斷掌,是吧?二叔公。」

  「……是。」長者心下一驚,冷汗自額間冒出。

  當年,慕容韜可曾對這條過失窮追猛打,得理不饒人過?

  沒有,甚至代為善後,事後絕口不提,沒讓任何人知曉。

  「那麼,我若說這傷是我自個兒捅著玩,想試試利刃穿心的滋味,這又與雁回何干?」

  「這——」開脫之辭也未免太牽強,無法讓人心服啊!

  「不信?」成!他立刻讓它成為鐵錚錚的事實,說服力十足。

  刀刃一轉,迅速朝心口壓下,儘管堂前護衛動作再快,刀刃已劃破衣衫,就差那麼一點便要沒入體膚,足見他不是鬧著玩。

  堂下眾人,全驚出一身冷汗。

  「各位叔公,我敬你們是長輩,話不需說得太明。在座誰不曾行差踏錯?縱是有過,這些年的功過相抵,足矣。得饒人處且饒人,依我說,這事就這麼了了如何?」

  堂下一片靜默。

  好,他就當是同意了。

  「還不過來!真要我去扶你不成?莫雁回,你好大的架子,心裡還有沒有我這個主子?」

  「雁回不敢。」

  人一上前,他旋即往她身上傾靠,將全身重量交給她。在她面前,不需顧什麼家主威儀,軟弱亦無妨。

  她右肩一沉,險些站不住。

  疑惑地瞥他一眼,他冷冷瞪回去。「還不走!」

  莫雁回不敢再多問,默默扶他回房。

  一跳上他愈想愈氣,想到她直挺挺跪在堂前,任人左一言、右一語地欺凌逼迫,也不肯到他身邊來求庇護。是嘛,她行,她有骨氣,都敢忤逆他,不聽他的話了!

  心火一起,俯首便往那小巧圓潤的耳珠子咬去。她吃痛,愕然偏首,正合他意,不客氣地便往柔唇噙吮。

  她大受驚嚇,動也不能動。

  有夠木頭!他暗笑,戲玩似地啃咬嫩唇,咬著、吮著,忽輕忽重,吃定她不能退,恣意欺她、戲她。

  她屏著氣息,不敢妄動,怕她憋壞了自己,他稍退,抵著螓首瞧她不知今夕何夕的暈紅臉容。

  癢癢的,有些麻。她不覺含住下唇,鼻息間,儘是他的氣味,那是對她而言全然陌生的感受,從未想過,能與他這般親暱,舌尖眷戀地舔吮下唇,貪渴地想多感受一些他留在上頭的溫度——

  純真的撩逗舉止,令他呼吸一窒。

  「莫雁回,你自找的!」迎唇,便是熱烈深吻。

  不若先前那記戲玩似的逗弄,他吻得極深、極徹底,舌尖纏著舌尖,直要吞噬她每一分氣息、每一分柔軟甜美。

  「你是我的,每一寸都是,旁人想動你分毫,你也不能允,往後只管躲到我後頭,叔公們我自會應付,聽懂沒?」意猶未盡地又啄了啄,滿意地看著水灩紅腫的唇上,淨是專屬於他的印記。

  「……懂。」所以,這是對她方才不聽話的懲罰嗎?他們似乎——愈走愈偏,正往某條「邪佞主子俏護衛」的戲碼演去,這對形象正直磊落的他而言,路張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夜半,燭火燃盡,醒來時,放眼一室闃黑。

  他呼吸一窒,抬掌不經意觸著身畔溫軟身軀,他張臂摟緊,緩緩地,調勻氣息。

  「家主?」慣於淺眠,隨時保持高度警戒之心,幾乎是他一有動靜,莫雁回便醒了。

  「沒事,只是傷口有些悶疼,你睡你的。」

  她一聽,就要起身掌燈察看,被他扯住細腕,旋身置於身下,迎唇綿綿細吻,似在安撫什麼,又似尋求慰藉,幾不可聞地細喃。「還有你在,雁回,只要有你,我就不疼。」

  他幾曾有過如此軟弱面貌?身為慕容家的繼承人,自小便知身上扛著的是什麼,早熟、沉穩,從不容許自己軟弱,可他也是人,又怎會不累?

  難得他示了弱,莫雁回心下憐惜,張臂收容,妄求憑一己之力,能給他些許溫情,即便只是些些喘息空間,在她面前無須強自撐持,也就夠了。

  他吻著,以唇描繪細緻笑顏,掌心沿著肩頸,想汲取些許溫暖,未料竟撫得氣息淺促,心律失序。

  原是不想使這下流招,可他高估了自己,美人在懷,幾人能自持?

  大掌由微敞的裡衣襟口探入,握了一掌飽滿溫玉,頰貼著頰,廝磨著,在她耳畔低抑輕喃。「雁回,好嗎?」

  好嗎?

  他低啞誘人的嗓,迴繞耳際,尊重垂詢。

  哪有什麼不好呢?早在許久許久以前,她便連命都能為他豁出去了,這身子他若要,她沒什麼給不起。

  「好。」

  「真的?」他半撐起身,俯視她。「是你自個兒允的,可別有朝一日悔了,反控我拐騙欺你。」

  「不會。」只要是他,她心甘情願。

  「嗯。」他揚笑,俯身安心擁抱。

  漫漫長夜,依偎身軀似火熾熱,糾纏著,尋求原始歡快,熨貼著,解兩道寂寞靈魂的傷。

  深寂的黑,不再難挨。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9-3 11:58 AM

  第三章

  「為何非習武不可?就撥撥算盤珠子,不好嗎?好好女孩兒,何苦弄得一身傷?」

  莫雁回性子極拗,一旦決定了的事,就連慕容韜來說也勸不退。

  那是因為十五歲那年,她陪慕容韜前往徐州視察產業,途中遇襲,他本有功夫底子,可為了分神護她,臂膀挨了一道血口子。

  傷勢不重,但她也在那時領悟,雖有隨身護衛,但她是他最近身的人,第一時刻最能保護他安全的只有她,至少,也別負累了他。

  她是在那時下定決心習武。

  不必猜,但至少要能撐上一些時候,等待救援到來。

  那段時日很苦,習武已耗去大半體力,身上時時帶傷,還要學看帳、努力吸收他教導的經商知識,每日僅睡兩個時辰,憑著一身倔骨硬是不喊苦,咬著牙撐過來。

  又過了數月,他們在街上遇襲,護衛被人使計支開,初初習武的她太笨拙,招架不住,可得過教訓後,這一回再也不會讓他為了護她周全而受傷。

  這回,受傷的是她。

  刀刃淬了毒,莊裡專任大夫開了方子,獨缺藥引。

  那引子,是一口童子血。

  毒,融了媚藥之素,深植體內,宣揚出去,於她名節有損。

  「我來。」慕容韜毫無遲疑,引臂就刃。

  每十五日服一帖,足足一年,也因此,無懈可擊的完美男子,右臂為她留下一道疤,潔身自守了一年。

  她哪裡承擔得起這般恩義深重?

  她後來常在想,究竟是何轉折,教她死心塌地,從此除卻他,心上無法再納入他人?或許,就是那一日,他堅定容色說著:「你這傷是為我挨的,我貢獻個藥引也理所當然。」

  清晨醒來,身畔已不見昨夜溫存相偎的人兒。

  無論他起得多早,她永遠能比他早一步離開這張床榻,時時刻刻守著分際,不容自己放縱,若非他的命令,說不準她「侍寢」完就會識相地退離,豈容自己與人共眠。

  胸口好似堵著什麼,微悶。

  他起身,推開窗,今兒個起得早了,正她有那榮幸觀賞她在屋外練劍。

  這已是他每日固定作息,因為身繫著另一人的安危,從不容自己懈怠。

  練完劍,她以濕布抹抹汗,沿著優美的頸子拂試而下,微敞的襟口隱約可見他昨夜留下的縱情痕跡,以及若隱若現、那雪嫩的溝壑曲線——

  他下腹驀地一緊。

  這是他的院落,平日無他傳喚不會有任何閒雜人等進出,否則她這般粗心大意,要讓誰瞧見這幕風情,非要她好看不可!

  約莫過了一刻鐘,那不知死活的女人回來了,端著熱水,一如往常先欠了欠身,行過禮後才擰來熱巾子伺候他洗漱更衣。

  他看得一腔鬱悶。床榻都滾過了,她這會兒是在守哪門子的分際?

  一個惱火,他探手扯過她,往窗台一推便重重往唇上堵去,放肆吮咬,存心弄疼她的唇,留下幾處牙印。

  原是想報復,觸著她柔軟身子,偏又不爭氣地對她起了反應。

  她在來之前洗沐過了,身上泛著淡淡馨香,他埋在雪頸間,沉迷地嗅著。

  真糟糕,她讓他上了癮,無洗自抑地迷戀著她的身子。

  儘管天色已亮,他不管不顧,一手往下探撫而去,渴望重溫這具身子帶給他的銷魂滋味。

  「別——」她猶有一絲理智,總覺如此縱情似乎不太好,何況、何況他的身子——

  「別拒絕。」他顧不得寬衣,急切地扯落褻褲,抬起玉腿便急促地往那暖潮境地深深撞去。

  「啊!」她驚呼,將臉埋在他肩處,細聲輕喃。「疼——」

  這少有的示弱模樣取悅了他。

  可不是?女孩家柔弱些,多若人憐,何必時時撐著那冷硬的倔骨頭,男人想發揮都無用武之地了。

  「好好好,是我太急了。」他安撫地哄她兩句,勾來麗容吻了吻。「誰要你惹毛我。」

  「我——」何時?

  這世上最氣人的,莫過於嘔了人三升血後,再擺出一臉無辜表情問:「發生什麼事了?」

  她莫雁回就是個中翹楚。

  埋在暖潤之中的元兇動了動,重重頂弄幾下。「是我脾氣不好,成了嗎?」

  纖掌抬起,撫上他鬱悶臉容,她傾前吻了吻他,鼻尖觸著鼻尖,親暱廝磨。「我嘴笨,你別生氣——」

  佳人隨意安撫兩下,一腔火氣盡消,他真覺得自己沒用。

  哼了哼,不甘心,卻又萬般稀罕地仰著臉湊去,索過更多的柔情蜜意,看得她不由自主揚起唇角。

  她——笑了。

  雖然極淡,卻是這些年來,唯一一次看見她揚唇露出近似愉悅的笑容。

  他傾前,掬吮尋抹萬般珍貴的笑靨,下身廝磨律動,徐徐醞釀溫存快意。

  她眉心蹙著,雙手緊緊握向窗框,氣息淺促,似在隱忍什麼。

  「喊出來,我想聽你的聲音。」

  「你……可是……主……嗯……」

  「我姓什麼,要提醒你嗎?」直接拉來緊握窗框到指節泛白的雙手,放上肩頭,低柔魅惑的嗓,誘著她喊出口。

  「慕、容……」收緊臂膀,那餵入他耳際的嬌喃,極軟、極媚。

  「好乖,我的小拾兒。」箍緊纖腰,加重襲擊力道,頂弄得她幾乎招架不住,逼出了聲聲嬌吟。

  「慕容、慕容……」

  瞧,這會兒不就喊得挺溜口。

  他謔道:「抱牢,跌了我可不管。」

  極致瞬間,她失控抓疼了他肩背,應該會留下瘀痕,不過他不打算讓她知曉。

  歡快過一回,他靠在她肩上,依偎著調勻氣息。

  古人說得沒錯,牡丹花下死,挺甘願的。他還是半個傷患呢,衝動起來什麼都不管了,歡快過後,不堪折騰的傷腿正隱隱疼著。

  「怎麼了?」

  這女人!就不能一回別那麼敏銳嗎?

  「沒事!」他硬邦邦回道。是男人死也不能承認!與女人歡快還腿軟,傳出去還要不要活?

  不知她是真察覺了,還是單純的親密舉止,雙臂往他腰間牢牢一抱,分去傷腿上的負擔。

  他輕笑,咬她頸膚,低喚:「雁回、雁回、我可愛貼心的雁回……」

  頸間刺刺麻麻,她怕癢地縮了縮,怕他親親抱抱,一會兒又胡來。「你、你不可以再——」瞪向他的眼神輕軟無力,三分不像警告,七分倒似嬌嗔。

  「放心。」他也不想真的在她面前腿軟,讓她笑話一輩子。

  「你知道我氣什麼的,別裝傻。」

  「我、我只是——」盼了一輩子,從不以為能得到的事物,突然有一天,滿滿地放上掌心,當下反而遲遲不敢收下,是怕兜攏了雙掌,卻發現仍是一場空?還是質疑自己哪來的造化,擁有這一切?

  數年來,習慣了仰望,從不敢伸手碰觸,那太過完美的男人,是心底最聖潔而敬慕的聖地,她怎麼能、怎麼敢?

  「你懂我的,我再怎麼玩,也不會動自己身邊的人,何況,你幾曾見我耽溺女色?雁回,你要再滿口主從分際,不只是辱沒我一番主意,也是在羞辱你自己,聽懂了嗎?」

  「……嗯。」

  得到她的允諾,這才滿意地退開身,讓她下了窗台。

  沒了護持,他腳下一顛,纖臂立即探來,將他扶往床榻……唉,這下真沒臉做人了。

  「色字頭上一把刀,下回莫再如此放縱。」重新擰來熱巾子為他潔身,嘴裡輕聲叨念。

  會教訓他了?

  他挑挑眉,探手拉下她,親密貼纏。「你縱是毒,我也甘心飲下。」

  她柔馴著,偎在他懷中,半晌誰也沒再多言。

  「雁回——」

  「嗯?」

  「你如何確定是我?」慕容家一對雙生子,相貌幾無差異,連自小奶著長大的奶娘都認不出,她哪來的自信?

  「你們……不一樣。」不擅言辭的她,無法明確說出個所以然,只知道,自己不會錯認心之所鍾的男子,為他牽動,怦然不休的心便是最有力的證明。

  她愛的,從來就不是一張臉。

  「總有些什麼依據,否則要如何說服那群頑固又難纏的叔公們?」

  「這個。」纖指撫上他右臂近肘彎處,約莫小指長的疤痕是為她而留,屬於慕容韜最有力的證明。

  「萬一——錯了呢?」

  「不會!」

  「我是說萬一,你——怎麼辦?」問不出的其實是——我們,又該怎麼辦?

  「那我認了。」

  「你要後悔,也不讓你走了。」賴著她,堅決不放手。

  「嗯。」無須如此她也不會走,他在這兒,她還能去哪兒呢?

  她指掌回應地交握,頰容貼著頰容,偷得片刻溫存。

  慕容莊佔地十數頃,歷年以來,慕容族人在此開枝散葉,榮盛數百年,宛如絕世獨立的小村莊,居中的慕容府便是歷任家主所居之處。

  最初發跡於何,已不可考,較為可告的說法是,很早很早以前慕容家的女兒曾入宮為妃,後立於後,執掌後宮,母儀天下。

  於是,慕容家便也水漲船高,憑藉著豐厚賞賜為根基,再加上絕佳的經商頭腦,逐步發展成現今規模。

  慕容一家囊括民生大計,多方涉足,時至今日,儼然已成淮南一帶的經濟主脈,每年歲貢幾足以教國庫豐盈,地方官員也要忌憚三分。

  猶如一株百年大樹,主幹供著養分,而旁枝則努力地開枝散葉,壯大這一跺腳也能教一國經濟為之動盪的家族。

  可,旁枝末節陪襯得久了,誰不想當那棵樹的主幹?誰有貳心、誰甘於屈居人下,隔了肚皮又豈能看得透澈?

  這些年來,莫雁回始終戰戰兢兢,片刻也不敢鬆懈,就是因為她明白,只要稍有不慎,慕容韜可以連骨灰都找不著。

  想他死的人,太多、太多了,真出了事,兇手是誰都難說。

  出事之前,慕容韜曾遣她前往涼州放糧,因是賑災,他只能找身邊最信賴、篤信其人格操守的她,就怕主事者中飽私囊,災民便少吃上一口飯。

  她原是深覺不妥,這些年她不曾離開他那麼遠,可又無法違逆他的命令,這一走,便出了事。

  她前腳才出了城門,不出半日便收到莊裡快馬傳來的消息,急急趕回,他已身受重傷被送回府裡。

  據說,船運行那兒出了點事,他與慕容略同去,中途竟發生意外,只找回摔落山坡底下的他,慕容略至今下落未明,生死難測。

  長老們急召她回來,便是為了確認身份。

  他身上有慕容韜的印信、自小不曾離身的小錦囊,有了物證,還不夠,為求謹慎起見,她是與他日夜相處、也是慕容韜最倚賴的親信,她的一句話,有舉足輕重的份量。

  「他是——家主。」

  人證一句話,從此大勢底定,無人再有疑議。

  事後,她左思右想,這一切未免太過巧合,像極了精心策劃的陰謀。主謀為何,她至今仍在查,若沒查出個來龍去脈,她對不起幾乎殞命的慕容韜。

  「還是查不到慕容略下落?」

  慕容家有最精密的探子,跟隨慕容韜經商這些年,深知有太多光明底下的事,今日不知,明日吃上暗虧的便是自己。

  這些年探子回報的事務,無論大小,從未有過失誤,可事發至今已有一月有餘,竟是一無所獲,這——

  她蹙眉,心頭疑雲愈濃。

  「表小姐——」

  左衛的欲言又止,換來她垂詢地瞥。「何事?」

  左、右兩護衛追隨慕容韜的時日比她更久,他養傷這段時日,這兩名近身護衛已是她唯一能信任、參詳事情的人。

  「如今府裡這人,真是家主?」

  「怎麼?你察覺何處有異?」

  「不,沒有,只是防個萬一。」

  「他是,這點無須多心。至於失蹤的慕容略——讓暗探繼續查,一旦查出什麼,再細微都要回報。」

  「是。」議完事,屬下一一退出書齋,她這才開啟後方小門,好似一點也不意外地攙扶那倚在門側的男子,將他迎入主位。

  這小門通往家主寢房,本是平日便於處理帳務所設計,除去身邊幾名親信,並沒有多少人知道。

  右腿仍無法久站,她端來方才熬好的藥湯,蹲跪在他跟前,為他除去鞋襪,雙腳浸泡其中,再擰乾浸藥湯的熱巾敷在他膝上,以助藥氣。

  他垂眸,凝視那悉心照料的女子。「還是沒消息?」

  「嗯。探子全力在查了。」

  他哼了哼。「最好快些把人找到,早早把真相釐清了,省得府裡上下草木皆兵、處處疑人,日子還怎麼過!」

  她動作頓了頓。「左衛是出於一片忠誠,您別惱他。」

  「我誰也不惱!」

  「……」明明就是一副氣悶模樣。

  「你呢?你又疑我什麼?」

  「是有一些想法……」不過不是疑他。「這人連府裡的探子都能躲過,將咱們的行事方法摸得透澈,做得教人無從查起,我想,若不是自己人、而且是極知咱們底細的自己人,做不來如此神鬼不知。」

  「你指誰?」

  「死人都還能留屍,慕容略呢?為何咱們怎麼也找不著?」若是同時受了傷,探子不會找不到,若遭擒,無論賊人欲求何事也早該有所動作,唯一的可能,只剩一下方向——

  「……你這是咒他還是疑他?」

  見他面色難看,她輕歎。「我知你不愛旁人說些詆毀他的話,他是你親弟,如非必要,我也不願以小人之心揣度他。」

  若他一直只是慕容略,過往那一再欺她、處處相逼的言行,看在慕容韜的分上,她都能忍,只要他不做出傷主之事,這輩子她都不會與他對上。

  可如今情況顯然就不是如此,明知主子聽了不快,她還是得出言提醒,以防他吃上暗虧。

  極少插手家業的慕容略,那日為何會突然隨同前往議事?

  就那麼巧,他在,慕容韜就出事了。

  再加上事後處置得不留痕跡,除了慕容略,無人有那本事,能近主子的身,輕易下手。也只有慕容略,要摸清慕容莊的底細易如反掌,只因主子親之信之,從不防他。

  她還能怎麼想?除了內神通外鬼,她想不出其他可能。

  「在你眼裡,他就這麼泯滅天良、毫無人性嗎?」

  「我也希望不是他。」否則,傷最重的,會是慕容韜。她不忍他承受如此殘酷的打擊。

  「雁回,他是任性了些,或許還有些劣性,存心出些難題教人為難,但那也只是因為自小不曾有人惜他、聽他說話、縱容他的索求,而今,有人疼了,他只是想耍耍兒時不能耍的孩子脾氣,東要西討,只是想測測旁人愛他的極限,最初是不相信有人真能無條件縱容他,後來就只是單純討憐,想要兄長多寵他一些。無論你信不信,我相信他心裡必然曾感動過,他再怎麼禽獸,也不會真要自己的大哥死。」

  她只是垂眸,安靜聽著,不發表言論。

  「你不信?」

  「慕容略如何,與我無關。」她沒必要探究他想什麼、動機又是什麼,但是慕容韜愛他,這樣想能讓他好過些。

  「是嗎?在你心裡,這個人就發此乏善可陳?」

  她努力想了想,還是搖頭。

  真要她說,她確實對這個人一點想法也無。

  也是。她能有什麼想法呢?一人從來沒有將目光放在他身上、停留過片刻的人,他是好是壞、想什麼要什麼,確實是與她無關,也不會有任何感覺。

  他笑了笑,在她拭乾雙腳、重新套上鞋襪後,扶著桌沿起身。「我去園子裡走走,很快回來,不必擔心。」

  這話下的另一個語意,就是不要她跟。

  這是自他傷後頭一回拒絕她,將她遠遠隔在心門之外,鎖住所有情緒,不讓她碰觸。

  她怔怔然,目送他踽踽獨行的背影,久久不曾移動。

  這個「很快回來」,一去便去了一個下午,連晚膳都沒有吃。

  他開了口中,不許任何人打擾,就無人敢違逆。她遠遠遙望,不能靠近,看著佇立亭中動也不動。

  向晚起了風,她擒著衣袍候著,久久、久久,沒等到他回眸。

  這是頭一回,他將她落下、遺忘了。

  天色全然暗下,他緩步回房,看見一桌子冷卻的菜餚,以及一旁有耐心等候的女子。

  「抱歉,想事情想得出神了,忘記時間,你吃了嗎?」

  她搖頭。他未用餐,她豈會先他而食?

  莫雁回起身要將菜餚撤下,重新再煮,他一張臂,密密將她摟住。

  她靜立不動,安安靜靜地待在他圈起的臂膀間,兩相依偎,良久誰也沒再有多餘舉動。

  「對不起,往後你不愛聽的話,再也不說了。」是她不好,要他接受被至親背叛的事實,比殺了他更殘忍,有些事,明知是也不能說,她何必非要往痛處踩。

  他要認為慕容略好,那就好吧,只要他別再露出滿眼的空茫憂傷,背身而去的身影滿滿儘是拂不去的寂寥。

  「不是你的錯。」雙臂將她摟得更緊,臉龐埋入她發間。「無所謂了,我什麼也不求、什麼也不要了,只要你還在我身邊就好,雁回、雁回……」

  「我在,我一直都在!」張臂堅定回摟,收容此時絕望而脆弱的他。

  就這樣了吧,明知如此,也是他自己選擇要走的路,碰觸著一顆不屬於他的心,擁抱著真實卻又無比虛幻的身軀,快樂且寂寞。

  即便疼痛,也甘之如飴。



  第四章

  他們極為不對盤。

  不記得從何時開始,等他回過神來,已是這般局面。

  那也沒什麼不好,人生無趣得緊,總得為自己找些樂子,最初,慕容略真是這麼想的。

  那女人不苟言笑,他就偏愛撩撥她,她愈是不理會,人類劣根性就愈是不罷手,如此變本加厲,不斷循壞。

  看著慕容韜顏面,她猶能忍下,不與他正面衝突,而他慕容略又豈會是半途而廢,容許自己無功而返的人?

  從此,更致力於教她變臉之事。

  一項、一項地試,直到有一日,終於瞧見她心上最大的弱點。

  慕容韜。

  他發現,她在望向某個人時,目光不一樣。

  相對時,沉穩若定,無波無瀾,可那人一背過身,那目送而去、難以自抑時流瀉的依眷深意,瞎子才看不出來。

  他簡直要佩服她了。能瞞過他心思細膩、洞悉力一流的大哥,那還真非常人所能為之,更別提這兩人幾乎朝夕相對。

  「人都走遠了,目光還收不回來,要真如此難分難捨,要不要就直接綁在他褲腰上,隨他進房侍寢?」

  她收回目光,望見倚坐在長廊邊的身影,依例對好運嘲弄話語充耳不聞,相應不理。

  「你愛他?」

  她腳步一放,回身瞪他。

  果然,這一步棋下對了,還真稱穩掐住了她的弱點。

  「我那不解風情的愣大哥曉得嗎?」

  「二公子慎言,莫要搬弄是非,徒惹家主困擾。」

  是怕心上人困擾,不是擔心自己的名節,這豈非此地無銀三百兩?

  「他會困擾啊……那還真值得我一試。」

  「大可去說,我不會承認。」要說他興風作浪,這也不是頭一回了,她若抵死不認到底,誰又能耐她何?

  慕容略跳下曲欄,幾個大步追上欲走的纖影,她未防備他會有此舉,一個大意教他擒住右腕,壓向亭柱。

  這是——做什麼?

  饒是再深著冷靜,對上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顏,唇上輾轉肆虐、微疼的觸覺,顯示這一切都不是幻覺,他、他真的……

  這張溫雅如玉的面容,曾在夢中出現過多少回,而今……如此貼近,卻又遙遠,似他,卻不是他,咫尺天涯……

  「你在想什麼?」他挑挑眉,洞悉般的睇視眸光帶著幾詐不懷好意的戲謔。

  她一陣心虛,羞愧地反手將他推離。

  「無所謂,就拿我當替身啊,我若不說破,誰知道?」

  這不就說了?還說得挺大聲。

  他曖昧地舔舔唇,上頭還留有殘餘的胭脂味,誰知她仍面不改色,無動於衷。

  呿!還以為她會哭一哭、鬧一鬧,貞節烈女那般撒潑揮巴掌什麼的……結果什麼都無,感覺比被蚊蟲叮了還要更不痛不癢。

  心上有了人,不都難以忍受別的男子碰觸嗎?怎麼這女子恁地硬骨,就偏要與眾不同,特別得——他一槓上都不捨得轉移興頭了。

  「我說——若我向大哥討你,你猜他允不允?」直至目前記錄,他那有求必應的好大哥,似乎還不曾對他說過一個「不」字。

  同居東苑,行;最初那一個月,兄弟倆同住一房,直到僅有一牆之隔的全新寢房打點好才搬了過去,裡頭每道擺設、吃穿用度,全數比照辦理,一式一樣,毫無偏差。

  看上了他身邊任何事物,一句話,大方割愛。

  他真的很好奇,也一直在測試底限,這人到底會不會有拒絕他的時候?

  「你敢!」果然,這讓她變了臉。

  「怕了?」她怕,他就快意了。

  「家主不會允。」

  「那你何必窮緊張?」

  「那只是徒惹他困擾。家主待你好,你何必非要處心積慮為難他?」

  說穿了,不就心疼意中人嗎?

  他冷笑。「這不就是他存在的意義嗎?」

  全天下的光芒都在慕容韜身上了,不讓人盡興發揮個徹底,怎對得起那聖人一般的美好形象?反正他從一開始,就被規定要是個壞胚子,做與不做,又有何差異?

  有些人,什麼都不必做,便能擁一切最美好的事物,但有些人,僅僅是爭取些許屬於自己的權利,都要被冠上狼子野心的惡名,誰又來替他彰顯公道?

  她愈是義正辭嚴護主,他就愈覺悲涼諷刺。

  罷了,慕容韜永遠是對的,他只管使壞便是,何須多言。

  「你愛他什麼?性情、地位、還是容貌?人人皆說認定那獨一無二的靈魂,大話說得漂亮清高,你呢?要不要與我賭賭,在這張如出一轍的表相下,你還認不認得出來、記不記得今日執著?」

  「一個人存在的意義不是僅憑一張臉。容貌能夠欺人,有些事物卻是任誰也欺不得、取代不了。你太偏激,不會懂的。」

  是嗎?

  即使用盡心機,也取代不了?

  「但願如此。」否則她今日的情深意重、執著認定,也只是落得笑話一則,不值一文。

  原先只是嘴上說說,激激那面無表情的女人罷了,倒也沒真放在心上,直到一日,慕容韜出了趟遠門回來,在外頭見一襲衣裳樣式挺特別、挺適合他,便為他帶了回來,手邊正忙著,要他自個兒去取。

  有親人寵著就是這般滋味嗎?有人惦著他需要什麼,在外頭瞧見好吃好玩、珍奇有趣的事物,總記得順道給他帶上。

  雖然不太願意承認,但——有個兄長在身邊的感覺,確實比他原先預期的還要好一點點,反叛性子也稍稍收斂了些。

  他去了慕容韜房裡,見到那襲擱在床頭的衣裳,也沒多想,便脫了就地試衣,無巧不巧,莫雁回在這時推開半掩的房門,撞見他光裸著上身,匆忙側過身去,頰容浮現一抹淺淺的紅。

  他很快便領悟,有人錯認了。

  那個女人連被他強吻了都能面不改色,裸個上身卻值得羞容滿面?

  難得一見的女子羞態勾起了他的玩興,索性將錯就錯,順著玩下去,仿著慕容韜慣有的神容與溫淺口吻道:「雁回嗎?幫我擰條巾子過來。」

  身後那人動了動,雖覺一絲異樣,可仍習慣了在第一時刻依言行事。

  擰了濕巾,甫靠近,她便冷顏道:「慕容略,你真的很無聊。」

  這麼快就發現了?

  他一把扯過她,她欲反常推拒,他動作更快,一個旋身將她一道壓入床榻。

  「放開!」她冷冷斥道,揪扯間,長指在他頰邊劃下一道血痕。

  他一頓,將她雙腕壓在床板上,俯首,四目相對。

  「我若真想要你,你又當如何?」

  「你沒那本事。」

  男人最經不得激的一句話,就是沒本事?

  這丫頭隨著大哥在男人堆中學做生意這麼久了,怎麼連這點簡單的男人脾性都沒摸透?他要真有心與她較勁,哪天她真會死在自個兒的死硬脾氣上。

  「當然,論拳腳功夫,我不如你,可我若真要與你卯到底,你真敢傷我嗎?」

  不敢。

  她與他都知道。

  他是慕容韜的心頭肉,最親、最疼惜的人,傷了他,慕容韜會心疼。

  這也是她一直隱忍著他無時的戲辱,沒對他發難的原因。

  他一掌由她腿間緩緩撫上,摸到那藏身的匕首,出其不意抽了出來,放入她掌心。「給你一個機會,一刀狠狠劃下去,就能試出大哥心中,我與你孰重孰輕。」

  她不敢。

  握著匕首良久,就是劃不下那一刀,無法承受一絲一毫被慕容韜怨責的可能。

  他扯唇諷笑。這女人還真愛慘了大哥。

  「你笑話夠了沒有?滾開!」她恨聲道,無法再忍受這人一再拿她對家主的心意踐踏戲弄。

  這是頭一回,他在那雙冷然無緒的眸底,看見對他的情緒——恨。

  這女子,怕是厭惡極了他。

  他起身還了他自由,沒阻止她離去,獨坐床畔動也不動。

  多奇妙,明明是同樣一張臉,得到的待遇卻是雲泥之別,極致的情,與極度的厭。不願承認那湧上心頭、隱約的刺疼是在意,他不稀罕,屬於慕容韜的一切,他都不稀罕!

  隨後而來的慕容韜,看了看那遠去的背影,再瞧瞧裡頭呆坐、神情失落的弟弟,瞬間領悟了。

  「又與雁回鬧上了?」有些事,他不是不清楚,只是覺得弟弟本性不壞,就是愛玩了些,不至於真鬧得無法收拾,也就沒插手干預。

  有時他也覺得,自己像那種一味溺愛子女的父母,永遠覺得自家小孩很乖,不會幹壞事。要說那是私心,他也承認,絕大部分是心裡覺得虧欠太多,難為雁回懂他,知他想彌補的心態,才會忍讓至今。

  「想得到女孩子的在意,不是這麼玩的,雁回不吃這一套。」

  慕容略由恍惚中回神,愕瞪著他。「誰、誰在意誰了!」

  慕容韜輕笑。「你不是喜歡雁回嗎?」

  「我——」活見鬼了!大哥是哪只眼睛看到他喜歡那個渾身上下涼透透的女人了?

  「沒有嗎?」還以為弟弟三天兩頭激她,是心裡頭喜愛、想引起她的注意,只不過用錯了方式,否則平日鬧歸鬧,幾曾刻意針對誰過?

  「好,就算是吧,你要把她給我嗎?」

  他愕笑。

  明明是雙生子,怎麼他這個弟弟的感情心思只有幼兒程度?也難怪會用那種笨拙招數去逗弄雁回了。

  慕容韜想著,心頭莫名起了酸疼。從小身邊就不曾有人待他好,也難怪,他連該怎麼對一個人示好都不懂。

  「略,感情不是做生意,不能這麼談的。雁回是人,不是東西,無法讓我說給就給,你若真要她,就用正當方式,讓她心甘情願,我才好作主將她許給你。」

  還真讓莫雁回料得神准,連他會說什麼都知道,兩人果真靈犀相通。

  他不是滋味地哼了哼。

  「還有,雁回性冷,若你也是如此,只會將她推得更遠,要得到她的心,你得先改變自己,真心待她好,讓她感受到溫暖,她才會願意讓你靠近。」

  「你倒是很懂她,怎麼就沒想過要了她?」

  慕容韜暗自好笑,很識相地沒說破那一嘴的醋酸味。「還沒能想到那上頭去,不過現在知你心意,也不會再去想了。」

  就衝著這句話,慕容韜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他一句話也不會解釋了。

  慕容韜身邊一直沒人,長年以來最近身的只有她,要說誰真能走進他心裡,莫雁回擁有最大機地,若沒有他從中作梗,假以時日,這兩個人或許真有可能成了雙。

  她若是知曉,是他暗地裡陰她一記,讓她一生也得不到心之所愛,怕是一輩子都要恨他入骨。

  但——那又何妨?他偏要咬定自己愛慘了她,只要是他想的,慕容韜就不會去想、去要。

  「為什麼她一眼就看出我不是你?」這絕對不是在計較自己哪裡不如慕容韜,只是不甘心自己敗下這一回合,想知己知彼罷了。他默默在心底遊說自己。

  「我想,應該是這道疤吧,雁回性子極拗,有時認定某個關鍵之後,便很難動搖。」

  由慕容韜口中得知肘彎疤前的來由,他懂了。

  也難怪她會執著認定那道,這痕跡是為她而留,是某一部分而言,只專屬於她的慕容韜。

  哼,傻女人,一道疤而已,真要仿它又有何難?

  容貌能夠欺人,有些事物卻是任誰也欺不得、取代不了——

  耳邊,彷彿猶能聽見那道清冷嗓音。

  乍聞當下,只覺嗤之以鼻。天底下,哪有誰是真的重要到取代不了?

  他試過、努力過,可表相仿得如何相像,本質裡,他依舊、依舊——

  夜半醒來,觸不著枕邊那令人安心的溫軟馨香,他呼吸一窒,腦海瞬間空白,包圍而來的黑暗換住了胸房內那顆原本沉穩鼓動的心,他莫名暈眩,無法思想、也難以喘息——

  燃盡的油燈重新點燃,他空空茫茫地仰首,眼前視線一片霧茫,短瞬之間難以回神。

  直到那抹纖影完全落入眼際,他緩過呼吸。「你去哪裡了?」

  「右衛有事相稟,去了一下。」掌了燈,倚在桌前的身影靜立不動,深思的眸瞧著他。

  「三更半夜的,不能明日再說嗎?往後別隨意離開我。」

  「好。」再度回到床榻,感覺他臂膀圈摟而來。

  臨睡前,腦中仍抹不去那一刻他的神容。蒼白、空茫、憂懼——

  貼上掌心,她只觸著一片濕涼。

  「我知道你們……交情匪淺,可右衛仍要鬥膽說上一句,表小姐,請公正行事。」

  這話意——是說她另存私心,意欲偏袒嗎?

  他們如今的情況……這莊裡人多嘴雜,是不指望能瞞個密不透風,何況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遮掩什麼,幾回前來議事,也讓人撞見他摟著她安睡。

  也難怪旁人要疑她,如今正蒙受眷寵,女人終究是女人,哪還能保持理智、準確判斷?

  多了這屋關係,連她的話都要大打折扣了。

  她神色一凜。「我自認跟隨家主以來,赤膽忠誠,不曾懷有貳心。」

  「可……萬一,我是說萬一,他不是……」

  「若真如你所言,他是教家主遭逢不測的幕後元兇,那麼要我親自手刃他為家主討回公道,我莫雁回絕不遲疑。」

  聽聞此言,右衛總算緩了緩神色。「我無惡意,只是想提醒你,莫忘家主待你不薄。」家主以往也曾交代過,他不在時,一切聽憑雁回指示,正因如此,誰都能負他,就莫雁回萬萬不能辜負了家主這番信任與重托。

  「我懂。」她沉沉道。該怎麼做,心裡的準則一直都在,不曾稍有偏頗。

  她記得,初初跟著家主學做生意時,他就曾說過,她太實心眼,總是拘泥在自己執著認定的點上,這是優點,在做生意上卻是大大的弱點,有心人若要詐她,她防不勝防。

  這些年,她一直提醒自己,別教表相欺騙,認定了某個點,便從不疑他……可,本性難改,是不是最終,她仍不知不覺犯了那樣的錯?

  思慮、再思慮,心思已百轉千回。轉身回房,沒見著他的人,復又往園中尋去,見他負手靜立於寧中。

  近來,他時常如此,一待便是大半日,總是安安靜靜遠眺。

  她曾站在同樣的位置,卻什麼也瞧不見,猜不透那時的他究竟想著什麼?

  暖裘覆上肩頭,他回眸,溫溫一笑。

  這抹笑,明明就是屬於慕容韜的,那麼溫暖,那麼動人,性情陰暗的慕容略,從來不會有如此真心的笑容。

  有時,她覺得自己與慕容略是相同的人,同樣性涼、同樣陰暗,自幼活在不被關愛的角落,從不曾受過一絲在意的眼神注目,一個不快樂的人,又怎麼打心底發出真心的笑容?

  「談完了?」

  「嗯。」

  「那這些是?」他看著成疊放上圓桌的匯報與帳冊。

  「還請家主過目。」一談及公事,她又回到那拘謹守禮、不可親又不可愛的莫總管了。

  「何必?又不是不信你。」

  「還是請家主看看得好。以往家主說,你若不便,由我代理,可現下家主傷勢已大有好轉,再要越俎代皰,恐要讓人說我挾天子以令諸侯,家主莫要令我為難。」

  他瞟了她一眼,意味深深的眼神瞧不透意緒,動手隨意翻了翻。

  她等著,不錯過他任何一道細微舉動。

  她在試他。

  她不信他,拐了彎用這種方式試他。

  他撩抱一坐,手伸向她。「筆。」

  她命人快快取了過來,在一旁為他研墨。

  脂腹朝筆尖觸了觸,不甚滿意。「太硬。我那隻狼毫筆呢?」

  是了,家主在用筆上確實極挑,得得順手,處理起事務來也能行雲流水、流暢俐落。

  她親自前往書齋取來他平日慣用的狼毫筆,再回來時,他已將處理完的事務堆疊在左側,換了筆,未加思慮停頓便在下方揮毫而就。

  上頭的批示以及筆跡,確實為家主所有。

  她做生意的決竅是他教的,他處理事情的手腕、作風,只有她最清楚。

  直到這一刻,她才悄悄吐出長久憋在胸腔裡的那口氣。

  不消一個時辰,眼前堆疊如山的事務盡數處置妥當,完全不失昔日果斷明快的作風。

  這若由她來,或許能揣度個幾分,可也得斟酌再三才能作下判斷,若不是家主,誰還有這等能耐?

  「好了,你『吩咐』的事我做完了,你要賞我什麼?」

  以往屬下有功,慕容韜的獎賞可從來不手軟。

  「雁回不敢。」

  「最好你是不敢。」都敢編排他事頭、兼之頂嘴任性了,真把她給慣壞了。

  她挑挑眉,就要曲膝領罪,被他一個肘子撐起,沒捨得讓佳人雙膝著地。

  「吃定我了。」哼了哼,嘴上不滿,仍是將她抱了滿懷,噙吮柔唇竊香。

  怕教下人撞見,她躲了躲,引來他的不悅,轉移陣地往她頸上啃咬,存心鬧出一記記牙印,教她無法見人。

  「疼……」她軟軟抱怨,也不真那麼痛,刺刺麻麻的,其實是微嗔羞意居多。

  他也懂得。如今她是嘴上說得恭敬,嘴角噙著淺笑,明亮眼兒儘是閃亮亮的光,知他不會真惱她,嘴上回個兩句倒似打情罵俏。

  依偎著纏鬧了會兒,他頰側貼靠纖頸,蹭了蹭,享受片刻溫存。

  莫雁回臀下挪了挪,怕他初癒的腿無法承受她身子的重量,不意卻碰著了頂在臀下的硬物……

  「再動,就要不可收拾了。」他涼涼警告。

  挑釁過幾回,心知他沒什麼不敢的,尤其近來行徑越發旁若夫人地放肆,當下不敢再妄動。

  婢女正端著什麼往亭子這兒走來,她又剛被警告,怕惹他不悅,當下進退兩難。

  那窘迫臉紅的可愛模樣取悅了他,忍不住放聲大笑。

  他家的莫總管是幹了什麼虧心事?頭一回見她藏頭縮尾,一臉孬樣。

  「好了,都走遠了,頭還不抬起來?」

  她悶悶地,只能暗咬他肩膀一口,聊表不滿。

  「怎麼餓了就亂咬,孩子似的。來,嘗嘗這個。」

  一塊糕點湊到她嘴邊,她下意識咬了口,那鬆軟不膩的口感,以及齒頰間淡淡泛開的荔香……好熟悉。

  「是——徐州藏月閣的芙蓉荔香糕嗎?」

  「莫總管真識貨,來,再賞你一口。」

  「……」徐州離慕容莊,快馬也得三日,她不過就說了那麼一回……他真記住了?

  在床榻上養傷那段時日,他老問她喜歡什麼、不愛什麼,其實也談不上喜好,就是這些年隨他走遍各地,能夠留在記憶中、較為深刻的事物罷了,還以為他只是隨口問問打發時光……

  他悄悄探手而來,與她五指交握,緩聲道:「你說的那些,我們來一一把它們全湊齊了,等你真感受到滿滿、滿滿的寵愛,多得不能再承載時,就是你該回報我的時候了。」

  「我該如何回報?」她如此貧瘠,能給的早就全給了他。

  「嫁我,當我的妻,為我生兒育女。」

  懷中纖軀微微顫動,他感受到了,收擾臂膀,將她摟得更加密實,柔聲再問一次。「好嗎?」

  「……好。」

  怎會不好?這一生,不曾有人待她如此用心,以一個男人之心,全心珍寵。直到許多年、許多年之後,她回想起這一日,仍無法忘懷那一刻觸動心房的震顫與悸動。

  怦然瞬間,那微微揪扯胸房的幸福與——心動。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9-3 12:00 PM

本帖最後由 wonhuilin 於 2012-9-3 12:01 PM 編輯

  第五章

  他慕容略這輩子,從不知何謂認輸。

  一回敗下陣來,賭著一口氣,發誓定要有一回,教她無法再一眼認出,將她說過一的話狠狠砸回她臉上。

  這世上,沒有取代不了的人、動不了的感情,端看他要不要!

  她愛那人溫潤沉靜的氣質,多少夜裡,他一遍又一遍練著字帖,定要將字跡仿得分毫不差,窗下持卷細讀他讀過的每本書冊,將書齋裡裡外外摸個通透。

  原本毫無興趣的生意事,他學習、瞭解,分板那個人作下每一個決定時的思緒運轉。

  對此,慕容韜倒也樂觀其成。他本就有意讓弟弟一同掌理家業,若雁回能讓他重新審視自己,改變人生態度,成就一個全新的慕容略,未嘗不是好事。

  他想學,當兄長的沒有不教的道理,毫無保留地傾囊相授,可檯面上無人知曉此事——他們都知道,平日本就忌憚萬分、多有微詞的長老們,此舉會引發多大的波瀾。

  慕容韜心裡頭原是盤算著,總要讓他先做出點什麼,一來證明他身上是流著慕容家出色的經商才能,才有立場說話;二來,他們暗著來,屆時多半木已成舟,多說無益了。

  直到後來,慕容略再去回想那時的一切,仍會笑自己傻。為何那時,會執著咬定只為一口氣?

  就為那一口氣,拼了命把一切做到無懈可擊,證明自己沒有不如兄長,慕容韜能的,他也能。

  一口氣的代價,是寫滿千萬張字帖、磨穿一隻又一隻墨硯,千百個不眠的夜,只為讀懂一本一本繁複帳冊,不只要懂,還要比誰都快,快到追上慕容韜自小磨練出來的能耐,學盡那一切她所喜愛的特質。

  一回又一回地測試,直到他能準確說出與慕容韜相去不遠的處置辦法,終於看見主考官欣慰的笑。

  「你真的很在乎雁回。」那樣的成果連他都意外,果然心裡頭有了人,真會讓人卯足全勁。

  那年夏末秋初,慕容略染了場風寒,成日昏昏沉沉、發著高熱,為人兄長的成日掛心,時時探視。

  「聽說你又整日未進食了?」

  「吃不下。」臉埋進枕間,懶懶地不想搭理人。

  「喝碗人參雞湯祛祛寒氣可好?」

  一點動靜也無。

  於是兄長又補上一句。「是雁回熬的,不喝嗎?」

  「……」哼了哼,總算稍稍露臉,很大爺地張口等人服侍。

  他不是稀罕,只不過不屑一顧,精明如大哥會起疑。

  後來,他病勢好轉,倒換成大哥病倒了。

  床榻上換了個昏昏倦倦的病人,本人倒看得開,笑著回床邊那成日皺著眉頭看他的人道:「無妨,聽說過了病,就好得快。」

  對,他現在是生龍活虎了,卻換他——

  「你是笨蛋嗎?」什麼把病過給他人就會好,這種毫無根據的說法也信。

  「你要真想為我做什麼,就代我去一趟咸陽,讓我看看你會了多少。」也該是時候,驗收驗收成果了。

  慕容略也知,他在試,試自己是否有獨當一面的能力。

  「好。」反正也沒得選擇,明日便要啟程,偏生今早病倒,除了李代桃僵還能如何?

  「雁回依例會隨行。我要你一句承諾,不會藉我的名義對她胡來,真要人家,就等大紅花轎將她迎進門,我不會讓雁回委屈,聽懂了嗎?」

  「我是那種人嗎?」

  是,他就是,真胡鬧起來,沒什麼不敢的。而雁回那傻女孩向來是唯主是從,不怕她心裡頭再不願也會依從。

  那是每回,他頂著慕容韜的身份,代他處理商務,咸陽往返七日,無人察覺有異。

  原來,當慕容韜也沒有那麼難。

  待在咸陽的最後一日,該辦的事也都辦妥,正那日是七月初七,街市熱門如晝,他一個念起,邀了莫雁回便去逛逛當地街市,湊個興頭。

  「人多,家主當心。」愈是人潮密集之地,她愈是繃緊心弦,留意照看他安危,可他開了口,寧可自己多擔待些,也不去壞他難得的興致。

  他回眸瞧她一眼,袖口一卷,便往她掌下探去。「那就跟妥,別走散了。」

  她怔了怔。他從不曾主動做出這般幾近親密之舉,雖是守禮地隔了袖口合握,透過軟綢布料,仍能感受掌熨來的微溫。

  「發什麼愣?」見她仍瞧著兩人纏握的掌,移不開視線,暗自哼了哼。

  不過拉個手罷了,也值得她這般失態?有人又親又抱,都還不見她挑個眉頭呢!

  那一日,他們由街頭逛到街尾,遇上稀奇有趣的小遊戲也會玩上一玩。

  他玩了套圈圈,可怎麼套也套不中,她看不過去,接手試了試,抓住準頭套著一隻瓷偶人。

  他瞧著,放在掌心愛不釋手地把玩。

  後來行經以文會友的小攤子,一副對子上聯高掛,無人能對,他順手提筆對下,換來一隻珠釵。

  沿路來到了河畔邊,當地未出閣的閨女依著習俗在河畔邊放蓮花水燈,祈求好姻緣。

  「不去為自己求個良緣佳婿?」

  她望著他,搖了搖頭。能一生跟隨在他身邊,便是她最好的歸宿。

  他豈會不知她心思,轉而向小販買了燈。「你不討,我來替你討。」

  其實,不必的……

  可他認真得緊,借了筆墨,一字一句寫得專注。「要疼你、寵你、凡事依你,還得有好家世、好相貌才匹配得上咱們家雁回,最重要的是——必得真心待你,一生一世傾情不移。」

  「這世上,有這種人嗎?」

  「會有的。你等不到,我負責找來給你。」將寫滿嚴苛條件的紙片放入內,放入川流之中,兩人便這麼席地坐在河畔邊,看著水燈在河中載浮載沉。

  燈漂得愈遠,心願愈能實現。

  「你也別死心眼,若有合適姻緣,自己要懂得把握,莫教一個真心愛你的男人,白白自手中失去了。」

  他……這話何意?莫非是察覺了什麼,拐著彎在暗示她?

  瞧他面容平靜如昔,嘴角噙笑,神態一如往常,手中把玩著她方才套著的小瓷偶,那男偶神態帶笑,模樣討喜,教他愛不釋手。「送我可好?」

  「好。」本能一答,換來他長指一彈螓首。

  「我有說送什麼嗎?胡亂答話,被賣了都不知。」

  「什麼都可以。」他要,她什麼都給得起。

  他一眼瞥來,似笑非笑。「若要你,難道也好?」

  「……」她呼吸一窒,卻見他低低揚笑。

  「嚇你的。看你以後還敢不敢胡亂應人。喏,禮尚往來。」方才得到的那只珠釵,他揚手順熱往她發間簪去,略往後仰,專注打量細瞧。「嗯,好看。」

  是釵,還是……溫潤的嗓、專注的眸,瞧得她心慌意亂,芙頰泛熱。

  他淺笑退開,目光轉移回河面。「瞧,你那只蓮花水燈漂得好遠、好穩呢,足見連上天都有意許你個美滿良緣。」

  那一夜,她瞧著他唇畔笑意,頭一回覺得,自己離他好近好近,頭一回,感受到怦然跳動的心,如此難以自抑,強烈得……深恐他都要聽見了。

  更是頭一回,如此真世感受到心房的悸動。這些年來,他一直是心頭最聖潔的仰望,滿心敬慕著,卻也比誰都明白,那只是她單方面的念想。

  然而這一刻的他,彷彿只是以單純的男人之心待她,沒有多餘的禮數分際,如此貼近心房,以著極幽微的頻率,感受他回應的互動。

  他送釵簪發的溫柔、為她祈求良緣的專注與認真,以及回程途中,沒再隔著袖,大掌密密實實圈攏住她的堅定力道……成了往後許多年間,她夢中一再重溫,最美、最珍貴的一段。

  早早落入心間的情苗,在這一夜紮了根。

  某人不對勁。

  今兒一早起來還好好的,讓他蹭了一刻鐘又親兩口才放她下床,那——現下這是怎麼回事?

  「雁回,我渴了。」

  佳人一抬眸,倒了水恭恭敬敬奉上,又轉身去忙。

  「雁回,來研墨。」他大爺決定閒來無事練練字陶冶性情。

  她手執墨條,安靜研著墨,墨黑,她的心更是黑稠得化不開。

  紙卷寫未過半,他歎氣,擱下白毫筆。「你這樣,我心思怎麼平靜得起來?」寫上千百卷都是白搭。

  一語,聽得她鼻頭忽酸。「我沒事。」

  還沒事!他索性張臂,將她攬坐腿上,困在懷中。「心都揪成一團了,還能沒事?」

  「你……」怎知?

  她自認情緒並不外顯,平日也不多話,就像以前某人常形容的,一張終年化不開的冰顏,他為何能如此懂她?

  「你難道不知——」他指指心口。「你一難受,我這兒也要疼了。」

  值了吧?有他這般相待,其餘一切,都不重要了。

  「說吧,怎麼回事?」

  這事他早晚也要知道,於是便道:「今早……長老們送來芳名冊,要您親自挑選,早日成家。」

  他就知道!又是這群吃飽閒著、專給他惹麻煩的老傢伙!

  「走!」他神色一凜,拉了她便往外頭去。

  「家主,您別——」

  「閉嘴!」

  那一日,他沉著臉,命莫雁回召集宗族裡每一位長者,昂首立於廳前,所言每一字句,擲地有聲。

  「在座每一位都是我的長輩,您們要我成親,男大當婚,又身繫傳承大任,我本就無立場推卻,可這名單——不勞費心了,我心底已有共偕白首的人選。若連家主婚事都要搬上族規,我查了又查,還真找不到一條規範明定,真要深論——有的就那麼一條,娶妻娶賢,必得是能夫唱婦隨,有能力輔佐家業之人。

  「我斟酌再三,長老們一向最遵循族規,那麼除去莫雁回,我還想不出那麼出色的女子,擁有經商長才,還能知我心、解我意,畢竟,要與其共度一生的人是我,總不好相看兩相厭,是不?」

  這番決定惹來的爭議,不消說自是撲天蓋地,難以招架。心知這是一場硬仗,不願她留在這裡生受屈辱,便道:「雁回,你去外頭守著。」

  他從過午直談到日落,她站在廳外,雙腿站得僵直,有幾回,口氣說重了,廳外都能聽聞幾句他沉沉怒意——

  「沒娘家沒靠山又怎地?慕容家家僕又怎地?花萬兩銀買回的就不是人嗎?我們什麼關係府裡上下有誰不知?你們要她將來嫁誰去?若擔不起她一生,我不會動她。」

  其實……他不必如此的。即便今日他娶不了她,她也不會有怨,他何苦讓自己身陷戰局,硬要為她打這場硬仗,那麼累、那麼堅持——

  「今生我非莫雁回不娶!你們若要嫌這當家主母上不了檯面,要連我這家主之位一道廢去,我也絕無二話。」

  不確定最後誰妥協了誰,他走出廳口時,神情疲憊,一臉倦容。

  「還好嗎?」

  「好得不能再好。」他揉揉倦郁眉心,展開一抹清朗笑意,那是她一生見過,最好看、最動人的笑——

  「為自己備襲嫁衣吧,咱們要成親了。」

  「你其實不必——」她聲音一哽,有了想哭的慾望。

  「胡說,當然要。」他的人,不自己護著,誰來護?

  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有人為她出頭、為她據理力爭,為她心痛憤怒、守住應有的名分與尊重,為她、為她——不顧一切。

  那全心珍視的心意,她一生都會放在心底。

  受下他的心意,緩緩揚起唇角,還他一記真心的微笑——

  「我會努力,當個好妻子。」

  「嗯。」他傾唇,收容了那抹屬於他、初綻的美麗風華。

  是不是,極致的幸福與極端的絕望,有時只在一線之間?

  夜半驚醒,冷汗涔涔。

  「怎麼了?」身畔的莫雁迴旋即醒轉,關切垂詢。

  「我——作了惡夢。」

  「什麼樣的夢?」讓他嚇得一身冷汗,面色蒼白。

  「我夢見——你一刀捅進我心口。」他捂著右心房,彷彿還能感受到當時那椎心刺骨的痛,並非來自身體,而是怎麼也無法置信,她竟下得了手。

  「怎麼可能?」她愕然失笑。護他尚且不及,怎會傷他?

  不會吧?若有朝一日,她得知、得知——他做的那一切,當真不會嗎?

  張手牢牢擁緊了她,閉上雙眼,千思萬緒狠狠壓回心底深處,不願再想。

  近來,府裡上下已緊鑼密鼓地置辦婚事,紅燭囍字、大紅燈籠,處處洋溢著喜慶味。喜被鴛鴦枕,她堅持要自己繡,可這些年來隨他東奔西跑,做生意手腕是一把罩,卻疏於針黹女紅,盯著紅綢布一臉苦惱問:「當個女人我似乎很失敗,娶了我你會不會後悔?」

  那待嫁新娘的煩惱,在他眼中看來可愛極了,笑回她。「你就是繡成了野鴨,我也會笑納。」

  女紅針黹不在行,籌備起婚慶瑣事倒是有條不紊,這些日子,看著她裡裡外外打點忙碌,那盈滿胸口、飽漲的幸福,教他覺得,若能如此便再無所求。

  下月初七,便是婚期。

  他這一生,從來、從來不曾如此快樂過,極致的幸福反教他不安。這美好得太不真實的夢,幾時會醒?

  他不怕死在她手中,只怕她冰冷無緒、再也燃不起熱情的眸。

  這幸福是竊來的,走了這條路,早知會有那一日,然而——

  偷得一晌貪歡,他無怨。

  他無怨。

  卻難以無愧。

  天涼,怎不加件衣裳?

  耳畔,彷彿又響起那道溫潤嗓音,叮囑著他生活瑣事,殷切關懷。

  猛然回身,一室空蕩匯,暗沉的夜,什麼也沒有。

  他怔怔然跌坐桌前,望見那擺放其中的瓷盅。

  雁回熬湯的手藝是一流的,給你補補身,你若得還順口,往後都給你送來。

  初回慕容莊,長年未受照拂的身子,總是大病小病不斷,全賴那人費盡心思調養,將一入冬便虛寒的手腳也補得暖熱起來。

  如今,不再需要那人轉送割愛了,他已獨佔,這日夜渴盼的一切,已全屬於自己。

  可——他是用什麼代價換來的?別人不知,他卻是壓在心口,一生都要背負沉重罪愆。

  將臉埋在掌中,那時時刻刻如潮回湧的罪疚,疼痛揪扯著,難以呼吸,一點、一滴,反噬心靈。

  夜半醒來,身畔空無一人。

  莫雁回披衣下床。長年習武的步履輕巧無聲,深寂夜裡,連落葉沙沙聲響都顯得格外清晰。

  寢房沒有,最常待的園子裡沒有,空了許久的慕容略寢房也沒有,她一路尋至書齋——

  「我說過什麼?沒我允許,不許動他!你拿我話當耳邊風嗎?!」

  「怎麼?突然於心不忍!」慕容庸頓起防備。

  再怎麼說這兩人畢竟是親兄弟,依慕容韜對其疼愛的程度,或許哭一哭,聲淚俱下懺悔幾句,兄弟倆關起門來和解,反倒讓他們這些外人成了替死鬼,裡外不是人。

  「別忘了,那第一道毒是你親手下的,否則我們再有通天本領也算計不了他,事已至此,你以為你還能全身而退嗎?」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不用你擔醒!」他臉一偏,將話說得冷酷無情。「你不會以為,我真有那本事,神不知鬼不覺取代一個人的身份?將來有些個什麼狀況,你能應付嗎?他還不能死,至少現在還不能。要死,也得由我來。」

  「你還真不是人,虧慕容韜待你那麼好。」嘲諷歸嘲諷,倒也疑慮盡消。

  「那還不快把人找回來!」

  「說得輕鬆,你在這裡軟玉溫香、呼風喚雨,我們在外頭勞碌奔,這公平嗎?」

  「那就等他回來,大家一起死如何?」

  「都說了他身中十來種毒,早不知死在哪兒了,何必白費功夫……」

  「死了我也要見屍!」他極力隱忍,顫抖的手藏入袖中,打發走了慕容甫,便再也無法自抑。

  嚴令不得動他,就一天灌他一種慢性毒,不至於死得太快,也不教他活得安好……怎會沒想到,這些人巴不得他死,豈可能乖乖聽命行事。

  他完全不敢去想,那身負十數種毒性、至今下落未明的人會如何,是生?還是……死?

  裡頭的每一字,她都聽得懂,組合起來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她卻失了拼湊能力,腦子短暫停擺,怎麼也無法理解——

  不,或許是,不敢理解。

  所以……那日日與她同床共枕、親密無端的人,不是慕容韜。

  所以……她真正心心唸唸的那個人,如今正生死未卜?

  所以、所以……她心頭一陣惡寒,無法再想。

  許久以前,有個人總是噙著惡意的笑,欺她辱她,揚言與她一賭,是否能有一回,教她認也認不出。

  那時,無論如何欺辱她猶能自持,可這一回,是她心甘情願,任他奪取自己的一切——

  察覺空氣間詭異的氣流,那埋在掌間的臉容,瞧見暗影晃動下,那張面色如紙的清顏,頓時呼吸一窒。

  「你——夜深了,怎還不睡?」他穩住心神,強自扯唇,撐持住與往常無二的平和淺笑。

  事已至此,他還要欺她。

  他究竟還要玩弄她到何種地步才甘休?

  她轉身,不言不語,悠悠晃晃回房,慕容略當下便知——她什麼都聽到了!

  他一躍而起,快步追了上去,心頭又慌又急。「雁回,聽我說——」

  她腳下一退,那伸出的掌落了空。

  果然。

  他苦笑。早知這一日會來,卻沒想到來得如此快,教人措手不及。

  「聽我說,好嗎?給我一個機會——」

  機會?那慕容韜?誰來給他機會?

  若今日她未曾撞破真相,他還要瞞她到幾時?到成親拜堂那日,才來當著眾人的面,狠狠笑弄她的自作多情?還是真讓她為他持家生子,以此報復昔日遭她不屑一顧的屈辱?

  他好狠!

  是她活該,那麼多跡象擺在她眼前,她選擇視而不見,不自覺地貪戀這從未有過的眷寵與幸福假像 ,活該要被他耍弄在掌心之間。

  看著那時的她,他心裡是怎麼想的?怕是笑不可抑,譏嘲她的愚蠢?

  個人榮辱,她可以擺放一邊,只是家主呢?那一心善待、只盼化他滿心冰冷與仇怨的家主何辜?不該承受如此對待。

  「他……是死是活?」事到如今,她只在乎這一點。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一仰眸,瞪向他。「慕容略,你怎做得出來!你想要的,他都願給,你何必這麼做?!」她不懂,怎麼也想不通。

  那全心的善待,真沒在他心上留下一絲痕跡嗎?昔日,他還為自己聲聲辯駁,只是任性耍耍孩子脾氣,就把兄長一條命幾乎玩,他還有什麼做不出來?

  「你說你不是禽獸——」她輕輕地笑,神容空洞而冰冷。「是啊,你根本連禽獸都不如!」

  在她眼裡,他就如此不堪嗎?

  原本慌急疼痛的心,逐漸冷卻冰凍。

  還有什麼好說?他是犯下萬死難贖的罪愆,用盡世間言語也無法為自己開脫,可他以為,她至少會問問背後的原因——

  是他想太多了,壞胚子行事,哪需要原因?

  他想起那個夢,夢醒後仍歷歷在目,還感受得到冰涼利刃劃破肌膚的寒意,陣陣刺骨——

  他閉了下眼。「我若說,慕容韜死了,死在我手中,你又當如何?」

  「你!」

  「你有膽為他復仇,手刃殺害他的元兇嗎?」一抹銀光劃過夜空,抵上他頸際,那涼意,凍得他心也寒了。

  她當真,與他刀刃相向。

  「你以為我不敢?!」欺近他,那薄刃只消一使勁,便會劃破體膚。

  「你敢,你當然敢。滿心愛戀的男人被人所害,還無知地任仇敵狎玩失貞,有誰會比你更怨、更恨——」他止了聲。

  一滴、兩滴,深寂夜裡,彷彿能聽見劃破頸膚的熱稠,一滴又一滴,敲擊地面,蜿蜒成扭曲紅花。

  「你以為,現在還有誰會為你心疼不捨?唯一的那個,被你親手給毀了!我還有何不敢?!」

  她有何不敢?

  以往垓了,是為慕容韜;如今人不在了,她便再無顧忌。

  他懂了,懂得痛徹心腑。

  原來沒了慕容韜,他便什麼也不是了,這些日子以來的繾綣恩愛、濃情深意,不是慕容韜,於她便一點意義也無。

  「我狠嗎?」指腹滑過頸際血痕,他面無表情,冷涼道:「莫雁回,你比我更狠!」



  第六章

  究竟是何時注意到她?甚至,連自己無所察覺時,已然藏在心間,許久、許久——

  初來慕容莊,她在他眼裡根本什麼都不是,舉凡慕容韜的人、慕容韜的一切,他不屑一顧。

  一個月後,他的寢房備置妥當,一切與慕容韜所有分毫無差,那時他情緒極壞,慕容韜只當他又在耍孩子脾氣,安撫安撫他,最後仍讓他移往過去。

  是,他是打點得萬分妥當,可他、他——

  沒有人知道,他不是在鬧彆扭,而是害怕,偏偏倔性子說不出口,不願向人示弱。

  可她發現了,日日夜裡,前來為他掌燈。

  只有她,知曉他在黑夜中的恐懼與不安,從無一日,讓他寢房失了光亮。

  自那之後,他終於能夠安睡,不再蜷縮床角,徹夜無眠。

  姥姥過世那年,他才七歲,失去世上唯一疼他的人,他很痛,很難過,然而最痛最傷的,竟是連送她一程都辦不到。

  慕容一家前來弔唁,怕慕容韜見著這張與他無異的臉容,便什麼也瞞不住,怕引來不必要的是非,那些自私自利的人竟將他關入柴房藏著,任憑他如何哭喊,也不曾心軟。

  他沒親人嗎?那些個主謀共犯,全都是他的親人,爹、娘、叔伯、嬸姨、舅父舅母……那又如何?還是任他在黑暗中度過一日又一日,直至今日,每一夜他都還能聽見柴房裡耗子爬行、吱吱竄動的聲音、以及咬上身體的疼痛……

  他害怕、恐懼的哭喊,淹沒在長長、長長——深得沒有心頭的黑暗中,直到他們終於想起遺忘在柴房裡的孩子,他已虛弱得只剩一口氣。

  他是從那時開始,恨起慕容韜。

  憑什麼!他們憑什麼如此待他?慕容韜已經擁有一切,他只剩姥姥,只有姥姥待他好,為何連他僅有的都要奪去?

  如果不是慕容韜,他不會無人聞問,宛如棄兒般寄人籬下,受盡屈辱;如果不是慕容韜,他不會爹不疼、娘不愛,一個人孤孤單單;如果不是慕容韜,他不會連送他摯愛的姥姥最後一程的機會,都被剝奪……

  這世上,若是沒有慕容韜,該有多好?

  從那之後,他便再也無法一個人待在黑暗中,總覺得黑暗裡,那張牙舞爪的惡鬼就要將他吞噬,彷彿回到那一夜,隨時會有耗子跳上他的身軀,咬出一個個血洞,哭啞了嗓都無人理睬——

  然而,她來了。

  那一夜的無助沒能延續,她添足了能夠燃上一夜的燈油,再進退合宜地欠了欠身離開,一句閒話也沒多說。

  他相信,聰慧如她必然洞悉了些什麼,卻不曾碎嘴,不曾出言嘲弄,即使他臉上掛不住,惱羞成怒地挑惹她,也不見她利用這一點反擊、傷害他。

  再如何被他逼到了極致,都還是記得夜夜前來為他添油掌燈。

  逗著、逗著,目光放在她身上愈久,越發移不開,成了癮。

  也因為目光始終看著她,才會看見她的目光是看著另一人。

  無論他再如何望著她,她也不曾回眸瞧上一眼,正如她全心望著的那個男人,也不曾回頭,看見她的濃情密意。

  他一腔惱意,只能激她、欺她,至少那樣,她還會多少瞧他一眼,然而真正激出了情緒,在那雙冷瞳裡讀出恨意,他反而更痛更慌,不知所措。

  那時,慕容韜無巧不巧,一語重重敲進他心頭。

  她性涼,若他也是如此,只會將她激得更遠,他必須讓她感受到一絲暖意,她才會願意接近。

  就像——她每夜掌燈,為他陰暗的天地帶來一束暖亮。

  換了另一種身份與心情,與她逛街閒聊、執手笑語、水燈為她祈求好姻緣……原來,不必惡言相向也很好,原來,快樂如此簡單。

  偏偏,她是慕容韜的。

  所有他想要的,全是慕容韜的。

  年幼時,盼著父母偶然想起他,給他一絲絲關愛,他就能滿足;而今,是盼著莫雁回的笑、莫雁回的心。

  一回、又一回,只要頂著那個身份,她便願意對他好,給他暖暖溫情,可是一旦回到現實,傍身的永遠只有驅之不去的冷意。

  即便是虛幻也好,他也想沉醉在那虛假的溫存裡,擁抱由她那偷來的情意,自欺自人。

  再怎麼不願承認,慕容韜的一切……他其實很稀罕,因為盼不著,傷得痛了,才故作無謂。

  於是第二回,他再度湧現那樣的想法——若無慕容韜,多好?

  無人知曉,這對感情甚好的主僕兼未婚夫妻是怎麼了,之前鬧得人仰馬翻,硬是要娶,如今佳期將屆卻臨時喊停,怎不教眾人錯愕萬分,摸不清這兩人在搞哪一出?

  「婚姻並非兒戲,豈容反反覆覆,家主迎娶屬下,已是貽笑大方,今日若又徒添他人笑柄,日後要再迎娶,已是萬萬不能。」

  長老們都逮著把柄撂話了,說得白一些便是——今日不娶,往後要再想娶莫雁回也沒門了!

  有什麼差別呢?橫豎是寡婦死了兒子,也沒什麼日後可指望了。

  走出廳口,見她立於階下,相信方纔那知已聽得分明。

  她動也不動,冷顏如霜,他等著、等著,等不到她一言半語,心也冷了,放掉期待,伸手撕了廳門上貼的囍字窗花,揉進掌心。

  「到房裡來,我們談清楚。」

  她頓了會兒,還是跟上前去。

  他進的,是慕容韜的寢房,她隨後而入,見他負手立於窗口,一如那些個立於園中、遠眺不語的姿態。

  那時她總猜測著,他心裡頭正想些什麼?如今看來,想的怕是條條算計,如何欺得她密不透風、如何陷得家主萬劫不復吧?而她,竟還可笑得憐他一身蒼涼寂寥——

  「雁回,你愛過我嗎?」

  她渾身一震,愕瞪著他。

  他憑什麼?在做了這件事、如此欺她傷她之後,還有臉這般問她?!

  「你無恥!」她瘋了才會為這泯滅天良的禽獸動心!

  「是嗎?」答得真是毫不猶豫啊!

  「我想了許久,有些話,一定得同你說清楚。我弒兄、奪權,這些都是事實,我也沒想要辯解什麼,天下人盡皆唾罵,我也能一肩擔下,可雁回,我圖的不是權,是你。你要控上千萬條罪都可以,唯獨這狎玩之罪,我說什麼都不認。」

  他回眸,對上她震愕的眸,澀澀一笑。「怎麼?很意外嗎?就你能愛他,我就不能愛你嗎?我愛了很久、很久,只是你一直都看不見。」

  他在賭,賭他獻上真心,坦然相對,不再迂迴相欺,結果又會是如何?

  他已沒有辦法,像是窮途末路的賭徒,憑著手中最後的一點籌碼,孤注一擲,那是他僅有的尊嚴,以及一顆真心。

  輸了這一注,便是一無所有。

  「你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我?」他弒兄、奪權,是為她?家主的生死未卜,也是因為她?!

  他甫上前,未及多言,便教她一掌恨恨揮去——

  「慕容略,你這混蛋!」

  「這就是你的回答?」頰畔泛開熱辣辣的疼,他沒去撫,定定瞧她怒容。

  「你愛一個人的方式,就是陷我於不義?若今日家主真遭逢不測,你要我如何對得起他?」

  「我沒想過要他死。後來的一切,並非我能掌控。」

  「你在玩命,玩的是家主的命,當真會天真以為世事皆能盡如你掌握?任何一點意外,都會教他死無全屍!」可他還是賭了,賭得兩敗俱傷。

  但她又怎知,他也賭上了自己的命,她眼裡,只有慕容韜的傷,看不見他也一身的傷。

  「錯已鑄成,多說無益。雁回,我只問你,若他仍在世上,我頃力將他尋回,這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嗎?我將屬於他的一切還給他,什麼都不要,只要你,你跟我走,好嗎?」

  「這是威脅?」

  「是請求。問問你的心,這一段日子,甚至是你不曾覺察的那些過往,雖是頂著他的身份,我依然懂得如何使你開懷、喜樂,不是嗎?難道不是他,便一點意義也無?」

  她靜默了。

  曾經,她口口聲聲說,一張臉無法代表一切,到頭來,仍教那張臉的表相所欺,將過往那番信誓旦旦的言語狠狠砸回她臉上,難堪、羞慚……教她一句話也駁斥不了。

  說到底,她也是那種膚淺無知的女子,他說的一點也沒錯。

  如果有一回,她曾經認出他來,是不是這一切便不會發生,更不會讓他以為如此便能取代家主,以至於犯下無法挽回的彌天大錯。

  這一切,她難辭其咎。

  若說他是元兇,她便是禍根,他的罪,她也得擔上一半,若是威脅,她別無選擇,為家主,抵了命也不足惜,可這般溫言軟語,她卻是糾結痛楚,無從應起。

  她還有什麼資格?在教家主受盡苦難後,她這引發一切的禍首,還能夠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允了他?

  「不。」她做不到。

  慕容略閉上眼,抵上窗框,默然不語。

  早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仍然無法不讓她拒一回便痛一回。

  輸盡最後這一注,他已己孑然一身,沒什麼能再失去了。

  也好,從此以後,便再也無所顧忌。

  沉沉吐出胸腔那口屏住的氣息,柔軟溫情收得乾乾淨淨,冷沉眸底,只剩一片寒漠。「既然我的真心你棄若敝屣,那便是逼我對你使強了?好,莫雁回,我說過要你,你無論如何都得是我的——你允了,我聽你的,傾力尋他,代他守住這一切,日後完壁歸趙;你若不允,我就鬧它個天翻地覆,死也拖慕容韜陪葬!」

  「你敢——」

  「我有何不敢?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還有什麼不敢?!」

  「你這禽獸!他是你大哥,他如何待你,你難道——」

  「又如何?」走到這步田地,真尋回慕容韜,還會認他這親弟嗎?只怕是恨之欲死,他還顧忌什麼?

  「等等!」心知他這極端性子,說出了口必會言出必行……她一咬牙。「我允!成了嗎?」

  他頓住步伐,背身立於門邊,澀然苦笑隱於嘴角,她瞧不見。

  一直以來,都吸慕容韜,方能掐住她死穴,從未變過。為了那人,她可以連死都不怕。

  他算什麼?一腔真心、軟言苦求,都不及「慕容韜」三字那般輕易影響她。

  不了,傻一次便夠,他再也不會送上一顆真心,任人踐踏蔑視,要他狠,他便狠到底,橫豎在她心中,他根本不是人,要怨要恨都由她去。

  冷然回身,探手扯她入懷,不帶一絲情緒地壓上軟唇,她本能探手抵上他胸口——

  「你可以推開,走出這道門,我們就沒什麼好談了。」

  掌心抵著,終究沒使勁,他復又張口覆上她,激狂力道咬痛了她的唇,血腥氣味蔓延在交纏的唇齒間,她連哼也沒哼一聲。

  他一怒,將她壓入床褥,野蠻地扯去衣衫,略去了她不稀罕的呵憐與疼惜,直接撞入腿心深處,乾澀的甬道,每摩擦一分皆是疼痛,她收也不皺,默不作聲由他去。

  他壓在她身上,身心儘是一片麻木。

  為何會如此?他也不懂,曾有的繾綣歡愉已不復在,只剩相互撕扯的傷害與痛楚,為何他會讓自己陷入如此可悲的境地?

  原來,強求著一個不要他的女人,就是這種滋味。

  胸口堵塞得無法呼吸,他猛然退開。「你不要我,自有人肯我,我不屑碰一具活屍。」

  攏妥衣衫,沒再瞧她一眼,撐著一具骨架未垮,昂首遠離她,儘管裡頭,早已是腐屍爛肉。

  他當真如此不堪,不值得人去愛嗎?

  他不服,怎麼也無法接受,自己會輸得如此徹底,打出娘胎起,分毫之差讓他輸盡人生。生平頭一回動心,傷得慘慘烈烈,連慕容韜一根毫髮都不如。

  無妨,她不愛,他找別人來愛。

  人在走入絕境時,往往會做些荒唐事,正如此此刻的慕容略。

  最初,他爛醉於秦樓楚館間,抱了一名神容頗似莫雁回的女子,只因她給了那人吝於給予的一記笑,冰冷失溫的身心只能藉著擁抱那具溫軟軀體,驅離那空得發慌的涼寂。

  瞧,他並沒有差到一敗塗地,還是有人願意抱他的,不是嗎?

  可那是財勢堆疊而出,青樓伶妓不就是趨附權勢,逢迎賣笑,毫無真心,他看著那些虛情假意的笑,縱情過後,只覺更加空虛。

  於是,他開始逢場作戲,梨園名伶、孀居寡婦、豆腐西施……玩得比誰都狠,行徑一日比一日荒唐,回不了頭。

  誰誘誰、誰玩誰、誰傷誰,又何妨?他一點也不在乎,至少,在抱著那些人進,他能感受到一絲絲那人給不起的柔情與密意。

  酒醒花間,一晌貪歡。

  只要不是她,他就能看見身下女子婉轉承歡的媚意;只要不是她,他討得了任何女子的歡心;只要不是她,就不會被冷漠拒絕……他可必非要她?

  肢體熱烈糾纏,正待逞歡,鴇母慌亂的呼喊聲往這兒傳來,不一會兒,門板被推開。

  那一瞬間,他直覺要退避,忽而又覺得——何必?一無名二無分,又不是醋妻尋釁,他慌什麼?人家可比他還要更無謂。

  他不閃不避,迎視門前那張冰顏。「你來做什麼?」

  「有話跟你說。」

  一張木然無緒的臉容,會比身下美人更誘人嗎?憑什麼以為一句話他就得乖乖配合?

  「那就去外頭等著。」等他玩得盡興了再說。「不等也行,你大可以走,沒人攔著你。」

  她瞧了他一眼,默然退離房門。

  真走了嗎?她若肯多說一句,甚至姿態軟些,他也就——停!想這做什麼?又不是不知,那人從不曾為他讓步,捧上正妻的名分她都不屑一顧。

  一腔鬱怒無處發洩,他行徑比往常還要來得狂肆,存心要教外頭那些人聽見淫聲浪啼,等不了更好,走了便不教他心煩。

  纏鬧過一回合,只覺索然無趣,他乏了,推開身上的女子,逕自下床擦身,穿回衣物,坐在桌前有一杯沒一杯地灌酒。

  鴇母敲了門進來,遲疑地對他說:「她一直守在那兒……總是有些不妥,教姑娘們也不自在,有什麼事,是不是先談妥了再說?」

  話下之意,是怕正妻尋上門,掀了她尋芳閣吧?畢竟這事遇得多了,莫雁回看起來也不是個好說話的溫軟女子。

  「放心,她不會蠻纏不休。」要真有一絲在意,別說一座尋芳閣,十座都讓她掀也無妨,他傾家蕩產也願意收拾善後。

  想歸想,也沒必要弄得人戰戰兢兢,不好做生意。他留下銀票起身,開了房門,她果然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

  腹中一陣酒氣翻騰,他腳下不穩,她不愧是習武之人,動作俐落得很,側身一避,他額面撞上門沿,疼痛總算讓昏沉的腦際清醒了些。

  「要閃就閃遠些,來做什麼?」

  她指間動了動,終是沒伸出手。「有話跟你說。」

  對,這句她剛剛說過了,如果沒事,她根本沒工夫理會他醉死在哪個溫柔鄉。

  咬牙忍過一陣暈眩,他挺直了身。「說吧,說完就快滾,我現在不看見你。」

  「你答應過我,『他』回來前會做好你該做的事。」

  所以現在是擔心他沒扮好慕容韜的角色,代主守住江山?

  他與她都知道,這家主之位有多少人垂涎、又有多少雙眼睛,虎視眈眈看著他哪一日出錯,好伺機而動。

  他這一罷手,日後就是慕容韜歸來也枉然,江山早已易主。若非如此,她又何必委屈自己與他周旋?

  「我哪兒沒做好自己的事?該審的帳、該作的決策,我沒一項少做、偏失了,難道族規還限制不能上花樓、在外頭有幾個紅粉知己?」

  她蹙收在。「這不是家主的行事作風,會引人——」

  「我不是他!」他冷聲道。「既是交易,咱位便來就事論事,你給我的,足以讓我屈就若此嗎?」

  她以為,要摒棄一切、放掉自己去過他人的人生,這樣決心容易嗎?那一刀狠狠往胸口上捅時,他是抱親著世上再無慕容韜的決心,從今而後,人人口中喊的不是他的名,想的也不是他,他甚至覺得,死的人是他,不是慕容韜。

  沒再多瞧她一眼,他轉身而去。

  只要沒有她,去任何一個地方,都好。

  出了尋芳閣,走入大街,甚至刻意融入熙來攘往的市集,可人潮再擁擠,終究還是孑然一身,拂不去的寂寥。

  他知道她始終跟在身後,隔著一段距離。

  無法忍受靠他太近,又萬般無奈需護他周全,在她心愛的主子回來之前,他還有利用價值,不容閃失,是嗎?

  運用了點小技巧,擺脫她閃入暗巷,他靠向斑剝牆面。人潮的喧囂吵嚷,令他被酒意侵蝕的身子感到萬分不適,頭疼欲裂。

  他不要這般狼狽慘淡的自己讓她瞧見,死也不願。

  事發之後,他夜夜夢魘,寢難安枕。

  他也怕,怕兄長就這麼讓他大意玩掉了性命,每每思及此,總是通體發寒。

  他太可悲,干了壞事又不夠心狠手辣,弄得自己進退失據,萬分狼狽。

  直到今日,他仍在問自己,若早知如此,當初是否仍會這麼做?

  他從不後悔,人生只能向前,不能後退,就是愛了她,落得身心俱傷,他也沒有悔過,可——

  慕容韜一事,他真的悔了。

  這一切若能重來,他定不會再傷兄長分毫,不會在那一晶,賭上兩人的命——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9-3 12:05 PM

  第七章

  學習經商事務的那段時間,慕容韜推心置腹,什麼也不瞞他、不保留,不知不覺中,給了他太多籌碼。殊不知,人性經不得如此一再考驗,一旦有了誘因,又怎會不出事?

  一念之差,造就日後難以挽回的局面。

  有一回審帳,察覺有異,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由頭至尾再審一遍,他困或地仰眸,望向那帶笑悠然品茗的男子。

  「這——」

  「看出來了?」

  所以,是真有問題,存心不說,要試他能否瞧出端倪。

  「二叔公年紀大了,膝下只有堂叔慕容淵博一個孩子,他不是經商的料,難為了二叔公要時時為他善後。」

  「那——這個呢?」

  「是三叔的次子。慕容庸向我討過那十數家藏珍閣,我沒允。他有做生意的頭腦,也不是個庸長,只是年紀太輕,野心又過大,還得再磨磨,沖得太猛總要有人拉拉他,緩緩腳步,心急了,早晚要跌跤。」

  「難道就任他們去,什麼都不管了?」

  「處理自是要處理,只是略,記住一個原則,得饒人處且饒人。」

  那些日子,慕容韜不只教他生意上的事,也教著待人處事的準則,讓他見識到一家之主的仁厚為懷。

  二叔公一家做了假帳,他不怪不現,暗地裡補足虧款,沒有生意頭腦便用大把銀兩照料他們一家。

  三叔公次子妄想蛇口吞象,殊不知慕容韜本就有意成全,只不過時機尚未成熟,那蠶食鯨吞之舉,是多餘又枉作小人了。

  還有四叔公、五姑婆、七姨、八舅、九嬸的……上面戶人家,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麻煩事,費盡心思周全了每一個人,仍被數落不公、怨責偏私,怎麼他擔待了多少?這家主之位根本不是人當的!

  那時的慕容韜又哪裡知道,寬厚大度會為自己帶來多大的災難,做盡了一切,仍是有人不滿,處處怨他。

  一如——自己。

  不知好歹的慕容庸、以及反噬手足的自己,多搭?同樣喪盡天良,同樣狼心狗肺!

  不可否認,慕容庸找上他時,他確實動搖了。那時的他,太貪慕莫雁回的笑與溫柔,不願擁有過後,一轉眼又被打回只有自己的孤冷角落。

  他不願只是慕容韜的替身與影子,若能獨佔那一切,多好?要他一生活在別人的人生裡,他都情願,只要能一直、一直擁有那雙溫柔的眸光凝視。

  偏了的心思,終致蒙蔽理性,鑄下大錯。

  他掙扎了半年之久,尋了又尋,用了一道無色無味的蝕膚之毒,將化去內力的藥摻在食物中。

  非莫雁回親烹的食物,他不吃,離開眼前的食物,他也不吃,謹慎地,銀針一再試毒是保命的基本功夫,卻從不疑他,他親手送的食,從無疑異。

  「我反覆拿捏過劑量,這不足以致命。」前往船運行的途中,馬車停在半山腰上,望著那發揮藥效後的昏沉倦容,自顧自地說著。

  思緒突然變得緩慢,他至少知道,情況有異。慕容韜甩甩頭,睜著眼力持清醒,開了口便是焦慮——

  「略,你有沒有事?!」

  傻子!到現在還在擔心他嗎?

  「我說的,你沒聽懂嗎?藥是我下的,我怎麼會有事?」

  藥——是他下的?

  但,為什麼?

  他不懂,渾沌的腦子失去平音清晰明快的思路,明明是簡單幾句話,也讀不通透。

  「我待你……不好嗎?」還不夠好嗎?他努力地想,自己是哪裡少做了、疏忽了,讓弟弟受到委屈……

  「好。但是我真正要的,你給不起。」堆積在心裡頭一輩子,終於對他說出真心話——

  「你總是一廂情願用你的心思看事情,就像我們的名——韜略、韜略,韜與略本就相輔相成,不該被分割,可你真以為,那是父母為我們起名的本意嗎?這略,不是謀,而是忽略,前頭有了韜,我永遠是被略去的存在。

  「我知道這不該怪你,可姥姥頭七、出殯,我多想跪在靈堂前送她一程,而不是被關在濕冷的柴房裡,哭啞了嗓無人理會。一個沒人要的孩子,成長得有多困難,你永遠不會知曉;少吃幾餐沒人在意,冷了、傷了誰來替我打點盤算,動輒打罵、冷言諷語……天之驕子如你,幾曾受過?你要我如何不恨你?

  「雁回是我唯一想抓住的溫暖,可她也是你的,只要你在的一天,她就只能看著你,唯有你不要時,才能施捨我幾回。你總是佔著我最想的一切,你要我怎麼辦?!若這世上無你,該有多好?我的人生,便不會落得如此。

  「你口口聲聲說想補償我,若我說,唯一的補償方式,便是你的消失,我不要永遠只是人身後的影子,我要唯一!你辦得到嗎?你願成全嗎?」

  神智半昏半醒,那木然涼寂的嗓音斷斷續續飄入腦海,他努力聽著,心房痛不堪言。

  原來……你一直是如此看待我的,原來,你如此恨我。

  初回時,你誰也不理,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我努力試了又試,妄想憑一己之力溫暖你,看在你眼裡,只覺施捨嗎?我不知自己竟傷你傷得這般重,不以為……那終於會笑了、偶然淡淡喊出的一聲「大哥」,是真心認了我……

  到頭來,還是我的自以為是。

  你竟恨得……寧願我消失。

  啞著嗓,得知真相的打擊,教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失焦的眸子聚不了光,只見一道銀光閃動,仰眸見高舉的薄刃——

  也罷,略若真要他死,夫復何言?

  那揚起的利刃並未朝他欺近,而是朝自身胸口狠狠壓入,他瞪大眼,驚痛難言。「略……」

  慕容略扯唇,不帶笑意地笑了笑。「你不會死,我卻是賭上了命。」

  為何要如此?!他不懂,慌得無法思考,掙扎著想起身,慕容略退開一步。「若不如此,無法取信於人。我不在乎你會多恨我,我只求你這一次,若我僥倖不死,可不可以請你成全我?」

  連命都賭上了,他還能說什麼?

  慕容韜沉痛地閉了閉眼,無言取出懷裡的錦囊。那是他的印信,以及自幼未離身的隨身之物,雁回看了,會懂的。

  「謝謝你,大哥。」他退了退,再退了退,直到肩背抵上馬車門,他反掌推開,朝外縱身一躍。

  此舉太過突然,暈暈眩眩、四肢虛軟的慕容韜阻止不及,駭然驚痛,連喊都喊不出聲。

  為何他們兄弟會落得今日血刃相見的局面?真應了那古老禁忌,天無雙日,富貴之家一對雙生子,終是災難的開端?

  若真如此,來生他寧願生在尋常人家,平凡庸碌,無妄無災,足矣。

  夜半醒來,一身濕汗,頭疼欲裂。

  他總是夢見那一日,慕容韜無法置信的驚痛神情,他一直避著不去想,遭親弟背叛的他,心裡會有多恨。

  以往夜裡驚醒,還有莫雁回在一旁關切垂詢,偏偏醜惡真相無法對她啟齒。他不說,她也就沒再問,只是夜夜為他點上寧神薰香。

  那薰香極有效,雖不見得每回都能讓他安睡到天明,多少也舒緩了痛楚。

  冷風由窗口灌入,那香爐,早已閒置許久,而他,夜夜疼痛醒來。

  他披衣下床,撫上牆角某一處,原本平整的牆面往後滑退,現出一方暗格。他取出置於其間的錦囊,裡頭之物早已如數家珍。

  一隻金鎖片、一方印信、金鑰、一對鴛鴦玦以及一道平安符,寫了生辰八字,過了香火。

  這些,全是證明慕容韜身份之物。

  金鑰能開啟這暗格,所以產權狀子、重要之物全在這裡頭。

  他想了一遍又一遍,兄長親自交到他手中時,究竟在想什麼?可是想這二十多年獨佔一切的虧欠,從此還盡,恩怨兩消,兄弟情絕?

  也是,要換了他被如此對待,也要恩斷義絕,老死不相見。

  遣去的探子至今仍在搜查行蹤,生要見人,死也要見屍,給個明白。

  只要待過,一定有跡可循,從慕容庸為開端,沿路一步、一步地找下去,只要人還活著,翻了每一寸土地,哪怕傾盡一生他都要找到。

  他不信任慕容庸,兩人本就是各圖所需,全無情義可言,若真守信諾,他負傷跌下坡底,將兄長交到慕容庸手中,他不會陽奉陰違,乘機一日日毒害兄長,若兄長未逃離,如今早是白骨一具。

  他已經醒了,但慕容庸還沒醒。他要什麼,他便給,測試一個人究竟能有多大的胃口,爬得愈高,將來摔得更加粉身碎骨,包裹糖衣的毒,會教人怎麼死的都不曉得。

  兄長一片寬厚襟懷又如何?誰又領了他的情?

  不,他沒那好耐性。

  「該償你的,我會償,只要你還肯回來……」指腹撫過金鎖片上的「韜」字刻痕,低低輕語。

  最初的驚恐慌亂過去,如今已能冷靜下來,他知道該怎麼面對、也知道如何處理最正確,唯有那日復一日,愈見空泛的胸口,不知如何填補。

  就連,那偶爾還會湧現耳畔,為他送湯、添衣的叮濘嗓音,都逐漸模糊,遙遠得快要聽不見。終有一日,那日益擴大的空洞,會將他吞噬,荒涼貧瘠的人生,一無長物。

  又過了半年——

  不知名的小鎮內,二樓靠窗雅座,貴氣的紫衣男子憑欄倚坐,俯視窗下熙來攘往的人潮,目光停留在某處定點。

  小攤子上,有一桌男客抱著娃兒,身旁伴著一名女子,姿容中等,算不上傾城絕艷,笑起來倒是光芒燦燦,讓人瞧著心都暖了。

  男子挾了丁香魚乾,低聲誘只,女子皺著鼻搖頭,讓人好說歹說,這才勉為其難地張口讓人餵食。

  男子笑了,掌心拍拍她的頭,由嘴形研判,應是說了「好乖」。

  又是哺娃,又是喂妻,自個兒倒是吃沒多少。女子看不過去了,捲上一筷子麵條往他嘴裡塞。

  這一幕,明擺著便是年輕小夫妻,一家合歡。

  會是他嗎?

  隔了一段距離,慕容略瞧不分明,只覺輪廓隱約神似。

  那街旁的小攤子連個店牌也無,油膩膩的桌子隨意抹上兩抹了事,下把麵條連調味都是隨販子喜好舀了一匙鹽、一匙肉燥、再順手抓把蔥花撒上去,那會是自小養尊處優、連喝茶都得精準估量兩茶葉對多少水,隨便一罐茶葉都得花費千金的大哥嗎?他怎吃得了這種苦?更別提向來只有人伺候他,哪有他好聲好氣去伺候人的分?

  再說,眼界奇高的大哥,什麼樣的絕色佳麗沒見過,未曾見他動過心念,這女子哪及得上雁回一半的姿色?大哥會看上她?

  忍不住懷疑探子是否尋錯了人,掏出袖間的低柬再看一遍。

  穆邑塵,銅城,塵香居。

  收到消息,片刻也等不及,隨口向莫雁回編派了個理由,便快馬尋來。

  看來,得親自出面一訪,是或不是,自有定論。

  人,是尋了,那名喚穆朝雨的女子,態度明擺著要霸住男人不放手。

  那是當然,他大哥是寶,誰得了都會死命霸佔。

  他腦海裡擬過千萬種手段與說法,都能打發掉她——

  可最後,一個也沒能說出口。

  她花了五兩從人口販子那兒買來了琉璃瓦,若真是他大哥,豈容受這等屈辱?他原是想用萬兩價銀買回,話臨出口,想起那一日街旁瞧見的畫面,男人嘴解那抹愉悅的笑意一直停留在他心間。

  若待在這名女子身邊,能教兄長露出這樣歡悅的笑容,他能再一次破壞大哥重新得來的幸福嗎?

  不知為何,他沒祭出那千百種說詞,而是如實道出了真相,換來女子狠狠的一巴掌。

  他在銅城待了數日,左思右想,還是決定見上穆邑塵一面。

  一早來到塵香居,店頭只見女夥計,他打發了上前招呼的女夥計,隨意走走看看。

  忽而,腳下撞著一團軟綿綿之物。

  垂首一瞧,那裹在一身粉藍小襖下的小東西還走不穩,一把撲跌在他跟前,正攀著他的腿試圖爬起,重拾尊嚴。

  「爹——」軟綿綿的嗓逸出,她張大了眼,一臉希冀地瞧他。

  他也用力瞪回去,決定尊重她捍衛顏面的壯心雄心,了不起再幫她拍個手助勢。

  「爹!」娃兒一屁股賴坐地上,蹬腳不滿了。

  怎麼——說耍賴就耍賴,還要不要臉?

  女人就是女人,耍賴不成眼看便要哭了,他趕緊在淚兒懸在眼眶之際撈起小棉團。

  「爹——」愛嬌蹭來的小臉蛋,哪還有淚水的影子?女人果真天生的戲子!

  這便是大哥的孩子嗎?

  他抱高了娃兒細細端詳,試圖找出幾分大哥的影子,但怎麼算都不對,娃兒少說也足歲了,與大哥失蹤的時日怎麼兜也兜不起來,莫非——

  小稚娃蹭了兩下,大概覺得味兒不對、抱法不舒爽,偏頭疑惑地瞧了瞧那張明明熟悉,再瞧兩下又不怎麼熟悉了的臉孔。

  「爹?」

  內堂的男人掀簾而出,見女兒又賴在陌生男客懷裡,沒好氣道:「穆青青,你這沒節操的小叛徒,到底還要認幾個爹——」

  對方回過身來,他腳下一頓噤了聲。

  慕容略沒錯放他一瞬間的錯愣,雖然恢復得極快,旋即便步履流暢地走來,伸手換回女兒。「抱歉,小女沒造成您的困擾吧?」

  那張臉,滿佈無數細淺疤痕,甚至沒入頸際、領口之下……無法想像那身子底下,還有多少這樣的爛疤痕跡……

  儘管如此,他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是他——那被他害慘、倒八輩子楣與他成為手足的兄長。

  「你——」嗓子一啞,他吸了吸氣,抑下激昂情緒。「可以私下談談嗎?」

  穆邑塵笑了笑。「咱們認識嗎?」

  意思便是——與他早無話可說了。

  莫怪他要視如陌路,是他逼的,對方沒見著他的臉就一刀捅來,已經夠寬大為懷了。

  「拜託,一會兒就好——」性傲如他,從不求人,這會兒意不顧尊嚴,軟著姿態求他。

  是——發生了什麼事了嗎?他過得不好?不是說只要他消失,他就會很好?那又何必——穆邑塵打住思緒,不再往下深想。他的一切,早已與自己無關,不需探究太多。

  將孩子交給奶娘後,隨他步出店外。

  「我只有半個時辰,晚些還得趕回去量身裁製婚服。」

  慕容略停步。「你要成親了?」

  「嗯。」

  「你——」停了會兒,不知該如何啟口。「是情願的嗎?」

  他聞言,訝然失笑。「婚姻一事,若非情願,誰強索得來?」

  「我聽說——她花了銀兩買你,如果——我是說,你若有一絲不願,無論花多少銀兩,我會買回你的自由,你不用委屈自己……」若穆朝雨真帶著拖油瓶強賴大哥,他說什麼都不允,他大哥值得更好的。

  穆邑塵搖頭。「不是那樣的,她待我極好,比我曾真心對待的任何一個血親,都還要來是好,也許外貌及不上絕世佳人,可她的心極美,與她在一塊兒,是前所未有地快樂。」

  她的心極美,不像他,早已腐爛惡臭不堪。

  他就是那個——被他真心善待,卻恩將仇報的混蛋之一。

  他心知肚明,受下尖銳諷言。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如今再要強出頭,只更顯可笑,害他落得如此的,不正是自己?

  「何況——」穆邑塵淡淡補上一句。「你我素昧平生,不勞尊駕費心。」

  當真素昧平生嗎?對上他的眸,那曾經溫暖疼寵的笑眸,如今只剩下一片溫淡平和,無波無緒,彷彿——真是不相干的陌路人了。

  慕容略,你這沒心沒肺的混蛋,我情願拿真心去加狗!你不配讓我再耗費一絲一毫的情緒——他其實,比較想衝著他嗆這句話吧?

  「是,是陌路人沒錯。」他點頭,順著對方的話答。「只是見了你,讓我想起孿生大哥。他很疼我、寵我,我要什麼,他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挖心掏肺、努力想讓我看見他的心意,我還是不知足,想要索求更多,最後……」

  他移回目光,對上眼前的男子,一字字道:「他死了,被我的貪婪無知,一點一點凌遲致死。」

  從下了那道毒起,這世上已經沒了那個對自己無盡寵愛的慕容韜。

  「你希望我說什麼?節哀?」

  「沒。」他一斂容,又道:「我不哀傷,我過得很好,得到所有我想要的,我就是這種自私自利的混蛋,為了一個女人,連自己的親大哥都能殺害。我沒後悔,再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那是他欠我的,活該要還我!下輩子眼睛睜亮點,千萬別再與這種禽獸不如的傢伙當兄弟。」

  「嗯。」對方平平淡淡點頭。「你說完了嗎?裁縫師傅在家中候著了。」

  「去吧……」去享受你的幸福,我也很好、很好,我不後悔,一點都不後悔。不後悔……換來一身寂寥,眾叛親離。

  穆邑塵舉步,想了想,仍是道:「逝者已矣,既然做都做了,就守賓用盡代價換來的那一切,好好過日子。」

  男人走了,步伐堅定,不曾回頭。

  他佇立原地,久久、久久,心間最後一抹微亮火光,淹沒在無邊黑暗中。



  第八章

  該如何告訴雁回?

  慕容略想了又想,還是沒有主張。

  他不是傻瓜,大哥態度很明確了,他不會回來,也不打算再與慕容家任何一個人再有牽扯,從此已是陌路。

  在酒館泡了數日,醉了又醒,醒了又醉,仍漫無頭緒。

  若是雁回知道曉,慕容韜徹底毀在他手上,再也回不去了,她會如保?

  他不敢想。

  以往,用大哥為借口牽制住她,如今——空無一物的手心,已經沒有任何籌碼,還留得住她嗎?

  他仰首,再度狠狠灌上一口烈酒。

  每思及此,心總是驚懼慌痛。

  「都喝了三日了,還不夠?」酒館女掌櫃款步上前,將爛醉如泥的他扶進自己的閨房。

  腥內酒氣翻湧,他難受地嘔吐了一陣,人也清醒許多。

  女掌櫃去了又回,端來熱水讓他擦臉。

  他扶著鐵盆架子起身,渙散的眸對上鏡中一張蒼白憔悴的面容。

  那是他嗎?面無血色、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陌生得連自己都快認不出。

  他怎會變成這樣?怎麼讓自己變成這樣?

  「你呀,心裡頭有何不舒坦,就去面對、解決網卡,老靠著爛醉來逃避,能成什麼事兒?」

  是,她說得是。

  任由女掌櫃扶持著,靠坐床畔,枕在那女性特有的柔軟胸懷間,閉眼不語。

  鳳姊年少時喪夫,懷著遺腹子,仍堅強地扛起這家酒館,獨自撫育孩子,她說她沒有示弱的權利,日子總是要過的。

  比起她,他連一名弱質女流都不如。

  「我愛著一個人。」那是頭一回,他對她吐露心事。

  「嗯。」

  「可她不愛我,我用盡了所有能想的方式,就是得不到她的心,甚至覺得……她離我愈來愈遠了,就要抓不住了。」

  鳳姊默默聽著他說,掌心溫柔地撫了撫他的發。

  早知他心裡有事,如今聽他坦言,也不意外是這些摧人神傷的感情事。男人看來剛強,又總是在遇上感情挫折時,比誰都還要脆弱、逃避。

  「但你說得對,逃避有什麼用?不是我的,依然不是,所以,我想再去努力一回。」最後一回。

  大哥也說,要他好好把日子過下去。

  他也想跟她好好過日子。

  扶著床柱起身,步履極有些虛浮,他試圖穩住自己,自懷中掏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真誠道謝。「這些時日,多謝有你相伴。」

  鳳姊也知,這是道別。

  她沒攔他,看著男人離去的背影,目光流瀉幾許依戀,心裡明白,他這回離開,今生再也不會相見。

  聽下人說,他在找她。

  莫雁回緩步進房,便見他靠坐在床頭,眉心凝著痛楚,閉眼緩慢調息。

  未走近,便嗅著一陣濃濃酒氣,她忍不住皺眉。

  這人的荒唐是沒有極限嗎?真要哪日醉死在酒缸裡,才讓她去收屍?

  察覺有人靠近,他一睜眼,對上她蹙眉神情,想解釋些什麼,甫張口就是一陣重咳。「別……咳 ,別惱,這是最後一回了……咳咳!往後,你不愛我做的事,我都不做了,真的!」

  欺她騙她多少回了,這會兒還說這種話,誰信?

  心中冷哼,見他咳得面色慘白,仍是動手替他倒來茶水。

  他仰眸,領情地一笑。「坐,我們談談。」

  莫雁回遲疑了下,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家主——有消息了嗎?」

  執杯的手一頓,他苦笑。「除了大哥,我們難道就沒別的事可談了嗎?」

  「……」

  「沒有,我還在找,人活著總有一日能找著的。」他想了很久,還是決定瞞住大哥的事,能留住她一日是一日。

  也許日子過得久了,就習慣了,也或許……有一天他們也能像大哥和穆朝雨那般做對平凡夫妻。

  「你有沒有想過,若找到他後,他身邊已經有了人,你怎麼辦?還是固執地只想守著他嗎?你想,他不見得願意。」

  「我沒想過。」唯一的信念只是守住屬於他的家業,完壁歸趙。

  「有沒有可能……我是說,放掉他,到我這裡來?」他停了下,續道:「這話,我曾經問過一回,這是最後一次,你若仍是拒絕,我不會再問。」

  回絕了他,就真是結束了,從此擺脫那傷人傷憶、讓彼此都痛苦窒息的情愛糾纏——

  她該爽快回應,明明在心頭不曾動搖的信念,臨到了嘴邊卻無法說出口。

  遲疑,再遲疑,仍是無語。

  那心頭堵塞的……可是不捨?她厘不清,心慌意亂。

  「我累了,不想再如此互相傷害,若你還願意留在我身邊,我會一生傾心相待,絕口不問你心裡的那人是誰,這原就是當初頂替他身份時便作好的打算。可若你不願,我也不會再苦苦相逼——」

  「我——」甫張口,便教他伸掌摀住,深瞳一縮,憂惶萬般。

  「你真要走?」

  嘴上說得瀟灑,實際上仍是放不了手。

  他很用沒有。怎麼也捨不了她。

  「我——」

  「雁回。」

  「我不——」

  「雁回!」

  「我——」

  「雁回!」一回又一回,不讓她真說出口,索性不顧一切,張手抱牢了她,聲音一哽。「小拾兒……」

  我不要你。他知道,她真會說出口。

  她心房沒由地一酸,那盈滿痛楚的眸,讓她無法再一如往常,狠心地將其漠視推離。

  「我們還有好多事情沒完成。我承諾過你,一天尋來一種你喜愛之物,給你很多很多的寵愛,除去莫雁回,我誰也不娶……這些都是真心的,除了頂著大哥的身份,我對你說過的每一句話,都真誠無欺……雁回、雁回,你真不要我嗎?」

  你真不要我嗎?

  她從不曾見他如此卑微姿態,不在乎她心裡有誰,凡事依她,做盡了一切,無論是對是錯,唯一所求,也只是要將她留在身邊罷了。

  她說不出口,連她都分不清,自己到底要不要這個男人。

  「若我頃力求得大哥的諒解,你願不願意留?還是,還是……只要你說得出口,我都願意去做……除此之外,我不知我還能怎麼辦,軟硬兼施也留不住你,莫雁回,為何你如此難以討好?」

  他已經管不得丟不丟人,走到了絕望盡處,早沒了顧慮,只能傾盡全力抓住眼前最後的浮木,不教絕望滅頂。

  她沒有推開他。

  單單是這樣,就已經很夠了。

  儘管不曾正面允他,他還是想著,今天不行,明日再試,一日一日試,總有一天,她一個神智不肖,錯口便允了。

  他移唇貼上芙頰,沒被推開,唇瓣嘗試地柔柔廝磨,再傾向柔唇,小心翼翼貼吮而去,輕啄了下,再一下,而後密密覆上。

  她一直定定地望住他,沒移開過目光。

  這一回是他,她看著的,真真確確是他慕容略,不是活在慕容韜之下的影子……他心房一熱,傾身將她壓進床褥。

  抵在他胸前的掌,軟綿綿地使不上力,耳邊儘是他絕望的呢喃,不經意觸動了幽微心弦,震盪著……

  若真與他挨著日子,就這樣相守一生……可有嗎?

  思緒亂成一團,迷茫間,便教他竄入唇腔,舌尖纏上了她,宛如渴了千年的旅人,貪婪不休地啜吮、癡纏著,唇齒間,還嘗得到薰人酒氣,以及夾雜在酒氣之間,一股柔媚的女人香——

  他抱過別的女人。

  抱了別人之後,下一瞬又回過頭來抱她,訴盡癡言癡語,彷彿能為她而死的深情模樣……他究竟是怎麼辦到的?怎能如此地——噁心!

  想到壓在她身上的這具身體,曾如何胡天胡地荒唐,那畫面還停留在她腦海中,竄入鼻間的女子氣味在胸腹間翻絞,反胃欲嘔——

  而,她也確實吐出去了。

  推開他,她無法停止地趴在床沿,狂嘔不休。

  那具碰觸她的身子,好髒、好臭。

  他一動不動地瞧著她,四周悄寂,只剩她反覆的乾嘔聲迴繞房中,也纏上他心間。

  心底最後一絲火苗盡滅。原來,在她眼中,他是如此不堪。

  身子的反應騙不了人,她就是有心要試,也容不了他。

  她至今未食,空空的腹間除了酸水,什麼也嘔不出來,但她還是拼了命地狂嘔,難受得像是要連肝膽也嘔了出來——

  「夠了,不必如此虐待自己,我懂了。」他翻身下床,遠遠退離。「你說得夠清楚了,從今而後,我不會再問。」

  臨去前,他頓在房門口,終是斷了念,自袖間取出那張探子捎來的字柬,說了原想抵死瞞下的事。「他在銅城,想見他就去吧。」

  做了再多,還遠不如這一句。

  一日送上一道驚喜的寵愛,還比不上她心底藏著、那最深的摯愛。

  除卻慕容韜,一切儘是多餘。

  她走了,不曾遲疑。

  得知的當下,連天亮都等不及,便連夜快馬尋去。

  自她離府當夜,他便病倒了,反覆發著高燒,三日不退。

  昏昏沉沉中,他彷彿回到過去,慕容韜尚未出事那時,徹夜守在床邊,照料他從不假婢僕之手,為他退不去的高熱頻頻歎息。

  「根底怎會這麼差呢?這些年你究竟是怎麼過的……別怕,回到家來,大哥會顧著,別怕,沒事了……」

  一擲萬金,四處為他尋著奇珍良藥,最後換來鴆毒一杯。

  由夢境中抽離,熱淚滿腮。

  空蕩蕩的房,只剩他。

  冷風灌進窗口中,他縮在床內,擁著留不住暖意的被褥,無聲痛哭。

  從事發之後,頭一回毫無保留,釋放出強抑在心底最深處、從不敢面對的懺意。「哥……」

  或許,就這麼去了,也不會有人知曉……即便知曉,還有誰會再為他掉一滴淚?

  沒有,再也沒有了。

  一如莫雁回所言,唯一會為他痛的那一個,已教他毀盡,每每思及如今那雙宛如陌路、無波無緒的眼神,心便是一陣痛。

  為了一個心上從不曾有過他的女人,傷害世上唯一愛他的至親,換來用盡一條長江水也洗不淨的罪孽……慕容略,你究竟做了什麼?

  直至今日,徹徹底底,悔不當初。

  她去了多久?他不知,病得糊塗的腦子,記不了太多事,渾渾噩噩度過數個晨昏,再一次醒來,是落日時分。

  桌上還擺著中午的膳食,婢僕只負責備膳,撤下便是。

  冷卻的湯藥治不了心頭沉痾,他沒費事去飲,披了衣倚坐窗口,遠眺落日餘暉。

  真怪,以往貪求得心都痛了、狂了,如今不求了,反覺前所未有的平靜。

  若早能如此放手,多好?便不至於斷送這一生最珍貴的兄弟情分。教兄長平白吃上那麼多苦痛屈辱,也落得自身今日悔恨莫及。

  房門輕巧推開,他以為是婢僕來撤下膳食,頭也沒回。過了半晌,身後一絲動靜也無,他不解地回眸瞧去,才知她已歸來。

  張了張口,發現病了數日的喉頭乾啞疼痛,無法發聲,他撐起身,到桌前斟了茶水潤潤喉。

  「見過他了?」

  她沒應聲,定定望住他。

  「你瞧什麼?」

  「我在看,是如何喪心病狂的禽獸,才下得了這狠招。」毀容?好他個慕容略,果真無毒不丈夫!不意外。是料到她會是這種反應。

  最初,想拚死瞞住,可在親口說出兄長下落那一刻,他便什麼都不在乎了。

  「很痛?很傷?他身邊有了人,也將要成親,你這輩子都得不到他了。」如此想來,他們也算同病相憐。

  「若我再告訴你,你之所以會失去與他共偕白首的機會,全是我從中作梗,只要我說想要你,他即便有心,也不會再多想,否則,你原是有機會成為他的妻,哪一日他瞧見你的心意,說不準便成了雙——如此,你豈不更恨我了?」

  「是,我很痛、很傷,我恨不得殺了你——」不為她無法與慕容韜有個結果,而是他竟能如此無動於衷!

  他可知,家主為了他,寧當挾恩求報的小人,拿她欠他的恩義來代弟償過,從未求過她任何事,唯一所求,只是要她莫傷他至親。

  慕容韜太瞭解他,知他頂替身份欺瞞於她,許多事情不便言明,女子貞節何其重要,雖知理虧強求,仍苦心代弟求出一線生機——

  他不明顯地顫了顫,撐著病中的猶虛的身子,緩緩倚回窗畔,目光移回窗外即將落盡的夕陽,淡淡地問:「他呢?可有說什麼?」

  「他要我轉告你,慕容韜已不復存在,你,是唯一。」她冷然道。「他做錯了什麼?不過是錯在不該信了你,落得今日下場!慕容略,你於心何安?」

  你口口聲聲說想補償我,若我說,唯一的補償方式,便是你消失,我不要永遠只是你身後的影子,我要唯一!你辦得到嗎?你願成全嗎?

  他還記得他說過的話。

  果真是恨極了他,否則何必要與他那番任性無知的話語計較,鐵了心不回來?

  他扯扯唇。「我自己造的孽,我會自己償,無須你多言。」

  「你如何償?你還得了他一張俊美無儔的面容嗎?你抵得了他這些時日受的苦前辱蔑嗎?你如今坐享的一切,全都是他的!」

  我拿命償、拿命抵,夠嗎?夠不夠換個恩怨兩清!

  他閉眼仰靠窗邊,倦意深深,不再多言。

  「這家主之位,你若坐得穩,儘管去坐,他願成全你,我無話可說,可我決計無法留在一名連兄長都能毀容喂毒的冷血之人身邊。」

  早知留不住她了。

  「要走,便走吧。」他放她自由。

  聽著房門開啟,他動也不動,近似自言地低道:「曾經,我抵上性命,只為了要你,如今,若是也得抵了命才能斷得乾淨……我會。」

  她聽見了沒有,他不知,也無意探究,房門再度關上,而後——是遠去的輕淺跫音。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9-3 12:07 PM

本帖最後由 wonhuilin 於 2012-9-3 12:09 PM 編輯

  第九章

  夜裡,觸不著枕邊溫暖身軀,穆朝雨抬眸望去。

  「都二更天了,怎還不睡?」

  男人望身暗沉的夜,掌下反覆把玩錦囊之物。「我有種——不太好的感覺。」

  「又在掛心那不成材的傢伙?」她才不會用「弟弟」來稱呼他,那傢伙不配。

  「依雁回那日的態度看來,我擔心他們沒法好好談。」他說他過得極好,不曾後悔過,可他看見的,卻不是那樣。

  前幾日,雨兒將錦囊轉交到他手中時,他就覺得不對勁了。

  還他鴛鴦玦、平安符、金鎖片,他都能理解,連印信及金鑰出交還,就太不對勁了,好似他沒打算在慕容莊裡待下一般。

  可若不留在慕容家,他還能去哪兒?雁回呢?也捨下不要了嗎?

  當初用如此大的代價,只為了與她在一起,如今連她也捨了,若不是被逼到極致,不致如此。

  略的性子壓抑,一旦撐到了極限,會做出什麼事來,誰都無法預料。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真的不大對勁——」穆朝雨偏頭細想。

  那日在家門前遇見了他,只當是途中經過偶遇,根本沒想過那個從不知何謂客氣的傢伙突然耍起客套,呆站在門外。

  那時與他說上幾句話,他問她,為何給他起了邑塵這個名。

  她那時心裡頭不舒爽,故意回他。「渭城朝雨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咱們是一家子,是誰也拆不散的。」存心嫉妒死他。

  「這是一首送別——」

  「停!」死孩子,開口沒好話。「這首詩就兩句,沒別的了。」

  他扯唇,無所謂地笑了笑。「他曾經說過,我們是一體的,一同來到這世上,本該相輔相成。他的話,我一直是信的。這詩的後半段——由我來完成。」

  什麼叫後半段由他來完成?

  那時以為他哪根筋不對了,也沒深相,如今想來——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他究竟想做什麼?聽起來……很不祥。

  「下回……雨兒,下回若見了他,口氣委婉些,請他進來喝杯茶吧!」

  也許,及時伸出手還能拉他一把。終究是疼到心坎底去了,哪能說放就放呢?

  入夜後,突然下起傾盆大雨,穆邑塵出了店舖,持傘疾步返家。

  才過半條街,半身幾已濕透,他攏妥外衣,抵擋陣陣襲來的寒意,接近家門時,瞧見立於不遠處的身影。

  哪來的傻子,也不曉得到門簷下避個雨,呆站在那兒動也不動地任雨淋。

  天色昏暗,他一時沒能認出,原是想請人入內躲雨,走近數步,才看清那張空洞無緒的臉容。

  「怎麼來了?」雨兒說兩日前見過他,莫非——不是正巧順路經過?

  「我……」一張口,嗓子啞得難以辨聞。

  穆邑塵沒細想,伸手去拉他,觸著失溫凍人的掌,心下一驚。「進來再說。」

  「不是——陌生人嗎?」他——肯認他了?

  穆邑塵一怒,怒道:「就是陌生人,我也會請他入內奉杯熱茶!」

  「是嗎……」他被凶得一陣靜默,溫順地隨他入內。

  穆邑塵裡裡外外忙張羅,又是添衣、又是煮茶,一床被褥兜上他的身,牢牢裹覆住。

  他從頭到尾無比乖巧,像個亟欲討好大人的孩子,千依百順地賣乖,不敢稍有拂逆。

  「把姜茶喝了。」

  「好。」捧起碗,喝得涓滴不剩。

  又病來火盆子,將一室烘暖了,這才能閒下來,與他對桌而坐。

  一時間,兩相無言。

  「我一直是個很不聽話的弟弟,教大哥傷透腦筋。」他緩慢開了口。「這陣子,想了很多事情,我發現——我真的從來沒有乖乖依他一回。」

  雖然晚了,但他真的想當個好弟弟,乖乖聽話一回,別教兄長日後想起,永遠只記得他的反叛乖張、多教人頭疼。

  穆邑塵望住他,歎息出聲。「你究竟是怎麼了?」

  整個人都瘦上一圈,氣色差成這樣,都多大年紀了,還不懂得照顧自己嗎?

  「對不起……」還是讓他歎氣了,他真的當不來順心乖巧的好弟弟,總是讓人瞅著皺眉。

  「略!」他完全不習慣這個滿口歉語的慕容略,與其如此,還寧可見他那日倔著性子,說永不後悔的嘴硬模樣。

  誰知,慕容略竟低低笑了。「還以為你打定主意,要老死不相認了。」

  「這不是你要的嗎?他以為,這樣對大家都好,讓慕容韜從此消失,他成了唯一,不再是誰身後的影子,這不是他要的嗎?」

  「不是……應該說,我以為是,但……其實錯了,我後悔了……」

  「你太任性了。」人生不是一句後悔了,就能把一切全抹掉重來,他該學著為自己所作的決定承擔一切後果,不是孩子似的,不想玩了就耍賴不認帳,這回,他不會再縱容。

  「我知道。」這一次,他會自己承擔。「抱歉,就不打擾你了。」彎身致謝,就要往門口去。

  外頭還下著雨,他是要去哪裡?

  穆邑塵一探手,攫住他腕心。「你和雁回,究竟怎麼了?」

  還能怎麼了?他們之間,不一直都是這樣嗎?

  「我們很好,沒什麼事,只是路過,來看看你。」往後,再不會來打擾他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日子。

  這幾日,在門外繞著,一直提不起勇氣。

  今天,是最後一日,再沒見著他,便是天意如此,教他一身罪孽,連心頭最後一丁點奢想都無法圓滿。

  他知道自己不值得同情,也不妄想他能為他收個屍,只是在最後的日子裡,心裡頭唯一想的,是再見見這個唯一真心待過他的人,與他說說話,也就夠了。

  「慕容略,別逼我生氣!」穆邑塵虎口緊扣他腕脈不放。「你心裡要還當我是大哥,話不說清楚,不准你走!」

  他這模樣,又怎放得下心讓他走?

  這一揪扯,他半身一傾,失了重心,頭暈目眩地傾跌而去。

  「略?」

  緩過氣來,迎上那雙憂慮的眸子。

  如此溫暖的眸光……多久了?多久不曾有人這般看過他?

  慕容略喉間一哽,十指緊緊揪握對方胸前衣物,啞著嗓輕吐出聲。「哥……我好痛……」

  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無助、痛楚,尋著最疼惜他的人懷間,無聲痛哭。

  「我知道我錯了……沒有人能告訴我該怎麼辦,你不認我,雁回不原諒我,連我、連我都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只任任由一日比一日深濃的愧悔,將他吞噬,捲入那爬也爬不出的黑洞……

  「傷害已造成,我找不到辦法還你這些日子所受的折磨屈辱,只能、只能拿命來抵,能不能……這樣能不能稍稍償還一些,讓你……也少恨我一些,我不要……不要你恨我,真的不想……」

  穆邑塵心下一驚,這才留意到倚靠在臂膀間的身軀,氣息微弱,掌下觸著的體膚儘是一片失溫的涼。「你做了什麼?!」

  他輕輕地笑。「原來,你那時是這樣的感覺啊……」

  一日服一種他曾服過的慢性毒,感受他曾感受的痛苦與煎熬,才知道,原來這就是撕裂體膚的感覺,原來……他真可恨得不值得被原諒。

  一道道熱稠自口鼻湧出,他拭了拭,想粉飾太平,偏偏怎麼也拭不完,湧不盡的腥濃氣味漫上整個口鼻,好難受,反胃欲嘔——

  「慕容略,你這混蛋!」穆邑塵變了臉色,又驚又慌,失了方寸地大喊。「雨兒,快來,幫我瞧瞧他——」

  聞聲而來的穆朝雨,見兩染了一身的血,在廳口足足愣了好一會兒。

  這是——怎麼回事?誰、誰又暗算了誰?

  她回過神來,快步上前,幫忙將人扶進房。

  一診脈息,脈象混亂逆沖,簡直與那時的邑塵有得比。

  「小穆子,你、你該不會——」

  「不是我,是他自己!」

  「……」這人性子需要如此剛烈嗎?她雖未諒解他,也沒想過要他也嘗嘗一樣的苦頭。

  慕容略抽回手。「不麻煩你們了。」他欠得已經夠多,本不想再給他們惹麻煩,沒想到最終還是得累他們收埋屍身。

  穆邑塵氣極大罵。「你說我自以為是,你呢?一廂情願要拿命贖罪,有沒有想過我要不要這種贖罪?!」

  「你……不恨嗎?」他做了那麼可惡的事,又死不認錯,他不惱嗎?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真心話。」兄弟多年,那副倔性子他哪裡會不瞭解,口中說著「我很好,我不後悔」,眼底卻漫著深濃悲傷,落寞地好似在哭著說——對不起,是我錯了,別生我氣、別不理我……

  「我不是聖人,你說那種渾活,我能不生氣嗎?哪家兄弟沒吵過嘴、鬧過意見?嘔嘔你就死給我看,你哪來這麼大脾氣?」

  「只是……吵嘴?」他犯那樣的彌天大錯,在兄長眼裡,只是吵嘴鬧彆扭,嘔嘔他就沒事了嗎?

  「不然呢?長兄如父,你做錯事,我當父兄的不擔待,誰來擔待?」

  所以……他還是他的弟弟,他還認他嗎……

  眸眶一陣霧氣聚攏,他哽著聲,低低地喊。「哥……」頓了頓,再喊。「大哥、大哥……」

  他從沒有一刻,如此慶幸,今生有他,貪婪地一喊再喊。差那麼一點點,他就要失去喊這聲大哥的資格了。

  「倘有來生……你若不嫌我性子彆扭,咱們……再當一世的手足,我會乖、會聽你的話,當個好弟弟,不再教你煩惱操心……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好,當然好!我們生在平凡人家,沒那麼計較,就沒有是非恩怨,相互扶持,簡單過日子就好。」

  「好……」

  這是哪門子苦情戲碼啊……兩個大男人淚眼相對,惹得穆朝雨鼻頭都要跟著泛酸了。

  「我讓雁回過來,好嗎?」

  「不要!」聽到那個名字,慕容韜反應忽然無比激烈,也不曉得哪來的力道,抓得穆邑塵掌背都痛了,「我不要、不要再見到她……死也不要……」

  好不容易,下了那麼大的決心要割捨,他不要再送上一顆真心任人踐踏、鄙視。

  穆邑塵歎息。「你們怎會搞成這樣?」竟弄得寧死不相見的地步。

  「是我的錯,我太強求……大哥,我至今方知,原來愛著一個不愛自己的人,這麼苦、這麼痛……痛得、痛得……」想剜去這顆有她的心,從此忘得乾乾淨淨。

  她從來不曾懂過他,不要他的女人,他也不要了,即便是死,都不要她來墳頭拈香。

  接過妻子遞來的巾子,拭著不斷湧出嘴角的血紅,穆邑塵看了難受,低問:「真沒一句話要給給她?我會為你帶到。」

  要說什麼?他想了又想,早已無話可說,真要他留些什麼,他只希望,今生一斷,來生、再來生……生生世世,永遠別再讓他遇上她。

  穆邑塵捎了信息到慕容莊,莫雁回接獲後,一往一返,已是七日之後的事。

  「家主說有急事相告?」

  「別這麼喚我,我早已不是慕容莊家主。」

  「雁回心中,一生只視您為主。」

  她死心眼,略也是,難怪要弄得慘烈收場。

  「你多久沒見到略了?」

  莫雁回一頓,說不上確切時日。「半月……有餘吧。」

  「他在哪兒,你知道嗎?」

  「不知。」大概又窩在哪個溫柔鄉了吧,看多了那人的荒唐行徑,已懶得去探究。「家主何出此言?」

  「沒什麼。」本還冀求她能有一絲絲在意,見她如此,也沒什麼好說了,感情一事,本就強求不得,何況略欺她在先,怎麼樣都理虧。

  他自袖間取出一物,擱到她前桌面上。「這是他要我轉交退還的。他說,既要斷得乾淨,任何與你相關之物,都不該留。」

  那是一隻咧開燦笑的圓潤男娃娃。

  她怔怔然,與桌上男偶人的笑臉相對。

  原來,那一夜是他。

  「家主還有何吩咐?」

  「沒有了。」

  她點點頭。「那雁回先行一步。」起身,行禮告退前,想到什麼,回眸一問:「他幾時回莊?」

  她沒別的意思,只是既欲不相見,那麼最好在他回來前,趕緊打點好一切事務,才好離去。

  聽出她話下之意,也不知是惱她無情還是怎地,雖說略有錯在先,可至少一腔情真意切,連命都賠上了,換來這般冷顏相對,也難怪要往絕處去。

  思及此,他不無諷刺地道:「不必費神,你永遠見不著他了。」

  「什麼意思?」

  「他死了,七日前。」

  莫雁回一個沒留神,拐著了桌沿,搖搖欲晃的瓷偶一倒,往地面上滾去,摔出一陣碎裂嗡鳴聲。

  「什、麼?」她沒聽清楚,耳邊還迴繞著那瓷裂聲,由一地的碎片,移向男人平靜的面容。

  應該……聽錯了,如果、如果是她以為的那樣,家主不該是這種神情。

  「我說,他死了,我們誰也見不著他了。」

  「是、是嗎……」耳畔嗡鳴聲未退,腦子暈暈的,空空蕩蕩的心房,什麼也感受不到,幾近麻木。

  「他、怎麼會……」上回見他,還活生生的一個人,怎會轉眼便沒了?

  「你瞭解他多少?在你眼裡,他就真是那種冷血弒兄而毫無感覺的人嗎?他也悔,可他那性子,能說得出口嗎?他是一天天餵著自己的毒,活活讓深沉的愧悔給逼上絕路的。

  「我一再告訴你,我不怪他,也不要你以此苛責,可你又聽進去幾分?你可知我為何不怪?他是對我下了藥,卻自己一刀往心口上捅來償我,要我如何怪他?他受困自苦,無人能說,你懂嗎?不,你不懂,你若懂,今日便不會是如此。」

  「他……呢?」胸口像堵著什麼,沉悶得難受,她吸了吸氣,又道:「葬了嗎?在哪兒?」

  「他不要我麻,說挖個坑埋了便是,無須靈堂法事,他也不想欠得更多,我若有空,去燒個香,陪他說說話就好。至於你,他要我轉達數語——」

  「什麼?」她屏息,凝神細聽。

  「一世情絕,黃泉路上絕不相逢,來生為奴為畜,但求不識你莫雁回。」

  「是嗎……」家主說得很明白了,都抵上命來與她了斷,便不會再讓她祭奠慕容略,教他九泉地下都不得安息。

  既是如此,她也該識相。

  她彎身一片片撿起瓷偶碎片。那偶人碎得相當徹底,細小碎片頗扎人,她耐著性子,一片片地拾,以後巾包起。

  想起什麼,她仰眸又問。「三年前,四月初七,宜興茶園,是你或他?」

  「是他。」

  「隔年正月十五,涼州燈會——」

  「是他。」

  「九月初三,邵家酒莊?」

  「是他。」

  「臘月——」

  「是他,全都是他。」他歎道:「別再問了,若能讓你心心唸唸,眷戀珍惜的記憶,那必然是他。雁回,我與你之間,界線清清楚楚,從來不曾模糊過,會以男人之心憐你愛你的,永遠只會是他。」

  會以男人之心憐你愛你的,永遠只會是他……

  她低低地笑,也不曉得笑什麼,愈笑,愈空洞,怎麼也止不住。

  「雁回?」

  「或許你覺得,我待他太過無情,可他擁有完整的記憶,對我來說,他卻只是一片空白,有的全是欺我辱我的片段,其餘全是你,你要我對他有什麼感覺?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我與他共有的記憶竟有這麼多,多得超乎我想像。

  「你以為那一切,我無一絲眷戀嗎?你以為,一個男人用盡心思的寵愛,我會無動於衷?可……理智知曉是他,眼裡心裡看到的卻是你,我連他不是你都認不出來,他仿得如此像,像得幾乎要是另一個你了……連我都分不清,那樣的心動是因為他,還是因為你……」

  穆邑塵訝然。

  雁回並非無情,只是……略,這是作繭自縛了。

  能怪誰?誰都沒有錯,也或許說,誰都有錯,任誰也無法免責。

  「事已至此,再去深究已無意義,他放了你,你也放過自己,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要留在慕容莊還是離開,全都由你,橫豎——那是非之地是與我兄弟倆無關了。」他將印信及金鑰交付,轉身返回內苑。

  宗族裡多得是經商長才,少了慕容韜,依然有慕容略撐持;走了慕容略,也還有人讓它矗立不搖,誰當家、誰作主,又何妨?縱是江山易主,生活在都依然在過,況乎小小慕容莊?

  這天下從來不會為誰而改變,這道理,他早早便懂了,如今的他,只想守住身邊僅有的、在意的每一個人,守住他小小的幸福。

  至少,在這平凡之家,雙生子不會再是詛咒,更不會有分享與傷害。



  第十章

  以男人之心憐你愛你的,永遠只會是他……

  手巾內包裹的白瓷殘碎不全,幾回試圖拼湊回男娃娃的面貌,終是徒勞無功。

  她已經快要想不起這瓷偶長什麼樣子了,只記得它有一張極燦爛的笑臉。

  她拼著、拼著,想起當的河畔的話。

  「要疼你、寵你、凡事依你,還得有好有世、好相貌才匹配得上咱們家雁回,最重要的是——必得真心待你,一生一世傾情不移。」

  「這世上,有這種人嗎?」

  「會有的,你等不到,我負責找來給你。」

  那時只覺他條件開得太苛,這世上豈有這種男人?真有,她又哪來的福分?

  如今想來,那條件樁樁件件與他相合,怕是那時便在暗示她,要她好好瞧瞧她了吧?

  「你也別死心眼,若有合適姻緣,自己要懂得把握,莫教一個真心愛你的男人,白白自手中失去了。」

  她確實是讓一個一生一世傾情不移的男人,白白自手中失去了,可她不曉得,那究竟是不是自己要的。

  以往,將家主惦在心間,藏得太久、深了,那身影拂拭不去,一直以來,只看見他,也只容得下他,宛如雨後劃過晴空,那抹最絢麗的虹,是她人生最美的風影,不捨移目。

  而慕容略,藉著那抹虹的美麗光彩,強勢入侵她心間,他是一彎冷泉,卻利用倒映水面的虹影假象,瞞騙了她的眼,於是她仰望天空的目光,不自覺被湖面燦影吸引,貪看著那抹眷戀的虹。

  她看的,不是他,是那抹虹,天際虹光觸不著,但湖面虹影,她觸得著,為此而滿心歡喜。

  可是,當天際彩虹退去,冷泉依然只是冷泉,什麼也沒有。

  於是,她失望地移開目光,恨他如此欺騙,恨他讓她嘗到了幸福滋味,以為自己能有幸獨擁那抹燦爛虹光,卻發現,一切只是倒影假象。

  他什麼也沒有,她,也什麼都沒有。

  是因為這樣吧?空蕩蕩的心間,才會如此迷茫?看著盡碎的瓷偶,麻木的心怎麼也擠不出多餘的情緒。

  也許,她真是無情人,連他的死,都沒能讓她掉一滴淚。

  慕容略,你愛錯了人,誰教你,不是那抹虹,不是我要的那一個。

  她早早熄了燈就寢,壓下心頭那喘不過氣的窒悶。

  回莊第七日。

  入了夜,她行經房外,見一室闃暗,順手推門入內,添上足夠的燈油,燃亮一室後,怔然立於桌前。

  她在做什麼?這個人已經不會再回來,點燈何用?

  如今他所待之處,比這還要陰暗千萬倍,他都能無懼而往,應該也不會再怕黑、怕一人獨處的夜了吧?

  可這長年以來的習慣改不了,她還是夜夜替他的寢房點著燈火,也交代婢僕,無論人回不回來,都點著。七七未過,尚未踏上黃泉路,也許一個興起,回來看看也說不準,總不好教他摸不著路。

  隔日,她備上成堆燈燭、童男童女,心底默念他的名,一一給他燒了過去,盼他在黃泉地下,有童男童女伺候著,在前頭持燈引路,不慌不愁。

  她燒了很多、很多,家主不知他怕黑,必然不會為他備上這些。

  回莊半月。

  她打點好家主代的事宜,交出自身職權,已無掛礙。

  長老們在廳前議事,應是今日便能決策出下任家主由誰應承,她隨時都可以離去。

  一切都已收拾妥當,預計這兩日便能動身。

  該往何處,目前還沒個准,也許回平城——她的故鄉,也或許先走走看看,去那些曾經走過、一直惦在心頭、有空要再回去瞧瞧的一景一物。

  沒去關切下一任家主是誰,隔日清晨,她更隻身一人靜靜離開慕容莊。

  她去了宜興。

  也沒多想,只是之前為了籌備建廠事宜去過一回,掛心著,總要瞧瞧如今那些個茶園、制壺廠經營得如何,往後自己是看顧不到了。

  茶農換過一批人,已與最初不同,可這兒的管事眼尖,一眼便認出她來,問著:「慕容主子這回沒來?」

  她神色僵了僵,驅走心頭那莫名而生的堵塞,平緩回應。「他離開了。」

  「咦?那你——」想到姑娘與慕容主子形影不離,本能便道:「你也要走嗎?」

  「嗯。往後我是看顧不著了,您得多費心,新任的慕容家主對這兒不見得有感情。」至少不像她、不像……他,來得意義深遠。

  她四處巡了巡,靠坐在樹蔭下,想起那一年,由於這兒的圭質適合茶作,他便前來勘看,在這兒耗上一月有餘,所有籌備事宜親力親為。

  問他為何?他笑而不語。

  那些日子,她連採茶都學會了,那念頭頗傻氣,只是想讓他嘗嘗她親手所採的茶葉。

  一連幾日,曬傷了細嫩肌膚,樹蔭下的他為她抹上涼膚膏,取笑道:「瞧你這扮相,村姑似的。」

  那最新研發出的樹葉品種,他試了試,久久不語,一啟口便道:「雁回。」

  「家主何事?」

  他笑道:「不是喚你。方才管事要我為新茶命名,這茶清冽宜人,入喉餘韻無盡,如你。我看就以你為名吧!」

  回到慕容莊後月餘,由宜興這兒送來了一罐初制的茶,那是她親手所採。他收到時,神情頗為歡悅,說——

  「雁回為我採的茶,可要好好珍藏。」

  之後,她再也沒見過那罐茶葉。數日前的夜裡,前去那無人的寢房掌燈,她順手要關妥被風吹開的窗,發現窗前花台間,撒了一地的茶葉,茶罐已空空如也——一如昔日情分。

  如今,她站在以往他佇立的樹蔭之下,遙望那以她為名的茶園,想著那人說,只要他還在的一天,就會好好護住它,無論它能否為慕容莊賺進大把銀票,因為這茶存在的意義,不在於錢財。

  如今他不在了,她也將離去,往後無論是茶園或茶我,怕是都留不住了。

  第四十九日,她來到邵家村。

  邵家村水質清流,適合醉酒、造酒。

  前年九月,她初學制酒,便是在這兒,當時與他約好,下回前來,要一同開封對飲。

  那酒窖內,每一罈酒都有來歷與故事,短則數年,多則數十年歷史的也有。有的是孩子出生,父親為嬌兒制下的狀元紅,也有手足、母女、知己、主從、師徒、敬神祭祖……各種不同關係、不同名目而釀製,珍藏的心意。

  她進了酒窖,取出那罈酒,許是連日奔波,連酒罈子也抱不牢,出窖時差點摔了一整罈酒,所幸一旁婢僕搶求得宜。

  她暈了幾個時辰,醒來時日已西下。

  「莫姑娘,慕容主子他——」

  「他不會再來。」

  「這樣啊……」村長驀地無語。

  看出對方為難萬般,明顯有未盡之語,便道:「村長有話不妨直說。」

  「方纔為姑娘請了大夫診脈,你……有喜了。」

  有……喜?!

  思緒短暫斷了片刻,才領悟那話中意喻。

  這,是喜嗎?

  是夜,她開了那罈酒、斟上滿杯、一杯飲盡,一杯酒酹於天地間。

  「敬你,慕容。」

  今日,是他七七。

  過了今夜,魂魄引渡奈何橋,喝上三杯孟婆湯,這世間一切便與他再無干礙了。

  他應該很高興吧?終於可以徹底忘記她,他等這一天,等好久了。

  村長說,慕容主子曾來函交代,要他取了酒,如何處置都好,總之勿留。那信在途中延宕了數日才送達,說她要再晚個幾天,這罈酒就沒了。

  他們共同留下的每一道痕跡,都一點、一點在消失,總有一天,會連記憶也不留,可……

  為何偏偏在他鐵了心要抹去一切時,卻又留給她一個抹不去的證明?

  掌心撫向肚腹,仰眸望向無盡暗夜。「你要我留嗎?慕容。與我共有的一切,你都一一毀去,既是如此,我也不能留『他』,你允否?」

  手中緊握兩枚銅錢,朝天際扔擲而去,落入地面,敲擊著,滾了數圈,停在鞋尖處。

  一正,一反。

  他真不要她留?!如此絕然,不欲與她再有瓜葛。

  「我再問一回。這是你的孩子,你真不要我留?」

  連問三回,皆同。

  她閉了下眼。「很好、很好……我也是這麼想的……」捧起酒罈,一灑而空。

  沒了,全沒了。這樣,她也落得輕鬆……

  鬆了手,空壇落地,她舉步欲離,餘光瞥見壇底字痕。

  她彎身拾回,就著月光,瞧清那蒼勁而清晰的刻痕。

  慕容

  雁回

  於 辛卯年初秋 同釀夫妻酒

  原 偕白首 同歡愁 地老天荒

  心房驀地一痛,無來由的疼意狠掐胸房。

  她後來又去了許多地方,輾轉三月有餘。

  一處、兩處、三處……直到後來,她才發現,自己所到的每一處,全有他的痕跡。

  原來,內心深處最惦念掛懷、放也放不下的眷戀,全是他。

  一帖下胎藥,熬了又熬,幾回捧在手心,又擱到冷涼,始終沒能飲下。

  能毀的,已全數教他毀盡,腹中這點血脈,她真要毀得丁點不留嗎?

  不,她不想。

  這是他留給她最後一分記憶,證明一切並非虛幻。這一回,她要自己作決定,不容他干預。

  不知不覺循著共有的足跡而去,繞著、繞著,竟又回到慕容莊來——

  這是與他擁有最多回憶之處。

  迎風佇立亭中的身影、窗下持卷細讀的模親、園中濃情相偎……每道曲院回欄,都有他的身影,甚至是長廊邊尋她晦氣、欺她戲她的片段,都教她思憶再三。

  這一回,她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看的人是他。

  重新走過一回,經歷那些共有的過往,將屬於他的一切全都補齊了,才發現——

  她望著水面虹影,但掌下實際觸著的,是滿心的沁涼,不知不覺,掬飲著冷泉的甘醇。

  天際那抹虹,她從未觸著過,真正伴在身畔的,是那一彎冷泉;眼下戀著虹影的絕美,心頭卻是眷著冷泉的護憐而不自知。

  直至冷泉乾涸,方才醒悟,心間,早已依戀甚深。

  他離開後的半年。

  她養成了夜裡往他房裡去的習性,總要與他說說話,才能安睡。

  她掌了燈,在桌前坐下,緩緩啟口。「莊裡的事,我沒管了,現下是二房在當家管事。慕容義是沒慕容庸有才幹,可至少心胸寬太多了,這兩房如今正明爭暗鬥,勢同水火。」

  她笑了笑,又道:「不過這與我無關,我不戀權,戰火便燒不到我這兒來。慕容義顧念我腹中還有慕容家的骨血,總會讓我有一方容身之處的。權力是太多是非的開端,這我們都親眼見識過了,如今我只要能保住屬於你我的這一方天地,也就足夠了。」

  她起身,移步往床褥而去,傾身貼上他昔日用過的枕。

  這兒,她每日勤於打理,維持得一塵不染,彷彿寢房的主人只是外出,隨時都會回來。

  「我今晚,睡這兒陪你好嗎?」

  月華淡淡,晚風停吹,夜,靜得一縷聲息也無。他不願應她,她便是當他允了,拉上被子,側著身凝視搖曳燭火。

  「你還記得那株百年夫妻樹嗎?說是村子裡的吉祥象徵,教村裡夫妻、情人繫上紅布虔誠供拜,視為愛情的守護神,還在樹前放上陶甕供村民祈願。我後來去看過了,才知你也入境隨俗,寫了紙柬放入陶甕中,真難想像,你是會做這種傻氣事兒的人。」

  慕容

  拾兒

  永結同心 情長不移

  鼻頭忽而一酸,有些能理解他當時的心情了。

  若不如此悄悄祈著、求著,他還能如何呢?真說出了口,換來什麼樣的下場,她還不清楚嗎?

  怕他氣她窺探心事,她連忙解釋。「我沒偷看,是這回前去,那株夫妻樹已枯敗傾頹,陶甕內的紙柬散落一地,我——」

  那夫妻樹盤根錯節、糾糾纏纏了百年,一道雷擊下來,枯了一株,另一株卻還兀自茁壯,吸取著另一半僅餘的養分,努力活下去。

  成了單的夫妻樹,還是夫妻樹嗎?所謂連理枝,也不過如此,大難來時,自顧尚且不暇,哪還有餘力護誰的情?他是枉費心思了。

  「罷了,不說那些教人煩悶的事。慕容,你在那兒好嗎?我、我、我……」我了半晌,終是吐不出下文。

  「給你捎去的物品,可有收到?若無,也別心煩,這兒燈都為你燃著,你想到就回來看看,我在這裡候著。

  「家主——我是說你大哥,他曾說過,我們倆性子太像,如今看來,還真是分毫不差。他失蹤那段時日,你常待在書齋,一待便是大半日,可是掛念著他,又不肯承認,心頭一日日漸深的煩悶,便是一個『悔』字?」

  「……對不起,那時,沒能理解你的心思,及時拉你一把,兀自苛責你,才讓你在深沉疚悔中,一日日沉淪而去,終至上不了岸。瞧瞧,我現在做的,與你有何差別?我們——果真是一樣的人。」

  同樣剛倔,同樣將心思壓得太過深沉,深得——連自己都瞞過。

  他不願承認、面對的悔意,一壓再壓,有朝一日壓不住了,潰堤而出,便洶湧如潮,終至吞沒了他。

  她不曾坦然、面對的情意,一拒再拒,直到真將他推出心房了,才發現除卻他,早已空無一物。

  她不能承認,也不敢承認,挖空了所有的情緒,讓自己麻木,就怕一旦面對,那椎心之痛不是她能承受的。

  回湧的相思,一日、一日,點滴加深,直到再也藏不住,才驚覺——剜心刺骨。

  整整半年。

  他死後,整整半年,淚水這才洶湧而落。

  「慕容、慕容……」

  她已不再貪看虹影之美,能不能,讓她再掬飲一回,記憶中那甘冽冷泉的滋味,感受他全心的護憐珍愛?

  這些日子,他一回也不曾入夢來,可形影從未自腦海淡去,反而愈來愈常想起過往之事。

  她想起——他昂然立於廳前,無畏無懼,一刀往心口上壓,只為護她周全,不受族規責罰。

  她想起——他為她力爭名分,執拗地定要明媒正娶,不教她受一絲屈辱。

  她想起——他的千般珍寵、萬般嬌憐,那些日子裡,滿滿、滿滿的濃情密愛。

  還有、還有……

  「你記得嗎?有一回我們錯過了宿頭,投宿野棧——」

  那一回,被歹人盯上,險遭暗算。

  與她出門,他不愛讓護衛跟著,後來想相才領悟過來,他是不想有人夾纏,想偷得多一些與她獨處的時光。

  他被家主的奇珍藥材補得多了,一般坊間迷煙,他多少還能抵抗些許藥性,掙扎著趕來她身邊,便體力告罄,跌在她身上。

  她一驚,正要說些什麼——

  「噓,別作聲。」

  他壓在她身上,擋在外側將她牢牢護住。

  哪能讓家主為她以身擋險?!偏生她四肢虛軟,無法抗爭,黑暗中,看著那些歹人搜括財物。

  「要財無妨,人平安就好。」那時的他渾身緊繃,多擔心歹人不只要財,見她貌美而心起歹念。他不懂武,她又受藥力影響,怕極了她會受到傷害。

  所幸那些人只是求財,得了手也怕惹事,沒多逗留便盡速離去。

  「家主?」

  「再等會兒。」確認那些人沒再去而復返,他這才緩緩鬆懈緊繃的肢體。

  「家主?」

  「我動不了。」他埋在她頸間,低低吐息。

  而後,她感覺那放鬆下來的身軀又逐漸繃起,可又有些不一樣,至少——那抵著她的硬處不一樣。

  「家主,您誤中媚藥嗎?」

  「……閉嘴!」他惱怒哼道。

  「要不,我去問問這附近哪兒有——」

  「你要再多說一句,就拿你消火。」

  那是,以為他是教人撞破私密窘事,心頭著惱,如今想來——

  她低低輕笑。「不怪你惱,換了我也要惱這人怎如此不解風情。」

  也是在那一回與他貼身挨靠著,發現他鼓動不休的心位於右側,後來他受傷被送回,長老們要她認,這也是她被瞞騙而過的原因之一。

  這般真真假假亦真地夾纏著,哪能怪她認不出來,被他們搞糊塗了。

  她以為,那些笑容是屬於家主,他是不會笑的,陰暗性情哪能有如此開懷真誠的笑容?

  但其,有的,與她在一塊兒時,他一直都笑得真誠。

  那些她以為屬於家主的特質,原來,都是他的。

  他會笑、會惱、會使些心眼偷得一些小親密,也會跟她鬧彆扭,更會不著痕跡地,以主子身份掩飾底下憐愛的小舉動……

  想起他傻氣地向樹公求白首的舉動、想起他假裝四肢虛軟賴在她身上偷香,反弄得自己一身躁熱又不敢真對她胡來……她心頭泛甜,笑了出來。

  笑著、笑著,鼻頭忽酸,笑出了兩眼朦朧。

  嘴角泛笑,淚水從容而落,她哽咽著,說天說地說了大半夜,終於勇敢地、輕輕吐出藏在心底深處,最想說的那句話——

  「慕容,我好想你……」

  餘生,只餘相思萬千,漫漫無涯。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9-3 12:10 PM

  第十一章

  夜涼如水。

  莫雁回持燈緩步而行,邁入迴廊,遇上迎面而來的慕容義。

  「家主。」

  她彎身一禮,來人雙臂一攙,半途便攔下了她。

  「說了不用多禮。」

  「禮不可廢。」

  慕容義看她手持燈燭,便知她要去何處,「他們兄弟倆都走那麼久了,你真要這般等下去?」

  「矢志不移。」再問多少回,她還是這個答案——

  慕容義頓了頓,欲言又止,「你可有想過——」

  「沒。」淡漠無波的嗓,低低吐出。

  「你這又是何苦?若你願意——」

  「慕容始終都在,無關生死。」

  她只喚慕容,無人知曉,她心底那人,究竟是慕容韜,抑或慕容略。

  「若家主沒其他吩咐,雁回先行一步。」

  知她心念堅決,看來是要為那兄弟倆守到死了,慕容義識相地沒再說下去。

  「去吧。」

  她邁步而去,步履堅定不移。

  推開空無一人的寢房,照了一室通明,她將燈燭掛妥,回身關妥了門,這才在桌前落坐,低聲歎息。

  「方纔慕容義所言,你聽見了嗎?近來,他暗示得越發頻繁了,雖沒明說,但——」

  你還年輕,無論是與慕容韜或慕容略,皆無名分,沒必要賠上一生來守。

  腹中孩兒,怎麼也是我慕容家骨血,我會善待。

  若你願意……

  願意什麼?她沒讓人把話說全,話下之意,已不言自明。

  「有時想想,我這人生真是有趣,當初看著家主,拒你於千里之外,如今失去了,才來守著你,不理會慕容義的暗示,這人真糟糕,永遠在糟蹋他人心意,會不會,他是下一個你?下一個——讓我悔恨莫及、想追也追不回的你?」

  想想,又甩頭一笑。

  這世上如他一般的傻子,哪還會有第二個?這一生她是不會再為誰動心了。

  自他走後,已數月有餘,刻骨相思,不曾或減。

  「孩兒即將臨盆,你不想回來看看他嗎?」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你要再不回來,我就允了慕容義,讓你、讓你——」她一頓,狠話沒說全,便又弱了氣勢,「我氣你的,別當真,可前頭那句是認真的,你就算再惱我、不想見我,也回來瞧瞧孩兒,好嗎?讓我夢你一回,我真的……很想你。」

  她撫著大大的肚腹,續喃:「你瞧,我這肚子好像有些過大了,大夫上回來,還擔心不知是否能順利產下……慕容,你會幫我的,對吧?你會護佑我們的孩子平平安安出世……」

  再過半月,便是他的冥誕,她左思右想,是否該去再試一次,也許這及這一回會願意告知他所葬何處。

  另一方面,也煩了慕容義愈見激進的暗示,再這麼下去,早晚會惹事。

  「看來,這兒也不能再待了……」她只想守著平平靜靜的日子,不欲沾惹是非,這幾日她都在忖度著,是不是辭了現任家主,先去一趟銅城,不論有無所獲,都不再回來了。

  終究是人去樓空了,這大半年來,要緬懷什麼也已足夠,她想回家鄉去,好好將他們的孩子養大,那兒沒有利益糾葛,沒有戰戰兢兢的防備與算計,會比慕容莊更適合孩子成長。

  仲夏天,過午後仍烈陽燦燦。

  男人挑了一簍子菜入內,店頭夥計也已見怪不怪,笑著朝他打聲招呼,便往裡頭喊,「當家的,你家人來了。」

  裡頭的人正忙著,應了聲,沒馬上露臉,倒是軟綿綿的小不點兒率先飛撲而來。

  兩歲大的娃兒已能走穩,偏生好動,跑得搖搖晃晃,擔心她又跌了,男人趕忙三兩步迎去,接牢落進臂膀的小東西。

  「叔——」甜嫩嫩的嗓,喊得人心頭也要酥了。

  他一個使勁將娃兒抱高。娃兒順勢要偎上,被他拉出一臂之遙,「一身汗臭呢,青青嫌棄不?」

  娃兒不依了,凌空踢蹬著腳,伸長小手臂咿咿啞啞抗議,「青青香,叔抱——」

  他笑了,將娃兒拋高,再一把接牢,惹得小傢伙又叫又笑,好生開懷。

  賴進男人懷裡,娃兒親親愛愛地蹭過來再滾過去,很固執地要把他也蹭得香噴噴。

  「阿陽,來了。」穆邑塵掀簾而出,瞧見那與女兒玩鬧成一團的男人,搖頭輕笑,「青青,別鬧你阿叔。」

  男人回過頭,淡淡喊上一聲:「大哥。」

  對於那兩張相仿的面孔,旁人早已見怪不怪,只差一個留了殘疤,另一個俊美無儔,否則幾乎要是一式一樣了。

  他看了看堆在一旁的竹簍,男人上前來,道:「村子裡叔嬸要我順道送過來的青菜水果。」

  穆邑塵點點頭,他又習慣地掏出袖裡一袋物品遞來,他沒說什麼,默默收下,囑咐道:「今天睡家裡,別回村裡去了。」

  「好。」男人話還是不多,但只要他大哥開口,他通常只會說好,不曾反駁過。

  「我帶青青去市集走走。」小傢伙成天待在店裡,快悶壞了,見心愛的阿叔來,便知有得玩了,開始不安分。

  「待會兒就直接回家去,菜我會差人送回。」

  男人點了下頭,臨跨出門外,後頭的人想起什麼,又叮嚀上一句,「別逛太晚,你大嫂熬了湯給你補身,晚些還要一起吃壽麵。」

  這是當年由舅父家中接回他時,便許下的承諾,只要自己還在世上一日,每年生辰,必為他備上一碗壽麵共食,決計不再讓他一人孤零零,吃著沒人分享的冷壽麵。

  從回慕容莊至今,除了自己失蹤在外的那段時日外,沒有一回生辰他們不是一同共度,也約好了無論人事如何變遷,每年今日,必得同聚,他想必是記得,今兒個才特地回家一趟。

  他應了一聲,人走遠了,穆邑塵才收回目光,低頭打開小布包,忍不住又是一歎。

  夥計一眼望來,看見布包裡的碎銀子,回道:「你這弟弟挺有心的。」

  「是有心過頭了。」

  「那還不好嗎?」多少人求這樣一個知恩感恩的弟弟都求不來,對兄長敬之愛之,一心惦著恩德,勤奮踏實地攢錢回報。

  「我寧願他自私些、多為自己著想一點。」他能攢多少銀兩,旁人不知,他當大哥的還會不知嗎?除了基本所需,幾乎是將手頭所有的銀子都交上了,就連吃穿用度,也是能省則省……

  最初不肯收,他卻回:「長兄如父,往後一切還有賴大哥打點。」

  於是,他只能收著,一點一滴攢放在房裡頭的瓦罐內。

  那些全是弟弟的心意。

  回想數月前,幾乎一腳要往鬼門關踏去,雖是與他相同的毒,可慕容略是鐵了心不活,服下的劑量不知要比他高出多少,發作得又猛又烈,那撕裂體膚、毒性在體內相沖時宛如分筋錯骨的折磨,他是經歷過的,眼看親弟受此煎熬,一度要不忍而放棄。

  可是只要想到,這一放手就什麼都沒了,只要一息尚存,他說什麼也不能放,拼了命也要拉回唯一的親人,雨兒拿他沒辦法,湯藥灌了又吐,還是順著他,一貼熬過一貼,硬是撐了月餘。

  醒來後,慕容略腦海一片空白,將過往一切全忘個清光。

  他心想,這樣也好,都忘了,一切重新來過。

  他讓他也跟著姓穆,雨兒嘴快,「陽關」這名搶先說了出口,他要阻止已來不及。

  西出陽關無故人——這丫頭存心的!還編派一套說詞,說他自小體弱,連累他大哥為了這破敗身子,不曉得吃了多少苦、花了多少銀兩,一度要把自己給賣了為弟醫病,死活不放棄唯一的親人,看他這輩子如何回報才好!

  豈料,忘盡一切的弟弟,性子傻氣純真得可愛,竟將雨兒的話照單全收,認真得緊,身子愈後至今,努力地攢著銀兩要回報大哥恩德。

  一開始是想著,人活下來就好,其他無所謂。

  後來,他身子初癒便說要搬出去,他哪會不知,是不想再負累自己更多。

  拗不過他,便讓他住進村子裡,穆家老宅才修葺過,村子裡大夥兒都和善,若這樣他會比較自在快活,也由得他。

  至少,如今兄弟倆照看得到彼此,生活平實安穩,過往那些個重重傷傷,愛恨交纏,已盡成過往,再也影響不了他們。

  傍晚,穆邑塵提前收了店頭生意,早早返家。

  才到門口,便聽婢僕說,廳裡有遠客來訪,夫人正在接待。

  遠客?他們一家子都只有鄰里近親,哪還有什麼遠客會來訪?

  帶著滿腹狐疑,甫踏入廳口便僵住了。

  莫雁回起身,不忘敬重地曲膝見禮:「家主。」

  他很愣,相信雨兒初見時的表情也與他相去不遠,目光死死盯著對方隆起的肚腹,怎麼也移不開。

  「你……這……怎麼……」見過大風大浪,從容沉定的前慕容家主結巴了,腦袋一片空白,硬是轉不出一句話來。

  「是慕容的孩子,我沒有過別人。」莫雁回也知他在想什麼,淡淡回應。

  想也知道,肚子都那麼大了,不是略的,還能是誰的?

  「……要臨盆了吧?」

  「大夫說,約莫下個月上旬。」

  「都要生了,怎不好好在家中待產?」大老遠跑到銅城來,途中要出了什麼意外,可怎生是好。

  「今日……是他冥誕。」

  「你還記得?」他不無意外。

  以為她無心,若真如此,孩子明明可以不留,何苦留下來,盡誤自己一生?甚至分娩在即,依然挺著肚子獨自前來,就為了一個以為已往生的人。

  她究竟在想什麼?

  她驀地雙膝一彎,直挺挺跪了下去,「請家主告知,慕容葬於何處?」

  他嚇了一跳,忙道:「你別這樣,你有孕在身,先起來再說。」

  她搖頭,「我想見他,家主,雁回一生從未求你,今日就求你這樁事……至少看在孩子分上,讓他見見父親。」

  她要真如此有心,人還在時,怎不好好把握?

  如今、如今這樣……

  他目光望向後頭的雨兒,妻子也知他為難,輕道:「你們談,我去外頭走走。」

  其實是去門口替他把風,怕慕容略隨時會回來撞見,夫妻倆心照不宣。

  他撐起肘臂將她扶起,歎道:「何必呢?已是一杯黃土,見了何用?」

  「有的……」她有好多話想跟他說,總得讓她祭他一回,將來孩子大了,也該知道自己來自何處,清明好給父親上墳。

  她多怕,說了那麼多,多怕他一個字也沒聽見,真當她無心無情,帶著對她的恨轉世,真圖個永世不相見。

  她不想與他永世不見,她要告訴他,他若真想為奴為畜,她陪著他。

  「你現在懂了嗎?」懂了略的心,願意珍惜了?

  「早就懂了,也悔了……」

  他猶豫兩難,不知該不該吐實。

  若是不說,她腹中即將臨盆的孩兒終究是略的骨血,他該擔起這責任的,但若真要說了——

  數月前那悲狂欲絕的模樣,至今回想起他都還會心頭發寒,那一身不欲苟活的絕望氣息,他真的很怕,怕再思及那段過往,略是否承受得起……

  畢竟,那不是多好的過去,遺憾、悔恨、傷害與罪咎……重重疊疊,不堪回首,忘了也不足惜。

  重生的略,雖仍是沉靜寡言,至少已沒了那陰暗晦澀的氣息,他懂得笑、也懂得敞開心胸與人相處,這失而復得的弟弟是僥倖撿回來的,他不想再冒一次失去的風險。

  這是他為人兄長的私心,雖知愧對雁回,也要為親弟築起一道防護,阻絕任何傷害的可能。

  這是略的選擇,他想徹底拋捨、遺忘過去,他只能尊重。

  於是他道:「你若有其他的打算,孩子生下後,可將他送來,我會代替略將他撫育成人,畢竟你還年輕,總不能為此而誤上一生——」

  「他在哪兒?」那不是她要聽的,她只想知道,慕容略究竟在哪兒?

  「別問了,他不要你上墳頭拈香,我便不會說。」

  「你不說,無妨,我自個兒找,翻了銅城每一寸土地,我都要找到。」

  「……」當初,她若早早有今日此般在意,多好?那便不至於落得如今這等難以收拾。

  莫雁回走後,穆朝雨立於門邊,目送那道遠去的身影,凝思道:「她這回——看起來沒那麼好打發。」

  他歎口氣,算是附議她的話,「找個說詞,讓阿陽最近少回來,免得哪天真讓他們給碰上了。」

  「又我當壞人?」她快變成坊間那種刻薄狹量的惡嫂嫂了啦!

  「……」

  晚膳過後,穆邑塵端了壽麵、小菜,再溫上一壺酒,月下把酒談心。

  步入園中時,小的那只已經玩累了,正窩在大的那個懷間酣眠。

  「我來抱吧。」他伸手要接娃,懷裡那只不依地咕噥兩聲,小手纏抱不放,臉兒埋入胸膛。

  「無妨。」穆陽關笑了笑,單手抱娃,謹慎地兜妥了外袍,雖是初夏,入夜後晚風仍有幾許涼意,莫教酣眠中的娃兒受了寒。

  這一幕看在他眼裡,想起那大腹便便的身影。

  他可知——他也即將為人父了?

  單看他與青青的相處,便知他極為喜愛孩子,也真心將青青疼入心坎,要不青青不會每回見了他來都要跟前跟後,甜甜膩膩地纏人。

  很早、很早以前,在那些遺憾傷害尚未發生時,有一回他曾不經意說溜嘴——若雁回肯允他,他希望能生三個孩子,兩男一女。

  如今,他這夢想眼看就能成真,究竟,該不該說?

  話幾回到了嘴邊,總猶豫著,難以啟齒。

  「大哥,有心事?」整晚都是如此,老盯著他若有所思的,又悶著什麼也不說。

  想起嫂嫂稍早突然要他近日沒事少回來……八成真與他有關了。

  「大哥不必煩心,我明日一早便回。」若真與他有關,他說什麼也不會讓自身的事造成大哥與大嫂之間的困擾。

  「你想哪兒去了!」穆邑塵瞪他一眼,「你嫂子只是嘴上鬧鬧你,她平日也愛這麼鬧我,沒真當你是外人。」

  「我知道。」要真厭煩他,不會吩咐他每五日必得前來,勤熬湯藥至今不曾斷過,正因如此,更覺虧欠他們甚多,不欲再打擾夫妻倆的生活。

  「我只是在想,你都快三十了,我已經娶了你嫂子,有青青、腹中還懷著一個,你呢?幾時要定下來?」

  是不是全天下當父兄的都這樣?沒見他成家,這心怎麼也安不下來。

  「還早,不急。」

  「城南的杜小姐托人來向我說了幾回,你的意思呢?」家世好,人也生得嬌美秀致,最重要的是一心傾慕,都不惜拉下女子矜持與身段主動來說媒了。

  穆陽關想也沒想,「她會與大哥計較,不適合。」

  雖是好意,婉言要他多為自己打算,可若連他拿多少銀子給大哥都會計較的人,將來娶進門,紛爭只會更多。

  「是你要娶妻,她如何看待我不重要。」

  「重要,不敬大哥的女子,不能娶。」

  「我誰也看不順眼,你難道就不娶了嗎?」

  「大哥沒允,我不娶。」

  「……」

  他心裡,其實一直將那句「長兄如父」牢牢刻印心田吧?一如當初承諾過的,若能重來一回,必當全心敬之愛之,當個乖巧聽話、從不拂逆的好弟弟。

  他雖忘了一切,可心裡似乎仍知曉自己虧欠甚多,傾其所有彌補……

  他這麼弟,不是乖張得教他煩惱,就是乖順得讓人心疼,就不能走走中庸路線嗎?

  共同分食完一碗壽麵,兩人肩並著肩,月下有一杯沒一杯地對飲,聊著生活瑣事。

  「敬大哥,年年有今日。」

  穆邑塵舉杯回應,「敬小弟,年年有今日。」

  「陸想容,你覺得如何?」他沒來由地冒出一句。

  「什麼如何?」不是村長麼女的閨名?

  「大哥不是覺得我該成家了?若是想容,你覺得可以嗎?」

  穆邑塵一個不慎,被入喉的酒意嗆了嗆,「什麼時候的事?」

  「有一陣子了。」本來還在斟酌,不過大哥若覺得他成家比較好,他便認真考慮這件事。

  「你自己呢?喜歡她嗎?不要因為她性子好,也不要因為大哥覺得可以,你就娶,那是一輩子的事,你得真心喜愛她才成。」

  穆陽關靜默了一陣,「大哥,爹娘是什麼樣的人?疼愛我們嗎?為何你從未提起?」

  「爹娘……早早便辭世了。」他梗了梗,在弟弟信任而真誠的目光下,只覺萬分心虛,「你怎會突然問起這個?」

  「我能在大哥身上感受到手足溫情,完全不費功夫,但是對於爹娘,我怎麼樣都無法想像,也體會不出孺慕之情的滋味,家,應該要是怎麼樣,如你、如大嫂那樣嗎?想容性子似大嫂,真誠、好相處,也懂得溫情體貼,我與她在一起,很舒心。」

  這樣,就算喜歡了嗎?

  從雁回到想容,完全是兩個不同類型的人,他其實難以想像,性涼少言的弟弟與純真愛笑的想容兜在一起的樣子。

  「並不是找個性子似雨兒的人,就能打造另一個和樂完滿的家。」

  「這我當然知道,大哥,若無好感我不會開這個口,當然最主要的,是我相信她會是個好伴侶,如大嫂那般賢豐慧持家,讓我無後顧之憂,雖然過去的事,我記得不多,可我知道,這是我一直想要的……」守著小小的、溫馨的家,燈燭下,有個人靜靜為他縫衣補鞋,偶爾仰起頭,給他暖暖一笑。

  他貪看想容的笑,那種包容依眷的眼神、被一個人無庸置疑地在意著、放在心頭珍視,他知道自己曾經有多貪渴這一切,沒來由地,就是知道。

  那是他藏在心底、不曾對誰訴說的夢,想容給了,心房暖暖的,他只想守著這暖著他、寧馨的美好。

  「你嫂子哪會持家啊……」分明就是敗家妻一名,他憂著的才多著呢!

  可略說了,他在意、也有好感……這樣,還能再說什麼?

  雁回,你來得晚了,略……不見得會一直停在原處,尤其是一段曾讓他傷得痛徹心腑的感情。

  他已經往前走,看見不同的風景,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護短就護短、自私就自私吧,他只想留住此刻這個平靜知足的弟弟,為他守住如今安穩的生活。

  「你若確定要她,那就去吧,只要努力讓自己開懷便夠。」

  其餘的……哥替你擔。



  第十二章

  昨日,是慕容略冥誕,沒能如願問出下葬之處,她在客棧廂房遙遙祭奠了他。

  隔日,她在房內用膳,桌上攤著銅城地圖,出神凝思。

  那不是隨意說說,她是真的會用盡一切方式查出他的墳。

  家主問她,只是一杯黃土,何苦?

  但他不知,如果連這一杯黃土都無,往後漫漫人生,她不知何以為繼。

  即便是荒涼墳頭,她也想守著,想他時便去找他說說話,讓他知道,她心裡一直惦著,沒有忘懷他,心頭有個依托。

  她不要再對著冰冷的空氣說話,惶然猜測著他究竟聽到了沒有、掛慮有沒有人為他除草上墳,年年祭拜。

  思及此,她頓了頓。

  既如家主所言,只是一杯黃土,那他又執著什麼?

  他不是那般心狠之人,任她又跪又求也抵死不說,當真只因為慕容略臨死一句遺言?

  死者會比生者重嗎?重到——連讓孩子將來祭祭父親的機會也不給?

  慕容略當初不知便罷,家主明明已知,又豈會如此不知變通?

  那不是家主的行事作風,怎麼想都覺得有悖常理,她合起地圖,起身推了窗,望著街口往來人潮,一點、一點細細推敲。

  她從未見屍,一切但憑家主說了算,因為太過信他,以致從未疑心,然而——家主真不會欺她嗎?

  會。若是為了慕容略,就會。

  為了這個疼惜萬分的親弟,要他昧著良知,他肯,她比誰都清楚,他能為慕容略做到什麼程度。

  有沒有可能……

  心,顫抖著,為那萬分之一的奢想,欺她、瞞她、怎麼樣都好,只要他還活著,她什麼都無所謂了——

  可能嗎?她抵著窗框,逸出無聲苦笑。

  真是想他想得狂了,任何荒誕不羈的假想都冒出頭,家主豈會輕易拿弟的生死來說嘴?她只是、只是……

  任何一丁點風吹草動,都能讓她胡思亂想,只因至今——仍不肯接受他已離去的事實,於是見縫插針、找盡了理由,給自己一個希望,讓那日日不曾止息的疼痛相思有個出口,盼著萬分之一的相見可能。

  「慕容……」直到今日,閉上了眼,腦海仍能清楚描繪出他的形貌、笑望她時的神態,不曾淡去。

  那是他,不是家主。

  家主笑時,溫溫淡淡,宛如清風和暖。

  而他望向她時,嘴角噙起的笑帶著一絲謔意、還有一絲憐意,喊她時輕軟的嗓,特別低醇醉人。

  她好想、她想再聽他喊一聲,「雁回,我的小拾兒……」

  盈淚的眸,朦朧間彷彿又見著了他,人群間仍能一眼便認出他來,那獨特的音容笑貌,靈活生動地宛如真人一般——

  她驀地一顫,瞪大了眼,目光牢牢鎖定住,貪婪地、怎麼也瞧不夠——

  他沒有消失。

  日光下,清清楚楚倒映著身影,隨他一舉手一投足而改變……

  他是活人,活生生的慕容略,而非她相思欲狂、貪妄幻想而出的虛影。

  似乎感受到她強烈的凝注目光,他疑惑地仰首,朝上方半啟的窗扉望去,對上她激動盈淚的雙瞳。

  是他!真是他!

  那早已牢牢刻劃在心版上的面貌,她說什麼也不會錯認!

  她一定是瘋了!這數月來,多少次求他入夢,她一次也不曾夢見過,卻在大白天時見著了他。

  幻影也好、撞邪也罷,能再見他,什麼都無所謂了!

  她一旋身,疾步往樓下奔去,步履凌亂倉促得幾回險險絆著裙擺,匆匆追尋而去——

  人潮依然川流,那方纔還站在糖炒栗子攤販前的身影,已然空空如也,尋不著蹤跡。

  只是——幻覺嗎?太過渴盼而產生的幻覺?

  茫茫然站在人群中,她什麼也不能想,腦海一團亂。

  那身影如此真實地映在眼簾、腦海,怎會是虛幻?

  就算是妄想也好,她一定要去找家主問個明白,一日沒能親眼見墳,她永遠無法死心。

  一大清早,同睡的娃兒便醒了,攀到他身上爬爬蹭蹭,穆陽關被蹭醒了,索性帶小侄女逛個早市再回來。

  青青胃口不錯,喝掉幾口熱豆漿,一顆肉包子吃個精光,還能再吃上小零嘴,他買了糖炒栗子,沿路邊剝邊吃,再餵上娃兒兩口。

  回到家,大哥正好有客,他立於廳外,那對談聲傳來,不經意聽了幾句。

  「家主,請您實話告訴我,他真死了嗎?」

  「……怎會這麼問?」那廂,答得有些氣虛。

  「我見到他了!」

  「……啊?」

  「我沒撞邪!也沒眼花!請實話告訴我,他究竟怎麼了?死了我也要見墳,否則我這一生都會糾結不平,永難安穩,家主,您真要逼瘋我嗎?」、

  雁回性子與略似極,若沒給她個說法,她這拗性子,怕是不會輕易罷手。

  正凝思著,腦子時快速轉過幾套說辭,目光瞥見她後頭,正往廳裡走來的弟弟,神色瞬間一僵。

  穆陽關也不是傻子,見兄長表情有異,正欲踏入廳口的腳步停住,本想來告知一聲,他等等要回村子裡去了,但大哥似乎不太樂意被打擾,也就默不作聲地安靜退開。

  只可惜,晚了。

  莫雁回是何等靈敏,跟在家主身邊那麼長的歲月,他隨便一個表情變化,她都能察覺,當下本能地隨著他目光朝後頭瞥去——

  穆邑塵直覺一抬手,待他察覺到自己的行為時,已經一記手刀劈下。

  居然暗襲毫無防備的孕婦——看著犯案的手,穆邑塵只覺萬般無言。

  穆陽關這頭遮掩了視線,沒能見著自個兒最敬重的大哥使的下流招,只見到那女子回身與他對望的瞬間,便暈在大哥伸出的臂膀中,心頭不禁暗想,他長得有這麼可怕嗎?居然把人給嚇暈了。

  一陣慌亂後,暫時將訪客安置在客房。

  根據大哥的說法,這女子與他有生意上的往來,因臨盆在即又長途跋涉,應是一時不堪勞累才昏了過去。

  大哥看似相當沮喪低迷,他也沒多問,告知兄嫂一聲便要回村子裡去。

  「記得準時回來喝藥。」大嫂忽然補上一句。

  「……」昨晚不是說看他看很膩,要他少回來?

  「現在已經沒差了啦!」

  「……」所以,是膩、還是不膩的意思?

  「青青會哭,你大哥會掛心得睡不著,所以我又改變主意了。」沒差了啦,反正都是惡嫂嫂了,再變成喜怒無常、刁鑽難伺候的惡嫂嫂,也沒什麼分別了。

  夫妻倆完全是自暴自棄,人格一同沉淪了。

  莫雁回在昏厥了半個時辰後醒來。

  氛圍很僵,誰也沒敢輕易開口,打破這詭異的平靜假象。

  穆邑塵仍在盯著自己的手,懊惱他竟已低劣至此。

  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欺騙一個萬般信任自己的人,他騙了。

  也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對一個從不防他的人動手,他動了,還是偷襲。

  最羞恥的是,那人還是孕婦,正懷著他的小侄兒,要有個什麼萬一,他——

  歎氣。

  總之,他現在對自己是失望透頂,也懶得再狡賴什麼了。

  「你——還好吧?要不要找個大夫來瞧瞧?」

  她沒應他,兀自沉默著。

  她究竟瞧見了沒有?在她醒來前,這問題在心頭反覆纏繞了許久。

  醒來後,對上她的目光,他便知曉,瞞不住了。

  這便是風雨前的寧靜吧?愈是波瀾洶湧,她會愈沉著思考、分析現下的景況,絕不失了冷靜及判斷能力,而這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

  算不算自作自受?他有些欲哭無淚地想。

  「抱歉,不該對你動手,我當時急了,沒想太多——」

  「為何騙我?」她坐起身,冷冷打斷,「你可知,我為了這個謊言痛徹心腑,夜夜難以成眠?!」

  他若惱她恨她、心存報復,大可以明著來,兄弟倆合謀扯這種卑劣至極的謊言來耍弄她,這算什麼?

  果然。

  她非常惱怒,光看她失了一貫的敬重及禮便知。

  也好,都說了吧,反正他也瞞得累了,再這麼下去,她若要墳,總不能真造一座墳給她,好好的人,多晦氣!

  「那是略的意思,除了沒死成之外,我當時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他昏迷之前明明白白告訴我,無論如何,都要我告訴你,他死了。」

  她閉了下眼,「在你告知死訊時,他人在何處?」

  「在房裡,命懸一線,他是存心不活,狂灌了多種毒,發作得又猛又烈,日裡夜裡不斷嘔著血水,我什麼都不敢想,拚命地灌他湯藥,也不知到底有沒有用,當時我真的以為,他活不成了……」

  她倚著床幃,默默聽著,不發一語。

  「雁回,這怨不得他,他沒有存心要戲弄誰,這條命能再撿回來實屬萬幸,沒對你吐實,是因為他把過去全忘了,不記得你,也不記得那些恩怨是非了。」

  「我不曉得你怎麼想,但對我來說,這是好事,讓他可以重新再活一回,就算他真欠了你什麼,一度也幾乎拿命來償了,還不夠嗎?這剩下來的半條命,能不能請你就放過他?」

  放過——他?

  「家主明知,他死了我都願為他守,如今他——」

  「雁回!」他低低一喝,「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就能如何,這句話,我曾對略說過,同樣地,你也要面對現實,有些人、有些事,過去就是過去了,不要指望還能追得回來。」

  「為何?」她不懂,忘了,就不能重新再來嗎?

  她可以等啊,只要人活著,等多久都無妨,總有一天能等到他回首看她,如過去那般,帶笑再喚她一聲「小拾兒」……

  不能嗎?不能這樣嗎?

  穆邑塵歎道:「我問過他了,本來也有意要成全你,可——他現在有人了,昨日聽懂壽麵時,親口告訴我,他喜愛她、要娶她。」

  他……不僅將她忘得一乾二淨了,還……有人了。

  莫雁回腦際嗡嗡作響,心亂如麻,不能思考。

  不是說……一生只要她莫雁回嗎?不是……一生一世,傾情不移?

  偕白首,同歡愁,那樣的誓諾,已遙遠得追不回。

  是她先不要的,他問了一次、又一次,她還是親手推開他……他為何不能有別人?

  是她……活該!

  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她先捨棄了,而另一個人瞧見,萬般珍視地拾起,她能怪誰?

  「如今他的心已不在你身上,再說什麼都是多餘了,感情之事無法強求,這你不是最清楚嗎?略的強求,換來一身傷痕纍纍,你難道還要再重蹈他的覆轍?」

  「你們之間,究竟是誰負了誰,早已算不清,就當是這個兄長的私心吧,你沒看見他當時的模樣,不曉得要怕,我卻是全程目睹,每每想起夜裡都會驚醒過來,那個狂亂傷痛、無法面對自己,一步步往絕處去的慕容略,我這輩子是不想再見到一回了,或許他就是無法承受,才會不自覺選擇遺忘,將過去拋得乾乾淨淨,你若不想逼死他,就放手吧。」

  穆邑塵說得平緩,聽在她耳中,卻覺一字一句,都是無形的控訴。

  若不是她,慕容略又何至於走到今日這步田地?說到底,她才是禍首。

  「他在哪裡?」

  「雁回——」他都說了這麼多,還聽不進去嗎?

  「我什麼都不會做,只是想看看他,至少讓我確認,他好好的,沒真埋在冰冷的黃土底下,這一點小小的要求,都不能嗎?」

  「……他在流雲村,穆家老宅。」

  她一點頭,扶著腰腹起身,臨去前,微微側首,補上幾句——

  「你放心,看過他以後,我就會走,從此不再出現,讓他永遠擺脫掉這段不堪的過去。」

  流雲村嗎……

  沿著小路步行而來,問了幾個村民、找到了穆家老宅。

  她立於圍欄前,安靜打量。

  前頭院子看出曾用心整理過,栽種了幾株白菜,老屋看起來頗有些年代了,但因翻修過,看來不至於破落傾頹,一旁有棵老樹,清風徐緩吹拂,送來淡淡的泥土與青草味,倒是午後不錯的乘涼所在……

  這就是——他想過的生活?

  與一般尋常人家無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凡得幾近乏善可陳,卻踏實平穩,不會再有那些算計與心機、攻訐與傷害……

  鄰近大嬸見她在門外佇立良久,過來問了她一聲,「找阿陽?」

  是了,家主說,這是他的新身份、新生活。

  「他不在嗎?」

  「應該是到村長家找想容去了吧,這小倆口,這陣子走得可近了,我看八成有譜了……」

  家主也是這麼說的,他沒有騙她。

  自顧自說了幾句,又想到對方或許與阿陽不熟、也不感興趣,才沒搭腔,於是道:「要不,你再等會兒,我幫你喊他去。」

  鄰家大嬸走了,她倚靠在護欄邊,耐心等候。

  原是預備要將一生都等下去了,如今這一會兒工夫不算什麼。

  約莫半個時辰過去,一道身影朝她疾步而來,背著光,她一時瞧不清,模糊著,直到愈來愈清晰,在她眼前放大、再放大——

  不是縹紗夢境裡,永遠追不著、觸不到的幻影,他真真實實,站在她眼前。

  見她久久不語,他滿心困惑,回視她眼底的朦朧。

  「姑娘……呃……」見她大腹便便,可又未如一般已婚婦人綰髻,頓時猶豫著,不知如何稱呼。

  沒有,任她如何瞧,他眼底一片平靜,不起波瀾。

  對如今的他而言,她只是一個毫無交集的陌生人。

  來生,為奴為畜,但求不識你莫雁回。

  他真辦到了,將她捨得乾淨,從此不再掛懷。

  「慕容。」她頓了頓,「我夫家複姓慕容。」

  他點點頭,「慕容夫人,我們相識嗎?」

  「你真忘了?一絲一毫,都記不起嗎?」她注視著他的眸,不錯過裡頭一分一毫情緒變化。

  是他說,一生一世,情長不移的,怎麼她信了,他卻悔了——

  他一頓,思慮再思慮,而後露出一抹歉然的無奈神色,「抱歉,前些日子生了場大病,腦袋病糊塗了,很多事情都記不得了,若我們過去真曾見過,可否懇請相告?」

  眼睛不會說謊,他是真忘了,不留一絲情緒。

  既是如此,說了又有何用?

  捫心自問,她真希望他想起嗎?那樣的過去,想起來都覺心力交瘁,如今這個他,沒有任何的包袱與負擔,她又何忍讓她回到過去,做那個重重壓抑、陰暗而不快活的慕容略?

  要她選,她也寧願留下如今的穆陽關,有處處關照他的兄嫂,有一群和樂的村人,生活平淡而樸實,而不是那個被遺棄、有著不愉快童年,在愛與恨、疚與悔中糾扯切割,一生儘是矛盾的慕容略。

  「不,我們並無私交,只是因你兄長之故,有過幾面之緣罷了。」道出這一句,同時也道出了她的抉擇。

  她選擇穆陽關,即便這個他,將不再是她的。

  她這一提,才讓他想起,「對了,今早我們在大哥家中見過。」只是匆匆一瞥,大哥也沒讓他多問,於是一時間沒能認出來。

  「你身子好些了嗎?快臨盆了吧?丈夫怎沒在一旁陪著?你——啊,抱歉,我多嘴了。」見她只是靜靜瞧著他,一句話也不答,他微窘地致歉。

  平時真的不是如此多話的人,只不過見了她,不自覺便關切地多問了幾句。

  「都忘了請你進屋坐坐了,要不嫌蓬門簡陋,請入內讓我奉杯清茶。」

  她安靜地隨他入內,他將手中的竹籃子擱在桌上,替她倒了杯清茶,她動也沒動,只是瞅著桌上的竹籃子,他解釋道:「朋友知我嗜吃辣,醃了幾罐辣蘿蔔,你要帶罐回去嘗嘗嗎?」

  「你喜歡吃辣?」

  「是啊,自小就喜歡。」喜好這種東西是與生俱來,無須記憶。

  她從來不知道,因家主不吃辣,所以他在她面前,也從來沒有吃過。

  他曾說過,要拋掉原來的自己,去過另一個的人生,沒有她以為的容易,是啊,要仿家主仿得像,他得捨棄多少的自我,連吃都不能隨興,她卻從來沒想過,他為她究竟犧牲多少、屈就多少,只是一味怨責……

  那陸想容才認識他半年,就知他吃辣,想必在這兒,他過得極自在,終於能夠回歸真正的自己,盡情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樣很好,真的很好,他做的,必然就是他起的,有那麼真誠的穆陽關,真的不必再讓他做回彆扭的慕容略。

  她嚥下梗在喉間的硬塊,將手中的藥包擱上,「你把藥給落下了,你大哥讓我替你送來,叮嚀你要按時熬來喝,就這樣,沒別的事了。」

  大哥有事,不是一向都喚家丁來傳話嗎?他不是個會麻煩他人的人,就算有那樣的交情,也不太可能讓一名孕婦獨自為他跑腿。

  心底閃過一比疑惑,卻沒深想,見她連坐也沒坐便要離去,趕忙追了兩步,在前院喚住她,「慕容夫人,近日會在銅城待下嗎?」

  她搖頭,「不,今日便會啟程離開。」

  往後……也不會再踏入銅城一步。

  今日一別,再不相見,貪戀的目光一再流連,要將他瞧個分明,清清楚楚刻印在心版上,供日後回憶。

  「這樣嗎……」

  也不曉得自己關切那麼多做什麼,總是覺得……

  「這樣好嗎?你就應是快臨盆了,若途中……一個人,可以嗎?」

  「家裡頭已備妥嬰孩物品,留在這兒不方便。」

  「……也是。」這他倒沒想過,她丈夫應是也在家中引頸盼著她歸來,「那,預祝你一路順風。」

  「你——也一樣,好好照料自己,只要努力讓自己快樂……就好。」

  他失笑,「你說這話,怎與我大哥一式一樣?」

  那是因為,他們都知他前半生活得有多壓抑,除了快樂自在,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即便得為此搭上她的愛情,都值。

  她甘心,用一生的孤獨換他的快樂。

  「聽說你要成親了?那陸姑娘人好嗎?你——愛嗎?」

  「當然。」他落得毫不遲疑,人若不好,他怎會喜愛?雖然他原本沒想那麼早,只因不想大哥掛心,也就順水推舟向容兒提了。

  「那就好。」她低應,「我走得急,沒法備上賀禮,就簡單備些禮金,屆時再托你大哥交付,聊表心意。」

  「禮金就不必了,倒是歡迎你來喝這杯喜酒。」

  「恐怕——往後是沒什麼機會再見了。」她可以虛應兩句,卻不想再騙他,一字一句都不想。

  與他辭別,她轉身踽踽獨行,沒再回頭。

  穆陽關回到屋內,看著桌上的藥包出神。

  想到她一名女子,挺著個肚子獨行,這荒山野嶺的,沿路又儘是土石坑洞,若是一個不慎跌了,那真的求助無門。

  怎麼說人家也是專程替他送藥而來,若沒將她安全送回城裡,心頭總是掛記著,過意不去。

  思及此,他一轉身,隨後追了上去。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9-3 12:13 PM

  第十三章

  她還能去哪裡?

  望向無盡穹蒼,心是一片迷茫。

  慕容莊,是不可能再回扶持了,最想待的那個人身邊,也已無她容身之處,他以為她趕著回家,誰會知道……她早沒了家。

  「孩子,回娘的故鄉好嗎?」那裡,雖不見得有人盼望著她,至少是個選擇,有了落腳處,不致失根飄零。

  「從頭開始,就咱們母子倆,好嗎?不會、不會太難的,別怕。」孩子頻繁地動著,不知是在應許她,還是今日見著了親爹,特別激動,一波又一波的疼痛間歇傳來。

  她沉沉吐息,靠在路旁一株大樹底下,等待痛楚平息。

  自從得知慕容略沒死,內心震盪激湧,一心只想著見他,根本顧不得那些細微的變化,如今想來,怕是往返奔波,動了胎氣。

  又一波更劇烈的疼痛襲來,她冷汗直冒,挨不住劇痛跌跪在地。

  好疼!慕容……

  「慕容夫人?」隨後而來的穆陽關,見她跑跌在地,連忙上前攙扶,「怎麼回事?」

  她面色灰白,聲音嚴重顫抖,話也說不全,「怕是……要、要……生了……」

  「要生了?!」

  他臉色一變,這幕天席地間,怎麼樣也不是生孩子的好地點。

  村子裡唯一的穩婆離這兒也得要兩刻鐘路程……

  沒時間猶豫了,再遠也得要去,多思考一下,她和孩子就多一分危險。

  「你撐著點,我們去找旺嬸替你接生。」他當機立斷將她打橫抱起。

  她只覺身子落入一雙剛毅臂膀間,緊貼著耳膜的,是他右心房那鼓動的心跳。

  一顆又一顆的汗水,滴落在她額面,她費力地撐起眸,夾雜著他與她的汗水,迷濛視線間,望住他蹙擰的眉心。

  原來,他是如此美好的一個人,連對初識的孕婦,都願如此傾力相助、義無反顧,若是沒有那段陰暗的過往,他的本性原就該這般真誠良善。

  「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走……」

  恐怕沒時間讓她自己走了,「別說話,保留點體力,等會兒好生孩子。」

  將她送到穩婆家中,裡頭空無一人,問了鄰舍,說是到鄰村接生去了。

  這可糟了。

  他先行將她安置在屋內,問她:「你還能等嗎?」

  「我……盡量。」

  他心裡也明白,生孩子這種事哪由得了人,她能等,孩子可不見得能等。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他等了一個時辰,還沒見旺嬸回來,眼看她臉色愈見蒼白,沁出的汗水打濕了衣衫及頰畔髮絲,下唇咬出了一記又一記的齒痕,死命忍住那斷斷續續逸出的呻吟……

  這女子恁地硬氣,要換作別的女子,早叫翻屋瓦了,上月牛嬸家媳婦生孩子,他可是對那淒厲叫喊記憶深深。

  憂心再這麼拖下去會有危險,事關兩條人命,他也顧不得什麼世俗禮教、冒不冒犯了,彎身垂詢,「要不,我來試試,你……信我嗎?」

  她咬緊唇,早已疼得神智渙散,掀眸無力地點了點頭。

  他燒了熱水,捧著銀盆的手微顫。

  這輩子連見都沒見過,更別提要替人接生,他極力穩住心頭的慌亂,「你腿張開些……呃。你再使點勁……」

  這話由一個大男人來說著實有些窘迫,但隱約間似乎見著孩子的頭,他瞬間慌了手腳,也不知該碰觸哪兒才好,要、要撫撫肚子幫她推上一把嗎?還是、還是——

  「啊!」

  這聲大叫,不是來自產婦,而是毫無接生經驗的他——

  「頭、頭——」他瞪著落在掌上的頭顱,來不及震驚,那小小的身子已順勢而出。

  好、好、好軟,幸虧他捧得快,否則就要摔了。

  他雙手捧著軟乎乎的初生嬰孩,呆呆愣愣,猶未自巨大的震憾中回神。

  「啊——」這回的喊叫,來自莫雁回。

  他被這一聲慘叫拉回神智,旋即又陷入更深的呆愣中。

  「還、還有一個!」這是什麼情況?!

  他神智簡直比產婦更恍惚,快速打理好嬰孩,再次投入接生大任之中。

  這回,孩子沒折磨她太久,不到一刻鐘,第二個孩子落入他承接的雙掌之間,有了經驗,這一次他沒太慌亂,剪了臍帶,沉著地打理好一切,包妥布巾,再將孩子放到她身畔。

  「慕容夫人,你生了一對雙生子,都是男孩,有力氣瞧瞧他們嗎?」

  產生的莫雁回幾乎去了半條命,但聽到自己孩子平安,再如何體弱氣虛,也硬是撐著最後一絲神智,撐開眼睫。

  「他們……好、好看嗎?像誰?」

  「還瞧不太出來呢。」初生嬰孩,小臉紅紅皺皺,像個小猴兒似的,總不好在人母面前坦言——他覺得有點醜。

  但無論生得如何,內心總是滿滿的震顫與感動,頭一回親眼見證了生命了傳承與神聖,他是第一個親手接著他們來到世人的人,那種滋味——微妙難言。

  「那是哥哥,我懷裡這是弟弟。」長子看似性子較為溫順乖巧,哭一會兒便累了,依著母親安穩睡去,倒是這次子較難纏,打出世便使勁嚎哭,怕沒人理會他似的,不抱牢好生安撫都不行。

  「咱們有孩子了……」她喃喃道,水霧的眸望向他,露出一抹淺淺的、恬柔的絕美笑意:「這是你一直想要的孩子……慕容,你開心嗎?」

  耗盡心神的她,沒能等到他的回應,便昏倦睡去。

  是將他當成家中等待的夫婿了吧?

  他輕聲回應,「我想,他會很開心的。」

  再一次醒來,是被門外的嬰孩啼哭聲撓醒,伴隨著低淺的男子慰哄聲,一同傳入耳內。

  「乖,別哭了,娘很累,別吵了娘和哥哥好不好?」

  長子就在身畔,兀自熟睡。

  房門被推開,穆陽關見她醒來,說道:「你睡去後,旺嬸便回來了,她已經接手打理好後續的事,你剛生完孩子,最好別再舟車勞頓,免得傷了身子。」

  她沉默著,沒立刻搭腔。

  「我知道你歸家心切,想讓孩子的親爹抱抱孩子,可旺嬸說,女人家生孩子是賭命的事,月子沒調養好,往後可有苦頭吃了,我想你丈夫也不會希望你為了趕回去見他,熬壞了身體。」

  其實……孩子的爹已經抱著孩子,瞧得比誰都清楚了……

  見孩子依眷地偎在他臂彎,她心頭酸酸楚楚,「我……家裡沒人等著……」

  「啊?!」他愣了愣,不是說,要趕回家的嗎?「那孩子他爹……」

  「死了。」她斂眸,聲調平寂無緒,「得知他的死訊後,我才發現有了孩子。」

  即便如此,她還是毅然決然地留下遺腹子,為心愛的男人護住這一滴血脈。

  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如此堅韌、至情至性的女子,世間少有。

  「你——教人敬服。」

  她扯扯唇,「我欠他的才多,你不會知曉,他究竟為我做了多少,傾其一切相待,而我聽聞他的死訊時,竟連一滴淚都沒有掉,只是空洞麻木,這樣無血無淚的人,你還敬服?」

  他望向她,目光是不變的柔軟,以及憐憫,「你心裡一定很痛,痛得不能面對他的死,才會將情緒牢牢鎖起,不敢釋出分毫,你們——很相愛。」

  一語重重敲痛心房最脆弱之處,她別開臉,不讓眸底的酸熱漫出。

  懷中才剛哄乖的嬰孩,這會兒又哇哇大哭起來,穆陽關沒轍了,苦笑道:「應該是餓了,斷斷續續哭了好一陣子,打出生至今,沒一刻能離手呢。」本想她再沒醒來,就要去附近鄰家討點羊奶來哺娃了。

  「孩子給我吧!」莫雁回接過孩子,單手要解胸前盤扣,他臉一熱,忙背身退出房門。

  這廂,麼兒是滿足了,偎在母親胸前,滿足嗓吮。

  你呀,在向爹撒嬌討憐是不?

  孩子是不是也知道,這輩子能讓爹抱的機會不多了?是以,想趁這機會,心情賴在爹爹懷裡?

  穆陽關候在門外,不消時,嬰孩啼哭聲又起,小的正在母親懷裡哺餵著,那便是大的那個也醒了。

  他猶豫了片刻,料想她此時必是因應不暇,畢竟她也只有一雙手,如何兼顧兩個孩子?聽裡頭嬰孩哭得可憐,他揚聲道:「慕容夫人,我——方便進去嗎?」

  「無妨。」

  人是進來了,表情卻不甚自在,目光移往他處,不敢往她那邊上瞧一眼,偏開頭抱起床板上啼哭的長子,踱向窗邊。

  麼兒吃飽喝足了,換手再哺長子。

  他背身站在窗邊,為孩子拍嗝,屋內極靜,傳來孩子間歇的吸啜聲,不知為何,他微微紅了耳根。

  他努力思索著,想找些什麼話題,來沖淡房裡漫著幽微曖昧。

  「孩子——想好該起什麼名了嗎?」

  「若是你,會想取什麼名?」

  「我嗎?還沒想過,頭一胎我會讓我大哥來起名。」表達他對兄長的敬重。

  「是嗎……」

  「將來,你可有什麼打算?」一個女人要單獨撫育初生的孩子都尚艱難,何況她一次要面對兩個,像方纔那種情況只會不再上演,她就會得來嗎?

  「我生活無虞。」如果他指的是這個的話。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當然也猜得出她能力必然不弱,單單那身衣裳的質料,尋常人辛勞一整年也不見得負擔得起,「我是說,你沒想過改嫁嗎?」

  孩子總要有個爹,完整的教養以及完滿的家,是再多錢財都無法買到的。

  他們曾一同迎接新生命的到來,那種微妙和親密讓明明是初識的兩人,好像便沒那麼生分,忍不住交淺言深,為她的未來擔憂。

  「除去他,我這一生不會再有別人。」她想也沒想。

  「得妻如此,他這一生也值了。」

  莫雁回仰眸,定定望住窗畔頎然身影,貪婪地,怎麼也瞧不足。

  「我留下來。」能再偷得一月相處時光,也讓孩兒多親近父親。

  「嗯。」

  「麻煩你,幫我備上紙筆,我寫封信勞你交予穆當家。」

  「好的。」既是要在這裡待上一段時日,必然有不少事情要交代。

  穆邑塵得訊後,立刻趕來探視那對初生嬰孩,他的小侄兒。

  他來時,一對雙生子正在床上睡熟了,他伸出手,怕驚醒孩子,沒敢去抱。

  「你抱吧,他們睡得熟,沒那麼容易醒來。」

  他就近抱了外頭那個,她說:「那是長子。」

  「你認得出?」他瞧都長一個樣。

  「我是他們的娘。」

  「也是。」他頓了頓,陷入沉默,「我沒想到,你會生了雙生子。」

  知他想起了什麼,她回道:「我已離開了慕容莊,孩子的爹更與那兒脫離得乾乾淨淨了,雙生子再也不會是禁忌。」

  過往的傷害,她不會、也不容許重蹈在她的孩子身上,一雙嬌兒,都是她的心頭肉,捨了哪一個都不成。

  「略當年,若能得這樣的憐惜與珍視,今日又何至如此?」怪只怪,他們生錯人家,但至少,那樣的錯誤不會在他的兒子身上重演,他們有一個很好、很愛他們的娘。

  「請家主為孩兒命名。」

  「我?」

  「是,他說,頭一胎要問過兄長,我尊重他的意思。」

  「這阿陽……」他笑歎,「現在的他,真誠美好得很惹人憐,是不?」

  她不答,他也沒再深論下去,她心裡一定比誰都明白,怎麼做對他們共同所愛的那個人才是最好的。

  「我看,就喚風雅、清雅吧!」

  他又待了一會兒,起身離去前,繞到後方灶房,找到幫忙藪煮湯食的弟弟,一再叮囑他要好生關照。

  雁回為他們家生了一對活潑健康的雙生子,而他卻基於私心委屈了她,終究是他們虧欠人家。

  兄長的交代,穆陽關自是不敢怠忽輕慢,他幾乎得了空便會過來探視,問問她有何需求,有時宰了雞帶來,讓旺嬸熬湯好為她產後補身,補氣的湯藥,他也不曾落下,準時抓了幾貼送來。

  有時來了,也會進灶房幫忙,學一學產後養身的膳食,旺嬸笑說:「我這手功夫多學些去,很快你就用得著了。」

  他也不怕人笑話,回得坦然,「說什麼呢!親事都還沒個准。」

  「不是聽說已經向想容家提親了?」

  就知道小村裡藏不了秘密,果然是傳開了。

  「身無長物,怎麼娶?」

  「陸老頭嫌你窮?」明眼人一聽便懂。

  「當爹的怕女兒吃苦,考量在所難免。」

  「哼,勢利眼就勢利眼,還替他說得那麼好聽,誰不知他專門養女兒賺聘金,當年想雲、想衣嫁裡,他也沒少敲幾筆,這回是跟你要多少?」

  顯然村長的行事人品,人盡皆知了。

  「一百兩。」

  「唷,還算少了。」比起嫁大女兒、二女兒,算是大放送了。

  他苦笑。

  就算如此,還是騰不出這麼多銀兩呀,村長也是吃定了他拿不出來,更絕無可能去向大哥開口,要他知難而退。

  房內,莫雁回移步離開半掩門扉,踱向窗邊。

  穆陽關隨後端了膳食進來,待會兒還得去村長家的果園上工,與她打過招呼便要離去。

  走前,目光在房內搜尋了一圈,知他在找什麼,她緩步移向木櫃,取出那方雪白帕子。「在找這個?」

  「咦?果真落在這兒了?」他萬分感謝地接回,收入懷裡。

  她默默注視著他謹慎而珍視的舉動,「陸小姐送的?」

  那帕子角落,繡了歪歪斜斜的「容」字。

  談及情人,他唇角微微揚起,不明顯,但那的確是笑,「要弄丟了,她會跟我沒完。」

  他說,她女紅不甚在行,為了繡這帕子,讓針頭紮了好幾回。

  好不容易繡成了,又送不出手,小閨女兒怕羞,於是艷陽天裡,拿出來為他拭汗,再狀似不經意地扔給他,說:「都你的汗臭味。」

  一開始,他沒解風情,收起洗了乾淨要還她。

  說到這兒,真笑出聲來了。

  「結果,腳丫子當下被她一踩,痛不堪言,這要是弄丟——」光想十根腳趾頭都要痛了。

  他們,真的很好。

  單看他談起那人時,眼底眉梢的喜樂,以及那漫在字裡行間的暖暖溫情,便知曉與那人在一起,他是幸福的。

  毫無負擔的幸福。

  這些時日以來,她不斷地聽身邊人在說,他們有多好,是多相配的一對小倆口,可是再多的聽說,都不如他親口陳述時那記溫存笑意。

  他離去後,她一個人站在窗邊,想了很多、很多。

  夕陽西下,那一雙儷人牽著手,漫步在田埂間,女孩不知說了什麼,他傾耳細聽,回上兩句,女孩嬌嗔地捶了他肩膀一記,雨點大的拳點痛不了人,穆陽關也由著她,長指溫存地為她順了順被晚風吹亂的發。

  她遠遠望著,眸眶微微發熱,耳邊,彷彿又響起那道低柔繾綣的音律——

  雁回,我是認真的。

  你要後性,我也不放你走了。

  你一難受,我心也要疼了。

  你縱是毒,我也甘心飲下。

  今生今世,只要你莫雁回……

  雁回、雁回……你真不要我嗎?

  她閉上眼,湧上心房的誓諾,一字、一句,狠狠壓回心底深處,密密鎖牢,永不再開啟。

  家主說的,只要他好,他什麼都願意做,只要他好,她……也願意。

  向晚時分。

  穆陽關勞累了一天,由村長那兒下工回來,見著立於家門外的身影,連忙加快腳步前去。

  「慕容夫人,你怎麼來了?孩子呢?」

  「旺嬸看顧著。」她說幾句就走,沒打算久待。

  「你有事請人說一聲,我便會過去,何必親自前來。」她現在還在坐月子呢。

  「我要走了,這些日子,謝謝你的費心關照。」

  「應該的。」他頓了會兒,「有這麼急嗎?不再多待一陣子?」

  旺嬸早年喪夫,孩子又都大了,到城裡頭工作,家裡已經很久沒有娃兒哭聲,難得她來了,能夠一起作伴,這二十來日,旺嬸可是開懷得很。

  「不了,孩子足月就走。」她自袖內取出兩張銀票遞去,「聽說你要成親了,一定有許多需要打點的地方,這收著。」

  他看了一眼,那面額嚇了他一跳。

  「這我不能收。」沒人禮金會這麼大手筆的。

  「我這兩個孩子若不是你,還不曉得會如何,比起嬌兒的命,這一點點感謝之意不算什麼,再說——這也不完全是我的,早年我夫婿做生意,你們家也資助過,那筆錢加上這幾年的利錢,二百兩不算多。」

  穆陽關又豈會不知,這只是她一面的說詞,作不得真,光看那一百兩的面額,也知她必是聽聞了什麼。

  「成親是我的事情,若沒那本事靠自己將妻子娶進門,那這親也不必急著結,我大哥那兒,還請你務必守口如瓶。」

  「你的價值,不在這一百兩。」她只是不想讓他受這般屈辱,要在以往,小小百兩銀,他連看都不看在眼裡,如今卻得為此而被人瞧輕。

  村長看不起他兩袖清風,一心想將女兒嫁給地主田家,這兒的地大多是田家所有,連陸家賴以為生的果園也是,田家允諾要以果園那片地為聘,偏偏陸家小女兒一心傾慕的人是穆陽關……

  這種梨園裡頭演出的悲情苦戀劇碼著實不適合他,他原是如此單據昂揚的男子,絕非弱不經事的苦長工,小小田家又算什麼?

  「你能這麼想,我很感謝。」一句「你的價值不在這一百兩」說得毫不遲疑,暖熱了心房,他何德何能,教她如此看重。

  「那——」

  「這錢,我還是不能收。」

  莫雁回還想再說什麼,外頭傳來呼喚——

  「阿陽哥!」

  他探頭朝前院一望,趕忙迎去,「容兒,怎麼來了?」

  陸想容將他拉往樹底下,親密地挨靠著,講起悄悄話來,「我爹刁難你,這事你怎麼沒跟我說?」

  「也不算刁難,他只是想確保你嫁了我不會吃苦。」

  「我又不怕吃苦!」女孩不依了,扯扯他袖子,「我的心意,你還不明白嗎?」

  這愣木頭!

  有時又覺得他不是愣,只是步伐溫溫吞吞,扯一下動一下的,她等得都急了,他還在那兒細火慢熬的,怕等得久了,會讓別個主動又有心的女孩子捷足先登,還是她自己不顧羞主動靠近示好的!

  好不容易,他自個兒表示想成家了,她開心得整夜睡不著,豈容爹爹來壞她良緣,她心裡頭雪亮得很,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什麼樣的男人,他穩重踏實,是值得交託一生的好對象,就算暫時要吃點苦,那又何妨?

  總之,她是嫁定他了!

  悄悄地,她將一個木匣子往他懷間遞。

  他垂眸望上一眼,「這什麼?」

  「我自個兒攢下來的,還有部分是姊姊們私下塞給我,填足了數目,你拿去給我爹。」

  穆陽關聽懂了,今天是什麼黃道吉日?怎麼一個個全忙不迭塞錢給他?

  他將木匣子往回推,搖了搖頭,「我怎麼能拿你的錢?」

  用未婚妻的私房錢來下聘,這像什麼話?

  「可是——」

  「別擔心。」他掌心溫柔撫了撫她的發,「聘銀的問題,我會想辦法攢足,你若有心,就再等等我,好嗎?」

  「說得好像我等不及要嫁人似的……」她低噥,眼角餘光瞥見他後方那道立於門邊的身影,「你有客人?」

  差點忘了。

  「這是慕容夫人,我跟你提過的,大哥的朋友。」他居中引介。「我未婚妻想容。」

  這便是他此刻心頭放著的人。

  莫雁回定定望住她,笑容極甜,眼神純淨而無偽,是個好女孩,尤其望著他時,滿滿地、藏不住的柔情戀慕,騙不了人。

  或許,得是這樣的人,才能燦亮他前半生的陰暗,暖著他的心。

  她點點頭,簡單說了祝福的話,便告辭離去。

  「……還瞧,人都走遠了!」

  微風輕輕送來一句嗔語,殊不知她習武,聽覺敏銳。

  「怎麼了?」聽出未婚妻不悅,不解地低問。

  男人愕然,低笑出聲,「想什麼?人家都兩個孩子的娘了。」

  「……哼。」

  她加快步伐,將那淺淺的情人低喃話語遠遠拋在身後,不再回顧。



  第十四章

  臨去前,莫雁回將一切都打點得挺周到,給旺嬸的酬金、鄰里的謝禮都備足了,看得出她不是養在深閨的女子,以往隨著丈夫做生意,學得禮數周全,也雇了馬車及奶娘好沿途幫著照料,將每一件事打點得有條不紊。

  「我覺得……她是那種很聰慧、很有能力的女人,男人應該都很想娶到她吧!」相較之下,陸想容都要自慚形穢了,那身教男人一眼便移不開視線的光芒,總覺得……站在她面前,她這種村落裡的小家碧玉,很上不了檯面。

  她有種……不安的感覺。

  明明是兩個八竿子也不會打在一塊兒的人,可她就是不安,不願穆陽關與那名寡婦多有接觸,她不是亂吃飛醋,見了誰都疑神疑鬼,而是……

  是女人家的敏感吧,莫雁回身上有一種與穆陽關共通的特質,她也說不上來,一看便覺不是屬於這個村子裡的人,很——不俗的氣勢。

  是以,有一度她很擔心,穆陽關會不會轉了心念,目光隨著那名女子而去?

  所幸,她就要走了,陸想容鬆下一口氣,終於能坦然去打個招呼,祝福她一路順風。

  離去的前一夜,穆陽關在前廳的木櫃子上,發覺壓在針線籃子裡那兩張面額一百兩的銀票。

  當下,他拿了銀票便要前去退還。

  她的心意,他感懷於心,但這錢要真收了,他一生都會不安。

  莫雁回已萬事備妥,他到的時候,她就坐在院外悠閒乘涼。

  「坐啊,陪我看看星星。」

  到嘴的話暫且擱下,不好掃了她的興,便順勢坐下陪她聊了幾句。

  「這裡哪兒好?」為何他如此堅持,非要待在這小村落裡?

  這一個月來,她在這兒生活,留心觀察著,近百戶人家,日子過得都不甚富裕,他童年雖不如意,但自從回了慕容莊後,家主是將他寵著、嬌養著,吃穿用度極其講究,不捨他受絲毫委屈,過慣了奢裕日子的他,適應得來簡樸生活嗎?

  「自在。」他淡淡回了一句。

  「自在?」

  「是啊,你在這兒待上一月有餘,難道沒感受到濃濃的人情味?」那鄰里間不分彼此、相互照應的生活,沒有心計,也無須防著誰,日子過得多舒心。

  他忽而起身,拉了她一把,「來,帶你走走,認識流雲村。」

  他們沿著小路,途中經過哪戶人家,就向她介紹一遍,裡頭的成員及特色,有些當然也會碎嘴道人長短,也有些錙銖必較,鑽點蠅頭小利,可是一旦哪戶人家有事,也不會吝惜伸出援手。

  這裡,沒有真正的壞人。

  「家主——我是說你大哥,住他那兒,難道就讓你不自在嗎?」

  「也不是,只不過大哥,大嫂,青青,還有將出世的孩兒,那是一家子,雖然他們沒有當我是外人過,我心頭總是想,要有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像大嫂那般,對待夫婿溫婉關懷,那樣——也許就不會覺得格格不入,融不進暖馨的氛圍裡,倍感落寞。」

  所以,他才會離開,獨自去尋屬於自己的溫暖。

  「我說這些,你可別讓我大哥知道,他聽了會難受,覺得自己不夠關心我,我這大哥,總是為我設想太多。」

  「會的,你現在有陸想容,會得到你所想望的那一切。」

  「我也是這樣想,容兒有我夢想中的妻子該有的一切條件。」

  小路走到了盡頭,兩人再循著原路往回走。

  回到旺嬸住處,他掏出銀票遞還她,「這我不能收。」

  「你不是說,陸想容是你的夢想?它能完成你的夢。」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他的夢想,又與她何干?

  「這是我欠你的。」她不能給他的,就讓另一個女人來完成,至少,她還能替他做到這一點。

  她轉身兀自進屋去了,沒再讓他多言推托。

  他獨留在屋外,呆立了好半晌,收下也不是,退也退不回,回程路上,苦思著該如何處置。

  她說,她欠了他。

  他想,那絕非前日她送錢時,說的那般輕描淡寫,她對他的態度一點都不像是初識。

  該問大哥嗎?

  可——問了又如何?真有什麼恩怨,忘都忘了,她也沒再提,還不如法個單純的點頭之交就好,反正,往後應是不會有太多牽扯了。

  思及此,也就拋諸腦後,他加快了步伐回家就寢,明日還得上工呢!

  抽離了雜思,這才留意到地面上晃動的暗影——那不是他的。

  是誰一路鬼祟地尾隨在他身後?他疑惑地欲轉身一探究竟,同時間,一隻白帕覆上口鼻,他聞到一股異樣的香氣,警覺要閉氣已來不及,後頸一疼,眼前一黑,便什麼也不清楚了。

  再一次醒來,週遭一片暗寂。

  他本能伸展四肢,舒緩一身的僵硬疼痛,不經意間,肘彎碰著了一處濕軟,瞬間,他神智整個回籠,驚愕地坐起。

  「醒了?」

  這聲音——

  「慕容夫人?」

  「是我。」

  「這……怎麼回事?我們……」

  「有人在茶裡下藥,我醒來就在這裡了。」

  所以是針對他們來的嗎?他兩袖清風,沒什麼可圖的,但若是衝著她來,何必連他也一併下手?他想不通。

  眼前一片不見五指的黑,他掌下緩慢地摸索,約略知曉他們是同在一張木板床上。

  他耳一熱,微窘地退到床頭邊,保持距離。

  莫雁回緩緩坐起,抱膝倚靠在床尾,兩人各據一方,靜默無語。

  「抱歉,你……呃……」也不知這事是如何招來的,頓時詞窮了。

  他倆都知曉,這事多半是衝著他來,除了穆邑塵無人知曉她在此處,而她來流雲村也才一個月,不至於與人結怨或利益衝突,如此推想,肇因多半與他脫不了干係了。

  真諷刺,才說流雲村沒壞人,轉眼就自掌嘴巴,讓她遇上這種事。

  「你知道是誰了?」

  「還不清楚。」得繼續觀察對方行動,由所圖之事推敲。

  而後,兩人都沒再開口,維持了長長的靜默。

  他一直很怕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她從沒問過原因,心裡大致也推想得到,必是與他童年備受欺凌的過去有關,如今,他將一切全忘了,沒了那些灰暗記憶,應是也不會再害怕這一窒闃暗了吧?

  靜得發慌的幽寂中,傳來微沉的呼吸頻率,她捕捉到了,手探向他,觸著一片濕涼。

  「穆陽關?」

  「我——抱歉,但是——」一個大男人怕黑怕得呼息急促、意識渙散,這怎麼也說不出口。

  「沒關係,我明白的。」她張臂將他摟來,溫聲安撫,「你不是一個人,還有我在。」

  他不是一個人……

  穆陽關蜷曲著身子,說不上來在怕什麼,像是……看不見的黑暗裡,隨時會有東西撲上前撕咬他,直到一記溫軟的懷抱,將他柔柔護住——

  不會……有什麼的,她護得很牢,不會、不會再有什麼能傷害他,也不會再痛了……她一直、一直地在他耳邊這麼說著。

  他緩緩調息,努力讓心緒平復下來。

  纖長的指在他頰畔、肩背柔柔撫著,他枕在她頸際,莫名的恐懼稍稍退了些,那感受並不陌生,好似、好似許久以前,也曾有過——

  帶著薄繭的十指,不若一般閨秀細緻柔軟,但是指間有技巧揉按穴道,讓他頭疼欲裂的緊繃感舒緩了放多,還有這熟悉的馨香……很淡,不是來自任何人工香料,是純粹體香,必須極為貼身才能嗅聞得到。

  是香氣作祟,還是暗夜教人迷失?他恍恍惚惚,陷入現實與虛幻的交界,分不清真偽,腦海浮現朦朧面畫,兩道赤裸交纏的身影,床第間,翻雲覆雨,旖旎似火——

  他氣血翻騰,下身火熱緊繃得發疼,本能地欺上她,吮上那道惱人的香氣,藉由雪白嫩肌安撫體內狂熱的躁動。

  她怔然,對上他情慾氤氳的眸。

  「穆陽關?」

  他迎上前去,噙住軟唇,沒讓她有機會多言,乘隙堔入唇腔的舌,纏著她,渴切索吻。

  她撫過他頰容、頸際,掌下所觸肌膚熱燙得驚人,他野蠻炙熱的吮咬,摩疼了她的唇,她一退,他便順勢欺上,將她壓進床板間。

  糾纏中,鼻間嗅著一絲異香——

  他,是誤中了媚藥吧?才會這般——激狂野蠻得失了理性。

  「小……拾兒……」

  輕不可聞的呢喃,飄入耳際,一瞬間揪緊了泛酸的心房。

  他還記得。

  兩情廝磨時,他最近在她耳邊,親匿地喚她乳名,即便忘卻一切,牢牢刻印在靈魂深處的那個呼喚,也不曾真正拋捨過。

  她鼻間一酸,張臂回擁他。

  「是我,我在。」

  「……拾兒……雁……回……」藥物狂亂了神智,彷彿又回到那個兩情繾綣、恩愛無盡的日子,他失了自制地想抓住那抹溫暖,全然獨佔。

  「要你……」他急切地揪扯著衣衫,不教任何事物阻隔在他倆之間,幾近蠻橫地闖入幽徑,肆意衝撞起來。

  「嗯……」她蹙眉,粗野的需索弄疼了她,可她沒抗議,溫溫馴馴地應承著,任由他取走身子,解媚藥之苦。

  他頂弄得深且狂,幾回深鑿後,快意地在她體內釋放。

  過後,他微微喘息,伸展肢體擁抱她,那冰肌玉膚、溫軟身軀緩了體內躁熱,他上了癮,喜愛地廝磨著,暫歇的熱潮又起,飽滿地撐脹著女性幽徑。

  這一回,他緩了步調,深深淺淺,來回頂著她。

  痛意過後,漸進的頻率堆疊起酥麻快意,她閉眼低低輕吟。

  他認得這聲音。

  有些記憶藏得太深,但身體、本能就是認得出他曾經眷愛萬般的一切,媚藥只是引子,勾起那壓得太深,幾欲癲狂的情潮。

  他眷著這身子,還有被撩起情慾時,總壓抑著不習慣喊出聲,成了斷斷續續的低吟喘息,他聽著,總覺得媚得入骨,搔人心癢。

  釋放了第二回後,仍不捨得罷手,身子纏著她,不曾稍分。

  夜盡天明前,一再、一再地糾纏,不知節制——

  倦極,交頸而眠。

  再度醒來,是被由遠而近的雜沓聲響撓醒。

  尚未完全醒覺的腦子,模糊間見著撞開的木門,接湧而至的村民,認出第一張臉、第二張臉,困頓的神智這才緩慢反應過來。

  昨夜模糊的畫面閃過腦海,當下,他震驚得徹底清醒,本能抓來一旁散置的衣衫,翻身擋在未著寸縷的她身上。

  「嗯……不要了……我好累……」莫雁回被折騰了一夜,尚未完全醒來,軟軟地抱怨一聲,便將臉埋向他頸際。

  他當下窘得難以成言。

  「先……出去,拜託!」

  最先有反應的是瞪大眼不敢置信的陸想容,她掩著臉灑淚奔出。

  「容……」他想喊,迎上村民不苟同的譴責目光,腦海亂成一團,不知由何解釋起。

  「看吧、看吧,我說了你們不信,這下眼見為憑,這個偽君子!」

  誰還在那裡瞎起哄!

  他一惱!火大地吼,「出去!」

  「我看你怎麼交代。」村長冷哼一聲,轉身走了。

  其餘幾人魚貫而出,他連忙伸手搖醒她,「慕容夫人!」

  她揉揉眼,初醒時的嬌憨模樣宛如女孩兒似的,兩頰紅撲撲,迷濛眼神忒惹人憐,完全沒了平日的冷艷矜雅——停!他在想什麼。

  收回騷動的情思,他甩甩頭,讓自己清醒些,察覺身子還親密地貼著人家,趕忙抽離,背過身快速著裝。

  失了熨貼的溫暖身軀,一絲涼意襲來,將她喚回現實,終究是想起——這男人已不再是她的。

  她斂容,冷靜地起身穿回衣物。

  一時間,兩人各據一方,默然無語。

  混亂的腦子,這才能逐漸沉澱思緒,好好思考。

  他打量著眼前的破落小屋,再怎麼無知,也曉得他們是遭人設計了,且依目前這情勢看來,他心中已大致有底。

  只是,知曉又如何?終究是將她拖累了,而且是拖累到這種事上頭,他如何對得起她?

  「是田無達吧?」

  他愕然回身,見她一臉平靜。

  「不必如此意外,這人不是要錢、不是要命,設計別人一夜春宵,對誰最有好處?你和陸相容毀了,一心想娶佳人進門的田元達就有機會。」這種小把戲,她看得多了,當年隨家主營商,什麼骯髒手段沒見識過?

  問題是——她怎能如此雲淡風輕?這賠上的是她的清白,他償不起。

  莫雁回也知他在想什麼,扯扯唇,平寂無緒地又道:「就當這事沒發生過,不必放在心上,好好與陸想容解釋清楚,她會理解的,畢竟你也是遭人陷害,怪不得你。」

  她只管想容怪不怪他,那——她呢?她受到的傷害與羞辱,只會比想容多,不會少,她為何不怪?

  「只怕——沒你想的那麼容易。」縱是想容諒解,村長也會逮著這機會大作文章,沒那麼輕易善了。

  「也沒你想的那麼難,只要兩個人堅決相守,任何問題便不會是問題,怕就怕,沒那個心而已。」所以,她當初才沒能守住,錯放了他。

  「走吧!先離開這兒,若需要我代為解釋,我也願出面與陸姑娘說清楚,不使你婚約生變。」

  見她姿態灑脫,毫不拘泥,彷彿昨夜的一切只是春夢一場,天一亮,便絲毫痕跡不留。

  她甫邁出步伐,腳下一軟,他趕忙伸臂,攙住她,腦海隱約想起,自個兒昨晚是如何孟浪粗狂地折騰她——

  那畫面令他耳際一陣窘熱,還有更多湧上心房的愧疚,心知自己必然是傷到了她,此時身子絕不會太好過,她愈是故作不在意的姿態,就愈覺對不住她。

  果然不出他所料,這事不出半日,已在村子裡傳得沸沸揚揚。

  他去了一趟陸家,沒見著陸想容的面便讓村長趕了出來,說是未成親便背著想容與人勾搭,這種品行不端的下流胚子,說什麼也不會把女兒嫁給他。

  再加上田元達煽風點火、四處造謠,說是多次見他們暗渡陳倉、野地苟合,這回好不容易逮著了……

  莫雁回想了又想,還是暫留了下來。

  她若轉身一走,他縱有十張口也說不清。

  她是女人,所以瞭解陸想容的心思,今日若不證明他是遭人暗算,日後就算兩人成了親,心裡永遠埋著懷疑的種子,不知今日走了一個慕容夫人,幾時又再與另一個女人勾搭上。

  要真如此,這親他結了也是勉強,只是表面的幸福。

  他們兩人瞬間成了眾矢之的,承受全村的不諒解,尤其是莫雁回,一個外來的借宿者,村民心疼陸想容,她承受的謾罵與累視絕對比他高上許多。

  同是一起犯的錯,男人與女人,永遠不會一樣。

  男人,會被遺忘,女人,卻會一生被輕賤蔑視。

  這年頭不就是這樣嗎?高道德、高標準地規範都會女子貞節與操守,稍有疏失,便要冠上失貞敗德、放浪輕佻的罪名,一輩子翻不了身。

  就像原本對她和善萬分的旺嬸,當天便將她逐出門,彷彿多留她一刻,便會玷污了門庭。

  他遠遠看著,上前抱過左臂上的孩子,拎起早先打包好、如今被扔在地上的行囊,「走吧!」

  不需多言,她安靜隨著他回到穆家老宅。

  「你暫時安心住在這兒,其餘的,我們日後再談。」

  「嗯。」也沒問要談什麼,安然接受了目前的情況。

  有時他都想,她為何還能哪些沉定?明明最覺委屈憤恨的應該是她,卻彷彿無關己事那般,安然自在。

  她曾問過他,「你要我走嗎?我走了後你會不會比較好處理?或是要我留,為你解釋清白?」

  「你……留下吧。」他當時思緒一團混亂,還沒能釐清些什麼,但本能地知道不能讓她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走了,無關要她代為解釋什麼清白,而是——他虧欠她的,同樣沒能交代清楚。

  做都做了,還有什麼清白可講?

  她不曉得,但他自己心裡清楚得很,那一夜,雖是受藥力影響,可做了一回又一回,到後來,神智逐漸清明,他還是吻她、抱她、進入她的身體,他不是一整夜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他不懂自己的身體,為何會自有意識地眷著她,更不懂她究竟在想什麼。

  她不是說,心裡只容得下死去的丈夫?那又為何與他——

  她沒有抗拒,再受藥物所惑,也能確定自己並未迫她,她是心甘情願,以身體換得他的安好。

  她待他太好,從錢財到身子都不吝於給予,若說這背後的因由他還想不明白,那未免矯情。

  他想了一夜又一夜,深思熟慮過後,想明白了,心裡也有了決定。

  他問她:「我與想容談清楚,你要嫁我嗎?」

  正在房內哄著孩子睡的莫雁回,動作一怔,抬眸望他,「什麼?」

  「我說,嫁我,要嗎?」

  「那陸姑娘……」他不是說,娶陸想容是他的夢想?

  「我與她相識半年,還沒有那樣深的糾葛。」也幸好還沒有,來得及,喜愛之心自是有的,可權衡輕重,他知道何事應為,何事不可為。

  他勢必是得辜負想容了,因為他虧欠另一個人的更多,他們的事早傳開了,連大哥都來關切問上幾句,旁人看她時的異樣眼光,他不是不曉得,若不擔起責任,她要如何做人?

  「你的意思呢?若願嫁,我就娶。」

  「好。」沒有矯作的尋思矜持,她答得俐落。

  「不過……」他沉吟了下,「有些事,還是得先跟你說清楚,大哥是我唯一的親人,婚事我會先問過他,另外,我希望你也能與我一般敬重他,可以嗎?」

  「當然。」

  「另外,婚事一切從簡,禮數到了就成,總得顧慮陸家那一頭的感受,希望你能體諒。」辜負想容已經夠說不過去了,若再大肆鋪張,簡直是欺人太甚。

  「我懂。」

  「嫁了我,吃苦是必然的,我無法讓你錦衣玉食,我知道你不缺錢財,可那來自慕容家,我也有男人的尊嚴,希望你明白,那些——將來就留給兩個孩子。」用她前夫的家產度日,他怎麼想都不能接受。

  「好。」雖然事實與他以為的有些出入,但錢財確實來自慕容家沒錯,她也沒與他多作爭辯。

  「還有——」她始終安靜聆聽著,他忽然有些心虛。

  自己條件開出一長串,她照單全收,逆來順受,倒顯得他存心欺人似的,難得她捺得住性子,要換成旁人,嫁來吃苦,有錢還不能用,早跳起來罵他刁鑽了。

  於是他話鋒一轉,改問:「你呢?有沒有什麼要求?」

  她想了又想,還是搖頭,「沒有。」

  想起來……很不平等。

  他又是一陣氣虛,連忙自己開出一條保證,「我會將兩個孩子視如己出。」

  「嗯。」她不甚在意地應和,像是壓根兒未曾懷疑過這一點。

  「還有、還有……」她這般淡定無所求,他倒詞窮了。

  「穆陽關。」所幸,她淺淺地接喊一聲,化解了他的窘境。

  「什麼?」

  「我會盡我所能,當你心目中的好妻子。」低淺的話語,卻沉得有如蘊含無盡重量,許諾般鄭重。

  他並不曉得,她是用了多少淚水、相思與椎心痛楚,才換來說這句話的機會,只是默默聽著,心房鼓動,汩汩流動著暖意。

  「……嗯。」言語彷彿已成多餘,他安靜地感受她的誠摯,作下決定後,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感受到,這個抉擇,他作對了。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9-3 12:14 PM

  第十五章

  穆陽關先是去了一趟陸家,這一回,已經不若上回登門時那般,急著把事情解釋清楚,到了這地步,解不解釋已經無所謂。

  迎上陸想容眼底滿滿的不諒解,他受了下來,即便她此刻恨他入骨,那也是應該的。

  「我們——就這樣了吧。」

  她一愣,震驚地瞪住他,「你說什麼?」

  「這些天,你應當也聽得不少了。」關於那些暗渡陳倉、月下幽會諸如此類的傳聞,她要將他看得多下流不堪,他都不意外。

  「你不解釋?」

  「一開始,我想,不過現在——」既然已經作下決定,就沒什麼好說了。

  他取出那方她親手所繡的帕子,物歸原主。

  「穆陽關,你這渾蛋!」她傷心氣極,帕子用力扔向他,「我沒懷疑你啊!我知道你的為人,他們說的我一個字都不信,只要你解釋、只要你說,我一定會信你的,你為什麼連哄哄我都不願意?!」

  她知道這件事一定有內情,可是哪個女人遇上這種事會不生氣的?她是鬧著彆扭,要他來哄哄她,測測他有多在意她,並且保證下回會小心,不再對不起她……

  她心裡頭也惶然啊!是她主動靠近他、是她先示好的,他的喜愛一直都溫溫淡淡,淺薄得像是一陣風吹來便會消散,她從來不曾踏實過。

  可她沒想到,自己在他心裡如此不重要,他連一絲努力也不曾,便輕易將她給捨了。

  「問題是,我的確做了,背後原由說得再多也改變不了事實,女人貞節何其重要,你會不懂嗎?」

  「她是寡婦——」

  「寡婦就該任人輕慢?」有過一個男人,不代表她的身子就可以不被尊重,她是受他連累,連自己也給賠上了,他能當沒這回事嗎?

  「我必須要對她負責,容兒,也許是我們緣份不夠深,結不成夫妻,你——再看看別人吧,或許將來會有更適合你的良緣。」

  「穆陽關,你真的好可惡!」說得冠冕堂皇,不過就是為了掩飾他的私心!

  他的心早就偏了,如今也不過是順水推舟,否則為何被犧牲的是她而不是那個女人?這一切根本就是借口!

  穆陽關不語,受下了她的指責。

  他知道她會氣、會怨,但時間終會沖淡一切,也許一年半載、或許更短,三、五個月後,她又會是那個愛笑、活潑的陸想容。

  真的,他衷心地如此期望,自己帶給她的傷害不會太深。

  說完該說的,作了清楚的了結,他找了一日,帶著莫雁回一同回去見兄長,告知成親的決定。

  「慕容夫人?」兄弟倆在偏廳內私下談時,穆邑塵一臉怪異地瞥他,「你都這麼喊她?」

  「不對嗎?」大哥的神情耐人尋味,「她說她夫家姓慕容。」

  不過,未來要成穆夫人了,如今這麼喊,確實是不妥。

  「她……呃……她的閨名?」

  穆邑塵又挑眉了,「都要娶人家了,至今連閨名也不曉得?」

  他這弟弟,究竟還能多耍寶?

  「一開始沒問,現在——再問也怪。」完全問不出口了,只好私下求助兄長。

  「雁回,她名喚莫雁回,家中排行第十,有時她『夫婿』會喚她一聲小拾兒。」說到最後一句,有意無意地瞥了他一眼。

  「拾作……雁回……」他繞在舌法細細玩味,總覺熟悉又親密。

  穆邑塵專注地審視著他神態,問道:「你是真心想娶她嗎?」

  「是。」察覺對方語帶保留,回問:「大哥不同意嗎?」

  「我若不同意,你會如何?」

  「我——」他一窒,答不上來。

  單單如此,就夠了。

  他沒能在當下毫不遲疑地說:「大哥不允,我不娶」。

  他為難了,捨不去。

  因為在意,才會為難,一直以來,都只有雁回才是他心中無可取代的獨特之人,無論有無記憶,皆同。

  他笑道:「雁回是個好女人,你要好好待她。」

  兄弟倆談完,拍拍他的肩,要他喚雁回進來。

  莫雁回也知,這已違背最初與家主的約定,步入內堂後,便一直僵立不語,等著他開口。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忽而笑出聲來,「你現在的模樣,好像初跟在我身邊學做生意,下錯了第一個決定時,直挺挺地在我面前,等著挨罵的小嫩娃。」

  那件事,她記得。

  一個錯誤的決定,損失的銀兩得以萬計,他卻只是問她——「學聰明了沒有?」

  學聰明了,可代價好大。

  問他為何不予訓責?

  他回她:「你受的教訓還不夠大嗎?不必誰來罵,自己都過不去了,要再罵下去還得了?」

  他說,他也犯過錯,沒人是生來什麼都會,犯錯也是一種學習,懂得從錯誤中爬起來,記取教訓,那便值了。

  他一直都是個仁厚的主子,如今——

  她斂眉,低道:「他若要娶陸想容,我絕無二話;可是他今天開了口,要我嫁他,家主,您知道我說什麼也不會拒絕他。」她已經拒過他一回了,這一次,無論如何她都要允他。

  即便家主不苟同,即便成為眾矢之的,即便他明日想起了什麼,扔來休書一封,不欲與她再有瓜葛,她也不悔今日下嫁。

  「我也沒要棒打鴛鴦。」原是一片護弟心切,若是在不傷害弟弟的前提下,阿陽想娶,他也沒理由非拆散他們不可。

  如此甚是圓滿,繞來繞去,他們終究還是回到對方身邊,他也不必背負著虧欠,成日憂心她與兩個流落在外的小侄兒。

  「我還是那句老話,記取教訓了?」

  「是。」這沒能及時識清心意的代價極痛,她一生都會記得。

  「家主曾說,有朝一日,我若尋得鍾意男子,您會以兄長的身份將我嫁出,雁回斗膽,請您為我主婚。」她雙膝一彎,鄭重行了大禮。

  他正要伸手去扶,穆陽關就在這微妙的時刻點進入,看了看跪在堂前的她,眉心微蹙。

  這是——穆邑塵有些啼笑皆非。

  「再不起來,人家要以為我蓄意欺壓了。」

  她回身一望,連忙起身。

  雖已明確得到大哥的首肯,回程路上,穆陽關仍不免憂心一問:「大哥可有對你說些什麼?」

  她不解,回問:「他應該要說什麼?」

  「……」雖知大哥為人,不會刻意為難她,可她終究是寡婦再嫁,難免擔心大哥那頭有意見,又不便對他明說。

  「……沒,你若有事,可以對我直說,別擱在心裡。」

  她偏首,淡淡瞅了他一眼。

  「這便夠了。」

  「什麼?」他有允她什麼嗎?怎她一副「足了」的神情。

  他不會曉得,允上他千百個條件,只要他這一句,便足以抵過。

  他心裡頭是有她的,惦著她的情緒、有意護她,這還不足夠嗎?

  兩人的親事辦得極低調簡樸。

  村裡的人對他們多有微詞,一是怒責他當了負心郎,二是輕視她狐媚手段,奪人所愛,無人願意來喝這杯喜酒。

  穆邑塵請了店裡的夥計、以及幾位與兩兄弟往來熟識的朋友,也無其餘近親,加加減減不過請了一桌水酒宴客。

  不過,至少還備了蟒袍嫁服,在兄長友人的見證下,簡單地拜堂成了親。

  如此寒磣,他想了都覺心虛。

  連新房也只是貼了幾張紅□字充數,新枕鴛鴦被還是大哥置辦的,不欲讓人再多費心神,其餘全數婉謝辭,卻是委屈了她。

  入了夜,她坐在新房內,姿態沉靜,看似並無怨責之意。

  「你——」開了口,卻無以為繼。

  畢竟,兩人相識時日尚短,感情基礎淺薄,偏又一同做過那極致親密之事,那樣的生疏卻又曖昧,矛盾之下,一時間也不知如何以夫妻形式與她共處。

  「忙了一日,你也累了,早點歇著。」他自木櫃中取出舊枕被,移步就要退離新房。

  「你去哪兒?」

  「呃……我去廳裡睡,你安心……」

  「要去也是我去。」房間是他的,床被是他的,要真有誰該出這道房門,那也是她。

  穆陽關連忙抓住她要取枕被的手,「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抬眸,等著下文。

  「我以為……我們這親結得倉促了,一切都來得太突然,我不確定……你是不是……」

  是不是願意與他同房?

  她聽懂了。

  若是決定權在她身上,那麼——

  「我不覺困擾。」

  「呃?」意思是要同睡一房嗎?

  「我們是夫妻,不是嗎?」

  也對,該做的全都做過了,如今名分也有了,再拘泥於同不同房的問題,未免可笑。

  「那……」他幹幹地道:「我得先說,我夜裡不滅燈的。」

  「我知道。」

  將舊被子又擱回去,寬了衣,一同躺上了床,他睡在外側,將被子分了大半給她,躺得直挺挺的,拘謹得連她一片衣角也不敢輕碰。

  這新婚夜靜得尷尬,一聲嬰兒啼哭解了他窘境,趕忙起身哄娃。

  哄睡了大的,躺回床上,沒一會兒,換小的餓了。

  如此幾回下來,夜漸深沉,娃兒睡熟了,他們也累了,往床上一倒,挨靠著便沉沉睡去。

  隔日,他醒來時,已不見枕邊人。

  鐵架子上已打好一盆熱水,他洗漱過後,整好衣容出了房門,桌上正擺著清粥與兩碟小菜。

  莫雁回熄了灶火,端出最後一盤辣丁香魚乾。

  「你會做菜?」一直以為她出身良好的人家,就是不懂這些灶房雜務。

  「會。」以前家主的日常起居都是她經手打理,雖不是每一道菜都親自烹煮,也必會全程盯場發落,這些事對她而言並不陌生。

  「你若有特別想吃的,可以說一聲。」以往她熟知的是家主的喜好,從今日起,她想瞭解他的習性、飲食偏好,點點滴滴都會記在心上,不再輕忽了他。

  「嗯。」他承情地將她為他煮食的第一餐,吃得盤底朝天。村長那頭,他告了幾天的假,村長巴不得他快快娶別人,好讓小女兒死心,早早便允了他的假,好讓他陪陪新婚妻子。

  用過餐後,他陪著她四處走走,認識這個將來要一回生活的小村子,途中遇上了幾個村民,以往親切的招呼全沒了,不是冷眼無視地走過,便是在他背後碎語,諸如——「好好的大閨女不娶,硬要去撿別人穿過的破鞋,拖油瓶一認認兩個,也不知圖人家什麼……」

  這話不堪入耳,他趕忙拉了她的手快步離去,也不曉得她聽見了沒。

  應該沒有吧?悄悄覷了眼她側容,神情是一貫淡然,倒是彎起的指,暖暖回握了他的掌。

  心,沒來由地踏實了,他緩下腳步,兩人各抱了個孩子,一家子漫步在田野間,穿過了河道,並肩坐在曲橋畔,間或交換幾句不頂重要的瑣碎閒話。

  他說,要給孩子取個乳名,聽老一輩說,孩子會比較好養。

  「有這回事?」

  「難道你沒乳名嗎?」

  「是有。」

  「那就是了,叫大寶小寶吧。」

  「……」

  「你有意見?」

  「……沒」

  分明就是一副很有意見的樣子。

  「我跟你說,坊間聽來愈平凡俗氣的名字愈好養,你不要不信。」站在街頭隨便叫一聲大寶,百八十個人會回頭,那些個陰差瘟神癆病鬼的,想找也不找不著人。

  「好,你說了算。」

  她神情仍是不變的平和,偏他就是讀出了些許不同,那專注望他的燦亮明眸好似閃動著什麼,他分析不太出來,可柔柔的、亮亮的,教他心房一陣怦動。

  沒能意識到自己的言行以前,已然傾下身,覆上那微彎的唇。

  所謂夫妻,就是這麼回事吧!

  他沒與誰成過親,無從比較,可如果是她的話,感覺還不壞。

  成親以後,有人為他打點家中一切,回到家來,便聞得到飯菜香,夜裡天冷時,挨靠著相互取暖,燈燭下,一針一線為他補綴破衫,間或回應他的注視,仰起頭視錢與他暖暖交會……

  一次又一次,她總是不經意地踩進他心房最柔軟的角落,那些他從不曾對誰訴說的夢想,一一化為真實,映入眼簾。

  生活裡的瑣事,她從沒讓他操過一點心,成親前,從不預期這種清冷矜雅的女子會是他理想中的好妻子,可她確實是,甚至比他能想像的還要更好。

  一開始沒想過,後來發現,將她的形影擺進那夢想中的畫面裡,竟是再契合不過,任憑他再怎麼苦思,也想不出第二個能夠取代這形影的女子,換了誰,怎麼看都覺得不對了。

  新婚第三日,清晨醒來,難得一向比他早起備膳的她貪眠了,頰畔輕蹭,怕冷地朝他胸前又縮了縮。

  他被散落的發搔癢了鼻,伸指拂開,碰著嫩頰,好柔膩美好的觸感,教他掌心貼了上去,在臉容、雪頰之間來回挲撫。

  掌下粗礫的硬繭,摩挲得肌膚刺刺麻麻,她抗議地縮縮肩,低噥了聲,軟如棉絮的聲浪飄入他將醒未醒的意識間,順勢迎了上去,尋獲軟唇,終於如願嘗到夢境中那棉花糖般的軟甜滋味,於是得寸得尺,清晨硬實的下身也貼纏而去,伸腿勾住她腿彎,蹭著女生特有的柔軟曲線,稍慰躁動火苗。

  她還沒完全醒覺,而他醒了,貼纏在一起的身子熱得不像話,抵在她腿縫間的熱燙,渴望進入她。

  他啄了啄她,往頸際咬了幾口,她撐開水霧迷濛的眼,本能迎上前,四片唇糾纏在一塊兒。

  「雁回、雁回……」

  沒察覺到自己頭一回喊出了她的閨名,如此自然而親匿,掌下探撫著,剝除礙事的衣衫,握住一掌軟玉銷魂。

  誰也沒刻意,可就是演變至此,彼此的身體自有意識,尋著對方,熟悉而契合。

  他疊上了她,深入她,木板床承載著羞人的夫妻情事,吱嘎晃動著,他熱了眸,凝視身下嬌胴因他的火熱進襲而起伏,婉轉承歡。

  纖臂圈上他後腰,柔柔輕撫,他只覺一陣酥麻快意,不自覺哼吟出聲。

  他從來不知,原來自己的此處如此敏感,只要輕輕挲揉便會興奮得顫抖,失了自制,頂弄得更深,撞擊出更深沉的快意。

  矜持如她,斷斷續續的低吟後,最終仍在極致瞬間,喊出心底深深的依眷——

  「慕容……」

  她很心虛

  一時失控,脫口而出的那個名字,錯喊了。

  她不確定他是否聽見了。

  掀眸朝他望去一眼,桌前安靜吃著早膳的穆陽關抬起頭,正好捕捉到她覷看行徑,不解地回問:「怎麼了嗎?」

  「……沒。」

  她埋著,上回目光,繼續用餐。

  他……應是沒聽到吧!那呢喃聲輕淺而含糊,他多半沒聽分明,否則不會表現得一如往常。

  悄悄鬆了口氣,將心頭疑慮擱下。

  他今日要回村長那兒上工了,臨出門前叮囑了她幾句。

  「要真有什麼事,你知道要去哪裡找我的,不然請人帶個口信給我也行。」

  「好。」她一如既往地應諾,「家裡的事不用擔心。」

  是啊,他現在有家了,家裡的事,有人顧著。

  心房暖了暖,指掌與她輕輕一握,這才移步出了家門。



  第十六章

  穆陽關在村長這兒什麼事都做,包辦項目多且雜。

  每當村民有些個什麼疑難雜症,來村長這兒請求協助,通常是由穆陽關承攬下來,協助處理。

  村裡多半是窮苦人家,受過的教育不多,多數就是目不識丁,有些要給遠方親友捎封信,就會來這兒請穆陽關代筆,村民一字字念,他一字字寫。

  還有村長家的果園,原是土法煉鋼,賺多少賠多少也沒個概念,前些年穆邑塵來時,曾提議做個帳,也擬了套記帳方式,挺受用的,成本、營虧,讓村長都能一目瞭然,清楚知道每一季的營業。

  後來穆邑塵離開了,也沒人學得會,識字的那幾個就寒窗苦讀的窮學生,對商務一竅不通,他弟弟來了以後,看一眼便懂了,這活兒也就落到他頭上。

  有時,果園人手不夠,他也會挽起袖子,和工作們一同在烈日下幹活,幾乎是看到的活兒無所不包了。

  村民常笑說,這村長聘了他實在是回本,不要乾脆就收了當女婿,便不怕他跑了。

  這對兄弟一看便知不是尋常人家,那身氣質以及腦袋裡的東西,村子裡無人能及,他們來了,造福村子裡不少人與事,村民們看重他們都來不及。

  只是,偏偏來了個莫雁回,將這村子裡的和樂全打散了。

  村長這兒終究少不了他,村民們也當他是一時鬼迷心竅,冷言冷語了幾回,怒氣也就漸漸淡了,畢竟也相處了大半年,不至於太過苛責。

  但莫雁回就不了樣了,她畢竟是外來者,與村民沒有太深厚的感情,不難想像大夥兒有多厭斥她,尤其又見陸想容黯然神傷,才幾日便收就收了憔悴了不少,炮火更是一逕向著她去了。

  穆陽關復工的第一天,日正當中,果園的工人們休午紛紛到樹萌下乘涼用膳,他記完最後一筆帳目,正要擱筆,遠方麗影徐徐走來,身後以布巾背了一個,左手抱一個,右手提了竹籃,他立刻迎上前去,接過竹籃,也抱過孩子。

  「怎麼來了?」

  「午膳。」言簡意賅。

  她話向來不多,表情更少,但他懂得這心意,擔心他餓、擔心他吃不好,不辭辛勞為他送餐。

  他低頭看臂彎裡沉睡的孩子,「這是小寶?」

  「對。」

  兩個娃兒生得幾乎一模一樣,大哥認一回錯一回,他倒是一眼就能分辨出來,畢竟是他親手接生的啊。

  娃兒正安睡都會,初生那時一身紅通通、小臉皺成一團的猴兒樣不見了,白白嫩嫩,靈動可愛的模樣,他每每看著,都想啾兩口,親親愛愛地貼著頰蹭他。

  「你別鬧他。」等會兒醒了又哭,她可不負責哄娃。

  他們了她到樹蔭底下,掀開竹籃子,一碗白飯,三道配菜,裡頭就有兩道是他愛吃的。

  曾順口說過一回他嗜吃辣,她便記在心上了,婚後每一餐,多半會有一道辣食,還有哪道菜他多吃了幾口,她都留神在觀察著吧?才能短短幾日,便抓住了他的飲食習慣。

  這番用心,她不說,他卻是看在眼裡,也放在心底了。

  「孩子我抱。」她抱回次子,好讓他方便用餐。

  他捧了碗,吃上幾口,又問:「你吃了嗎?」

  「家裡還有。」

  她煮了食,卻是惦著他,趁熱先為他送餐。

  他挾了一筷子紅燒豆腐,遞到她嘴邊。

  她搖頭,「你吃。」

  「夠的,你備的份量夠我吃了。」補上這一句,她這才張口。

  順勢要再餵上一口白飯,忽見後方長工怒瞪著他,他這才有所警覺,意識到週遭投來的遣責目光。

  還是煮飯大嬸嘴快,藏不住話,一個大嗓門便吼了過來,「你們兩個,不要太過分了,要親熱回家去,這兒還是想容的地步,沒看人家傷心成什麼樣了!」

  「就是嘛,男人都讓你搶到手了,還跑來張揚什麼……」

  他一頓,僵著表情,沒敢再有任何的動作。

  那些原是在家裡頭順手會做的小動作,沒想太多,但——他確實是傷了想容,無法抵賴。

  不遠處那抱著膝、背身顫動的纖影,任誰一眼都能看出,想容在哭。

  是他的錯,沒顧慮到她的心情。

  「往後,你就別來了。」嘴快說了出口,察覺到新婚妻子神色微僵,可極快,幾乎來不及察覺,便又回復了一貫的淡然。

  「好。」

  他張口,想補救些什麼,她安靜起身,拍拍裙擺上的草屑。「我回去,不讓你為難。」

  「我不是——」不是那個意思。

  那又是什麼意思?他自己也答不上來,無從辯解。

  她轉身,循著來時路走了,他望著那道背影,心頭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懊惱。

  這條路他每日走一趟,最快也得走上兩刻鐘,人家好意關心他,自個兒餓著肚子、頂著烈日為他送來午膳,他是回了人家什麼鬼話啊!好心都當驢肝腑了。

  捧著飯碗,一瞬間胃口盡失,原是美味的紅燒豆腐,如今入喉只嘗到陣陣焦苦味……

  他心頭一直惦都會這件事,整個下行心不在焉。

  下了工回到家中,她正在後院裡晾衣裳。

  晾完衣裳,接著忙備晚膳。

  換洗的衣物,已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櫃上等他去取……一切都井然有序地打點好,什麼都沒有變。

  忙了一整日,入夜後她坐在床邊為他補衫,沉靜姿態一如往常,

  滿肚子想解釋的話,突然間變得不重要了,他上前,張臂抱住她,沒做什麼,就想抱抱她而已。

  我只是不想你難堪。

  村長那兒有煮飯大嬸,不必擔心我會餓著。

  我是怕你太累,不要你麻煩。

  ……

  一下午想很多很多說法要安撫她,就怕她惱了、不開心,與他鬧彆扭。

  可是——

  她側首,掌心溫溫地撫了撫他的頰,又繼續縫衣。

  她沒生氣。

  依舊安然自在,稱職地當著他的賢妻。

  那些殺風景的話,不想再拿出來說啥,他雙臂圈著她的腰,下顎抵著纖肩,依偎著。

  靜觀了好半晌,他終於開口,說了句更殺風景的——

  「你女紅似乎不太好?」

  看她處理起事情有條不紊,能力強得他只有驚歎的分,因此理所當然以為她應該是無所不能的,燈燭下,那賢妻手中線的面畫,美好得賢慧得幾乎教他感動噴淚,誰知——

  這件夏衫,她縫了三天了!

  是有多破?

  不,她三天來縫的都是同一處。

  黛眉不明顯地蹙了蹙,語氣透出一絲懊惱,「我沒學過。」

  打算盤珠子她在行,拿刀拿劍也還行,針黹女紅就——

  正好是她的弱項。

  不管能力再強,不會拿針的女人就是半個殘廢——以前在慕容莊時,有個灶房大嬸就是這麼說的。

  收了針,愈看愈不滿意,又拆了從頭再縫。

  穆陽關默默閉上嘴巴,再遲鈍也曉得,房裡氣氛……有些詭異。

  他暗暗檢討,方纔的震驚語氣……是不是惹毛妻子了?

  不能怪他呀,那歪歪斜斜的縫法,乍看之後,真的是驚到他了,他很想解釋,話裡頭真的沒有嫌棄的意思——

  「雁回?」

  她沒吭聲。

  於是他確定,果真惹到她了,以往再怎麼樣,都會抬個頭、或是「嗯」個一聲,不會這樣埋頭不理人。

  她又縫了一半,還是不滿意,微惱地拿剪子拆線。

  他早就知道她不擅女紅的,以前明明不在意,還會笑笑地說,就算繡成野鴨也無妨——

  喔,是了,她連水鴨也繡不出來!

  見妻了真惱了,他伸手揉揉那雙輕顰的眉,連忙道:「好好好,不會縫就別縫了,別為這事跟我哎氣。」

  實在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中午那個事沒能惹怒她,反倒被一件衣裳給惹毛。

  「我沒跟你嘔氣。」

  那就是跟自己嘔氣了?「不會縫衣服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要縫!」才不要當半個殘廢。

  她拗起來,誰也拿她沒辦法。

  「好好好,那你慢慢縫,我陪你。」

  他以為,陪她熬個幾回也就熟能生巧了,再不行,她會自己打退堂鼓。

  但——他錯了,莫雁回的人生裡,沒有「投降」二字,她不但要會,而且決定做的事,永遠會做到比誰都好。

  其實他的心願很小很簡單,縫縫鞋、補補衫就可以了,試了幾回,縫出來的成果總算能看了。

  然後她說,要去大嫂那兒一趟,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大嫂前些日子也生了,孩子起名穆新柳,他們只匆匆探望了一會兒,便讓大哥給趕回來,要他們好好新婚燕爾去,這兒不必操心。

  她說的時候,他沒太放在心上,隔日下了工,回家來沒見到她,想想她交代過,晚膳會先做好擱在灶上溫著,要回來晚了,他就自己弄來吃。

  他自己打發了晚餐,東摸西摸了一會兒,還是沒等到她回來,倒是等到大哥差人送來口信,說是兩個女人聊起養兒經,欲罷不能,要在那兒住上一晚。

  當晚,他躺在只有一個人的枕被裡,夜特別靜,翻了個身,沒抱到幾日來已然習慣的溫香,手腳彆扭得不知怎麼擺了。

  隔日,他沒精打采地上工去。

  傍晚回來,還是一窒靜悄悄,她還沒回來。

  以往,一直都是這樣的,她才與他生活了幾日,怎麼他就已經不習慣沒有她的寂靜屋子了?

  等到了夕陽西下,著實坐不住了,便匆匆往大哥那兒去。

  這條路,他走了許多回,從來不曾有一回如此地迫不及待。

  穆邑塵見了他來,有一絲意外,「怎麼這時候來?吃過沒?」

  「還沒。」幾乎是有些賭氣,「有人忘了我的存在,沒給我飯吃。」

  這八百年沒見過的孩子氣口吻,惹笑了兄長。

  「我說呢,你從沒這麼晚來過,原來是孤枕難眠,尋妻來了?」

  莫雁回由內堂掀簾而出,自然而然上前去牽他的手,這讓他淡淡的惱意盡消。

  「怎麼來了?我正要回去。」

  「來接你。」抱過她懷裡的孩子,他低道:「回家了?」

  「嗯。」

  告別了兄長,回到家中,她要去張羅吃的,被他一把抱住。

  她動不得,疑惑地問:「你不是還沒吃?」

  原來她聽到了。

  他沒放手,將臉埋進她頸際,微悶道:「我不是要你回來當煮飯婆的。」

  壓根兒就沒那個意思。

  飯他也可以自己煮,他只是想要她待在他看得見的地方,什麼都不做也好。

  「我知道。」安撫地拍拍他肩背,「放開吧,讓我去煮飯。」

  放是放開了,人卻杵在灶房裡,目不轉晴地瞅著她。

  原來,這就是家的感覺,她一回來,整個屋子都暖了。

  他也不懂,明明是新婚,怎會有那麼深的眷戀?一刻不見她,心頭便悶得發慌,好似隨時會失去她似的,怕她就這麼消失了,不回來了。

  這究竟是哪來的荒謬念頭?他們明明成親了,有名也有分,她已是他的妻,為何還會有那麼強烈的不安?

  「你去好久。」等他發現時,委屈的小抱怨已然出口。

  「嗯,請大嫂教我怎麼做衣裳,花了一點時間。」聽說大哥的衣服多數是出於大嫂的手,他說過,想要一個像大嫂一樣,事事為丈夫設想的好妻子。

  他聲音一啞,「你其實——不必為我做這麼多。」

  她仰眸,音律仍是淺淺的,「但是我想當你心裡的賢妻。」

  「你——」他吸了吸氣,壓回胸口那飽滿的情緒,「你一直都是啊!」

  成親一個月,原則上來說,還在新婚期間,應當要耳鬢廝磨、恩愛無限才是,不料卻在這一日。爆發了兩人婚後的第一次衝突。

  傍晚時分,下起了雨。

  莫雁回忖度著,他回來會不會淋了雨,一方面又記著他要她別再去的交代——

  兩相衡量一番,她還是撐了傘,前去接他。

  不開心是一回事,淋雨生病又是一回事。

  她知道這一去,必會再弄得大夥兒都不舒坦,陸想容的心情她也能理解,但丈夫是她的,要說痛,她又何嘗不是痛徹心腑?

  倔性子一起,也不管他的交代,就是要去。

  所幸,他見了她來,並沒有露出不開心的樣子,趕緊拉了她到簷下避雨,抬起袖子慇勤為她擦拭臉上、發上的水氣。

  「冷嗎?」他問。

  「不冷。」

  但他還是脫了外袍,往她單薄的身子圈裹住,「等我一會兒,裡頭收拾好就一起回去。」

  她溫馴點頭,站在門簷下等他。

  裡頭是陸想容的地盤,她不進去,免得讓誰再有微詞,拉攏他的衣袍,這裡自有一方溫暖。

  只是,她不尋釁,問題也會不招自來。

  那個埋在他們婚姻之間未燃的引信,是陸想容,避而不談,並不代表不存在。

  那女孩就站在不遠處,與她對望。

  誰都說,陸想容是個單純而無心機的女孩,是的,最初是的。

  可一個人的眼神騙不了人,最初那片純淨,染上了憤怒、不甘、怨懟的色彩,然後開始變了質。

  她知道,也看見了,只能保持距離,不去招惹。

  陸想容走向她,她不是弱者,自然不會退,只是定定地回視。

  「你為什麼一點都不心虛、不愧疚?」陸想容很努力,想要在那張臉上找出一點點的不安,可是,沒有!

  愈是平靜無波,她就愈恨!

  難道奪人所愛是理所當然?

  難道她的心痛、心碎、是活該?

  難道、難道這一切,她都沒感到絲毫對不起她嗎?

  村子裡才多大?即便阿陽哥有心避免,她多少還是會看見、曉得這對夫妻有多恩愛。

  她會在清裡送他出門,會在閒暇時牽著手漫步溪畔,會溫存肩靠肩,說說體己話,他還會為她添衣,就像剛剛那樣,好關懷地怕她冷了、凍了……

  這些原本該 是屬於她的!是她的男人、她的幸福!他們愈好,她就愈恨、愈無法說服自己看開——

  「如果我說,他本來就是我的,你聽得進去嗎?」

  「你不要臉!」搶了她的男人,還如此理直氣壯!陸想容一怒,揚掌就要揮去。

  莫雁回自是沒理由挨這一掌,一抬手,擒住了腕。

  要論資格,他是她孩子的父親,說她奪人夫那是牽強了,她沒有虧欠她,不挨這一掌。

  「我本想與你好好談談,陸想容,無論你信不信,我與他相識得很早,比你更早,是我先傷了他,才會有他與你這一段,我對你很抱歉,但是對他,無論何時我都不會收手,我們的糾葛不是你能想像的,如此說,能夠讓你釋懷嗎?」

  釋懷?她要如何釋懷?

  既然傷都傷了,為什麼不徹底走遠一點?她當男人是什麼?隨她要拋棄就拋棄,丈夫死了才又想起舊愛的好,如此任性又自私,把男人當玩物,她的心碎與傷痛顯得更不值!

  莫雁回鬆了她的腕,陸想容張口正要說什麼,眼角瞥見跨出門外的穆陽關,索性順勢往後一傾,跌入雨幕中。

  他臉色一變,快步上前,「雁回,你這是做什麼!」

  她做了什麼,不受辱挨巴掌,她有做什麼?

  陸想容跌得一身泥濘,地面碎石劃傷了掌,鮮血直流,她抱著膝,好委屈、好無助地哭泣。

  「你搶都搶走了,還怕些什麼?我沒要搶回阿陽哥,只是想請你進去坐坐而已,你不用這麼仇視我……」

  到底是誰仇視誰?莫雁回感到可笑。

  他也沒讓她有多言的機會,抱了人進屋,臨走前瞥向她的那一眼,她便知,什麼都不必說了。

  自古以為,女人總是先示弱的就贏了,尤其人家哭得梨花帶雨,無盡淒楚,她站得直挺又硬骨,不溫順也不柔弱,永遠只能扮演加害者的角色。

  他在裡頭待了很久,久到她雙腿都站得僵了,原本不覺寒冷,如今卻覺絲絲寒意沁骨,抖瑟得心都顫了。

  他總算走出那道門,沒多說什麼,撐著傘與她一同返家。

  他不談,不代表她願吞下這冤屈,方才在裡頭,陸想容想必少泣訴得頗精彩。

  「你是怎麼想的?」

  穆陽關將傘擱在門邊,回身,斟酌了下詞彙才開口,「我和她,不會有什麼,你可以試著對她和善些嗎?」

  「你真信她?!」

  「我沒信誰。」頓了頓,「我只看見,你擒著她的掌,推了她。」

  原來,這就是他對她的瞭解與認知。

  他已有先入為觀的認定,還能再說什麼?

  所謂的眼見為憑,也不過是自我主觀,他的心是偏陸想容,認為那個善良純真的女孩,不會耍心機、不會騙人。

  她點點頭,很平靜地吐出幾個字,「穆陽關,我這混賬!」

  一整晚,她沒再開口。

  晚膳照煮,該忙的家務,沒一項落掉,獨獨不與他說話。

  上了床,背身而睡。

  穆陽關看著她擺明要氣他的冷淡背影,也惱了,索性也側過身去,來個相應不理。

  一整晚,背對著背,各自獨眠。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9-3 12:19 PM

  第十七章

  隔日清晨醒來,依舊有熱騰騰的早餐,鐵架子上的熱水及巾子都擱著了,妥貼依舊,只除了——背著身,不再送他出門。

  他心頭微悶。

  上工前,暫且先擱下家事,備了禮品到村長家致意。

  無論真想為何,兩人起衝突,最後受傷的是想空,這是不爭的事實,鄰近不少人都目睹了,他若不代表妻子道這個歉,往後她只會更難做人。

  村長對此事頗不諒解,要不是果園裡少不了他,早早便要他走人了,也不會有那麼多事發生。

  想容倒是沒計較什麼,只說她沒別的相法,請對方別如此防備她,事情過去也就沒事了。

  總之,這事是暫時告一段落了,回到家裡,也不知她是有反省過、自知理虧還是什麼的,僵個一天,也像沒事一樣,絕口不再提起此事。

  日子依然平平靜靜地過著,夫妻倆同心撫育孩子,閒時牽著手在田野邊散散步、星空下靠著肩說說體己話。

  如今有了妻兒,肩上多了養家責任,每月拔出來給大哥的銀兩少了些,但無論如何是不能不給的,對此,她倒也沒說什麼,總之他交付多少家用,家中收支她記著賬,量入為出地支配用度,就是能讓她轉出法子來,賢慧持家。

  大哥說,她是個好女人,他自己也覺得,娶到她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這樣的女人明明能夠過上好日子,卻跟著他簡樸度日,不曾埋怨過一句,荊釵布裙,怡然自得。

  時序即將入秋,他們成親也將滿三個月。

  這一日,他休假帶著孩子回大哥那兒走走,他抱著長子,在園子裡陪青青玩,莫雁回被大哥叫了進來,遞給她一隻瓦罐。

  「這是?」

  「阿陽給的,每月領了薪俸都沒忘記要給。」

  「那是他的心意。」她就要推回,又被他強塞到手中。

  「我只是代他收著,本就是打算他成了親後,再交由他媳婦發落,我也知道你手頭不缺這個小積蓄,可你和他,我都是看著過來的,性子不會不瞭解幾分。」他那弟弟絕不會用她的錢,而她應了他,也必會信守承諾,不做陽奉陰違的事。

  「他要知道,會怪我的。」

  「他敢怪?你說一聲,我讓他跪廳口。」

  「……」她笑出聲,那男人真的會去跪。

  與他談完,回到園子裡,正巧聽見穆陽關與小侄女親親愛愛地靠在一起,分享他們的小秘密。

  她沒作聲,悄悄將兩人的對話盡收耳內。

  「青青,你最愛誰?」

  「叔叔!」好一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孩子有前途。

  有人偏要壞心眼,戳她的底,「爹娘聽了會好傷民吧?」

  「唔……嗯,最愛爹,然後是娘,叔第三好了。」

  「那孫大叔呢?排哪兒?」

  「唔……嗯……」又為難了,不過這回是扳著手指,愈扳愈多要,扳不哆還錯他的手來數。

  「這麼後面啊?青青不喜歡他嗎?」那個人可是滿口把親爹掛在嘴上呢,好深厚的「血濃於水」啊。

  「不喜歡。」那個孫大叔只會來她家蹭食,也沒一句謝,爹都受了人家好處要道謝的,孫大叔的爹一定忘記教他了。

  「那你自己去告訴爹,不要讓他來,青青討厭他不是嗎?」

  「對!」被誘導的小丫頭,當下說風是雨,立刻付諸行動。

  身後,莫雁回睨他,「你這樣教孩子的?」

  被撞破小人行徑,他也不心虛,「你是我『內人』。」所以不能扯他後腿,向大哥告密。

  穆陽關可沒兄長的仁厚胸襟,顧什麼血緣親情,人家是來親近女兒的嗎?

  「……」到底誰說他正直的?還是有慕容略那種暗著來的心機,只不過看用在何處罷了。

  那人存心利用大哥仁善,他耍的手段是為了維護家人。

  「如果我和孩子被欺負了,你也會這樣護著我們嗎?」

  「當然。」他答得毫不遲疑,他的家人,他必全心護之,不教他們受到外界欺辱。

  只是,他沒想到這句承諾言猶在耳,不過半日,便受到嚴峻考驗。

  偷得浮生半日閒,一家子逛了市集,給孩子買了幾件小衣裳。

  她說:「別學浪費錢了,孩子還用不著。」

  他回她。「孩子長得快馬上就穿得上了,瞧,它多好看,穿在孩子身上一定更討喜。」

  她拗不過他,讓他買了。

  他還買了小首飾,知她要阻止,先一步說,「我都沒送過你什麼,想寵寵你,讓我買,讓我買嘛!」

  難得丈夫也會向她撒嬌,她沒轍,又讓步了一回。

  「你淨想著我和孩子需要什麼,那你呢?」

  他說:「你們好,我便好。」

  逛完市集,他們在傍晚時值回到村子裡。

  她將大嫂那兒帶回來的藥包倒入爐內煎煮,小寶在搖籃裡安睡,大寶在他父親懷裡,精神正好,還不見他有睡意。

  父子倆玩了一會兒,村長那兒差人來,說是有事要他去一趟。

  大寶離不開他爹,咿咿呀呀抗議,他跟妻子說了一聲,順道抱著孩子出門轉兩圈。

  他前腳才走沒多久,陸想容便來了。

  「找穆陽關?他已經去你爹那兒了。」

  「我不是來找他,是找你。」

  她們還有什麼話可說?經過了那一回,她已知言語說不通,好麼最好別費事夾纏。

  「孩子在房裡睡。」

  「我說幾句話就走,不會太久。」

  若不順著她,是無法打發她走了。

  她也不想與人在那裡僵持不下,便依言舉步,隨她出了前院,停在前頭樹蔭底下,防備地拉開幾步距離。

  既然道理說不清,那就敬而遠之,她不惹事,旁人了別來惹她。

  陸想容盯著她發上的銀簪,「歡歡喜喜逛市集。挺一家和樂的嘛!」

  一家和樂,又礙著她了?

  莫雁回迎上她的目光,心下一顫。

  才多久不見,那眼神已是滿滿的陰暗與扭曲,她為何會變成如此?就因為一段求不得的感情?

  「我今日是來告訴你,對於阿陽哥,我、絕、不、放、棄!」

  不放棄又如何?他們已是夫妻。

  「所以呢?」

  「我會不計代價搶回他!」

  莫雁回本不欲與她說太多,想了想,仍是道:「是我介入了你們,還是你介入了我們,這該如何去算?一直以來,我心裡從來都只問他要什麼?無論他作下保種選擇,我都成全他,只是這樣而已。」

  「稱心如意的是你,你當然會這樣說!」如果今天是她成了阿陽哥的妻子,漂亮話她也能說得很溜口。

  信不信,隨她。

  「你來,就為了說這個?」

  「我是認真的,哪天你失去心愛的東西時,就會明白我的感受了,我會讓你比我更痛,悔恨莫及!」

  不想回應這低劣的威脅,她轉身回到屋內。

  淘米洗了放入鍋內蒸煮,料想孩子也差不多該喝奶了,進房一探——

  搖籃內,空空如也。

  哪天你失去心愛的東西時,就會明白我的感受了,我會讓你比我更痛,悔恨莫及……

  陸想容那番話浮現腦海,她霎時明白。

  一轉身,火速飛奔而出。

  樹蔭下,那身影仍悠閑靜立,彷彿知道她會來似的,一直在那兒等著。

  「孩子呢?」她劈頭便問。

  「什麼孩子?我還是黃花大閨女呢!可不像有人,殘花敗柳還不知羞,成日勾搭別人的男人——」

  莫雁回掛心愛子,失了鎮定,揚聲一吼:「不要跟我裝傻!孩子呢!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那誰來把我的男人還給我?」

  這等於是間接承認了。

  「陸想容,你瘋了,為了男人,你連無辜的孩子也要牽扯上?」

  「我就不無辜?你在傷害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要承受那些?」

  莫雁回沒心思再與她辯那些夾雜不清的恩怨,滿心記掛著孩子的安危,「我再說一次,把孩子還給我!」

  「偏不。」

  她怒氣攻心,失了理智,抽出發間的銀簪,一個欺身上前,抵上對方咽喉,「孩子若有個閃失,我殺了你陪葬!」

  「好呀,反正我活得沒也什麼意思了,有你兒子墊背,看你哀慟欲絕,我死也瞑目。」

  「陸想容!」執簪的手,朝頸上劃去。

  她千不該萬不該,踩了一個當母親最大的禁忌,為了孩子,她可以什麼都豁出去,「你說不說!」

  陸想容吃痛,咬牙硬是吐出聲音:「我不!」

  她揚臂再劃一道——

  「雁回!」穆陽關的驚喊聲穿插而入,她動作頓了頓,見他快步奔來,將陸想容由她揪扯的指掌間拉開,隔開兩人,「你這是做什麼?」

  她說,她沒推想容,也沒有絲毫針對之意,可是這一回同是他親眼所見,想容頸上那道血淋淋的傷痕,是她親手劃下的。

  他當下,只覺一片驚惶,不知要如何袒護她。

  莫雁回步履顫了顫,滿心惶惑與恐懼,想倚靠的丈增臂膀,卻去扶了另一個女人——一個外心積慮想傷害她、對他們孩子下手的女人。

  「清雅不見了……」

  「什麼?」尚未意會過來,陸想容揪住他臂膀,使勁地搖頭,淚花紛墜。

  「阿陽哥,我沒有……不是我……她、她、她……」

  「是她!她親口承認的,你是信她還是信我?」

  「我沒有……我爹要找你,我只是來說一聲,你不在我就要走了,然後她就從屋裡衝出來,賴我抱走了孩子……可是、我連你家大門都沒進去……」

  「她何必進大門?真預謀要做什麼,多的是人能接應她。」

  她們一人一句,聽得穆陽關頭都疼了。

  「停!都別說了,雁回,你前前後後找過了嗎?」

  何必找?四個月大的孩子,連爬都還不會。

  「雁回,你先回去,我來與她談。」

  莫雁回也知,陸想容對她只有憎厭,她留下於事無補,由他出面勸說或許還來得有用些,於是抱過長子,強迫自己捺下性子回屋等候。

  穆陽關回身,扶起跌坐在地的陸想容,「走吧,先送你去看大夫。」

  無論如何,總得先把傷口處理好了,才有辦法談下去。

  沿路上,她一句話也沒說,淚水簌簌掉著,湧出的鮮血染了一帕子,看上去甚是觸目驚心。

  讓大夫處理好傷口,他親自送她回去,路上想著該如何啟口。

  「阿陽哥,你該不會相信她的話吧?你認識的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

  「我當然知道。」可是雁回也沒道理拿自己的孩子來開玩笑啊!

  「我什麼都沒有做!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老要針對我,我已經再三保證過,不會背著她與你有什麼了,她還是對我充滿敵意,或許是覺得你是搶她來的,心裡頭不踏實……她不信我,難道也不信你嗎?」

  會嗎?雁回會這樣想嗎?

  「那麼,你也是這樣想的嗎?」

  她一愕,「什麼?」

  「我是人,有自己的感受,不是誰要搶就搶得走,這點,你是知道的吧?」

  她呼吸一窒,暗暗心驚。

  他這話……什麼意思?是懷疑上她了?還是、還是拐著彎為莫雁回解釋?

  她沒有搶,難不成,是他自個兒變了心意,賴上莫雁回的嗎?要真如此,那她情何以堪?

  「雁回衝動傷了你,我代她道歉,但是你若有孩子的下落,還煩請告知,不勝感激。」

  陸想容有些茫然地望住他。

  究竟是從幾時起,他們之間變得如此生分?他待她,客客氣氣的,不會失了禮數,但也感受不到過往親密,他若不願意,誰也觸不著他的心——

  是為了莫雁回嗎?自從那個女人出現以後,他就再也不容她走進他的世界、碰觸他的喜怒了……這樣,她還要得回來嗎?

  她滿心惶然,好怕,怕就連那淡淡的情分,也要留不住了。

  「阿陽哥,我沒有!」她抓住他肘臂,心慌道:「我沒有偷走她的孩子,你相信我——」

  她已經幾乎沒有任何贏面了,無論如何,定要讓他認她,贏這一回。

  穆陽關定定望住她,「好,你說了,我就信你。」用以往情分,信她這一回,相信她不會辜負他的信任,悔自己看走了眼。

  孩子確實憑空消失了。

  在自家附近來來回回找了一日夜,皆無所獲。

  他向村長請求協助,畢竟孩子失蹤是發生在村子裡的事,村長幾乎發動了全村村民一同尋找。

  平日不滿莫雁回是一回事,孩子還是無辜的,村民們對此事也頗為關切,能幫的也都不吝給予協助。

  幾日下來,幾乎將整座村子都翻了過來,還是沒找著。

  莫雁回已三日沒曾合眼,形容憔悴,除了關切孩子下落,幾乎不再開口說一句話。

  「雁回,你睡一會兒,孩子的事我會處理。」

  她靠坐在床頭,聲音虛軟無力,「是陸想容,你要查,就從她下手。」

  他歎氣,「你能不能不要再提她?」

  這幾日,他們已不知為了此事爭論過幾回了。

  「你還是不信我?」寧可信一個外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她是那種會信口雌黃、誣陷他人的人嗎?

  「你這不是教我為難嗎?我們沒有任何證據,可證明她與此事有關,你要我單憑片面這詞就指控她?」別說立場不穩,他本身也做不出來。

  「但你信她。」她沒有要他去逼問陸想容什麼,他若相信她的話,就會擱在心上,往陸想容的言行舉止多加觀察,留意蛛絲馬跡,查孩子下落,可他沒有,他壓根兒就不相信陸想容會做這種事。

  「我認識的想容,確實不是這種人。」

  「人是會變的,尤其她恨我,恨是最容易扭曲人心的事物,這麼簡單的道理你會不懂?」

  「……」他疲憊地揉揉眉心,「我們能不能不要再繞著這個話打轉?」

  「你不去,我自己去。」

  她才一起身,就被他握住了腕。

  「雁回,別再去打擾她。」

  「我打擾她?!」現在是誰在找誰麻煩?誰在打擾誰?

  「我知道孩子不見,你很著急,所以失了方寸,大夥兒都能體諒,可是這件事真的跟她無關,你——」

  「放手!」既然他不信她,她也不想再多言幾句。

  他一急,也揚高了音量,「我保證把你的孩子找回來,你不要——」

  「是『我們』的孩子!」她瞪他。

  他一怔,也知自己一時嘴快,失言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莫雁回怒極,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原來在他心裡,一直都只看成「她」的孩子而已。

  她反掌一擒,拍開他的手,轉身而出。

  她守在陸家外頭,不信陸想容能一輩子不與那個串謀之人連繫。

  被拋在身後的穆陽關,又是一歎。

  看來她這回氣得不輕,那個從來只會對他說「好」的妻子,連力道都失了控制,此刻掌背正疼得發麻……

  究竟真相是什麼?

  雙方各執一詞,他信誰已經不重要,問題是在於,她愈是衝著想容去,就愈是引發眾怒,至少如今看來,確實是她毫無道理地欺凌陸家。

  他萬般勸說,也只是想緩緩她的情緒,不想眾人對她更不滿 ,但——

  她只是冷冷瞟他一眼,不發一語。

  從那日起,她就再也不與他說話了。

  他想了又想,實在毫無頭緒,又不願真懷疑到想容頭上……

  村子裡幾乎找遍了,挨家挨戶也尋了一遍,出生四個月的嬰兒也只有他們家的,那孩子呢?真憑空消失在這村子裡?

  誰最有動機做這種事?有些事情,抽絲剝繭是有跡可循的,他只是不願意往這方面去想,他已經是愧對人家了,要再冤了她豈不是……

  他不提,陸想容倒是自己先提起了,措詞是挺婉轉的,卻字字帶著驚人的暗示——

  孩子不會憑空消失,那定是人為。

  那麼,只有下一個問題——誰會做這種事?

  莫雁回從一開始就咬定是我,存的是何居心?

  以前,曾經聽茶樓說書的講起某朝代,有個妃子親手掐死了女兒,賴給別人,最後,如願除去眼中釘,坐上後位。

  阿陽哥,你覺得,有沒有可能……

  有沒有可能什麼?他太震驚,耳際嗡嗡作響,已經聽不見她說什麼。

  這是在暗指,雁回自個兒一手排了這齣戲?

  陸想容誤解了他大受打擊的神色,進一步又道:「我知道你很難接受,但不可滯認,這也是一種可能,咱們不能排除任何的——」

  「想容。」他沉沉地,打斷了她,用一種全新的、也極為陌生的目光,重新打量她。

  他沒有料到,她會說出這種話。

  無論真相是不是如此,會說出這些話,她便已不是陸想容了。

  會懷疑母親拿自己的孩子來作戲的人,心裡又能單純到哪裡去?以往真誠善良的陸想容,是決計不會如此離間他人的夫妻情感。

  雁回說得沒錯,她真的變了。

  「你……怎麼這麼看我?」看得她……心一陣慌。

  「雁回不是武後。」掐死女兒,為的是權力江山,雁回何必?他已經是他的,兩人是名正言順的夫妻,有什麼理由犧牲一個兒子去抹黑外人?

  她心裡很清楚,自成了親,他就一心一意看著她,若對想容淡不了,還留有眷戀,當初他不會主動開口說要娶她。

  「可是——」她還想再說什麼,被他淡淡阻斷。

  「你知道,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

  ——孩子若有個萬一,我一生也不原諒你。

  她是認真的,若真因他不信她,一心偏袒外人而害了孩子,她真的會恨他一輩子。

  她都為了孩子寧與他決裂了,想容如今這番聽來,豈不可笑?

  「我不探究你為何對我說這些話。想容,一直沒有向你道歉,過於輕率向你提婚約,是我的錯,只因不想讓親人掛念我的婚事,覺得可以,便提了,以致不曾真正探索你在心中,是否已重要到足以許下婚姻的承諾。

  「這世上有太多的婚姻樣貌,不是每一樁都必得刻骨銘心,有三妻四妾、也有媒妁之言,我總以為,淡淡的,也就夠了,我怕那種心無法控制、為了一個人變得自己都不是自己的感受……無由地怕,只想避開。看著你,我還能控制自己,我還能理智,掌控每一分情緒,所以我覺得……這種淡淡的喜歡,不會傷害自己,應該可以的。

  「但是,雁回不同。我見不到她,心會慌。所以如果你以為,我娶了誰都會是如此……不是的,是雁回,只有雁回,不是換了誰,都能令我如此依眷難捨,你懂嗎?」

  只有……莫雁回?

  即便搶回來了,也得不到他的濃情深愛,是嗎?

  他說……是他沒想清楚,輕率了婚姻……

  她呆怔茫然,一時無法接受。

  「這兩日若再沒孩子的消息,我會去報官處理。」他有意無意地,說了這一句,轉身而去。



  第十八章

  孩子失蹤的第五日,驚動了城裡的穆邑塵,他匆匆趕來,在陸家門外找到守了一日夜的莫雁回。

  「究竟怎麼回事?」

  她仰首,無助地回眸望去。「是她!是陸想容!可是他不信我——」

  穆邑塵拍拍她的肩。「我來處理。」

  「……家主信我嗎?」信她沒有挾帶私怨情緒,誤會陸想容?

  「當然。」他答得毫不遲疑。「你先回去,我來與她談。」

  忍了數日的淚水,靜靜滑落。

  為何只憑一句話,家主便全然無疑地信了她,那個要與她共偕白首的枕邊人,任憑她說破了嘴也不願信她一回?

  穆邑塵進陸家時,遇上正要出來的穆陽關。

  「大哥?」

  穆邑塵也沒多說什麼。「雁回在外關,你先回去陪著她,有事晚些再說。」

  囑咐完,他直接去找了陸想容。

  那女孩其實也不好過,他站在旁好一陣子了,房裡的她仍恍惚失神,不知不貧民區。

  是阿陽輕率,不該設想清楚便受了她的情,讓她編織了美好的夢,最終落了空。她只是……看不開罷了。

  「想容。」

  「穆大哥——」她連忙起身要為他斟茶。阿陽哥最重視的親人,她一定不能怠慢,否則,否則他就不會看她一眼了。

  她動作一僵。「穆大哥,怎麼連你也信她?我什麼都沒有做,單單就憑她一句話——」

  「一句話,就夠了。」沒有十足的把握,雁回從不說妄語。

  「我沒有!穆大哥,我的性子你是清楚的,我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嗎?她介意我和阿陽哥,存心栽贓你也信?」

  「想容,我打她十三歲就認識她,她什麼性子,我一清二楚。」

  「人是會變的。」

  「是,所以你變了。以前的你,不會做這種事,我信,可現在——你知道你提起雁回時,眼神有多猙獰可怕嗎?」

  她啞了聲,答不上話來。

  「把孩子還給她吧,你若傷了孩子,這一生,阿陽都不會願諒你的。」他頓了會兒,輕緩道:「因為那是他的親骨肉,風雅與清雅都是。」

  「胡說!她明明嫁了人,那是她前夫的孩子,叫什麼慕容的……」

  「慕容是我們的本家姓,穆姓是跟著雨兒喊的,這誰都知道。雁回始終只有她,沒別人,阿陽只是忘了,可他的心記得,本能地想靠近她,找盡了各種理由讓她能留在身邊,他甚至連命都能為她豁出去,你明白嗎?他們之間的糾葛很深,沒旁人介入的餘地。」這事說穿了,沒有誰是誰非,只不過是——去想衣裳花想容的旖旎風情,遠遠不及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刻骨相思。

  陸想容跌從回椅間,震愕難言。

  莫雁回……不是寡婦。

  她沒有不知羞恥、硬賴著他,那是、那是他的親生兒。

  他們——一直都是彼此相屬的,是她誤闖了,沒有誰奪了她的東西。

  如今這樣,倒成了她無理取鬧了。

  陸想容大受打擊,說不出一句話來。

  一直以為他心裡是有她的,只是還不夠深刻,只要再努力一點,他會慢慢地、愈來愈在乎,可是——要真心上有她,豈會如此輕易便讓另一個女人取代了位置?

  她不曾真正看清這一點,怨著莫雁回橫刀奪愛,卻忘了問自己,他們之間真有愛嗎?莫雁回佔去的,不是她的位置,而是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

  他的心裡,其實一直不曾有過她的位置。

  「阿陽辜負了你,是他不對,但是想容,你真要為了一個不愛你的男人,讓自己變成這樣嗎?你原是那麼善良純真的女孩,可是現在,你讓自己充滿憤恨與不平,扭曲了本性,值得嗎?」

  「我根本……連計較的資格都沒有吧……」人家是名副其實的一家子,她算什麼?她算什麼?!

  「所以,趁著事情還沒鬧大,告訴我孩子在哪兒,我保證守口如瓶,讓事情平和結束,一生也不對誰提起。若要把事情鬧大,對你一點好處都滑。孩子要有個什麼閃失,依雁回的性子,真會殺了你,誰也攔不住,你真要阿陽恨你嗎?」

  陸想容沒由地一陣膽寒。

  她不知道真相是這樣的,拿他的親兒來脅迫,他要知道了,別說得到他,他第一個就不會放過她。

  「孩子……在田家。」她虛弱地、顫聲吐了出來。

  這想容……她忍不住又是一歎。

  難怪眾人翻了村子也找不著,原來是內神通外鬼。

  這田元達為了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她真是被仇恨沖昏了頭,用上這步險招,就不怕真賠了自己?

  「我答應為你守密,就一定會做到。你自己——好自為之。」

  匆匆趕回城裡,與田元達交涉,要回了孩子後,又刻不容緩地回村子裡,將孩子交還那個思兒心切的母親。

  他到時,弟弟坐在前廳等候,見他來,趕忙迎上前,接抱過孩子。

  確認毫髮無傷,這才鬆下一口氣,臉貼著孩子安睡的頰,安撫幾日來備受驚嚇的心魂。

  臭小寶,還睡得這麼香,都快嚇死爹娘了!

  他瞥上一眼緊閉的房門。「不是要你陪著雁回嗎?」當丈夫的,這時不在身邊好生安慰,像什麼話。

  穆陽關歎氣,一臉無奈。「她氣我。」

  「……」敢情是被逐出房門來著?

  送回了孩子,還得再充和事佬,他會不會太忙了一點。

  哭笑不得地上前敲了敲房門,沒人應聲,他逕自推門而入。

  莫雁回一見他,連忙起身相迎。「家主——」

  「都和阿陽成親那麼久了,還改不了口?」

  於是她改喚:「大哥,陸想容說了嗎?」

  「孩子沒事,在外頭,阿陽抱著睡,一根毫髮也沒傷到,你放心。」

  她哪放得了心?當下便要去看孩子,眼見為憑,被他伸臂攔了下來。

  「不急,我們談談。」

  莫雁回也知他要談什麼,繃著臉回他一記軟釘子。「我不接受說客。」誰來都一樣,她這回是真氣他了。

  明明才說,他的家人,他會好好護著,不教外人欺凌,那陸想容都欺得沒分沒寸了,他卻護著那個加害於她的外人,任他們母子孤立無援。

  她難道不是他的空嗎?孩子不是嗎?這要她怎不心灰意冷?

  「雁回,你是氣他沒保護好你們,還是氣他不相信你?」

  「都有!」

  「若是前者,他也極力在救孩子,村裡來來回回搜幾趟了?這些天,他也沒敢合上眼,他的憔悴擔憂,不下於你。

  「至於後者,我認為這指控對他也不公平。他認識想容一年有餘,他知道的想容,確實是個不會耍心機的女孩,更別提做出如此可怕的事,若非深知你是有幾分把握說幾分話的人,我也是無法置信的。可是對於你,他認識時日尚短,以前的他必然會毫不遲疑地信你,但是如今,要指望他像過去那樣,你一個顰眉就能意會,那是苛求了,你總要給他機會重新認識你,找回過往的瞭解。」

  她斂眉,垂眸不語。像穆邑塵知道,她聽進去了。

  「你們是承受了多少煎熬,今日才得以相守,真要為了旁人的蓄意挑惹,傷了彼此感情嗎?你自己好好想想,店裡忙,我先回去了。」

  「有勞大哥了。」親自為他開門,與廳裡的穆陽關一同送他出了前院,人走遠了,這才返回屋內。

  「雁回……」大哥一走,他整個人便僵窘起來,望住她吶吶無言。

  她默不作聲,探手抱回他懷中的次子,逕自轉身回房。

  她冷著一張臉,什麼也不表示,他也不曉得那道禁令是否還在,不敢貿然踏進房惹她生氣。

  為孩子擦身,換了新的襁褓巾,孩子醒來好一會兒了,咿咿呀呀踢蹬著有力的手腳,明亮的眼兒轉呀轉,她還是不放心,由頭到腳謹謹慎慎檢視一遍,沒放過任何一處,要確認孩子沒受到任何傷害。

  稍後,她將孩子安置在那空了數日的搖籃裡,再度哄睡了,便自行上了床榻背身睡去,沒理會他。

  他壯著膽進房,輕巧地在床沿坐下,見她沒趕他,也就得寸進尺,脫了靴上榻,掌心試探地貼上她腰際,被她僵著身子掙開,更往裡頭挪去,擺明了不想讓他碰觸。

  他連忙抽手,安安分分躺著,不敢再造次。

  靜默了半晌,他盯著那道冷漠背影,輕聲開了口。「對不起,不該質疑你的判斷,往後,你說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會聽著,原諒我這一回好嗎?」

  她沒應聲。

  他不知她是睡了,還是鐵了心不想理會,歎了口氣,也沒再多言。

  連日來幾乎未曾沾枕,一合眼,倦意便襲了上來,跌入深眠之中。

  孩子平安歸來後,這事便也悄然平息。

  穆邑塵已答應對方,孩子平安返還便不再追究,於是莫雁回也尊重大哥說出口的承諾,得饒人處且饒人。

  事件是平息了,倒留下些許餘波未息。

  其一,雁回還是不跟他說話。

  如同她一貫的風格,夫妻嘔氣歸嘔氣,家裡的事依然打點得一絲不苟,獨獨不理會他罷了。

  他試了幾回,得不到回應,便只能默默等她氣消。

  其二,這事鬧得全村子人仰馬翻,如今孩子回來了,前因後果沒個交代,難免引起他人不當聯想,諸如——孩子失蹤得莫名,回來得更莫名,沒有一個當娘親的,遇上這事會不追究、不討公道,除非……

  當初,她咄咄逼人,強欺想容之事,眾人還記憶猶新,事後也沒見她出面道過一回歉。

  類似的閒言閒語,穆陽關聽了幾回,頭一回,心裡起了反感。

  這些人是夠了沒有!

  原先,愛的是村民的人情味、一村子的和樂團結,如今這股子團結卻成了不明就裡的批判,一鼻孔出氣的強權欺人。

  雁回性情淡漠,守著她對大哥的承諾,不與人爭,給了他人後路,他看在眼裡,疼惜之心難以言說。

  她連嘔了他三天,直到第四日,他要出門前,她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他心下一喜,以為她總算肯理他了,誰知她又偏開視線,逕自去忙,如同前三日,不送他出門。

  他倍覺落寞。

  三日,很夠了,他再也無法承受她更多的冷漠,打定主意今日回便要與她把話說清楚,看是要怎麼陪罪、怎麼罰他才願氣消。夫妻關起房門來,要他下跪也不會折損了膝下黃金。

  誰知,傍晚下工回來,迎接他的是一室空寂。

  他心房一緊,快步衝到後院,衣竿子上空空如也。

  她如果要出遠門,才會把衣服收得乾淨。

  他當下慌得什麼也無法思考,怕她這一氣之下,轉身就走,不給他絲毫求得諒解的機會——

  心慌意亂地要出門去尋,便見她抱著孩子,推開前院的籬笆門走來。

  他收了步,忤在原地,怔怔然望住她。

  她也沒問他恍神、恍神地站在門口做什麼,順手將托抱在手中的嬰孩往他懷間一塞,進了灶房。

  她……沒走,是到城裡抓藥去了。

  心神緩緩穩定歸位,想問她哪兒不舒服,又發不出聲,怕她再冷顏背過身去。

  她沒將藥包倒進藥罐子裡煎煮,而是燒了一盆子水,用那一包中藥泡著、煮著,煮出了藥性,加入些許涼水,調到適當溫度,才端著那一盆藥水進來。

  他先是不解,看著她走來,曲膝蹲跪在了跟前,為他脫鞋、撩起褲管,再將雙腿放入盆內泡著,擰乾泡了藥水的巾子,敷在他右邊的膝關節上,巾子冷了再重新換上,不厭其煩,殷切照拂。

  他熱了眸眶,單手拉起她便往腰間抱去,將濕熱的眸藏進她腰腹間。

  他這舊疾不知是哪回受的傷所留下,每每變了天,就會隱隱抽疼,她早上那一抬眼,應是留意到他走路姿態微跛。

  明明心裡是氣他的,卻又掛心,無法視而不見……他真的得修上八輩子,才能娶到她。

  「雁回,別氣我了……」他咕噥,也管不得什麼男人尊嚴了。「我去向大哥借算盤來跪,你原諒我好不好?」

  她僵立了好半晌都沒動作,以為她又要將他推開,心揪得死緊,而後,感受到她抬起的掌,緩緩撫上他的發。「……藥很貴。」

  「什麼?」

  「你要再折騰那雙腿,我就不管你了,直接讓它廢掉。」

  他聽懂了,如釋重負也笑出聲。「好,聽你的,我保重自己,與你長長久久。」

  雁回原諒他了。

  慕容,拾兒,情長不移。

  她腦海,又浮現那張他親手寫下的紙柬,與此刻溫存的嗓音重疊。

  心房蕩漾著柔軟情潮,最後一絲惱意也不留了。

  「你別壓著孩子了!」她推推他。

  他哪裡肯依?折騰了幾日,總算是雨過天青了,自然便耍起無賴。「睡得熟著呢,爹娘恩愛,他敢有意見?」

  「哇——」話才剛落,夾在中間臉兒壓扁扁的娃兒被擾醒,放聲大哭。

  「都你!」妻子嗔他一眼,抱了孩子踱開身安撫。

  「……」又是你!就非要與我爭寵嗎?臭小寶。

  家裡的風波平息了,但外頭的還沒。

  這一日,他整理一季的收成帳目,發現一本雜項支出的流水帳本還擱在家裡頭,前幾日帶回家,因為甚重要,便落掉了。

  他同村長說了一聲,回家去取。

  雁回不在家,他取了帳本再出門,她正好捧著衣盆回來。

  「怎麼洗個衣服,洗得一身濕淋淋?」

  「不小心一腳踩進溪裡了。」她口氣淡淡的,隨意帶過。

  他蹙了蹙眉。「往後衣服擱著好了,我來洗。」

  要不哪天跌到溪裡頭,想想都覺危險。

  「沒那麼嚴重。」她推推他,打發他出門。

  回村長那兒的路上,他一直在想,那溪能有多深?雁回是習過武的,真要動起手來連他都抓不住,那身手有辦法跌到髮梢都滴水,怎麼想都怪。

  於是,他刻意繞了點路,行經溪畔,三兩名大嬸的談話聲飄入耳畔,那話中一成不變的批判主角,正是雁回。

  一瞬間,他什麼都明白了。

  村子裡的人排擠她,這他是知道的,可他以為那僅僅是口頭上說兩句,日子久了,自然能看清她的為人,無須多言。

  只是……人往往只看表相,又有幾人能智慧地有心看人?加上孩子失蹤這事,她沒多言,更加深她與村民之間的齟齠。

  如今,連動手都敢了,這村子還能待嗎?

  她們也不想想,雁回不是弱婦子,真有心與人計較,還會由得旁人弄得自己一身狼狽?可她忍讓、不欺婦孺,又換來什麼?

  這背後還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在這之前,她又受了多少委屈?成親至今,她一句也不曾向他提及。

  穆陽關閉了下眼,只覺胸腔之內的這顆心,絞得泛疼。

  當日返家,她沒提,他也就不再刻意談論此事,只是,某些浮上腦海的抉擇,已在心頭暗暗斟酌、思慮著。

  隔日清晨,向來在他醒前便已備好早膳的妻子,難得晏起,還賴在他懷中貪眠,他撫了撫嬌胴曲紅,愛憐地吻吻她耳鬢,輕咬小巧的耳珠謔言。「好賢妻,貪懶啊?再不醒我可要亂來了。」

  頰畔親暱貼靠,這才察覺那不尋常的高溫,伸掌觸她體膚,再細瞧頰容上不尋常的紅,眉心蹙起。「雁回,不舒服嗎?」

  她哼應了一聲,臉往他胸口埋去。

  他安撫地拍拍她,下床為她請大夫,也向村長告了假,留在家中照料。

  他煮了清粥餵她,藥也抓了幾貼回來,在藥壇上煎著。

  「孩子……」病中的她猶掛心著。

  「我會看著。」

  「你……三餐……」

  「我自己會打理。」他將她抱進懷裡。「你什麼都不用擔心,好好休息,把身子養好。」

  她又昏昏沉沉睡去,他盯著她微蹙眉心,不甚安穩的睡容,心頭思潮翻湧,糾葛難息。

  信誓旦旦說,他的家人,他會護著,不讓外人欺凌。

  然而成親以來,他護了她什麼?只是一再讓她承受曲解與不平,險些連孩子都要遭難了。

  想容誣陷她,他沒信她,她自個兒氣一天,就當沒事了。

  第二回,他還是沒信她,她惱了三、四日,也釋懷了,甚至沒多刁難他,更換了別人,不給他點苦頭吃、受取教訓才怪。

  一直以來,她總是對他說「好」,從不與他計較,能為他做的,都做盡了,相形之下,他這個當丈夫的,連供她一個最簡單、不受侵擾的安穩日子都沒辦到。

  他握住她的掌,由交握的指掌,摩挲已略微粗糙的肌膚。

  初初成親時,不是那樣的,雖然指彎處有些練劍留下的細繭,指掌仍是滑膩柔軟。

  大哥說,她以前是大戶人家的總管,很受重用,低位與吃穿用度完全是比照主子待遇。這樣的她,哪用得著自己洗衣打水?她心知肚明,嫁了他,是讓她吃苦受罪了。

  將浣衣浣粗的指掌貼上頰畔,那細細刮著肌膚的刺疼,疼進了心坎。

  他懂得了,為一女人心疼不捨,原來就是這般滋味。

  有些酸、有些苦,也有飽漲的幸福。

  甘之如飴。

  莫雁回再一次醒來時,丈夫仍在床畔伴著,含笑睇她。

  「你……」一開口,嗓音低啞。

  他去將煎好的藥倒來,餵她喝了,又爬回床上,手腳纏了上來,將她摟的密密實實。

  「想睡嗎?有事同你商量。」

  「何事?」

  他低下頭,眼對著眼,神情無比認真。「雁回,我們搬家吧。」

  她不解。「你不是很新歡這裡?」

  只是簡單一句話,當下叫她心房狠狠一擰,疼得幾乎要忘了如何發聲,

  「你……」嗓音比她這生病之人更啞,他嚥了咽喉間酸意,再度啟口。「就因為這樣,什麼也不對我說?」

  她記得他喜歡這裡,記得他說待在這兒自在,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雁回,讓你不快活的地方,我也不會快活。明日,我便向村長請辭,然後與大哥商量,先搬回去住一陣子,將來如何再作打算。」

  總之,他不會讓他的妻子,繼續留在一個不歡迎她的地方,早在成親那日,他就該這麼做了!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9-3 12:20 PM

  第十九章

  弟弟來與他商量,暫時回家住一陣子時,穆邑塵一點也不意外,好似早知他會開這個口似的,當下便道:「房間早為你們備妥了。」

  「叨擾大哥、大嫂了。」他很過意不去,卻還是開了口,為了雁回。

  「自個兒的家,說什麼叨擾。」還得感謝雁回,把這弟弟給兜回來,一家團圓呢。

  他這弟弟,最不願意的事就是麻煩他,那顆固執腦袋怎麼也說不通。

  村民對雁回的態度,他多少知曉一些,早知他會開這個口了。他還是一點都沒變,只要是攸關雁回,什麼原則什麼堅持,都能不要。

  雁回病一好,他連一天也沒多等,便著手搬遷事宜,穆邑塵也親自領了家丁前來幫忙。

  鄰里知曉此事,過來關切幾句,被打發掉了。他們看似有些愧疚,心理知道是自己逼走了夫妻倆。

  「我們沒有要阿陽走的意思……」鄰家大嬸支支吾吾說了,還試著想留他。

  穆邑塵回眸,淺淺說了一句。「你們這樣待雁回,不就是存心逼走他嗎?」

  當人丈夫的,若會坐視妻兒受委屈,那還當什麼丈夫。

  「為了那樣的女人——」至今,仍覺他鬼迷心竅,不值得。

  「日久見人心。」他也懶得多費唇色去辯解了。

  村名其實都不是什麼壞人,性子淳樸,見不慣有人使壞心眼,他們只是錯在不明顯就裡,便兀自苛責與人,

  搬回家的第一夜,由於忙碌了一日,安置妥當後,莫雁回早早便上榻就寢。

  半睡半醒間,與兄長談完話的丈夫回到房裡來,輕手輕腳地上榻,也不曉得忙和些什麼,摸摸弄弄了一陣。

  她撐起睏倦的眸,聞到一陣淡淡的桂花味。「你做什麼?」

  「沒。你睡你的,別理會我。」他擰了熱毛巾,將她一雙手都敷暖了,才將藥均勻抹於她雙掌,柔柔撫挲。

  她抽回掌聞了聞。「向大哥要的?」

  「……欸。」他有些窘,兩耳紅熱。

  她伸臂,攬住他吻了吻,受下丈夫的憐惜。

  丈夫的心意從不放在嘴上,只會默默為她遷居,再忙也不忘每夜為她養護著雙手。

  搬回家後,他還沒找到新的差事,便暫時到店裡幫大哥的忙。

  幫了幾日,一日用餐時,便聽大哥感慨地說:「有你幫忙真是輕鬆多了,以往兩家店面,光是審帳就累人,雨兒又完全沒有盈虧概念,散財又敗家,加上那間藥堂真是有管不完的事。」

  那時,正喂青青吃飯的雁回,差點一個不慎摔了碗。

  那是過去賬本堆得比人還高、也能眼不眨氣不喘的家主會說的話嗎?

  某人瞟了她一眼,還能面不改色地叮囑她當心些,完全沒有哄騙無知弟弟的羞愧。

  「……」無言望了一眼莫名被拖出來鞭的大嫂,那個當妻子的,為丈夫背黑鍋好似也背得習慣又自然了,頗為鎮定地吃自己的飯。她也不敢找死地去戳家主的底。

  於是這一幫,也就定下來了,甚至一次也沒有再動過要另尋住處的念頭。

  或許是因為這對妯娌頗合得來,一個屋簷下相互照應,有個伴能說說話,分擔著一同看顧四個孩子,彼此都能輕鬆些。

  也或許是成了親,心裡頭有了歸屬,不再覺得失了根、融不進那寧馨的氛圍裡,就像妻子偶然回眸,不經意地問上一句。「要過年了,我跟大嫂在擬置辦的年貨,你有什麼要順道一起備上的嗎?」

  那是——真是一家人的踏實。

  她們請了裁縫到家裡,大的小的,很公平地一人裁兩套新衣。

  家務上頭,女人說了算。

  聽憑兩個女人擺佈,量完身被趕出來擦門匾、貼春聯,也勞役得很開懷。

  「真好,這個年終於有團圓的感覺了。」

  在大門口貼門聯,聽聞上方踩著梯子擦門匾的大哥第十頁言,他忽而驚覺,過去一直不願麻煩大哥,卻是見外了,他一直都在讓兄長操心,不曾放下過。

  心裡頭藏著太多事,以往無人可說,只能悶在心裡,如今,不覺就是相對妻子傾訴。夫妻本就該親密無間,赤誠相對。

  一日,莫雁回端了藥水回房要替他敷腳,聽他冒出一句——

  「我以前,做過對不起大哥的事。」

  她一驚,以為他想起了什麼,險些翻了盆。

  「怎會——這麼說?「

  於是他說,那一場歷經生死的大病過後,很多事雖記不住,但也不是傻瓜,不會一無所知,他與大哥的名,都只為能成一家,便用名字兜在了一塊兒,象徵意義大過真實。

  他究竟來自於何處?據大嫂所言,兄弟倆家貧,大哥為了醫他這自娘胎帶出來的第十二頁弱病體,把自己賣了去當藥人,毒得一身病病傷傷,要不是遇上她,贖了他的身,現在還在受苦呢。

  她說得萬般悲情,瞄他的眼神不無怨第十二頁。

  他知道,那話裡的真實成分其實低得很,卻沒多說,表面上接受了那說詞。

  連流雲村的村民都瞧得出來,兄弟倆這一身卓然超群的風華不似尋常人家,他又豈會相信,腦袋裡的學識是貧門能養得出來的?

  大哥連名字都不願吐露,若不是極為嚴重的事,不會將名與姓盡皆捨棄,與過去切割得乾乾淨淨。

  一日夜裡,他經過他們房門,聽大哥勸道:「你別再逗他了,他會當真的。」

  「說說都不行?他就是被你寵壞了,寵得膽大妄為,你一句都捨不得說他,我玩玩他也不行?」

  「那不全是他的錯,雨兒,人心是經不得考驗的,是人哪會沒有弱點?我日日以糖飴誘著,最後卻怪他一時迷了心竅一口咬下,這對他又何嘗公平?」

  「……」

  雖沒完全弄懂事情原委,至少也明白,大哥那一身回不去的傷疤,與他絕對脫不了干係。

  他連大哥也沒提,搬離家中其實是因為於心有愧,無法再傷害了大哥之後,還坦然接受他的照拂。

  莫雁回聽完他的說明,久久不發一語。

  只是隱約察覺,便這般自責難受……家主說得沒錯,有些記憶,真的是忘了得好,一輩子也別再想起。

  「雁回,你認識我大哥那麼久,知道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知。」她想也沒想,護著、偏袒著他,不惜說出違心之論。「我只知道,你們兄弟情誼甚篤,你對大哥是全心敬愛,若真有什麼過失,我想,那也是無心之過,他釋懷了,你也別擱心上,就讓它過去,今後好好珍惜這手足情分便是。」

  「嗯。」他拉起她,靠過去溫存依偎。

  還好有她,讓他這無法對難言說的心事,有了紓發,不再只是一個人,滿心苦悶只能自己吞嚥。

  莫雁回擁著他,也將他護在心頭。

  個人造業個人擔,他只能埋頭拚命幹活,以彌補大哥替他背了「黑鍋」,被大嫂念到耳朵生油的愧疚。

  忙完店裡的活兒,天黑前趕回家吃團圓飯。

  到家時聽大嫂說,雁回大概最近忙辦年貨累著了,進來頗嗜睡,剛剛回房歇著了,要他晚些再去叫醒她,一同吃年夜飯。

  他進房時,妻子枕臥在屬於他的外側床位,三個孩子在廳裡頭玩耍,獨缺的長子在屋裡陪著娘親睡。

  大寶早早便醒了,在內側床榻上滾過來滾過去,一個翻身見著了他,興奮地呀呀喊,張手要抱。「阿爹——」

  他輕輕「噓」了一聲,伸長手抱出長子,沒讓他擾了妻子好眠。

  妻子秀致的眉動了動,又陷入深眠,將臉埋入有他氣息的枕被裡頭,依戀萬分地蹭了蹭,唇畔逸出好美麗的微笑。

  是夢見了什麼?能叫她笑得這般溫存動人。那夢裡,可有他?

  他依著床畔靠坐,像個傻子似的,癡癡地貪看妻子海棠春睡,渾然不覺時刻流逝,放佛能一輩子就這麼瞧著她。

  他著迷地傾下身,本想輕輕地、不驚擾地企竊個小吻,貼上柔唇,感受那溫軟滋味,淺吮了下。

  她低吟,睡夢中,喃喃囈語了聲——

  「慕容……」

  那笑,極美。

  溫柔繾綣,情意深深。

  他一怔,斂笑,無聲地推開,沒去驚擾她的美夢。

  「怎麼了?」方才吃年夜飯時,穆邑塵就發現他格外沉默,沒什麼笑容。

  穆陽關回眸。「大哥,如果大嫂心裡有別人,你會怎麼樣?」

  對方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回,笑謔:「怎麼?你這是在暗示我,你大嫂背著我在外頭有了男人?」

  「當然不是!我只是大哥比喻,你不要誤會——」他急忙解釋,要害兄嫂起爭執,他罪過就大了。

  「這比喻來的突然,你不要瞞我,如果是你大嫂,你要坦白說。」

  「真的不是!」穆陽關被逼得沒辦法,只得硬著頭皮坦承。「……好吧,其實是我。」

  穆邑塵挑挑眉,等待下文。

  他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要逼供,多的是手段,這弟弟還太嫩。

  「雁回她……對前夫還無法忘情。」

  他知道不該計較這種事,早在娶她時,就清楚她一輩子都會忘記孩子的親爹,既然還是決定娶了,不該事後再來與她計較。

  因此,他一直沒表現出來,也假裝不在意。

  但……他沒有料到自己會那麼在意她,一日又一日,投入的感情愈深,愈是容不下一粒沙。

  他也是男人,無法容許在他抱著她、愛她時,她腦海想的是別人、喊得也是別人的名,連夢裡,都是那個人……

  新婚時,她無法忘,他認了。而今,成婚近兩年了,還是無法讓那人的形影淡去些許,再將他放入嗎?

  穆邑塵很安靜,非常、非常低安靜。

  仰頭看了看天,再低頭思慮許久,最後看他。

  「大哥會覺得我這是無病呻吟嗎?」因為大哥的表情,就是一副無語問蒼天的樣子。

  「……不是。」只是在想,這陳年鎮江醋好大一壇,喝得那麼撐是有沒有比要?尤其這罈醋還是自家生產的。

  這種夫妻閨房事,外人多說多錯,他選擇毫無江湖道義地丟給雁回自個兒擔。

  「我勸你坦白跟他說,如何?」

  「……不好吧?她會覺得我心胸狹隘。」連他都覺得跟個死人計較,實在有失襟度。

  「她不會在意的,真的。」只差沒指天立誓來向他保證。

  穆陽關狐疑地瞥他。「大哥,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沒。這種事,你還是自己問她好了,我是認為她很在乎你,應該不介意為你拋捨過去。」天!他的耍寶弟弟真是太娛樂他了,再看幾眼他那一臉愁苦,真的會憋不住笑……

  若不呢?

  大哥說,要他向雁回坦白,他在意她心裡頭藏的那段過去,可他遲遲沒開口。

  其實,說穿了,也不是對大哥說的那樣,怕雁回覺得他狹量,不過就喝醋嘛,了不起讓她笑話笑話而已,只是——若不像大哥說的,她拒絕了他呢?

  他很怕,在她心裡,那段已逝的過去還是比他重要,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那樣的事實。

  於是,寧可逃避,不去面對。

  他心裡有事,莫雁回自是察覺了。

  幾次魂不守舍,跟他說話也沒聽見,不知在想什麼。

  然後年初二那一夜,他要抱她,被她借口避掉,推了幾回夫妻情事,他就更加別彆扭扭、陰陽怪氣了。

  知道大哥點醒了她……

  會嗎?他胡思亂想了?

  偏首望他,正好對上他投來的目光,他很快地移開。粉飾太平。

  她走上前,趴在窗台邊的丈夫昨夜求歡被拒,心裡看來有些悶,她一過去,他便張手往她腰上摟抱,臉埋在她胸腹間揉來揉去,看起來像失寵受冷落的狗兒似的,很討人憐。

  她失笑,掌心撫了撫他。「心裡不痛快?」

  「哪有!」某人嘴硬,死不承認。

  「有話就直說,何必騙我。」

  「就說沒有。」語氣有些惱了。

  「穆陽關,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被她一激,他衝動便道:「我若說有,又如何?」

  「說看看,我替你排解。」

  哼,最好能排解。「我看那陶甕子不順眼,你要如何排解?」

  口氣裡,果然是滿滿的醋酸味。

  她移步取出五斗櫃裡的陶甕,放上窗邊小几,掌心珍惜萬般地輕撫壇身。

  「這是我與他同釀的第一罈酒。他走後,捎信去酒莊,存心要將情意毀盡,不讓我看見,偏偏信晚了幾日,才讓我保留下來。這壇底刻的字,是他的真心,可惜我當時沒能察覺,後來看見了,幾回捧著下胎藥,看著那些字,心裡是擰著,怎麼也喝不下去。」

  她打開壇口,取出裡頭的物品。

  「這珠釵是他送我的第一樣物品。我沒說過吧?他其實也是個才情樅橫的男子,學什麼都快,也做得比誰都出色,若不是將整副心思懸在我身上,他要什麼樣的絕世佳麗,都不是難事。

  「這空茶罐,是他鐵了心不要我了,將我為他采的茶葉撒了個一乾二淨,從此也將情意散盡。

  「這平安符,是他走後,我在他房裡找到的,沒想到他還留著。那是有一回,途徑一間香火鼎盛的廟宇,他進去求的,若要執著這事,必得吃上好一番苦頭,問他守不守得了。

  「」他當時說,再苦都願意,只要能如籤詩的最後一間,守得雲開見月明,他願守,也必會守到最後一刻。我那是還百思不解,他什麼都有了,究竟何事還能教他這般執著?後來想想,他問的應是姻緣。

  「還有這字柬,字跡已然模糊,上頭原是寫著慕容、拾兒,永結同心,情長——」

  「夠了!」他一喝,繃著臉。「你不用跟我說著這些。」

  她抬眸,目光幽靜。「你介意?」

  「我沒那器量,我承認了,你不用這樣試我。」

  她點頭,將取出的物品又一件件放回翁內,捧著壇身往門邊喊了人來,交代婢僕將其扔棄。

  他錯愕地望去。「你這是做什麼?」他沒那意思啊!

  他知道她有多珍視那些東西,無論人到了哪裡,總沒落下,那是她唯一僅有、代表過去每一段回憶之物,怎能如此輕易說捨便捨?

  「你不是介意?」她反問。

  他只是不要她時時看著,時時惦著,並沒有要逼她強行捨去之意……真沒有嗎?他斤斤計較,不就是在逼她作選擇?

  「無妨的。」她淺淺微笑。「我現在有你了。」她又不是傻子,為了過去而讓現在的他不痛快,她再呆也知道該怎麼做。

  他人已經在身邊了,將來還有更多、更珍貴的記憶能創造。

  「……」他應該要覺得開心才對,一如大哥所言,她選了他,而且乾脆俐落,不帶一絲掙扎。

  「你不後悔嗎?」她捨得俐落,反倒是他拖泥帶水,總覺心裡堵堵的,要哪日她悔了怎麼辦?扔了的東西可追不回來。

  畢竟她也只剩回憶了,他這樣未免太不厚道。

  「不會。」她上前,揉揉丈夫蹙擰的眉心。「開心了嗎?要滿意了,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麼?」只要別再說她與前夫有多濃情恩愛,他什麼都願意聽。

  她拉來他的手,貼上腹間。「聽大哥說,你想要兩男一女,我希望這一胎是女孩,那樣你的人生就沒有缺憾了。」

  他掌心直覺揉了揉,頓了一頓,才領悟她話中之意。

  「你有了?」

  「嗯。自己沒發現,大嫂機靈,為我診了脈才知道的。」停了會兒,她又道:「大嫂說還是初期,囑咐我別讓你亂來,這樣還會埋怨我拒絕你嗎?」

  他除了愣,還是愣,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那年,沒能親口告訴他,後來,有多少回,她總在心頭想著、模擬著,若是來得及說了,他會是什麼反應、什麼表情?

  而今,她瞧見了,補了昔日缺憾。

  他有些憨憨地、傻傻地,張著嘴,又揉揉臉讓自己清醒些,好似極力在提醒自己別表現得一臉蠢樣,還是止不住上揚的嘴角,將臉貼上她腹間,想到便伸掌摸摸她肚腹。

  「……傻爹爹。」眨去眼角濕意,她酸楚地,輕聲道。



  第二十章

  這世上,有些事情能成秘密,有些事情,無法瞞上一輩子,尤其是孩子這回來。

  日陽西下,孩子們手牽手,從私塾裡回來。

  青青一回來,便奔進灶房裡尋她小嬸嬸。

  嬸嬸好厲害,會做好多好吃又精緻的小點心,她昨日答應,這段書她要默出來了,今天回來就有得吃,她要討賞去。

  莫雁回端了點心,牽著青青的小手出來,小寶蹲在大廳口陪著他妹妹,新柳已規規矩矩端坐在桌前,等著吃點心。

  「小涼圓,你在看什麼?」

  「蟻蟻——」圓滾滾的小球正趴在門檻邊,瞧得目不轉睛,於是小哥哥護妹心切,也挨靠過去陪著她瞧。

  「嗯,它們在勤勞幹活,貯存好多好多的食物,才好過冬。」

  於是心好軟的小涼圓,大方捏了塊手中的糕餅,要分蟻蟻。

  「這麼大塊,它們搬不動啦!」只會壓死小螞蟻吧!

  「小哥哥,吃——」有好吃、好玩從不私藏的小涼圓,遞出捏扁扁的糕點,要分最疼愛她的哥哥們。

  穆清雅也不嫌棄,張口吃掉了,掏出帕子給妹妹擦手,擦完手又去擦甜嫩可愛的小臉蛋,她方才趴在地上沾了些泥。

  然後,他牽起妹妹的手進廳裡,小哥哥照顧起三歲大的妹妹頗有模有樣的。

  莫雁回分配好點心,替他們每人斟了一杯冰鎮梅子茶,發現少了一隻,便問:「哥哥呢?」

  「他說要去店裡找爹。」

  莫雁回點點頭。

  大兒子心裡一有事,向來只會去找丈夫說,那是一種「男人間的默契」,她這婦道人家也就識相地沒過問。

  「嬸……」

  回眸,見新柳欲言又止。「怎麼了?」

  「大寶心情不好。今天有人說了一些……不大好聽的話,夫子有罰了,教那人不可以這樣說話,可是大寶還是不開心,下了私墊就說要去找叔。」

  「是嗎……」看孩子們吞吞吐吐,也不好問是什麼「難聽的話」,心想,或許等丈夫回來,再問問他好了。

  小鬼頭打一來,便悶著不說話。

  穆陽關也不急著問,算盤珠子悠閒地撥著,慢條斯理核算一本帳,筆尖醮了蘸墨,一筆一劃記妥了,合上帳本要再換下一本,小傢伙終於沉不住氣——

  「爹!」

  「嗯哼?」頭也沒抬。

  「爹……」這一聲軟了些,染上些許惹人憐的哭音。

  「說啊,我在聽。」

  「你看看我,看看我嘛!」看了就會心疼了。

  穆陽關抬眸瞄上一眼,有沒有心疼不曉得,倒是要哭不哭的可憐相,惹他笑出聲來。

  擱下毫筆,總算大發慈悲張開臂。「過來吧。」

  終究是個孩子,與什麼頂天立地男子漢還扯不上邊,揉著紅紅的眼眶火速飛撲過去,清秀臉蛋埋在父親懷裡磨蹭。

  穆陽關一個使勁,將兒子抱到腿上。「說吧,怎麼了?」

  一下私塾連家都沒回就往這兒跑,便知他有事了。剛剛來時,還挺著胸,小臉倔強充男子漢的樣子,讓人看了就想逗。

  「爹……」聲音一哽,察覺胸前濕了一片,穆陽關心下一驚,留意到兒子這回可真傷到了。

  他拍拍兒子的背,正想著什麼事會讓他哭成這樣,便聽那稚嫩嗓音委屈兮兮地問了。「我不是你親生的對不對?」

  他一愣,思索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身世這種事瞞不了一輩子,他娶雁回時,她是帶著兩個孩子,這裡無人不曉,人多嘴雜,早晚是會讓孩子知道的,他也想過,待將來孩子曉事了,讓他們去親父墳上祭奠,盡盡為人子之責。

  可他沒有想要這麼早談,孩子還小,正是渴愛的年紀,要是知道了,多少會在心裡種下隔閡與彆扭,還能這般盡情撒嬌纏賴著他嗎?

  他微微拉開懷裡的兒子,伸指便毫不留情地往鼻尖重重擰去。

  「啊、痛痛痛——爹你幹麼啦——」小鼻子被捏得經通通,淚也忘記要流了。

  「還知道要喊爹!以為你心肝給狗啃了呢,我是少給你吃還是少給你穿了?我虐待你了嗎?小小年紀就不認爹!送你上私塾是教你不忠不孝、不認父母的?」

  「又不是我說的。」慕容風雅好委屈。「是大家都在講,說我和弟弟是拖油瓶,跟著娘轎後嫁進來的。」

  就知會如此,穆陽關無奈一吧。

  「旁人說了你就信?我不疼你?待你不好嗎?」

  「很好啊……」雖然犯了錯,爹打得也狠,但是事後他哭著睡著後,都會偷偷進來給他上藥,他都知道的。

  他生病,爹怕他哭,一晚抱著不鬆手,拭汗、餵藥,看顧著不敢睡。

  爹很疼他,不是寵上天的那種疼,是當成一塊寶,放在心口上揣著的那種疼,所以他親爹、愛爹,什麼事第一個都想要來跟爹說,他真的很怕,怕旁人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如果他不是爹的孩子,還可以讓爹這麼疼他嗎?萬一、萬一哪一天不疼了怎麼辦?

  穆陽關也知,孩子會因為外人幾句閒言碎語,便表現得這般慌張失措,其實是怕失了受寵愛的資格,他心下憐惜,掌心拭了拭小臉蛋上的淚痕。「只要你一天還喊我爹,咱們就是父子,在外頭受了委屈,永遠讓你賴上來抱,至於別人怎麼說,不必理會。」

  這話的意思,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任小腦袋想了又想,還是不明白。「所以我到底是不是拖油瓶?」

  「……」怎麼他還在糾結此事?

  歎上一口氣。「不是!」至少在他心裡,不是。

  「那為什麼,弟弟跟你姓穆,我要姓慕容?」

  當初,原是他一番心意,紀念先人、也為雁回前夫留個根,畢竟妻子雖然嘴裡不說,心裡仍有情義存在,否則不會執著要為前夫留下這條血脈。

  對於這個決定,雁回和大哥也都認同,只是現在,實在無法對個半大的娃兒解釋原由。

  「那只是為了紀念一個……很特別的戰友,你長大就會知道,現在,不急。」

  「喔。」孩子就是孩子,被三言兩語哄過去,心滿意足了,挨靠在父親肩窩,嗑著桌上的小點心,很事後諸葛地發表高論。「我就說嘛,他們胡說八道,我怎麼可能不是爹的孩子,大家都說我們像極了。那個賣豬肉的大叔前陣子休妻,聽說就是孩子愈大,發現長得愈像隔壁老王,大伯母就說吧,孩子真的不能亂生。」

  「……」慕容大寶,你好三姑六婆。

  這樣在孩子面前嗑閒話,說東家道西家真的好嗎?他一面思考身教問題,伸指揩了揩餅屑,順道帶上小臉蛋上幾處殘淚髒污,指腹不經心地揉揉嫩頰,倏地,兒子不經意的話語落入心房,他頓了頓。

  定晴,細瞧掌下那張清秀臉容,呼吸瞬間一窒——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他們父子有多像,他是瞎了嗎?

  不,不是,只是心裡頭有了認定,很多事情擺在眼前也不會再想其他,就像當年,流雲村一干子村民有多盲目,看不見雁回沉靜無爭的性子——

  那張肖似的臉容一直在他腦海裡盤旋,甚至不難推想,再過幾年更加無法忽視越發明顯的五官輪廓。

  神韻相似,可以說是後天教養、耳濡目染而來,但天生的容貌,他怎麼也無法說服自己,那樣的相似會毫無血緣關聯。

  思緒糾葛如潮,不甚安穩地睡去。

  或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夢境裡,淨是隱約而模糊的畫面——

  他看見,有個男人拿著刻刀,用著笨拙手法、不甚熟練地在酒罈子下一刀一刀刻著,還要人把風,像是怕誰來了撞見似的。

  慕容

  雁回

  於 辛卯年初秋 同釀夫妻酒

  願 偕白首 同歡愁 地老天荒

  沒由地,他就是知道,男人刻了這些字。

  守門僕人突然來報,說是她來了——

  誰來了?

  男人一慌,劃傷了指。

  罈子是掩飾妥了,卻教她瞧見沁血的指腹。

  她悉民為他上藥,雪白布巾一圈圈纏上,也繞上了他心間,胸房暖暖激盪,那時其實好想衝動地什麼也不管,告訴她、告訴她——

  告訴她什麼呢?不記得了。迷迷濛濛,那畫面又跳到黑夜,好似在溪畔、滿溪流的蓮花水燈,點點螢光,美麗燦然。

  「要疼你、寵你、凡事依你,還得有好家世、好相貌才匹配得上咱們家雁回,最重要的是——必得真心待你,一生一世傾情不移。」

  男人一面念著,筆下行雲流水,揮毫而就,但寫的,明明就是——

  莫雁回,必嫁慕容略

  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他當這是在做生意嗎?還別無分號,笑死人了!

  居然說一套做一套,還能面不改色,這人是有沒有廉恥?姑娘,你千萬別被他給騙了。

  然後畫面一轉,天色已亮。

  果然被他拐上手了,男人將她壓在窗邊,做著極羞人的事。

  女子軟軟地推拒,倒也不是真心要拒絕,只是羞著,婉轉承歡。

  「慕容、慕容……」

  誘著她這麼喊,只是不想由她口中,聽見她喚出別人的名,那是他最卑微的想望,至少那還是他的姓,他可以自欺。

  聽著耳畔情意婉約、柔軟帶媚的呼喚,於是他益發狂了,將她欺負得徹底、肆意偷香——

  接著,同樣的房裡、同樣的一個窗邊,已不見女子身影。

  夕陽微光照進寢房,男人身子看來好單薄,似是病得極重,站都站不穩,他扶著窗欞,開了那珍藏著的茶葉罐,抓起一把,往窗邊撒去。

  第二把、第三把……那一把一把,像是在掏著心,極痛。

  他倔強地不肯喊疼,堅持要親手將心掏空,才能捨得乾淨。

  自己種的情要,自己鏟。

  莫雁回,我不要你了。

  空了的茶罐滾落腳邊,他連看也不看一眼,自懷中掏出了一隻小瓷瓶,也不知是什麼,仰首便一口飲盡,毅然決然……

  睡夢中醒來,彷彿還能感受到那無法喘息的窒疼,掌下按著心房,熱淚滿腮。

  他坐起身,連靴也來不及穿上,便直奔青青房裡,取出床下一藏便藏了三年多的物品。

  懷有女兒那年,她為巡撫他,要將其扔棄,他怕她事後懊悔,默默地追了回來,又飲著酸醋,不想她日日瞧著、思念故人,靈光一閃,便往青青這兒塞,小傢伙也夠義氣,一直替他保守秘密,藏著沒對任何人提起。

  他撫著壇身,一路撫至壇底刻痕。

  這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從來沒說過這壇底刻了什麼字,他心裡頭介意,更是不曾多瞧一眼,又怎知——

  定睛細讀,一字一句,分毫不差。

  他緊抱壇身,閉上了眼。

  被那些奇奇怪怪的夢境干擾,一夜沒有能安睡,現下兩鬢抽疼提厲害。

  妻子回房裡,他正倚坐床幃,閉上眼,呼吸沉緩。

  「病了嗎?」她關切地上前,才留意到擱在桌上的陶甕,步履停滯了下,倒也沒多問。

  她一在身旁落坐,他便倚靠而去,賴在柔軟胸懷:「頭好疼……」

  她伸指柔柔地在他兩鬢揉按,靜靜依偎著,好半晌誰也沒開口。

  過了一會兒,「大哥說,你要不舒服就待在家裡頭歇著,店裡的事不用操心,他會看顧著。」

  「嗯。」他想了想,忽而開口,「前幾日,大寶哭著跑來問我,他是不是我的親生兒。」

  揉按的手一頓,「那你怎麼回他?」

  他翻身平躺,將她也拉進臂膀枕靠,「雁回,你愛大寶他爹嗎?」

  她遲疑了下,望望桌上那陶甕,思忖著該如何回答,才不會又惹他醋海翻騰。

  他也看穿她為難,直言道:「沒別的意思,你只管實話說,夫妻不該欺瞞。」

  「……愛。」

  「那又為何讓他掏空了心,絕望得什麼都不要?」

  「我只是……沒能在那時就看清自己的心意,才會傷了他。」

  「那現在呢?」

  她抬眸望他一眼,不知從何應起。

  他也沒待她回答,便逕自道:「昨晚,我作了一堆奇奇怪怪的夢,我看見那個人替你放水燈求姻緣,可是筆下寫的,卻是莫雁回必嫁慕容略,你說這人多壞?詛咒你除了他,便再也嫁不出去。」

  他頓了頓,掌心撫向她,捧都會秀致臉容,又問一回,「現在呢,你能把自己的心意看得清清楚楚了嗎?你確定,你真的愛他嗎?」

  「……愛。」眸眶盈淚,她啞聲又道:「很愛。」

  「嗯。」他閉上眼,將她擁入懷裡,抱得牢牢的,「那就不要讓他再痛一回,那種親手掏空自己的感受,他至今還很疼,也很怕。」

  「不會了,再也不會……」她將臉埋在他胸懷裡,幾近無聲地低喃,「對不起,慕容。」

  也不曉得他聽見了沒。有她相陪,心神安定,很快便有了睡意,只記得臨睡前,他喃喃說了句,「大嫂說的對……」

  孩子當真偷生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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